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父”的玫瑰:一个崭新的两性故事——评迟子建新作《晚安玫瑰》
2013-08-15周丽娜
○周丽娜
在女性文学研究视域中,东北女作家迟子建始终是一个很难被纳入批评视野的女性写作个案,而作家本人也拒绝女性主义的定位与阐释。事实上,迟子建从未放弃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且其创作有着明晰的女性视点,只不过,这一女性视点被其“诗意”、“温情”的独特写作追求所遮蔽和掩盖。迟子建采用的理想化两性关系的叙事策略,固然成就了其与众不同的写作风格,但温情的抚慰不能最终消除两性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更不能彻底治愈男权社会施加于女性的精神创伤,它显然与男权社会现实之间存在着内在的矛盾性。一旦迟子建小说中那个来自乡村世界的女童被置于都市背景下,一旦这个女童脱离了贤妻良母的成长轨道,这种内在矛盾性就在女性主体的成长过程中显露出来。发表于2013年3月《人民文学》的中篇小说《晚安玫瑰》即是这样一部以都市生活为背景的女性成长小说。尽管它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延续着迟子建此前的写作风格,但在对三个都市女性生存困境的揭示中呈现的两性形象及两性关系,均突破了其以往的小说创作模式。对于“弑父”的玫瑰们来说,性别身份成为她们成长的最大障碍,温情的力量难以抗拒对现实的深刻绝望。作为一部女性主义色彩如此鲜明的作品,《晚安玫瑰》已很难纳入到迟子建此前那种“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①谱系中。
一
女性命运始终是迟子建小说创作的重要叙事内容,只不过,与其他女作家不同,她更倾向于展示两性关系中的美好一面,即使触及对抗与冲突,她也会选择一个女童叙事视角,将苦难化为充满感伤色彩的情感追忆,如《北国一片苍茫》中芦花爸对芦花娘的残暴施虐在芦花的温情追忆中留下的是“一丝苦涩的幸福”。女童视角成为赋予迟子建小说温情色彩的关键因素,但这个女童迟早要长大成人,她们的成长方向何在?在以往的小说中,迟子建倾向于让这些天真纯洁的女童成长为善良隐忍的母亲或妻子。从“父亲的女儿”到“丈夫的妻子”,再到“儿女的母亲”,迟子建总是将这些乡村女性定格于家庭角色,用男性的情感慰藉将男权施加于她们的不公与不幸挡于门外,让家庭成为她们永远的精神归宿。
《晚安玫瑰》中的女性形象很难归入上述女性形象谱系,甚至让人难以相信出自迟子建笔下。《晚安玫瑰》中的女主人公赵小娥也来自乡村,但乡村留给她的毋宁说是一段屈辱痛苦的记忆。母亲被人强奸后生下了赵小娥,母女二人因之受尽鄙视、唾弃和虐待。母亲倾尽全力保护她,最终不堪折磨而早逝。赵小娥此后不得不承受来自养父和继母的双重虐待。她离开家乡上大学后,不跟任何人讲述自己的身世,也很少回家乡,希望借此摆脱那段屈辱的历史以获新生。但她在内心深处早已恨意丛生——她憎恨生父,憎恨自己身上流着肮脏的血,甚至憎恨整个世界。她费尽心机寻找那个强奸母亲的人报仇,最终逼仇人(生父)跳水自杀,实现了自己的复仇宿愿。八十多岁的吉莲娜是留在哈尔滨的犹太后裔,已是桑榆晚景的她与赵小娥同样背负着屈辱痛苦的历史记忆。生父被反犹分子乱石打死,继父欲将其嫁给日本军官,为犹太人换取好处。吉莲娜誓死反抗,继父却骗取她的信任,创造机会让日本军官强暴了她。吉莲娜为此痛恨继父,一边装疯卖傻,一边在继父抽的大烟里放入砒霜,最终将其害死。小说中另一女性黄薇娜与赵小娥、吉莲娜的生活道路迥异,拥有一个堪称幸福美满的家庭,但丈夫林旭却背叛了她,爱上自己的病人。黄薇娜为此深感屈辱,愤怒地策划着复仇。她不断更换情人,以引起丈夫的嫉妒,促使他回心转意。
这三个女性形象都突破了迟子建小说中原有的女性类型。她们不再是乡村女性,而是真正意义的现代都市女性。赵小娥虽然来自乡村,但她在城市接受大学教育,在城市工作和生活,吉莲娜和黄薇娜更是生于城市、长于城市。面对男性的施虐与迫害,她们也不再选择宽容和隐忍。赵小娥和吉莲娜以一个决绝的“弑父”行动回应父权施加于她们的屈辱和不幸,曾经安于贤妻良母角色的黄薇娜也最终选择了反叛与出走。她们都在男性施予她们的痛苦和屈辱中,产生了强烈的恨,不再被动地承受一切命运打击,而是选择了复仇。她们既不是天真纯洁的女童,也不是符合男性理想的善良隐忍的母亲或妻子。男性的情感慰藉可以瞬间照亮她们的生命,却无法给她们提供永远的精神归宿。立于“父亲的家”与“丈夫的家”之间,“孤独”成为她们永远的精神姿态。正是这些孤立无援,只能从同性那里寻找慰藉的女性个体使得迟子建笔下的女性形象第一次逃离了男权社会的女性规范,并最终获得主体的位置。
二
对女性来说,男性是施虐者与庇护者的矛盾结合体,而迟子建显然更倾向于彰显男性作为女性庇护者的一面,更喜欢写传统中国男性身上的美好品德,更注重展示他们如何重情义,有担当,对家人浓情蜜意的一面。《亲亲土豆》中的秦山就是这样一个理想的男性庇护者形象:自己身患绝症,生命垂危,却为了不让妻女受连累,毅然选择放弃治疗。这是一个慈父仁兄般的理想男性形象——具有牺牲精神,对身边的女性百般呵护。
《晚安玫瑰》仍然延续了理想男性形象的塑造,但这些男性庇护者已不再纯粹。齐苍溪是一个理想的男性父亲形象,饱经沧桑,刚毅稳健,富有亲和力,对去世多年的妻子念念不忘。“他的手略微粗糙,宽厚有力,是男子汉的手”,②与他初次见面的赵小娥顿生好感,甚至黄薇娜还爱上了他。齐德铭也是一个女性/弱者的庇护人,在保护赵小娥的过程中与之产生了感情。同时,齐氏父子在两性关系中也是毫无疑问的主宰者。齐苍溪虽然没有再婚,但他身边从不缺少女人。他对妻子的情感,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对这个贤惠妻子的内疚,因为后者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媳为伺候公公付出了生命的巨大代价。齐德铭表面的强大下隐藏着对现实的恐惧——他害怕死亡,担心自己突然死去,总是随身带着寿衣。无论他如何爱赵小娥,都不能容忍后者拿死亡跟他开玩笑。作为理想的男性形象,齐氏父子给女人的爱不再完美,对女性的温情总有遮掩不住的专横与暴戾。
如果说理想男性形象延续了此前的创作追求,那么《晚安玫瑰》中对父亲形象的重塑则鲜明地揭示了男性作为女性施虐者那冷酷无情的另一面,彻底粉碎了女性对理想男性的幻想。在赵小娥和吉莲娜的人生历程中,那个作为庇护者的慈父从未出现过,她们成长道路上出现的第一个男性形象均是一个自私冷酷的父亲。这个父亲以他们强大的父权将她们推进了命运的深渊,给她们带来无尽的苦难和屈辱。她们痛恨这个作为施虐者的父亲,但并不意味着她们从此拒绝来自男性的呵护与爱情,只不过在她们的生命历程中没有一个理想男性可以成为最终的情感停泊地。姿色平平的赵小娥渴望爱,却无法得到爱。第一任男友陈二蛋胆小怯弱,因她的长相不符合父母的要求而抛弃了她;第二任男友宋相奎自私势利,因房子问题弃她另娶一个聋哑女人为妻;第三任男友齐德铭爱上了赵小娥并决定娶她时突然病逝。吉莲娜爱上高贵儒雅的苏联外交官,却无法长相厮守。黄薇娜不得不承受丈夫对她的背叛。齐德铭曾给赵小娥带来爱情,苏联外交官也给了吉莲娜爱情的曙光,黄薇娜也曾拥有丈夫完整的爱,这些给予她们短暂爱情的男性,与其说是一个具体的男人,不如说是女性所期待的一分理想。对于《晚安玫瑰》中的女性来说,当那个曾经作为庇护者的男性暴露了施虐者的一面时,她们的理想于顷刻间化为空想与幻想。
三
与其他女作家不同,迟子建有着极为独特的两性情感体验和两性观念。现实生活中,对迟子建最重要的两个男性——父亲和丈夫带给她的都是美好的情感体验,而他们的早逝又给她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对迟子建来说,表现与展示两性关系中的美好一面,更像是现实缺憾的某种弥补。对于两性观念,她秉持着温情主义的情感立场与和谐共处的两性观。她说“上帝造人只有两种,男人和女人,这决定了他们必须相互依偎才能维系这个世界,宇宙间,太阳和月亮的转换可以看作是人世间男女所应有的关系,它们紧紧衔接,不可替代,谁也别想打倒谁,只有获得和谐,这个世界才不至于倾斜,才能维持平衡”。③以浪漫与诗意的温情去化解矛盾冲突,从现实困境中发掘人性之光,正是这种两性观念在创作中的体现。与此相应,迟子建小说中的两性形象与两性关系也形成固定模式:女性更多作为女儿、妻子或母亲等家庭角色而存在;男性作为丈夫或父亲的角色则成为家庭的主宰者和庇护者。这样,男性/女性形成的庇护者/被庇护者的关系模式成功地隐藏起二者之间的施虐者/受虐者的关系。
但《晚安玫瑰》显然突破了这种两性关系模式,不仅集中于呈现两性关系的矛盾性,而且将这种矛盾冲突推向了极端。当然,血腥的复仇并不是迟子建认可的女性拯救自我的方式,但女性“弑父”叙事出现在她的小说中的确意味深长,它使两性关系中“施虐者/受虐者”的对抗性彻底暴露出来。在两代女性的弑父故事中,男性父亲都给女主人公带来巨大的屈辱,这个施虐的父亲实际上是专制霸道的男权化身,它通过自己占有的性权力优势给女性命名,让她们终生背负屈辱和痛苦。作为一个象征性的行为,“弑父”意味着在男权压迫下的女性希望除掉那个作为施虐者的男性,而仅仅留下作为庇护者的男性。然而,二者仿佛一枚硬币的两面,共生共存,缺一不可,它造就了女性不得不面对的悖论处境——施虐者的死亡同时意味着庇护者的消失。对赵小娥和吉莲娜来说,杀死施虐者的父亲也意味着杀死了理想的男性庇护者,意味着从此失去了来自男性的情感慰藉的可能。复仇让吉莲娜终生独守,作为一个虔诚的犹太教徒去清洗自己的罪;赵小娥也并未从复仇中获得内心解放,却陷入了寝食难安,精神恍惚的困境中,并在齐德铭死后发了疯。在迟子建看来,这种复仇行为不可能使女性获得拯救,也不可能带来和谐的两性关系。
但是《晚安玫瑰》中的“弑父”叙事其实有着更复杂的女性主义思想内涵。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表述中,与俄狄浦斯情结相对应的是厄勒克特拉情结,即女性俄狄浦斯情结。它指的是女性的“恋父弑母”情结。男性惮于来自父亲的阉割威胁,最终走出对母亲的迷恋,战胜了俄狄浦斯情结,爱上了别的女人,并成长为父亲,但是这种“阉割威胁于女人,全无意义与对应物,于是,女性的成长,便成为文化、心理意义上的匮乏与绝对的缺席”。④在这个意义上,一个“恋母弑父”的反女性俄狄浦斯情结叙事反而为我们提供了女性成长为主体的典型案例。赵小娥与吉莲娜的复仇都是源于男权施加于她们身上的巨大屈辱。赵小娥的生父让她的出生成为一个耻辱的事件,男权文化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不再给她庇护,而是从肉体到精神不断地向她施虐,“弑父”是她摆脱屈辱历史的唯一选择。吉莲娜的继父将她作为礼物送给日本军官同样是对她从肉体到精神的侮辱,“弑父”同样是她希望借此摆脱屈辱的方式。在象征的意义上,“弑父”行为是一个拒绝男权为女性命名和定位的方式。赵小娥和吉莲娜都拒绝了“父亲的乖女儿”身份,由受虐者成为行动者。正是在与男权世界彻底分离与隔绝后,她们才获得了主体意义的身份。其实,她们成长中面对的最严重问题不在于对男权文化命名的拒绝,而在于“主体镜像”的匮乏。当她们摆脱了乖女儿身份,而又拒绝贤妻良母的角色后,她们再次陷入困境与迷茫中。吉莲娜将自己的一生交给了神,在每日虔诚的诵经声中度过余生,凭借精致高雅的独居生活维护着一个女性高贵的精神姿态。对赵小娥来说,吉莲娜是她成长道路上的唯一镜像,是她的精神之母。男权文化使她憎恨和厌弃自己的身体,而吉莲娜却教她学会了对自己的爱,对这个世界的爱,然而,赵小娥最终并不能像她那样皈依宗教,疯狂成为唯一的出路。女性成长道路上主体镜像的匮乏导致拒绝女儿、妻子和母亲的身份角色,只能给她们带来无名无主的延宕与搁置。
《晚安玫瑰》中,迟子建仍然希望给读者“彻头彻尾的平静和极致的幸福”,仍然希望用温暖的爱消泯人心中的恨,如吉莲娜所言“一个人只有消除了恨,才能触摸到天使的翅膀,才能得到神的眷顾”。⑤尽管赵小娥最终走向疯狂,吉莲娜的深刻忏悔和对她的关爱仍然促使她反省了自己的弑父行为,可见,迟子建竭力让读者从人物的忏悔中看到人性之善,让绝望的人看到“另一世界的曙光”。温暖的爱与深痛的绝望仍然是该小说叙事的美学张力,但它所传达的女性绝望情感体验才真正将叙事推进到了深刻的哲理层面。总之,与迟子建此前的创作相比,《晚安玫瑰》以一个崭新的两性故事重塑了两性形象,并呈现了更为复杂的两性关系,不仅突破了此前的叙事模式,更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迟子建创作的一个重要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