宗族村落视野下的明清科举文教事业实证研究——以婺源济溪游氏为中心的考察
2013-08-22何建木
何建木
(上海市浦东新区发展和改革委员会,中国 上海, 200135)
徽州是程朱桑梓乡邦,也是宋明理学渊源之所在。明清两代徽州人才辈出,产生了大量进士、举人,成为中国科举最繁盛区域,被称为“东南邹鲁”。徽州科举文教事业是徽州区域社会研究的重要内容,目前已取得不少成果。①关于明清以来科举的地理分布研究,首推何炳棣《科举和社会流动的地域差异》(王振忠译,《历史地理》第11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明清进士与东南人文》(《中国东南地区人才问题国际研讨会论文集》,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沈登苗《明清全国进士与人才的时空分布及其相互关系》(《中国文化研究》1999年冬之卷)、《教育的深远影响——关于清代全国科举发达县与当代经济发达地区的分布基本一致的分析》(《社会科学论坛》2004年第8期)。关于江南地区科举地理分布,则有范金民《明清江南进士数量、地域分布及其特色分析》(《南京大学学报》1997年第2期);夏维中、范金民《明清江南进士研究之二——人数众多的原因分析》(《历史档案》1997年第4期)。集中考察明清徽州地区科举地理分布及其与区域社会教育之关系问题,则有李琳琦《徽商与明清徽州教育》(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1月版)、《徽文化研究全书·徽州教育》(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4年12月版)、《明清徽州书院的官学化与科举化》(《历史研究》2001年第6期)、《明清徽州进士数量、分布特点及其原因分析》(《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清代徽州书院的教学与经营管理特色》(《清史研究》1999年第3期)、《明清徽州的书屋、文会及其教育功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0年第4期)、《明清徽州宗族与徽州教育发展》(《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明清徽州的蒙养教育述论》(《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3期)等论著,分别从徽商与徽州教育、徽州书院文会运作等视角,对明清以来徽州教育问题作了深入探讨。此外,叶显恩《明清徽州农村与佃仆制》第五章《徽州的封建文化》第一节《教育的发达与人文郁起》对明清时期徽州书院文会、人才等方面也有所论述;吴建华《明清苏州、徽州进士数量和分布的比较》(《江海学刊》2004年第3期)、《明清苏州、徽州进士的文化素质与文化互动》(《史林》2004年第2期)对明清苏州和徽州进士数量进行考订、在两地进士数量比较中讨论其分布特征、文化素质异同及互动关系,为进行苏州、徽州两地进士文化素质和社会发展特性的比较提供了一个视角;周晓光《徽州传统学术文化地理研究》(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年)、俞传芳《明清地域商帮与儒学科举》(安徽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葛庆华《徽州文会初探》(《江淮论坛》1997年第4期)等论著,也都是对徽州地区科举地理分布及其与区域社会教育相关的研究成果。这些成果主要侧重于徽商与教育、徽州书院经营运作、徽州宗族与教育、徽州进士数量分布等问题的讨论,对于徽州区域内部集中考察某些科举家族的个案研究,则尚有探讨空间。本文以明清时期婺源县为对象,以《济溪游氏宗谱》所反映的家族科举成就、特点及其成因等问题为考察点,深入考察明清时期婺源科举文教事业的时空格局及其发展实态。
一、明清时期婺源科举文教成就及其家族性
从全县范围而言,宋明以来婺源一邑在科举方面所取得成就,在徽州府各县一直排名最前列。唐代婺源即有胡学、余阳初考中咸通元年(860)庚辰郑从谠榜进士,五代同光三年(925)乙酉榜又有胡昌翼、王震两人以明经登第。宋代更是婺源一邑在科举考试最为辉煌的时期。①详见民国重修《婺源县志》卷15《选举一·科第》,“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西府县志辑”,第27-28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宋代徽州府具有科举功名者,婺源288人、歙县139人、休宁160人、黟县90人、祁门71人、绩溪33人,婺源县考取科举功名者位列徽州府第一。此外,宋代婺源县学人所创作的学术著作也位列徽州府第一。②周晓光:《徽州传统学术文化地理研究》,2006年8月版,表三《宋代徽州有科举功名者人数一览表》。及至明代,婺源县所出进士数量仅次于歙县,位列徽州府第二名;清代婺源县所出进士数量,位列歙县、休宁之后,排名徽州府第三位,而通计明清两代婺源县进士数量在徽州府中依然可列第三位。③李琳琦:《明清徽州进士数量、分布特点及其原因分析》。唐宋以来婺源县科举文教事业之所以能取得骄人成就,最主要原因在于其悠久的科教文化传统及徽商带动等多种因素,“科举和社会流动的地域差异,取决于一系列因素的综合分析,诸如人口、移民、经济、文化传统,制度化和非制度化的有效途径”。④何炳棣:《科举与社会流动的地域差异》。普遍认为,宋明理学之后,沐浴在紫阳遗泽中的婺源人更加热心于儒学和功名,谚称书乡之名并非虚誉:“婺多书声,婺之所以多茅舍也,盖婺俗愈贫愈读,因是愈读愈贫。”⑤《枚溪公暨德配胡太孺人合传》,《西冲俞氏宗谱》卷14,第56页。即便不能考取科举也一定要读书识字。“婺人喜读书,虽十家村落,亦有讽诵之声”⑥光绪《婺源乡土志》第六章“婺源风俗”,“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681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85年。便是当地文风昌盛的真实写照。追求上进、负薪耕读是普遍现象:“朝出(?)樵暮归读,斧声书声朗山谷。……把卷咿唔歌当哭。境遇虽穷志自坚,升沉何足关荣辱。”⑦(清)游务孜:《浣香居吟草·代董藻全题负薪读书画图》,不分卷,婺源县图书馆藏。游务孜是清末民初时人,其先世于清中叶从济溪村迁至婺源县城蚺城镇。
表1 明清时期婺源县进士举人姓氏分布一览表⑧据民国重修《婺源县志》卷15《选举一·科第》制成本表。
当然,婺源科举文教事业的兴盛,在县内却呈现出地理空间分布和家族分布的不均衡性。笔者将明清时期婺源县考取进士举人名单进行仔细梳理,按照姓氏归类得出表1,从中可以看出,婺源一邑出产进士最多的姓氏包括汪、程、潘、江、游、余、俞、叶、方等;这几个姓氏在婺源基本都是大姓,在聚居形态上呈现出大聚居、小杂居的特点,基本集中居住在某一个或某几个镇、村。在婺源城乡,早在清代已经形成一定共识,即科举文教成就往往集中在几大家族,其盛况往往为当地人所津津乐道:“婺之瑞,有同胞而皆成进士者,则有蚺城之董;有三代而同列科甲者,则有桂岩之戴;有五服而烟户百余者,则有古段之方;有十五世而秀衣不脱者,则有沱川之余;有累叶而仕宦蝉联者,则有漳村之王、河公之单。”①(清)李之森撰:《信三公传》,《星源西冲俞氏宗谱》卷14《传文》,民国丙寅年(1926)敦伦堂刻本,民间私藏。李之森是道光辛巳恩贡生,婺源甲椿人。清末科举停后,婺源当地主持县志修纂者全盘回忆往昔婺源县的科举事业,兹枚举婺源一些家族的科第蝉联成就:②民国重修《婺源县志》卷70《杂志一·人瑞·科第蝉联(庚申新纂)》。
王建,中云人,宋政和戊戌登王昂榜,任崇阳县令。王昺,建子,宣和甲辰登沈晦榜,任湖南参议。王允恭,昺子,字伯庄,绍兴壬戌登陈诚之榜,任邵武通判。王允元,昺子,绍兴丙子贡,任县令。王允哲,壬午进士,任饶州知监。
潘珏,桃溪人,明成化甲辰进士。潘珍,宏治壬戌进士。潘旦,宏治乙丑进士。潘照,旦弟,正德癸酉举人。潘选,与旦同榜进士。潘鏊,珍子,嘉靖甲午举人。潘鑑,正德戊辰进士。潘锜,正德辛未进士。潘镒,正德辛巳进士。潘钰,正德己卯举人。潘釴,钰弟,嘉靖戊戌进士。潘滋,珏孙,嘉靖戊子举人。潘潢,珏孙,滋弟,与镒同榜进士。潘士藻,万历癸未进士。潘之祥,万历戊戌进士。一门之甲,科名鼎盛。
余罃,沱川人,明宏治甲子举人。余世儒,罃孙,嘉靖甲子举人。余懋学,世儒子,隆庆戊辰进士。余懋孳,懋学弟,万历癸卯进士。余懋衡,万历壬辰进士。余懋进,万历丙子举人。
叶天爵,云庄人,明宏治丙辰进士。叶天球,天爵弟,正德甲戌进士。叶天荣,天爵弟,嘉靖戊子举人。叶茂吉,天爵孙,嘉靖丙午举人。
董桂敷,字小槎,城东人,嘉庆乙丑进士,翰林院编修。董桂新,桂敷弟,字柳江,嘉庆壬戌进士,翰林院庶吉士。董桂科,桂敷桂新弟,字蔚云,道光癸未进士。
江之纪,字石生,晓起人,道光丙戌进士。江人镜,之纪孙,字蓉舫,道光己酉南元。江忠振,人镜子,字棣圃,光绪戊戌进士。
王树桂,中云人,字步蟾,乾隆辛卯经魁,山西荣河知县。王程,字轫先,树桂子,嘉庆丙子岁贡,赠文林郎。王根,字性涵,程子,嘉庆戊辰举人,辛未进士,山西广灵县知县。
在这些累世科第的家族中,大畈汪氏、桃溪潘氏、沱川余氏、济溪游氏、方村叶氏、城东董氏、桂岩戴氏等家族无疑是最令人瞩目者。以沱川余氏为例,婺源科举成就的家族性即可见一斑。沱川是婺源县唯一的余姓聚居村落,位于婺源北乡,以清溪川流不息淙淙有声而名。余氏始迁祖余道潜,宋政和八年(1118)戊戌进士,由安徽桐城迁居沱川,③据《清代硃卷集成》第150、164册等履历。经过世代繁衍发展,到明清徽商崛起发达后,余氏也和徽州区域社会其他世家大族一样,成为经商成功和科举兴旺的著名典范。据民国重修《婺源县志》结合《清代硃卷集成》第21、150、151、164册记载,沱川余氏科举盛况大致如下:(1)明代。13世瑄,弘治己酉(1489)举人,弘治癸丑(1493)进士;14世罃,弘治甲子(1504)举人;棐,嘉靖乙酉(1525)举人,嘉靖丙戌(1526)进士;镛,嘉靖壬午(1522)举人;棨,余棐之弟,嘉靖辛卯(1531)举人;15世一龙,嘉靖乙卯(1555)举人,嘉靖乙丑(四十四年,1565)进士;16世世儒,余罃之孙,嘉靖甲午(1534)举人;纯然,嘉靖戊午(三十七年,1558)举人;17世懋学,余世儒长子,嘉靖甲子(1564)举人,隆庆戊辰(1568)进士;启元,隆庆丁卯(1567)举人,万历甲戌(1574)进士;懋进,万历丙子(1576)举人;懋衡,万历辛卯(1591)举人,万历壬辰(1592)进士;懋孳,余世儒次子,万历癸卯(三十一年,1603)举人,万历甲辰(1604)进士;懋年,万历乙卯(1615)举人;绍祚,天启丁卯(1627)武举;18世自怡,天启辛酉(1621)举人,崇祯戊辰(1628)进士。(2)清代。20世光耿,懋衡曾孙,康熙乙酉(四十四年,1705)举人;21世德恬,乾隆辛酉(1741)举人;士怡,乾隆丙子(1756)举人;宗英,乾隆丙午(1786)举人;22世煌,嘉庆戊午(1798)举人;24世龙光,道光乙未(1835)举人;陞,道光甲辰(1844)武举;丽元,咸丰辛亥(元年,1851)举人;鑑,咸丰己未(1859)解元,同治戊辰(1868)进士;殿英,同治葵酉(1873)举人;25世述祖,余龙光之子,咸丰辛亥(元年,1851)举人;述尹,同治庚午(1870)举人;显周,光绪丙子(1876)举人;文蔚,光绪庚辰(1880)进士。从明弘治二年(1489)余瑄开始,到清光绪六年(1880)余文蔚为止,沱川余氏科考取得巨大成就,表现为:一是数量多,明代举人达10名(包括武举1名)、进士6名;清代举人12名、进士2名。这个数量从表1的统计看,绝对总量并非最多,但由于沱川是婺源县唯一一个余氏聚居村,即使在当代也不过是个三千人口不到的村落,因此,其进士、举人数量在整个婺源县上百个姓氏和十几万总人口(清代中叶婺源县总人口约十多万,姓氏近百个)中的比例结构已经非常高;二是从13世余瑄进士及第以来,沱川余氏科考几乎没有出现过断层,差不多每代均有科考成功者,明清两代沱川余氏每隔几年或几十年(最长也不过四十年)便出现科举成功者,无怪乎道光时期婺源人李之森称其为“十五世而秀衣不脱”;三是族内父子、祖孙、兄弟等同为进士举人并累升高官等情况屡见不鲜并传为美谈,明代棐、棨兄弟,世儒与其祖罃同为举人,世儒二子懋学、懋孳同中进士,懋学官至工部尚书,懋衡官至南京吏部尚书,清代龙光及其二子述祖、述尹,丽元、显周父子等均同为举人,陞、鑑两兄弟一武一文,文武双全。正因为沱川余氏在科举文教事业所取得了辉煌成就,清康熙年间举人、村人余光耿题匾“理学渊源”,自此沱川村名又称理坑,①据《婺源县地名志》。从村名即可见明清时期沱川余氏科举之兴盛和文化之繁荣。
核诸沱川余氏科考成就,文化传统对区域社会发展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如同沱川余氏一样,婺源不少科举家族在明清时期科考方面取得盛况并保持久而不衰,这在文风昌盛的徽州区域社会尤为典型,个中原因值得深入探讨,这对理解明清时期徽州区域社会经济文化等各层面非常有帮助。沱川余氏等家族之所以能够在明清两代数百年时间里取得如此科甲盛况,有其深刻的内在原因。当然,也有部分家族没有像沱川余氏那样在科举文教事业发展方面呈现出累世不断的盛况,而是呈现出时间上的非均衡性。其中济溪游氏就是这样的家族,它在明代兴盛而清代衰落。
二、《济溪游氏宗谱》与明代游氏家族科举文教盛况
众多徽州古村落如今已成为普通的乡村聚落,但在村民记忆里、在历史文献里、在村落风景中,却依然留存着相当多的科举文教事业的辉煌印记。婺源县大畈镇济溪村就是这样一个村落。济溪位于婺源县东北部的大畈镇南偏东侧,游氏村民散居在济溪水两岸,②据《婺源县地名志》。自开基祖游愆于南唐间从青州迁此,济溪村历今已逾千年历史。其地理位置“在婺东九十里,乡曰万安,里曰大鳙,其东二十里曰济岭,涧泉西流合数水以为溪,故名济溪,游氏即溪之南北居焉。”③(清)游永纂修:《济溪游氏宗谱》卷24《地理·地望》;卷21《选举志·科甲》,乾隆丙戌(1766年)叙伦堂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明代,济溪游氏连同邻近的大畈汪氏都是科甲鼎盛之族。因为科甲及第者众多,乾隆年间纂修的《济溪游氏宗谱》专列一卷《选举志》,下分科甲、岁贡、明经、监选、荐辟、材武、封荫、恩例、部选和掾史等条目,收录了众多士子的举业简历。在徽州并非每种族谱都列有《选举志》,因为取得科名或通过正途出身的士人必须形成一定数量,才能够在宗谱篇幅中占据一定文字量。单凭族谱专列一卷《选举志》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济溪游氏科举文教事业之鼎盛。其中,“科甲”一款名单包括:④(清)游永纂修:《济溪游氏宗谱》卷24《地理·地望》;卷21《选举志·科甲》,乾隆丙戌(1766年)叙伦堂刻本,上海图书馆藏。(1)南唐:游愆,“先进士”,年代和真假未知。(2)明代:游希曾,以诗经中洪武丁卯乡试;游贵,以诗书两举,改礼记中景泰庚午乡试。游震得,治易经,嘉靖戊子入邑庠,中辛卯乡试,戊戌登茅瓒榜进士。游肇纪,治礼经,年十五入邑庠,中嘉靖甲午亚魁。游醇卿,治书经,嘉靖丙午入邑庠,中己酉乡试,己未登丁士美榜进士。游泮,治诗经,饩邑庠,六应乡试,中嘉靖乙卯举人。游有常,治书经,嘉靖乙巳入邑庠,以遗材中嘉靖辛酉乡魁十四名,六上春官。游方著,治礼经,嘉靖辛丑入邑庠,四应乡试,中辛酉乡魁十五名。游应乾,治易经,嘉靖甲寅入郡庠,中辛酉乡试,登乙丑范应期榜进士。游悦开,治易经,嘉靖辛酉入邑庠,补增广生,中隆庆丁卯乡试,七上春官。游显烈,治书经,万历癸酉入邑庠,中壬午乡试,四上春官。游朋孚,治易经,万历甲戌入郡庠,以遗材中戊子乡试,己丑登焦竑榜进士。游之光,治易经,万历壬午入邑庠,补廪生,中辛卯乡试,再上春官。游汉龙,治书经,万历乙酉入郡庠,中甲午乡试,登戊戌赵秉忠榜进士。游元汴,治易经,由南监中万历丁酉乡试,再上春官。游有伦,治易经,天启甲子入郡庠,中崇祯癸酉乡魁十二名,登庚辰魏藻德榜进士。(3)清代:游方震,治易经,以江西南昌府丰城籍入邑庠,中雍正乙卯乡试,登乾隆壬戌金生榜进士。此外,《济溪游氏宗谱》卷21《选举志》“岁贡”共收入明代9人、清代7人;“明经”明代214人、清代51人;“监选”明代24人、清代15人。收录《宗谱》的游氏科举名单与民国重修《婺源县志》基本相符。而有清一代,由于婺源县内家族差异和地理分布的非平衡性,济溪游氏在科举文教事业方面衰落下去,《宗谱》记载济溪游氏仅出产过一名举人和一名进士,即游方震。“游方震,字巽修,号蛰葊,治易经,以江西南昌府丰城籍入邑庠,中雍正乙卯乡试,登乾隆壬戌金生榜进士,甲戌授云南昭通府永善县知县左迁。”民国重修《婺源县志》也仅收录游方震一人,由此可知清代济溪游氏仅有一人科甲及第。严格讲,此人还是寄籍异地者。
从表1可见,济溪游氏在明代婺源科举数量的姓氏分布表中的排名极为靠前。同沱川余氏一样,济溪村也是婺源县唯一一个游氏聚居村。即使在当代,婺源济溪游氏总人口也不过700余人。在明代,若以宗族人口数量比例看来,取得科举文教事业辉煌成就的家族也仅有大畈汪氏、桃溪潘氏、沱川余氏等极少数宗族可以同济溪游氏相侔。在进士举人排名表中名列前几位的程氏、汪氏等姓氏在婺源分布极广,这些姓氏的进士举人出产地均来自不同村落和宗族支派,而游氏仅在济溪一村聚居,因此其科甲成就呈现家族性高度集中的特征。
明代以来如此众多的科举中人,也创造了卷帙浩繁的煌煌巨著,《济溪游氏宗谱》又专列一卷《艺文志》收录族人著作和著述书目。徽州的族谱大抵都列有《艺文志》,但基本都是收录其他人员为其族人撰写的墓志铭、行状以及诗赋唱和等文字材料,但《济溪游氏宗谱·艺文志》所收录的文字,却基本都是游氏族人自己撰写,而且还收录一份游氏族人的著述书目。之所以要保留珍贵文献书目是因为:“古称三不朽德、功与言,然颜闵未尝以言著,而兔园鸿烈又岂皆有德者言哉?吾游藏之柱下,敢自矜为作者而牙签璀璨、高曾之矩矱羽翼乎?经训者也,覆瓿云乎哉?作《书籍传》。……游一族耳,而典籍纷罗,窥石室之藏者,真如登二酉山中,目不暇给也。若让翁《周易》见重于本朝尚矣,他如《督储疏草》、《西台奏议》,虽未蒙取录,要旨有关政教者也。即《狐首》为形家在言者,言吉凶祸福,灼有定见,又岂可以葬书而少之哉?”①《济溪游氏宗谱》卷26《艺文志·书籍》。收录《济溪游氏宗谱》的游氏族人著作包括:(1)宋代:上达著《狐首经》;应瑞著《地学指南》。(2)元代:太冲著《游氏家传》。(3)明代:朝宗著《贻玉编》;嵩著《铁弹子注》;兰仲著《皇明雅音》;恕著《地学纂要》;泰亨著《萝峰文集》;有常著《四书旁训》、《天文地舆图说》;寿著《仁斋文集》;震得著《周易传疑会通》、《三书附注》、《性理纂要》、《药里肤言》、《怡晚录》、《湖北民隐录》、《谭艺要录》、《甲乙集》;再得著《莲华山人集》、《近思录》、《楚游稿》;同得著《用兵新议》、《坛经纂要》、《萝山人集》;逊著《四书说诠》、《释文略》、《风化小补》、《赞化通史》;悦易著《明间气录》、《艺苑丛谈》、《苏园草卧游编》、《听雨录》;悦开著《竹屿集》;应乾著《五经约义》、《左粹》、《读律直诠》、《督储疏草》、《叙[聚]顺家规》;泮著《三泉文集》;知春著《书经疏解》;贤著《犀崖存稿》;龙升著《振轩集》;大勋著《莲若诗稿》、《判语全书》;元润著《文征录》、《鸾诰春辉册》、《细草流芳册》;大为著《作德录》、《汉寿亭侯赞》、《五星论》、《星学指南》;之光著《惠来志》、《四书训儿语录》;衍著《玉兰诗集》;有伦著《西台奏议》、《易义真诠》、《承恩[堂]家训》。(4)清代:之科著《书法4七论》;琯著《易图衍义》、《四书辑训》、《学庸图》、《拟希颜录》、《天图地图人图》、《禹贡水道》、《修身约说》;纪荫老人著《添翠窗三十韵》、《宙亭诗集》、《太平万年颂》;光鼎著《发蒙清韵》、《传世家珍》;如璧著《书法八则》;介圭著《石川闲情录》、《忌见黄金辩》、《言行录》;国良著《黄河考》、《历代赋役总论》、《易解粹义》、《梅花诗集》;千仞著《游氏艺文》;锡蕃著《省身日览》;永著《周代王侯卿尹世次谱》、《三传连珠》。从这份书目可知,游氏族人宋元明直到乾隆年间修谱为止,编纂著作数量有:宋代2人,各1部著作;元代1人,共1部著作;明代24人,共55部作品,其中著作量最大的是游震得8部,游应乾5部,游逊、游悦易、游大为各4部作品;清初到修谱时共10人,著作25部,其中游琯7部,游国良4部。
根据婺源县图书馆馆长陈五元于1997年编印的《婺源历代作者著作综录》收录的婺源人著作目录看,从南宋到民国时期婺源籍作者共有1050人、著述3100种,其中也包括济溪游氏作者25人、68种著作(与《济溪游氏宗谱》收录的目录有所出入),济溪游氏作者数量、著作量占全县比例竟达2.4%和2.2%。在婺源县类似济溪规模的村落不下100个,①据历代《婺源县志·疆域·乡都》及笔者实地考察获得此大略数据。以此比例和结构来观察济溪作者数量及其著作数量,可见其成就已经非常了不起。即便在清代,济溪游氏在科甲方面的成绩已大不如明代,但依然有下层文人笔耕不辍,笔者在婺源县图书馆阅过一册诗赋集《浣香居遗稿》②济溪清末民初时人游锡珍的诗文集,清宣统辛亥(1911)后甲子春江峰青序,民国十二年(1923)欧阳勃跋。陈五元编《婺源历代作者著作综录》介绍游锡珍著作名为《浣香居吟草》,可能是同书异名。就是很好的证明。
三、明代济溪游氏家族科举文教兴盛的原因分析
对于明清时期徽州区域社会科举文教事业的兴盛,有些虚虚实实的解释,比如:“山峭厉则士刚方,水清澈则人蠲洁,济济多材,固由人杰,要亦地灵耳。”③《济溪游氏宗谱》卷24《地理·地望》。类似评论在明清时期的徽州人中间流传颇广。距离济溪不远同属婺源东北乡的庆源詹氏族人也认为:“闻昔评吾婺者,茅屋书声响,书固宜于婺矣。我庆源为婺北奥区,山峭而厉,水浅而驶,土狭而瘠,故家鲜盖藏而业惟耕读,然势既颇高峻,斯嚣尘不染而清淑常凝,吾乡不尤于书哉?……故历宋及元,接踵而起者,代不乏人。”④(清)詹壮国:《庆源詹氏宗谱·庆源詹氏斯文世系图纪例言》,乾隆五十年(1785年)惇叙堂木活字本。庆源离济溪不远,自然环境大体相当又同属婺源县,出现类似言论并不足为奇。关于山水与人才的关系,清代学者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3《倚杖寄》引《休宁志》云:“新安名贤辈出,无论忠臣义士,即闺阁节烈,一邑当大省之半,岂非山峭厉水清激使之然哉?”可知山水与人才的关系也是当时人们的共识。现代学者对人才与人文地理之关系进行精辟论述者,当首推潘光旦:
一地人才辈出,论者每以其为天地钟灵、山川毓秀之产物。梁任公先生论有清一代江浙人才之盛,亦不免以是为言。是不察人才之真原因,而失之姑且推诿者也。古者人才之生,委之天命,委之时运,近人则多委之环境之直接影响,皆非也。试究其实,则环境之所及者,为人才之支配与人才之选择,而于人才之生产无与焉。有一良好之地域于此,四境远近之人才必争趋之,然不觉察其良好者则否;其未觉察而偶入或误入者,终必不胜他人之竞争,而退处不重要之地位,或竟转徙而出:是所谓支配与选择也。人才之既至,因其血种,以孳生长养者,大都不失为人才;于是人才之数量日增,而一地之文物日益发扬光大;文物愈发扬光大,则其地支配与选择人才之能力愈大,盖自然条件外,由加以文化之条件也。如果因果果因,互相推递,历千百年,而上文所谓人才之渊薮成矣。江南与两浙人才之大盛,亦不出此种人文地理之原则耳。⑤潘光旦:《武林游览与人文地理学》,《潘光旦全集》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潘氏此论业已完全摆脱地理决定论的窠臼,转而从遗传学的角度出发考察人才兴盛的原因,他在此文还引用丁文江的“两宋人才分布图”来证明其“人才由移植,由遗传,而不由环境熏染之力”的观点。平心而论,潘氏此论似有矫枉过正之嫌弃,但不排除有一定的合理性。潘光旦还指出,人才问题存在四个分题,即原料、培养、出路和血种的维持问题。其中,原料的由来靠有选择的移民与有选择的生育,培植则靠营养、靠教育、靠一般文化环境的激发与熏陶,二者不可偏废。①潘光旦:《关于人才问题》,《潘光旦文集》第9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若以徽州人文地理环境而言,恰恰都符合潘氏的结论。
详尽考察各种文献资料可知,促使明代济溪游氏科举文教事业繁荣昌盛的原因应当包括:
第一,婺源乃至徽州区域良好的科教氛围使然。在整个大环境都高度重视科举文教事业的婺源县,很多村落和家族都不乏耕读之家,诗书传世,也就容易出现文化教育的昌盛。唐宋迄明清徽州区域社会有两大发展潮流最引人注目:一是科举之乡,二是商贾之乡。唐宋以后,徽州区域读书风气之盛、文化教育之发达、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官位人数之众及其职位之显要,与同时期全国其他地方相比非常突出:“四方谓新安为东南邹鲁,休宁之学特盛,岁大比,与贡者至千人”,“即就试有司,动至数千人。”②万历《休宁县志》卷1《风俗》。
一般认为,明清以来徽州宗族人群的发展契机和途径不外三种,即“力耕起家”、“商贾起家”和“科甲起家”,这是徽州世家大族在发展过程中所经历的道路,带有普遍性。③栾成显:《元末明初祁门谢氏家族及其遗存文书》,《’95国际徽学学术讨论会文集》,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2页。济溪游氏从宋代迁入后是如何发展起来呢?从《济溪游氏宗谱》来看,大体也循此三种途径。力耕起家是指以农耕为主,靠经营土地积累而发家致富。在徽州现存各种族谱和县志中都不乏终生不仕、在乡耕读的事例。这一点,在济溪游氏家族中也表现十分突出。从事农耕、经营土地,多是亦耕亦读,故称“耕读处士”,它常常成为商游起家和科甲起家的基础或出发点。但由于徽州地区山多田少,从事农耕经营土地即所谓勤俭起家的道路受到很大限制,所以迁入徽州的世家大族转而选择“商贾起家”和“科甲起家”的发展道路。所谓“商贾起家”,即是走出封闭的徽州、贾游各地,从事商业活动,靠经商积累货财而发家致富。据《济溪游氏宗谱》记载,游氏族人早至南宋淳熙年间就有外出经商,到元代还曾出现过大盐商,这应该是徽州盐商的较早记载:“珪一公伯圭为盐商子,德骥无传,捐白石岭田一亩四十八步。”“都五公渊老,一讳润,元季商两淮,遭乱莫归,兄弟悲思之,为捐马头岭田五分。”④《济溪游氏宗谱》卷26《建置·义跡》;卷22《人物·质行》。明清时期,徽州商人即便是托迹市廛也总是耽心于经史,这就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儒商”形象。比如济溪游芌,“虽托迹市廛,而性耽书史,语古今兴替,瞭若指掌,时论重之。”⑤《济溪游氏宗谱》卷26《建置·义跡》;卷22《人物·质行》。庆源詹祝铨“经商乐邑,贾不废读,熟悉古今兴亡治乱。暇则剧谈,了如指掌。”⑥民国重修《婺源县志》卷47《人物十二·质行八》。由此可见,虽不业儒亦有儒风,这是婺源乃至徽州区域徽商的重要特点。所谓“科甲起家”,即是读书仕进,通过科举考试获取功名而兴家立业。徽州地区在唐末以后出现科举仕进的潮流,主要还是由于山多田少,从事农耕难有大发展这一自然条件限制,还因为徽州大族在迁入前多为官宦世家,迁入后则继承了崇尚儒雅的传统,坚持走读书仕进之路。对于世家大族来说,他们首先选择的是“科甲起家”之路,这些官宦世家绝不甘心从此默默无闻,他们多是在选择“科甲起家”失败后转而经商。当然,上述三种途径实际上又是互相关联、不可截然分开的。徽州商人又多兼儒业,即所谓儒商为其一大特点。通过经商和仕途获取赀财,最后又多是回乡购买田产或用于宗族其它事业。这方面例子在游氏宗谱中记载最多,比如游应乾成进士后积累了不少资金购置田产,以致于他能够把部分土地捐入宗祠。
第二,同宗族凝聚力和大力投资科举文教事业有关。一个强大的宗族必然在地方经济和政治上占据一定地位,才能够取得与区域社会中其他村落和宗族竞争的优势。在济溪游氏宗族的建设编年史——《济溪游氏宗谱》卷26《建置志·义跡》中,有一条史料历数科举登第的经历暨济溪科甲的鼎盛局面:
康熙六年丁未,有伦七旬捐田百秤。附批契:
伦以寒微艰辛备历,上叨始祖侍御公暨列宗之庇,幸邀一第,而父若母俱获生沐荣封,但初任行人既属清署,继升御史,命按粤西,未及履任,又值鼎革,患难相寻,万死一生,迄苟全性命,得以享年七十,而母氏江太安人亦幸享年九十,是皆祖宗之灵所默然也。常怀酬恩之志,未伸报本之私,因念历世以来,人文鼎盛,科甲蝉联,凡宗祠所当行之钜典,先达前贤皆已备举,惟是春祭列席有五,司徒一川公输助田亩,供祀丰盈,嗣因邻閧以及国变多事,从权更易,存废几半,以致费用不敷,祀事潦草。伦窃恻然,今谨竭绵力,捐实田百秤、正席加十六秤,附祭四席加田十八秤,加席心六秤,猪羊散胙十二秤,存交粮十秤,加兴贤会会考并释奠十秤,自惭微薄,不足报效千万一。然居官未久而患难余生,仅止此,想祖灵亦当鉴谅也。惟愿族运益泰,俾子姓日蕃、科甲相继,一应祠事,扩充而光大之,阖族有厚幸焉。伦更有深望焉。批此浼祠长收执,永远存照。
计开 虬村段社屋下十三秤 虬村十秤 虬村段布袋坵十二秤 表村段六秤 表村段十秤济口舍下沙墩二十二秤 王家舍二十七秤 已[以]上共田七号原额一百一十九秤,实一百秤,足其税扒入,宗祠户交纳其租,自本年秋以后,一听掌祠经理收发,不得私行变卖。
史料表明,游氏族人在浓厚学风熏陶下,经过寒窗苦读终于科甲及第,在回首自己耕读生涯时,不免时刻想到祖先的荫护,因此投入部分资金为敬宗收族做贡献,从而更好地促进宗族团结,使得子姓日蕃、科甲相继。游氏族人为保证科甲不衰,还兴建了众多书院学舍,为人才培养提供场所,明朝中叶以来济溪书院学舍数量颇多:“尊萝书屋,嘉靖丁未中丞公兄弟建;川上草堂,尚书一川公建;双峰书屋,伯仁公面萝书;瑶村别业,三泉公建;北山别业,懋爱公讲书处;慕苏园,少萝公建;怡晚园,中丞公退归同弟五人晚年游永之所;萝陬别墅,培风公筑以课子;西台书屋,碧翁曾孙阆仙建。”①《济溪游氏宗谱》卷26《建置志·宫室·书舍》;《建置志·宫室·馆塾山房》;《建置志·义跡》。除了书院学舍,还有大量馆塾山房:“兴贤文会,在禾上段,万历二十一年癸巳司徒公捐赀率族绅士同建;有斐山房,都岳翁建;济嵎山房,知春翁建;此君山房,文学原泉公建,环竹为胜,四时清影可爱;友鹤山房,素愿公建,王季立诸公有题咏,见文征录;萝麓山房,太学穆斋建,在张坞口,初厥祖成翁有志未逮,盖至是而太学始卜基于此,审形察势,圆璧方圭,细意熨帖,户纳溪声,楼当远巁,课子弟读书,其中以成祖志,族木斋匾曰‘谷诒黄闇’,斋先生题为‘溪山第一’。”②《济溪游氏宗谱》卷26《建置志·宫室·书舍》;《建置志·宫室·馆塾山房》;《建置志·义跡》。游氏宗谱还专列一款“兴贤会田”,详尽记载历代族人输田入兴贤会。③《济溪游氏宗谱》卷26《建置志·宫室·书舍》;《建置志·宫室·馆塾山房》;《建置志·义跡》。在捐输者名单中,除了已经为官致仕者外,也不乏家族中的商人,这说明对科举文教事业的投资是来自从事不同行业众多族人源源不断的捐输,这些都是游氏科甲长久不衰的重要前提。
第三,庞大的初级功名拥有者和大量习儒者提供了充足师资力量。《济溪游氏宗谱》卷21《选举志·明经》收录明代214人、清代51人。这些人,后来有的中举甚至登进士,但更多是一辈子拥有初级功名而终,以其下层绅士身份默默在乡间或异地实现自身价值。由于科举名额的限制及其他方面的原因,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获得进士、举人的功名,更多人只能取得初级功名,从而终老诸生。这些人在乡村社会中,往往就充当塾师,倚靠束修谋生,济溪游氏概莫能外:“游氏一族的文风颇盛,他们在取得初级功名后,往往外出游砚。”④王振忠:《徽州社会文化史探微》,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77页。比起其他村落来说,这个数目相当大。因此,良好的基础教育资源和充足的师资队伍是济溪游氏家族科甲繁盛的重要原因。明清时期徽州人重视教育,各乡村都有很多专门的书院馆舍用以课子读书,为“适应这种需要,徽州各地都形成了一批塾师世家。当时,婺源的塾师特别有名。”王振忠发掘了此前治徽州学者尚未系统探讨过的明末歙县人方承训所撰《复初集》中的事例来证明这一观点。《复初集》收录了嘉靖乙卯举人游三泉的事迹,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在歙县设帐,累世耕读,“邑学士多宗之”。《复初集》还写到济溪著名塾师游逊的事迹。他是个秀才,攻读经术,家族因此而开始繁盛:“门下讲业士丛盈门墙,其贷修典腆,自大江以南皆莫茂才若也。……即边隅远地,咸轻道里辽远,负笈携书门墙,旦暮习薫雅德。”⑤王振忠:《徽州社会文化史探微》,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77页。之所以形成塾师群体,可以从康熙《婺源县志》记载中得到部分解释:“民俗俭负气,讼谱牒繁,不善服贾,十家之村,不废诵读。士多食贫,不得已为里塾师,资束修以自给,至馆百里之外不惮劳。”⑥康熙《婺源县志》卷2《疆域·风俗》,“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676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据王振忠研究,这种情况是“对明代以来情形的追溯”,他还特别列举一个歙县家族的长聘塾师,就是济溪游氏:“在婺源塾师中,游氏一族外出游砚的人数特别之多。”①王振忠:《徽州社会文化史探微》,第78页。《复初集》中收录一篇为游震得撰写的传记《星源游侍郎公传》:“先生生当家末造,族矩皆受什一力田,又多出为童子师,鲜业儒术,公独崛起,攻经术,为族倡。治经为诸生嚆矢,凡左右邻乡习经术诸生,皆从公游讲业……公族为星源大姓,与大坂[畈]汪族钜相伯仲,而荐绅不逮,始与公偕诸生者干一……迄公老白首,诸生居族十五矣。请生居族什五……”游侍郎即进士游震得,明代济溪科举文教事业的鼎盛是在他之后的事,他也是济溪游氏产生的第一个进士。事实上,一代人要获得科举成功,需要几代人在多方面不懈努力才可以实现,其中包括初级举业知识的积累。关于济溪游氏产生的塾师,非惟明末才变得多起来,上一段所引《星源游侍郎公传》所称其时“鲜业儒术”与事实不符,作者此言不过是为了美化人物形象。游氏族人在游震得之前未取得显著科举成就,并非无意而是无力亦无机缘而已。以游震得先世的事迹就足以证明,事实上从明初开始他们就孜孜于儒学钻研,其曾祖父游敬宽:“(23世)敬宽,灿十六公,字文裕,一字敬修,号养拙,寿官。兄亡而弟弗慧,弱冠即应役官木,甲辰三造里籍,茕茕终鲜,独振家声学,详《儒隐》、《恩例》。”②《济溪游氏宗谱》卷7《小五公下万十九公世系图》;卷11《人物志·儒隐》。“公讳敬宽,字文裕,四九公八世孙也。父讳积兴,字彦起,号颐斋,始读书起家,孝友力行,矜式后学。公承庭训,与维贞同师兰仲先生,先生高古壁立,独嘉二公笃信,又以其子学于公焉。族弟永华幼孤落,由公淬励剀切,感奋成学,终身称公恩兄云。温文博爱,尤勤篡述,而遗言每以不能尽于仁孝施与之心未病,忘其力之不足也。寿八十八,遇恩例冠带。子侃,字尧刚,一字严正,魁梧秀伟,质行醇谨。”③《济溪游氏宗谱》卷7《小五公下万十九公世系图》;卷11《人物志·儒隐》。由此可见,游震得获得科名与其家世长期为塾师攻儒术不无关系,这个成功显然是经由几代人共同努力才获得。笔者上文列举明代中叶济溪一村所有的馆塾山房已大略可见济溪科教盛况。被收录《婺源县志·隐逸》中的明代济溪著名塾师④民国《婺源县志》卷49《人物十三·隐逸》。则包括:(1)游芳远:字兰仲,济溪人,受学汪仲鲁,通五经,精博物理,隐居教授。所编有《皇明雅音》三十卷,诗文曰《沟断稿》。芳远气岸孤峭,于宗族则宽和容众,鄙薄化之,出其门者皆有诗名。族侄永亮,端重孝友,深为乡闾所称。(2)游存正:字维贞,济溪人,通经史,明初俗偷教缺,存正能以善养人右质后华变移气,习学者翕然,宗侄数传后,元善以明经荐之光以科名仕,一时称其家学渊源云。(3)游恕:字彦忠,济溪人,工于诗雅,好名山水,游屐所到,辄有题咏。晚尤究心形家言,著有《地学纂要》,其著家规以存心积善为训,子孙遵之。府志载《风雅》。(4)游泰亨,字之逵,济溪人。记览强博,崇尚实学,操执狷直,虽老布衣而乡之名公贵人翕然推之。尝曰:“陶渊明为彭泽令八十日,亦暂耳;梅福南昌尉,微也,皆流芳无穷。士苟有立,岂必久任与崇秩哉?”为诗文该洽悲壮,编宗谱,预采武庙实录。有《萝峰集》二十卷。子震得、再得。(5)游炎:字晦之,济溪人,蕴蓄充博,叶大参昆季皆出其门。工诗古文词。晚年坐一小楼观书,不与外事,里人高其谊。子庠生益能世其学。在上述五人中,尤其以兰仲和萝峰最著名,萝峰先生即游侍郎震得之父。既有家学底蕴,又有名塾师的教导,济溪游氏这种职业上以诗书为业的特点,显然是取得科甲成功的重要原因。
第四,“术业有专攻”是济溪游氏选举事业成功的重要奥秘。明代以来,济溪生员多以治易经和书经为重点。明代中举的游氏16人中,治易经者7人、书经5人、礼记3人、春秋1人(其中游贵先以诗书两举、后改礼记中举),而且年代越后,选攻易经的人越多,直到清代唯一中举的游方震也治易经。收录《济溪游氏宗谱·选举志》的游氏生员中:(1)《岁贡》明代9人、清代7人,记载有专治科目者13人,其中治易者7人、书经3人、诗经2人、春秋1人;(2)《监选》共收入明代24人,其中记载有治经科目者共19人,竟有15人治易经(其余4人均治书经);(3)《明经》收录明代共214人,其中治易经者竟多达170人,清代明经51人中治易者更是多达42人。可见,术业有专攻是济溪游氏科举事业取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或者说,专门钻研易经一科是济溪游氏士人的重要应试策略。
在婺源民间,历来有组织文会的传统,读书人通过参加文会等组织切磋学业,大大提高应试水平。“兴贤文会”就是供阖族士子交流学习的地方:“兴贤文会,在禾上段,万历二十一年癸巳司徒公捐赀率族绅士同建,中有讲堂,翼以两庑,后为重楼龛,奉朱文公及创会让翁、成会一翁并诸先达儒林,岁正初九,采芹释奠,时会文讲艺于斯,带清溪、峙鳜屏,钟灵毓秀,迨不爽云。”①《济溪游氏宗谱》卷26《建置·宫室·馆塾山房》;卷25《艺文·书籍》;卷6《五八公三子下宅世系图》。可见兴贤文会是济溪游氏阖族的文教中心,也是切磋应试技艺的主要场所。因为济溪士人多治易和书,他们经常讨论易和书的问题,宗族文会出版的模拟试卷可能也以此两科目为主。此外,济溪游氏作者著述作品,从目录上看也有不少注释《易经》,比如明代游震得《周易传疑会通》、游有伦《易义真诠》,清代游琯《易图衍义》、游国良《易解粹义》等。可见济溪游氏士人对易经研习是从不间断的,这些易经著作可能还具有较高参考价值:“让翁《周易》见重于本朝。”②《济溪游氏 宗谱》卷26《建置·宫室·馆塾山房》;卷25《艺文·书籍》;卷6《五 八公三子下宅 世系图》。明代婺源易学研究兴盛,全国对易学进行研究的重要人物中,婺源籍学者占有很大比重,清代婺源学者总结说:“《御纂周易折中》引《明儒》未详世次名字者十人,而婺居其四。游氏让溪名震得,字汝潜,嘉靖戊戌进士,著有《周易传义会通》;吴氏一源名文光,字有明,嘉靖丙午举人,著有《周易会通》;汪氏咸池名鸣鸾,字律初,万历壬辰进士,著有《周易因旨》;程氏敬承,名汝继,万历辛丑进士,著有《易经宗义》及《疏义》。附载于此,俾来者有考焉。”③光绪《婺源县志》卷63《通考·轶事·婺源易学》,“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680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这段史料表明,在明代婺源易学名家中游震得是非常重要的一位,而游氏易学研究传统可能也是从游震得之后才开始日益兴盛起来。其实,早在宋元之际婺源即曾产生过两位名闻全国的治易学者,即胡方平和胡一桂父子。加上徽州当地历来重视风水等与易学密切相关的技艺,④婺源济溪游氏家族曾“得舅氏国师何令通青囊之学”,历代均出过不少著名的风水师。比如明代游元礼曾于“永乐初应诏卜天寿山陵,优赐还山”;游克敬“精于青囊术,其于历学、数学、易学皆精。藏书之所环植桂树,匾曰‘生桂’,著有《狐首经注解》。”这都是游氏族人精通易学的证明。详见民国重修《婺源县志》,《人物·隐逸》和陈五元:《婺源历代作者著作综录》。所以易学研究在婺源早已蔚为壮观。除了对易经研究外,也出现过济溪游氏文人对书经的研究著作,即明代游知春所著《书经疏解》一书,可见书经也是应试和研习的重点科目。而治其他三经者寥寥无几,也没有出现相关著作,可见易和书之外的三经都不是济溪游氏士人研习的重点方向。通过研究著述,显然可以给阖族士人提供参考书。有些中式的族人,其子孙也多继续治易经,比如游渐以易经膺贡,其子游朋孚也以易经成举人,朋孚之子正藻又以易经入国学;游悦开以易经中举,其长子大勋、次子游元勋均以易经入邑庠后膺贡;游应乾以易经中式并成进士,其长子元润以易经入国学、仲子元沐以易入邑庠、叔子元汴亦以易经中举、四子元泾亦治易经入邑庠、五子元瀚亦治易经入邑庠转国学、六子元淮治易入国学,元汴子文桓、元润仲子文柟、元泾子文枨、元瀚子文桄等都依然以治易入国学,且应乾此六子四孙皆以易经应乡试,等等。从这些父子、子孙相继以治易入国学、应乡试的情况看,易、书两科在济溪游氏中,具有深厚的家学渊源。
第五,家庭职业分工中的士商分途也是促进科甲繁盛的原因。从明中叶开始,徽州商业经营气息日浓,很多徽州人外出经商,“贾而好儒”的经商特色已为世所公认,其意思一是说在经商之余仍不忘学习儒学知识甚至继续孜孜于举业,二是说经商奉行的是儒家伦理讲究以儒学理念为治生指南。徽州人不管学贾还是学儒,都重视儒学,功名不成则习治生,这种职业特点上的“士商分途”在任何家族都表现很明显。笔者目寓诸多族谱资料,见到许多多子家庭有内部职业分工,几个儿子中既有经商,又有攻举业。一方面,职业各有所专有助于个人发展,另一方面这也是家庭经济和谋生的需求。万历己丑进士游朋孚一家,其家庭职业分工情况⑤《济溪游氏宗谱》卷26《建置·宫室·馆塾山房》;卷25《艺文·书籍》;卷6《五八公三子下宅世系图》。如下:“(27世)渐,亨六公,原名敏学,字子达,号鸿逵,由府廪膺万历癸未岁贡,历任宁国府旌德县训导,升湖广辰州府泸溪县教谕,以子贵封文林郎、麻城知县。详《明经》、《岁贡》、《宦贤》、《赐封》……子三:朋孚、朋宗、朋用。”“(28世)朋孚,利二公,字汝顺,号都岳,由府庠中万历戊子举人,登已丑进士,授职湖广黄州府麻城知县,详《明经》、《科甲》、《宦贤》。”“朋用,利十公,字季武,号镇寰,武庠生。经营创植,尝偕仲兄(即朋宗)商盐于浙,大造厥家,详《材武》、《才术》。”“朋宗,利九公,字仲可,号太舆,邑庠生。好朱子纲目,尤工诗律。生平端方雅正,推重乡评,详《明经》。”从以上世系图得知,游渐本人习儒,到了三个儿子就只有游朋孚继续业儒,其他二子均经商,而不管各自职业如何,他们依然实现了合乎当时世俗标准的自身价值,比如游朋用既从事经商又是武庠生,既获得了商业成就也收获了个人声望:“利十公朋用,字季武,号镇寰,鸿逵公三子也。少负才气,倜傥不群,遇事敢为,而沉潜济之。伯兄登进士、仲兄文学成名,公则以武庠起家。族无大小事,悉与共商。至义举尤竭力襄赞。偕仲兄开盐邸淛[浙]省,持筹握算,大创厥基。其英风卓荦,至今犹钦仰焉。”①《济溪游氏宗谱》卷22《人物志·才术》;卷21《选举·监选》;卷21《选举·掾史》。朋用之兄朋宗也是“贾而好儒”,他在经商之余依然“好朱子纲目,尤工诗律”,还获得初级功名。此种家庭职业上的分途,会影响到其后子孙发展,他们在职业选择的心理上和实践中都会作出相应的抉择。比如游朋宗无子,以弟朋用之子正藻入绍,而正藻则继续投身举业:“游正藻,字公荐,大尹都公子。治易经,丙午援例入国学,应戊午、癸酉乡试。”②《济溪游氏宗谱》卷22《人物志·才术》;卷21《选举·监选》;卷21《选举·掾史》。但游朋用的后代从族谱资料上却看不到通过正途获得功名的记载,而更多的选择则依然是经商,比如朋用传到31世师尹,在康熙甲寅年间始迁住芜湖邑业商,32世祖兴继续居芜邑经商,到33世振儒达到了儒业和经商的最佳结合:“游廷儒,原名振儒,字廷士,号恬斋,学博鸿逵公六世孙。侨寓鸠兹,乾隆庚申考充芜湖关清书,壬午转经制,总枢税务,明年解额京师有功,安抚部院分发孤关口征收榷赋,期满授职。”③《济 溪游氏 宗谱》卷22《人 物志·才术》;卷21《选举·监选》;卷21《选举·掾史》。为什么说游振儒真正实现了经商和业儒的最佳结合呢?笔者在《宗谱》最末尾(不列卷号)《乾隆丙戌重修宗谱乐捐纪义》名单中,看到游振儒的名字,各房支都有所捐款,而捐款最多者就是振儒50两,其次是与振儒同属伯三公支五八公房的振臣、振正、振仁三兄弟共20两,以下各房都是10两或少于10两,可见振儒在获得财富一途应该是当时济溪游氏最成功者。其成功,除了靠经商得来,很重要的原因可能还在于通过“掾史”选拔方式进入下层管理部门参与地方商业榷税管理,此时依然不忘“贾而好儒”,“儒”可能已被利用来作为获得更多财富的工具。这种子孙后代在职业选择上的分途,与其祖辈的选择相关。因为要参加科举考试,必须具有强大的经济支柱。潘光旦、费孝通通过分析从清代康熙至宣统时期的915本硃卷,注意到在获取科名上的城乡差异问题:“城乡在百分比上的相近也说明了凡是在科举中获得上升的人不论住在城里或是乡间,家世的背景是相似的。……在乡间居住而同时还能读书应考的人,他们的家世是和住在城里有能力读书应考的人的家世相似。这些人,以常识论,就是地主或其他多少有些经济能力的人。科举所开放的社会流动是在这一类经济阶层上的,凡是在这阶层之下的,如果想上升的话,还得先从别的机构中升到这一类经济阶层之后才能向科举方面努力。”④潘光旦、费孝通:《科举与社会流动》,原载《社会科学》第4卷第1期,1947年10月,后收入《潘光旦文集》第10卷。济溪游氏“士商分途”,大略亦是适应此基本背景而形成,必须有人通过积累土地资本或者经商之后获得更好经济收入,然后才可以支持其家庭成员的科举应试。
第六,明清济溪游氏科教事业的成功,还必须注意当时济溪四围科教氛围和民间生存法则。明初以来,与济溪相毗邻的大畈汪氏,科甲远比济溪游氏更加鼎盛,⑤据《婺源县志·选举·科第》的统计数字。这种局面除了教育因素外,笔者在实地考察时还发现大畈村是个很大的乡村聚落,当代是大畈镇镇政府所在地,因此大畈汪氏的人丁可能更加蕃滋。因此,在地域社会上不免存在相互攀比和竞争。在婺源宗族社区中,各村落和宗族之间为了争夺生存空间和利益,往往会发生一些冲突,《畏斋日记》就记载了不少类似争斗,而争斗的解决除了法律诉讼和民间调处等途径外,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人力财力的比拼。《济溪游氏宗谱》卷27《外纪·禨祥》记载了嘉靖、崇祯、顺治年间济溪同大畈汪氏的几次斗争,都是围绕着争路、争坟等问题而产生。在争夺生存权利的过程中,显然人多势强、官位高就对乡里宗族有关照,这是重要的潜在威慑影响力。以常理推之,同大畈汪氏的攀比也一定会反映到人才培养上,人才越出色、官位越高、在争斗中肯定更可以占据优势。这种攀比和竞争有时候会产生不良影响,但有时候却可以达到互相促进的正面促进作用:“(游侍郎)公族为星源大姓,与大坂[畈]汪族钜相伯仲,而荐绅不逮,始与公偕诸生者千一。”⑥方鄈:《复初集》卷31《星源游侍郎公传》,载《四库存目丛书》子部杂家类,第181页。方鄈即前文所论方承训。这也是良好的教育氛围使然,在此氛围下婺源产生了诸多名臣大儒,以至于当地人有谚云:“方山笑,湖水平,婺源出公卿。”①民国重修《婺源县志》卷4《疆域五·山川·方山》。济溪游氏亦是如此。
四、余论:明清婺源科举文教事业时序的非均衡性及其解释
根据民国重修《婺源县志》所记载的婺源科举数据,从明清两代婺源进士举人分期表来看,时间上是不均衡的:(1)明代:洪武进士1名,举人7名;建文进士1名,举人3名;永乐进士4名,举人18名;宣德进士2名,举人3名;正统进士2名、举人2名;景泰进士1名、举人7名;天顺进士3名、举人5名;成化进士3名、举人5名;弘治进士10名、举人22名;正德进士12名、举人24名;嘉靖进士22名、举人84名;隆庆进士4名、举人11名;万历进士32名、举人11名;天启进士1名、举人6名;崇祯进士7名、举人10名;(2)清代:顺治进士5名、举人7名;康熙进士6名、举人12名;雍正进士2名、举人8名;乾隆进士8名、举人75名;嘉庆进士10名、举人42名;道光进士7名、举人28名;咸丰进士5名、举人15名;同治进士5名、举人27名;光绪进士11名、举人29名名。②关于上列人数,有几点必须补充:(1)万历十三年胡正道与万历十六年的王国昌实为同一人,其先在万历十三年中顺天府试,被革去;后在万历十六年在应天府试化名王国昌,又考中;(2)婺源举子寄居异地,以外籍(如浙江、湖北、顺天等地)中式者,亦计入此表;(3)以朝代而言的人数,显不若直接阅读县志《选举卷》来得显然,这主要是因为朝代的时间长短不一,朝代愈长,其人数越多,也是常理。不过,以清代而言,晚清人数多于清初,是很明显的。扣除每个皇帝在位年间长短不一的因素,整体而言,婺源整体进士、举人数量最多的时期是明代中后期和清代中后期;就整个婺源的情况来看,也大略如此,从表1所统计的人数可以看出此趋向。有清一代,从数量上看,婺源的科甲确实已经不如明代了,这从数量统计上可以得到证明。明代婺源人中举303人、进士102人;清代中举只有249人、进士56人,而且有清一代,婺源科甲成就,也主要是乾隆中叶之后取得的,清前期非常微小。从明清两代婺源科举人数统计表可以略见此趋势。从总数量上看,清不如明,全县如此,具体到宗族和村落也是如此,清初类似桃溪潘氏、济溪游氏、大畈汪氏等村落家族的科甲鼎盛局面已大不如明代,乾隆济溪游氏谱的编者就此盛衰过程提出疑问:“自景南奋绩,凤举鹏飞,联翩接武,抑亦盛矣!继自今岂无振翮而起者乎?”③《济溪游氏宗谱》卷21《选举·科甲·赞曰》。
婺源科甲清不如明的原因何在呢?泥于风水堪舆形家言的当时人士,自然要归结到婺源的山灵毓秀大不如前、学脉县龙遭到损害的缘故。清代婺源人才之盛不如明代,若论及风水堪舆一端,则婺人往往归咎于县龙学脉之伤,譬如康熙朝的婺籍显宦詹养沉就说邑人往往认为婺源科甲明清的“前后不侔”,乃是“谓地灵人杰,相为表里,我婺山川奇秀,实为贤哲奥区。粤自明季,奸民渔利,凿石烧灰,而龙伤矣。”④康熙己酉《婺源县志·詹养沉序》。在当时人看来,龙脉之伤与科甲不盛息息相关,这个过程应该是从明季就已开始,而到了清代此龙脉之遭劫亦延续甚久。在乾隆三年(1738),从泾县来的棚民在大鄣山一带斫木烧炭,于是婺邑绅士、翰林院五经博士朱世润等人,立即向县公呈谓泾民此举乃“残婺山、伤婺民、辱婺士”,是对婺源学脉县龙的巨大戕害。⑤民国重修《婺源县志》卷68《艺文四·序记五·大鄣山说》。不惟如此,乾隆二十三年(1758)“控毁婺坝案”的被告一方,也认为婺源清代科第不如明代,乃是因为在婺城西关河一带流水直泻江西无以凝秀的缘故。⑥关于此案件始末,详见乾隆二十三年刻本《吁控诉毁婺城西关石坝案卷》,婺源县图书馆藏。可见,清代时人论及婺源科甲不若明代,多把原因归结于风水受损之说,从科学角度看,这当然是很荒谬的。
笔者认为,清初婺源科举衰落的主要原因应该是政治影响。一方面,婺源士人怀有对故朝的眷恋和对异族的抵抗心理,这在全国范围内都很普遍,而徽州区域最为恪守上层精英文化传统,真切地反映在士人心态上,比如游翘楚:“幼攻经史应儒试,鼎革遭兵燹,遂谢举业,习歧黄,馆歙西。”①《济溪游氏宗谱》卷22《人物志·质行·煌廿五公翘楚》。另一方面,清初各种政治变动也波及深山中的婺源。作为三省交界的婺源,因其战略位置之重要,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的数次大兵乱,均有大量军队经由婺源县境。笔者在研究中发现,被收录《婺源县志》的康熙朝人物,大多受过“三藩之乱”的影响,因而多有“闽寇蹂躏”之类词语出现。政治变动和战乱,无疑大大改变了个人生命际遇,这可能是清初婺源科甲衰落的主要原因,当时人称之为“时艰”。程昌谊的事迹或许可以说明当时的社会环境:“程昌谊,字越未,城西人。七岁能属文,余冢宰试以‘不虑而知’题,援笔立就,大奇之,遂妻以孙女。入庠,日与名公讲天人性命之学。其文古茂典雅,诗入唐人阃奥,所述理醇词博,皆经世之言,书法逼欧颜。郡邑大夫学使者皆钦其文品。居亲丧,哀毁,祭葬一遵朱子家礼。与庶兄析产,让肥归瘠,后兄因贾游坐匮,复以己产分授其半,人益难之。遭时艰,不乐仕进,筑室名曰‘未成堂’,日课子侄以性理语录诸书。年弗永而卒。所著有《性理宗要》、《未成堂集》、《霞思草》、《易解》数十卷。载《府志·儒林》。”②民国重修《婺源县志》卷34《人物八·文苑一·程昌谊》;卷12《兵戎二·战守·论曰》。程昌谊之所以不意仕进,即因“遭时艰”,这是康熙之前婺源士子所面对的普遍问题。只有安定的社会环境,才能取得经济和教育等方面的繁荣。关于这一点,民国初年的婺源人总结的很清楚:“吾邑自唐建治后,兵事或详或不详。清康熙初,闽寇平定二百余年,不见兵革。乾嘉以来,士奋于学,农勤于野,商贾牵车遍都会,盛哉称富庶焉。发逆陷金陵,东南荼毒,郡邑邱墟,贼蹂躏无虚岁。中兴后,婺民享太平又数十年。革新以来,四方无主,争城争地,杀人无算,婺邑山僻,亦屡告兵警,赋重政烦,民穷财尽,盖不禁匪风下泉之思云。”③民国重修《婺源县志》卷34《人物八·文苑一·程昌谊》;卷12《兵戎二·战守·论曰》。由此可知,当地人认为婺源城乡全面繁荣乃是乾嘉之后的事情,而婺源科举重新抬头也正在此时间范围。清中叶之后,由于全国各地商品经济又复繁荣,婺源徽商进一步发挥经商特长继续驰骋在广大商海,因此乾隆之后婺源科举文教事业与经济发展相互促进、开始逐渐回升,特别是道光、咸丰之后的晚清数十年间,更是迎来了它最后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