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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傩蜡文化与日本祭祀艺能

2013-03-27余达喜

地方文化研究 2013年5期
关键词:仪式舞蹈日本

余达喜

(江西省文联,江西 南昌,330003)

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有关傩祭蜡典的资料比较丰富。傩祭主要用来驱鬼逐疫,其祭祀的对象主要是鬼神。蜡祭是年终大祭万物,其祭祀的主体是农业之神。后来在漫长的岁月中,傩祭与蜡典交叉包蕴,融合在一起,成为民间祭祀的主要内容,特别在中国南方一些农业地区尤为盛行。

与中国相邻的日本,由于地理和长期历史交往的原因,文化的亲缘关系也是相当的广泛和深远。自1995年以来笔者多次应日本国际常民文化研究所邀请,先后对日本的一些民间祭祀艺能进行实地考察。通过比较,发现中日两国民间祭祀有许多相同和相似的地方。我们可以先从古代文献来作个比较。

日本古代文献《类聚国史》(892年成书)载:“庆云三年,始作出土牛大傩”。《续日本纪》载:“是年,天下疫疾,百姓多死,遂作土牛,大傩”。

从上述古代文献中我们可以得知:1、日本在庆云三年就搬用了中国的大傩;2、行傩的时间大约在除夕;3、采用了“出土牛”的驱傩形式。

我们再来看看中国的古代文献,《礼记·月令》载:

“季春之月,国人傩,九门磔禳,以毕春气”。

“仲秋之月,天子乃傩,御佐疾,以通秋气”。

“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

从上述文献中我们可以得知,中国古代一年有三季行傩是因为:春傩去阴气,因为此时阴寒不止,将害及人;秋傩去阳气,此时阳暑不衰,亦将及人;冬傩抑阴气,傩阴始于此,强阴出害人也,故要举行大傩。

《礼记·月令》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古代行傩与季节更替有关。“气”为万物之本,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荫动。所以天子要在季春毕春气,仲秋御秋气,季冬送寒气。否则中秋行秋令,则其国大水,寒气总至,寇戎来征。行冬令,则阳气不胜,麦乃不熟,民多相掠,国有大恐。行夏令,则国乃大早,暖气早来,多疾疫,虫螟为害。行秋令,则天多沉阴,淫雨,蚤降,兵革并起。孟秋行冬令,则阴气大胜,介虫败谷,戎兵乃来,行春令,则其国乃旱,阴气复还,五谷无实(见《月令·孟春之月》)。可见什么季节送什么气,事关阴阳调和,农事丰盈,国泰民安,不可乱章。于是要行大傩以逐阴导阳,“送气”的目的就是为了“逐疫”。

值得注意的是“出土牛”这个关目,在中日两国的大傩中都有出现。“出土牛”是中国民间十分盛行的迎春民俗,每年立春(二月三日或四日)全国各地都要举行迎春仪式。古代迎春十分隆重。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候、大夫迎春于东郊,祭拜句芒神(春神)。用泥土塑巨大土牛立于东门外,“出土牛”以示农耕之早晚,提醒人们春天到了,莫忘农时(见《礼记·月令》)。发展到近代,又有“打春”、“抢春”仪目。所谓“打春”即用鞭子打春牛,民间用竹扎泥塑做成巨大土牛。制作土牛十分讲究,牛身要做成3 尺6 寸5 长,象征一年365 天,牛尾要做成1 尺2 寸长,象征一年12 个月,四蹄象征四季,牛鞭用柳条做象征春天,鞭长2 尺4 寸长,象征一年24 个节气。牛肚内要藏五谷良种,民间曰“谷精”。立春前一天,官府率土民具芒神、春牛,迎春东郊,立春日,官吏各执彩仗,击土牛,谓之“鞭春”。人们鞭打土牛,边打边唱:

一打风调雨顺,二打国泰民安,

三打五谷丰登,四打天下太平。

一直打到土牛碎破,里面泻出五粮谷精,人们哄抢。据说抢到“谷精”一年会有好收成。民间谓之“抢春”。弗雷泽在他的著作《金枝》中有详细的描写:“中国所有各省份和地区立春前举行的仪式更清楚地表明牛体现谷精的概念。立春那天,通常是二月三日或四日,也是中国立法新年的开始,地方长官或县令,都要列队前往东城门口向人首牛身的神农祭祀。城门外立着公牛,母牛或小牛的硕大肖像,旁边放着农具。……官员们绕牛像慢慢地走着,每走一步就用手中拿着的涂着各种颜色的鞭子向牛身上鞭打一下。原来牛像内放着五种不同种类的谷子。牛像被鞭打破后,里面的谷子便泻漏出来,然后把那碎像烧掉。这时,大家都抢那碎像上的纸片,谁能抢到一片,据信那一年就会走好运。百姓还要用石头敲砸泥塑牛像,一直把塑像砸成碎块,据信这样可以指望有一个丰年。”①[英]弗雷泽:《金枝》中译本,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677 页。

中国是一个农业古国,节气变化关系一年的农事丰欠。有民间谚语云:“一年之计在于春”,“人误地一春,地误人一年”。因此民间十分重视立春节气,“春祈秋报”的民族心理,一直贯穿“出土牛”民俗活动中。可以说中日两国的追傩行事与农耕文化、节令文化息息相关。

中国和日本有着相同的地理位置,相似的气候特征。古代都是东亚地区重要的农业国度,在文化上很容易形成共同点。自古以来,中国的历法传入日本,二十四个节气,完全被日本民众接受。日本非常重视季节变化,因为它对农业生产至关重要,受平安镰仓时代阴阳道的影响,“节分”成为全民参于的重要民俗,进入武家时代,追傩与“节分”被联系起来,将驱傩从除夕改到节分。在明治六年(1884)规定以太阳历为官历,官方和民间多数改在2月3日或4日节分追傩,“节分”几乎成为追傩的同义词。②参见曲六乙、钱茀著:《东方傩文化概论》,太原:山西敎育出版社,2006年,第440 页。所谓“节分”就是立春的前一天,民众视为新一年的开始,这一天每家每户都要撒豆招福,边撒边念念有词:“鬼出去!福进来!”笃信此举可保全年无灾无疾,平平安安。中国也有这种撒豆祛邪的习俗,而且十分久远。《汉旧仪》记载了唐代撒豆打鬼的情况:“方相氏帅百隶及童子,以桃弓棘矢土鼓,鼓且射之。以赤丸五谷播洒(撒)之。”赤丸即赤豆,在民间信仰中鬼怕赤豆,可食以禳之。传说共工一子死为疫鬼,十分怕赤豆(《岁时记》)。后来赤豆打鬼衍生成傩俗,与桃弓射鬼成为傩祭中的重要形式。

撒豆习俗与傩祭结合在一起,在日本非常普遍。每年节分时节,日本不少神社都要举行大规模的节分追傩式。2000年2月2日我和日本神奈川大学广田律子教授专程赶赴京都吉田神社,考察正在这里举行的节分会。

吉田神社座落在京东都左京区吉田山南麓。据说这里的节分追傩仪式是1926年在昭和天皇即位庆典上,根据日本典籍《内里式》等古代文献记述的平安时代的追傩形态而恢复的。规模很大,程序、科仪十分复杂、冗长。先是由阴阳师念祭文,接着是方相氏黄金四目,执戈扬盾追傩,侲子呼号相随,尔后是红、蓝、黄三鬼持狼牙棒悉数上场表演,还有神官在祭场中央用桃弓苇矢仰天射四方,向民众撒豆赐福等。这种傩制与中国古代汉唐以来行傩模式非常相似,基本上搬用了汉唐傩制,唯一不同的是方相氏黄金四目,执戈扬盾显形登场。

在中国,方相氏黄金四目,执戈扬盾的驱傩大神的形象只见于古代文献中。最早记载方相氏驱傩的是《周礼·夏官》:“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事难(傩),以索室驱疫”。由先秦至汉唐,方相氏一直把持驱傩大神的地位,到了宋代才被“钟馗”等神替代。据《东京梦华录》记载:“禁中呈大傩仪,并用皇城亲事官。诸班直戴面具……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宋代宫庭大傩方相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钟馗、盘古、开山之类,这种变化一直延续至今。故现今民间傩祭从未出现过方相氏形象。就连出土文物也未发现四目面具,“黄金四目”成为历史之迷。吉田神社完全依据古代文献复制出方相氏形象:穿着高高的木屐鞋,一手执戈,一手持盾,衣着玄衣朱裳,显得特别高大威武。所谓黄金四目,就是在面具眼部上方再用金黄颜色绘出两只金灿灿的双眼。一个活灵活现,四眉四目的形象就呈现在信仰者面前,它的真实性和威猛的神力也就更能征服信仰民众。把观念中无形的鬼神显形出来是日本大部分民众的信仰习惯。据说,早期的追傩式也不出现鬼的形象,追杀的也是看不见的鬼魅。后来是信仰民众要求,才增加了方相氏追杀红、蓝、黄三鬼的内容。这样民众的感受更真实了,威力也就更大了。

中国大傩传入日本后,很快就与日本本土文化结合在一起,经过消化改造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特点。自平安时代以后,日本的傩礼开始发生变化,“大傩”改称为“追傩”,方相氏主持驱鬼的傩制也开始发生变化,逐步变成被驱逐的鬼。特别是追傩进入寺院,成为正月法会的重要形式,这一点与中国傩完全不一样。

中国傩文化历经几千年,始终以自已独立的品格世代传承。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尽管受到儒、道、佛的影响,但它一直保持傩的品格。它可以兼容吸收佛家的因果报应,也可以吸收道家的阴阳五行和儒家的忠义礼信,还可以在神坛上供奉太上老君,也可以供奉先圣孔子、释迦牟尼。但从不同化,也从未像正统宗教那样登上大雅之堂,而是以傩坛神灵多元性,供奉场所随意性,组织形式宽松性,解决问题透明性,慰籍人心亲切性,表现形态世俗性和娱乐性,①钱荫愉:《永恒的傩一傩文化的一种假设》,载《傩 傩戏 傩文化》,第149 页。迎合了信仰民众的实用心理。在中国农村,傩神庙可以和佛教菩萨庙、道教三清宫同时存在,各家有各家的香火,从不混用,各行其道,并驾齐驱。

而在日本,进入修正会、修二会的傩,就明显受到佛教思想的同化和制约。2000年2月9日我辗转大分县成佛寺,孝察正在举行的修正鬼会。亲身经历了成佛寺密教法会的全部仪式,深深地感受到傩被同化、制约在一套冗长的悔过行法和诵经念咒的仪式中。整个仪式十分繁杂冗长,时而诵经,时而念咒,时而祭礼,时而祓除,从下午3 点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明。广田教授依据现场提供的《国东町成佛寺修正鬼会》(成佛寺修正鬼会保存会编印)的资料,为我提供了一份中文仪式顺序。2月1 4日举行的仪式顺序如下:

一、昼间修行 午后3 时——5 时正殿(差定之伽陀、忏法、序音、回向及佛名)

二、进斋(晚餐)午后6 时正殿(院主、勤务僧、掌松明者)

三、沐浴洁身 午后7 时30 分正殿及沐浴场(距寺1 公里的西河深处)

四、杯之仪

五、燃松明

六、夜间修行

差定

伽陀

忏法导师

序音

回向

午后8时 正殿

午后8时30分从参拜道至正殿前(昼夜修行终了)

初夜 初夜导师登坛(夜间修行开始)

佛名 昼间修行终了(诵千佛名经)

法咒师 两名僧人持香水棒、大刀、铃舞蹈

神分 神分导师(院主)登坛向主佛、诸佛、诸神、诸天祈祷(此时,扮荒鬼的三名僧人在爱染堂换装)

三十二相

叹匿

散华

梵音(从僧在下座诵)

缘起·目录缘起导师站在主佛的东北方,诵读缘起之卷

锡杖 锡杖师在下座声明(声明为日本佛教仪式中的僧人声乐之总称—译者注)(整理正殿祭坛)

米华 此后表演的僧侣们、二僧撒米、稻草、满玉、干玉(小圆年糕—译者注)

开白 二僧持香水棒相向而立,举香水棒舞蹈香水从释伽香水至西方,持香水棒急舞

四方固 院主及其他僧一名,在正殿东西南北四角结界(画定—译者注)

铃鬼 戴男女铃鬼面的僧人两名,持铃与币(供佛纸花串戴 男女铃鬼面的僧人两名,持铃与币(供佛纸花串—译注)舞蹈 驱灾鬼一 荒鬼二 镇鬼三

[称荒鬼。率领掌松明者,修荒鬼秘法,在正殿内作二一步飞行,然后向村里跑去(午后12 时)]鬼后咒 院主与僧把回来的荒鬼的假面摘下来,饰于坛上,念咒文行镇鬼之仪(15日未明)①[日]参见广田律子:《中国江西省与日本大分县的追傩仪式》,载于《中华戏曲》,1997年第1 期。

从这个仪式顺序中可以看出傩己成为佛教仪礼的一个组成部分,裹夹在修行仪轨中,特别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方相氏在这儿竟被佛法咒师取代,昔日的驱鬼大神竟成为被驱逐的鬼。

在中国人的观念中,鬼是意念中的凶恶形象。要制服、驱赶凶恶的鬼,必须比鬼还要凶猛,才能“以凶制凶,以怪制怪”(交感巫术)。因此,方相氏的形象必须是凶猛神怪的神物,才能具有超凡的神力。即便是后世的傩祭衍化出“蚩尤氏”,也是一个四目六手,鬓如剑戟,手拿兵器的战神。古代神话中蚩尤氏不仅面目魌丑凶猛,还是发明兵器的兵主,战争之神。“涿鹿之战”后虽被黄帝擒杀,但黄帝仍借其威来恐吓驱赶天下疫鬼。《述异记》曰:“蚩尤殁后,天下复扰乱不宁,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发展到后来,“钟馗”、“盘古”、“开山”等驱鬼大神也一直是这种“以凶制凶,以怪制怪”的饕餮意识。这种观念根深蒂固,不仅反映在鬼神世界,同时也反映在古代兵家战场上。相传,北齐兰陵王长恭貌如美妇人,自嫌不足以威敌,每次征战带上面目凶猛的代面而百战百胜。但在日本的观念中并非如此,方相氏因面目魌丑而被视同邪鬼,恶鬼被驱逐。日本权威典籍《公事根源》说的非常清楚:“所谓鬼,乃方相氏之事也,有四目,戴可怕之假面,手执盾矛。”长期从事中日傩文化比较研究的广田律子教授也有明确的观点:“佛教盛行的修正会纳入追傩的仪礼,风貌可畏的方相氏与被追赶的邪鬼形象被同一视之了,这可能是发生变化的原因吧。在日本,佛教之神也担当起方相氏的任务而驱逐形象可怕的邪鬼了,因此,其状可畏的方相氏也被转化为被追逐者了。在中国,方相氏也为其他的神所替换过,而决未沦为被追逐者,在这一点上,日中之间显然不同。①参见[日]广田律子:《傩祭之鬼》,中文打印稿,第11 页。

花祭是日本国家重要无形文化财产,据说这种花祭仪式已有700 多年的历史。2009年日本国际常民文化研究所开展亚洲祭祀表演比较研究,邀请了中国、日本、韩国的学者对日本爱知县奥三河地区的花祭进行考察。

考察前,课题组在神奈川大学举行了报告会。课题组组长,日本庆应大学教授野村伸一先生向大家介绍了花祭的基本情况,并放映了早川孝太郎早期拍摄的花祭影像资料。看来日本学者对花祭的研究非常重视,积累很多研究成果,对花祭根源意义的解释也有很多不同的观点。著名民俗专家折口信夫认为:花是稻穗的象征,花的再生与子孙繁荣、企盼来年丰收有密切关联。早川认为:花祭与大神乐的白山入净土有联糸。武井正弘认为:花是连接入净土的重要工具,因为重生轮回的人是从极乐世界的净土花山中出生的等等。这使我们对花祭有了一些初步的认识。

12月13日课题组一行,乘座大巴在高速公路上行驶6、7 个小时前往天龙川中游的山区东荣町中在家村落,对当地一年一度的花祭进行田野考察。

中在家是典型的日本山区村落,花祭祭场大约由神座、舞场、神屋、事务所四部分组成。神座是花祭的中心,供奉牌位和供品,花大夫等神职人员以及鼓师,笛师盘座其中,空中悬吊五色纸条做成“天盖”。墙梁上贴满了白纸剪刻的日月图案和五方马图案。舞场的四周有五棵新砍的绿树枝插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上,中间垒起一泥灶,上面架有一口铁锅(汤立)。舞场的一侧是一间神屋,供舞者候场和存放道具、服饰。另一侧是受理神事关系登记奉纳的事务所和可供人观摩的“见物席”。特别引起我关注的是在祭场之外的前后两个空旷山地上,分别设有两个小的祭坛。祭坛很特别,由五根新竹顶部夹着红、黄、青、白、黑五色纸条,按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插在地上,下面有五谷供品,可能是五方神灵降临的“天梯”。此外,在舞场的前端空旷地上设有一个火塘,里面大块的木柴燃烧不息,柴烟腾空,很象中国古代的柴燎祭天。

花祭的构成十分繁杂,大体上由迎神,诵经唤神,人和神的舞蹈,还神等环节组成。仪式过程也十分冗长、单调,从早上八点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结束。据说早期的花祭要跳几天几夜,有三十九个舞蹈,由于人口的变化现在只保留了其中二十四个舞蹈穿插在神事过程中。有花之舞(三人扇舞,三人刀舞,四人剑舞);有鬼之舞(山见鬼舞、榊鬼舞、茂吉舞);还有一些类似“三番叟”的翁舞等。

尽管花祭的含义众说纷纭,但我还是比较认同折口信夫先生的观点:“花是稻穗的象征,花的再生与子孙繁荣,企盼来年丰收有密切关联”(引自野村纯一先生提供的日文资料)。从现场考察的许多民俗事项来看,花祭与中国的傩祭和蜡祭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蜡祭是中国古代与农事有关的年终祭祀。《礼记·郊特牲》记载:“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飨之也,蜡之祭也。”所祭之神都和农业有关,有神农、田官之神、田间设施之神、农业益虫神等。祭百神,以报啬之,大凡对农业丰收有功的,都仁之至,义之尽,使之必报。显然,蜡祭是报田祭、丰饶祭、感恩祭。

我们考察的中在家也是一个地处深山的村落。旧时中在家的自然条件肯定是昔不如今,野兽出没,山洪泛滥,水土流失,旱灾、水灾、虫蝗之灾都是农业的大害,有个好年成实为不易。从现场参于花祭的民众心理来看,山民们感谢百神的恩赐、祈愿五谷丰收、防止疫病灾害、驱除污秽邪恶的民俗愿望还是很明显的。

祭五方而求年是中国古代传统的祭祀做法。《礼记·郊特牲》曰:“八蜡以记四方。”祓禳于四方是中国蜡祭的重要内容。中在家花祭中有许多与中国五方观念很相似的民俗事项。红黄青白黑五色纸饰,代表东西南北中的五方新绿枝,以及身着红黄青白黑五色服饰、面具的榊鬼,还有每个舞蹈基本上都是跳五个方位等。可以说五方观念贯穿整个花祭仪式。我以为五色“天盖”可能是迎送天神的“幡盖”;五棵新绿枝可能是五方天神下凡的“天梯”;五色榊鬼跳五方可能是驱逐五方不祥;场外的祭坛里的供品可能是“五谷”;场中央的“汤立”可能是“五祀”中的祭灶(五祀即门、户、中霤、灶、行)。

酬神报赛为“蜡”,驱鬼除崇为“傩”,傩祭和蜡祭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相互融合,衍为民俗。《后汉书·礼仪志》载:“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可见傩蜡在古代就相互渗透,相互融合。

傩是农耕文化的产物,主要分布在中国南方以水稻生产为主的稻作农业区。我曾作过一次调查,以北纬40°为界,越往南走,傩文化越是密集,而北纬40°以北,都是以“萨满”为主。一个是稻作文化,一个是游牧文化。我称之为“南傩北萨”。日本学者诹访春雄先生也有过类似的论述:“假面文化在赤道四周地区大量存在着,越往北方,假面文化就越少,因此,我认为假面文化与某种农耕或者旱田耕作相关”(诹访春雄《假面的分布》)。

日本也是一个很重视农业祭祀的国家,各地举行的追傩行事,我们时常可以看到火把的运用。大分县国东町六乡满山成佛寺举行修正鬼会,几十米高的巨大火把竖立寺庙旁,让人观为叹止,其驱鬼仪式也是由火把引领三位来访神走村窜户,沿门逐除。爱知县岗崎市龙山寺的鬼祭更是火把成群,形成强大的“火攻”阵势,围着寺庙彻夜驱逐。还有京都庐山寺的鬼法乐,吉田神社的节分都是大量使用火把逐疫,这很显然都是受到中国傩文化的影响。火把是中国驱傩中的重要关目,据《续汉书·礼仪志》介绍:“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持炬火,送疫出端门”。云南少数民族的“火把节”跟稻作文化关系更为直接。据《西南少数民族风俗志》介绍,在武定、禄劝彝族地区,火把节即可以火烧危害禾苗的害虫,又可以使谷穗看到火把,加快生长。日本学者伊藤清司先生也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火不单是征服邪鬼恶魔,而且是招来神灵,以便保护农作物、保证丰收的象征。举行火把节,既可以用火烧死为害禾苗的害虫,又可以使谷物的穗看到火把,而加快生长。”(伊藤清司《传说与社会习俗——火把节故事研究》)

花祭舞场外一直燃烧的火塘,也是可以与火把互相参照的。一般意义上人们可能会理解为是深山里围观群众御寒取暖的篝火。其实它也是为强化火把逐疫功能的“柴燎”(或说庭燎)。“柴燎”即烧柴祭天,是中国古老的祭祀仪式,《尔雅》曰:“祭天曰燔柴。”古人祭天用“烟祀”,燃烧时柴烟升上天空,人们希望腾空上升的柴烟能把人们的愿望传递给天神。同时又希望天神顺着柴烟降临人间。“烟祀”即是祈神、迎神,又是借巨大的阳精光焰逐阴达阳、驱邪逐疫。它和火把的功用在本质上是相通的。郑玄注“树于门外曰大烛,于门内曰庭燎”。

需要特别提出的是花祭中有一件道具应该引起我们的关注,那就是四个青年舞者在泼水时使用稻草做成的扫帚。他们边舞边用扫帚向围观群众泼洒汤立锅中的圣水,祝福人们洁净吉祥。我们知道,驱邪与纳吉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驱邪的目的是为了纳吉。《东京赋》在描写古代驱傩情景时,有这样的记载:“方相秉钺,巫麲操茢。”“钺”是斧钺兵器,以凶制凶,用于驱赶疫鬼,“茢”是扫帚,既可扫除不祥,又可洁净纳祥。扫帚除秽,由来已久。宋代有一幅《大傩图》,据孙景琛先生考证:“画面上十二个戴着不同面具的人物,拿着家常用具如扫帚、扇子、斗土簸等作为舞具”,说明宋代驱傩就有了扫帚,其功能和作用可以和今天的驱傩对应。贵州威宁彝族的“撮泰吉”,每年要举行“扫寨”仪式,要扫除的是灾害和瘟疫,其咒辞:

威荣该留着,威荣不要扫。福禄更昌盛,福禄也不扫。口嘴口舌扫,牛瘟马瘟扫,猪瘟狗瘟扫,鸡瘟牛瘟扫。灾害与瘟病,走喽!走喽!

再看贵州地戏“扫开场”诗文,全是吉利之语:

扫开场,扫开场,扫个红日照四方,扫个大场卖牛马,扫个小场卖猪羊,扫个文场卖笔墨,扫个武场卖刀枪。……而“扫收场”诗文全是驱邪纳吉的内容:

木精木怪扫出去,金银财宝扫进门,火精火怪扫出去,牛马成群扫进来,金精金怪扫出去,五谷丰登扫进门,水精水怪扫出去,万股银水淌进门,天瘟扫在天堂地,地瘟扫在地少卜,各种疾病扫出去,一鞭打出九霄云。

扫帚除秽纳吉的功用,发展到现今又成为中国传统的“扫年”习俗。每年腊月二十四日人们都要忙于打扫房子、清洁房室,把一切“晦气”、“污秽之气”统统扫出门。因为“尘”与“陈”谐音,又有“除陈布新”、“除旧迎新”的说法。

花祭从取圣洁之水精进洁斋,到最后用扫帚泼水为民除秽纳吉,尽管遮蔽在背后的扫帚作用不容易被人关注,但我们可以从用扫帚泼洒圣水的象征意义与中国傩蜡驱邪纳吉、求吉祥的心理作用中看到它们是相一致的,其中多多少少含有傩蜡的遗绪。

傩祭蜡典是一种以禳鬼和酬神为基本内容,以假面扮神表演(诗、歌、舞三位一体)为主要形式的祭祀仪式。“扮神”是为了“降神”。鬼神是无形的,要把无形的鬼神显形为直观具象的鬼神降临人间,傩祭蜡典选择了舞蹈,人体动作符号具有具象表意功能,在显形和操作叙述傩蜡意识方面具有独特的优越性。事实上这是人类的共生现象。远古时期的“假面扮神”实际上是一种自然崇拜和图腾崇拜的“肖神”活动,一种仪式性的“肖神”表演。进入父系农耕社会后,原始信仰的自然神被人格化了,新的民族英雄和祖先神祇不断涌现,人格化的欲望赋于了神灵许许多多的神话故事,这些神迹和故事,主要是通过仪式化的表演来征服和教化信仰者。发展到后来,傩师为了改变单调乏味的仪式,吸引更多的善男信女,对当地民众喜欢的歌舞小戏进行“傩化”处理,增加了娱人的成份,这样一来表演性就更强了,娱乐的色彩更浓了,使仪式中的舞蹈出现了双重品格:即一方面拟态神灵,满足信仰者的宗教願望;一方面扮演神灵,满足人们娱乐的要求。这种双重品格,在仪式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成为仪式的主要构成。我把舞蹈在仪式中的动作行为分为两种形态:一种是“仪式行为”,一种是“舞蹈行为”。所谓“仪式行为”主要凝固在请神、迎神、礼神、肴神、送神等科仪中,一般由傩师、端公把持,如焚香拜神、舞剑呤唱、摇铃祝祷。有的傩师为了表现法力和通神本领,还要做一些令人惊悚的动作,如“上刀山”(由若干把锋利钢刀扎成的刀梯);“下火海”(赤手伸进的滚烫油锅);“过关煞”(赤脚背患者踩过烧红的炭火)等等。而“舞蹈行为”则扮演一个个具体的神灵,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一尊尊静态的面具,通过角色化,故事化的演释,就代表具象动态的神灵与信仰者活生生的“对话”,为信仰者排忧解难,这对于急功近利的信仰者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心理慰藉。这种角色化、故事化的象征性表演,虽然增加了表演色彩和娱乐成份,但并没有改变傩蜡的性质,信仰民众仍把“角色”当神祇,它的深层结构仍和傩蜡意识联系在一起,信仰的作用仍在人们心里暗暗发生作用。这类舞蹈不仅是整个仪式的主要构成,而且逐步向表演化方向发展,为当地民众提供了娱乐,很受民众喜爱,成为“岁终聚戏”的主要内容。不妨看看中国江西省南丰县石邮村跳傩仪式的构成,该村的跳傩仪式是典型的汉族乡傩,2006年被列入国家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一、起傩(年三十夜)先在傩神庙内焚香礼拜,请下傩神面具。尔后是诵念请神辞奉请各方神灵,再判筊问神,祈求神灵保佑。

二、演傩(民间亦称跳傩)(正月初一至十六日)走村串户挨家挨户表演八个节目:

1、《开山》先导开路,每到一户首先扫净厅堂。

2、《纸钱》手执翻天印,搬演纣王太子殷郊氏。

3、《雷公》雷神耕云播雨,福泽众生。

4、《傩公傩婆》晚年得子,生育神,土地神象征。

5、《醉酒》小鬼戏耍钟馗醉酒。

6、《跳凳》小鬼与钟馗耍凳。

7、《双伯郎》哪吒,扬戬亲如兄弟。

8、《祭刀》关公阵前祭大刀。

三、搜傩(正月十六日夜)钟馗率两鬼手执铁链通霄达旦于每家每户戈击四隅,索室驱疫。

四、圆傩(正月十七日凌晨)踏罡步斗,按测定的干支方位绕圈送天神归位。占卜问筊全年吉凶。(全部仪式结朿)

从整个仪式构成来看“演傩”时间跨度最长,从初一到十六日整整十六天,无疑它是仪式的主体部分。更为重要的是“演傩”依附在仪式背景下,通过有节奏,有韵律的舞蹈动作,把每个神祇(角色)刻化的形象生动,既“形似”又“神似”。民众很是认同,也被艺术领域称之为具有一定艺术水准的民间舞蹈。

同样,日本早池峰神乐也被学术界称之为民间表演艺木。至所把这种“神乐”称之为民间表演艺术,我以为一定是在艺术层面较为成熟,具有一定的表演性和观赏性。据有关资料介绍,早池峰神乐是“岳神乐”和“大偿神乐”的总称,是一种用舞蹈形式来祈愿人寿平安、五谷丰登的祭祀活动,据传有500年以上的历史,源自于对早池峰神山的信仰,最早是由修验道者进行祈祷时所跳的舞蹈,是国家重要无形文化财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09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无形文化财产。1995年7月我因岩手县北上市市长高桥盛吉先生邀请,参加“国立鬼博物馆”的假面展览活动。展览结束后我慕名前往早池峰考察,记得那天从外地来看早池峰神乐的人很多,我们被安排在专供外来者夜宿的“神乐宿”。

夜宿“神乐宿”,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外地人,不辞旅途之劳苦而来到偏僻的早池峰山区?难道仅仅是为了欣赏这里的民间表演艺术?经过分析,我想大概有以下几种心理动因:

1、山神崇拜:日本是山多地形的岛国,拥有丰沛的水源与植物。大山一方面给人丰富的食物恩泽,另一方面又随时可能发生灾难收回所赐于恩泽,甚至夺去人的生命。特殊的岛国环境,使人们对变幻莫测的自然世界产生了既依赖又惶恐的心理。特别是被视为神与祖先居住的山,更是顶礼膜拜,要建神社祭祀。所以神乐举行仪式时最先迎请的是镇守村落之神,神事中也时常出现“山神”和“荒神”等。在早池峰人看来,要感恩山神祖先的恩泽,必须通过祭祀仪式达成沟通,而“岳神乐”是最佳的渠道,于是人们所想到的崇拜方式都融进了“岳神乐”仪式中。于是,就有了四方的朝圣者。

2、祈福禳灾:人们生存的那个空间充满了无数难以料知的事,厄难不安、疾病不医、居宅灾盗、田塍不收等等,都构成了人生的一种神秘威肋。而神乐仪式声称自己拥有的法事仪式可以为人生解除各种危机和厄运。人们相信通过仪式的洗礼可以为自己带来好运。于是当狮子舞登场时,人们争相涌上台上,千方百计争取狮子摸顶,据说被狮子张口含过的人可祈福禳灾。愿望是很重要的心理成因。

3、人神共乐:早池峰神乐闻名遐尔,对于平时枯寂生活的民众来说,能亲临神社感受那种人与神之间的微妙感应,无疑是消闲和娱乐的好契机。

早池峰神乐确实明显地表现出表演艺术的色彩,歌、舞、音乐始终贯穿仪式的全过程。特别是舞蹈,它在整个仪式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成为整个仪式的核心物。当然,这种表演并不是纯艺术审美层面的表演,更多的还是民俗信仰,一种祭祀意旨的表达。

舞蹈动作在仪式中的地位和作用具有相当的普适性,人类早期的祭祀仪式都和舞蹈有密切的关联。恩格斯在谈到印第安人宗教仪式时曾说过:“各部落各有定期的节日和一定的崇拜形式,特别是舞蹈和竞技;舞蹈尤其是宗教祭典的主要组成部分。”早池峰神乐与中国民间跳傩的相似性,究竟是客观意义上的同构,还是文化传播上的因果,是一个需要我们研究的问题。据研究资料表明,日本神乐源自日本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后来受到来自中国佛教、道教、阴阳道的影响,特别是进入山林间修行的修验道影响,融合、汇集了密教、神道、阴阳道以及山岳崇拜等。①我们先从结构上进行比较。神乐的前半段是祓除祭场不净的舞蹈;以及持续进行迎请各神的舞蹈;诸神降临的舞蹈,前半段可以说是祭神的神事部分。后半段表现神与人同欢;“鬼神”、“荒神”、“山神”等依次上场;登场的鬼神与正在舞蹈主祭神官一问一答;最后送神。②参见[日]三上敏观:《神乐:作为日本基层文化的神乐之历史与现状》,2011年杭州中国剧本学术研讨会资料,翻译陈景扬。整个构架与中国民间跳傩请神、迎神、酬神、祈神、送神的构架有许多相似之处。特别是鬼神与神官的问答表演,很有中国傩堂戏的味道。

再从形态上进行比较。前面以说到仪式中的舞蹈分为两种形态,即“仪式行为”和“舞蹈行为”。早池峰神乐呈现的舞蹈也可分为“仪式行为”和“舞蹈行为”。“仪式行为”多为神官主持神事,“舞蹈行为”多为娱神娱人搬演神灵。两种形态交融、穿插,神官作神事时往往有舞蹈环节相携,搬演则以舞蹈化祭仪,从而形成了祭仪和舞蹈,搬演于一体的特殊文化形态。“巫之事神,必用歌舞”(王国维),这种形态在中国先秦典籍中多有记载。此处不赘。

另外还可从舞目上进行比较。早池峰神乐表演的舞目有:鸡舞、翁舞、三番叟、八幡舞、山之舞、石门开之舞、权现舞。

它和前面提到的中国南丰县的演傩表演舞目差不多。其中《翁舞》和《傩公傩婆》无论是人物造型,还是表演内容,以及由舞蹈动作形成的语境指向,都有相似之处。

《翁舞》,一副和蔼慈善老者的世俗面相,和气可亲,表演三段舞蹈:第一段祝祷长寿,第二段祈祷丰收,第三段祝祷繁殖。中国的《傩公傩婆》面目笑容可掬,既是土地公、土地母的化身,又是生育神的象征。表演老年得子的天伦之乐,暗合长寿、丰盈、繁殖意蕴,与《翁舞》如出一辙。东京大学田中一成先生在江西考察也得出相同的评价。③参见[日]田中一成:《江西傩舞参观记》,载于《江西画报》,1992年第4 期。

另外,《权现舞》也是一个值得比较的舞目。权现为佛家用语,意为佛菩萨普渡众生的假形,《权现舞》实为中国的狮子舞。狮子是中国的瑞兽,是吉祥的化身。民间十分喜爱,自古就有舞狮图吉祥的传统。每年春节至元宵各地舞狮从未间断,不少地方在狮口装上机关,舞到兴致时,按动机关,从狮口掉下“瑞气祥和”布条。人们还有争相用狮子头摸顶的习惯。《权现舞》基本搬演中国舞狮的内涵,在演出结束时,主事的神官还会邀请有过奉纳的人士上台,让狮头摸顶,以示吉祥。

中国傩蜡文化历史悠远,博大精深。日本祭祀艺能(民俗艺能)丰富多彩,内涵深邃。尽管日本从中国接受了文化的影响,然而它形成了日本自己的文化传统和民俗,它们之间有的与中国相似,有的则独具日本特色。进行比较研究,重要的是分析异同之间的文化认知,这方面确实困难较大。首先是缺少资料,其次是对日本艺能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因此,也只能作一些表象的描述,也难免有些偏颇和谬误。只希望在今后的研究中通过进一步的交流,共同来完成共通性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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