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当下的文学声辩?——王春林《多声部的文学交响》简评
2013-08-15张志忠
○张志忠
谁为当下的文学声辩?
——王春林《多声部的文学交响》简评
○张志忠
和王春林熟识经年,他的勤奋耕耘和文思敏捷一向令我佩服不已。单说他对新世纪长篇小说的持续的大规模追踪和评论,就鲜有他人可以比肩。他的文学评论新作《多声部的文学交响》,则让我有了一次集中阅读他的近作的机会,也从中获得了若干的启示。
王春林的评论,燃烧着自己的激情,投注着自己的生命。在他的笔下,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挚爱,为当下文学的新收获新成就热情鼓吹,不遗余力地为其推波助澜的情致,溢于言表,昭昭可鉴。时至今日,文学的黄金时代已然消逝,许多时候,无论是从事文学创作,还是进行文学研究,都可以有多种欲求,可以为稻粱谋,可以为名利计,也可以作为消闲度日的消遣,可以做居高临下的冷酷的批判者,也可以大言炎炎,高举高打,借文学而言其他,不接触文学的底蕴。王春林的文学评论,却是情感饱满,爱憎分明的。他不做那种不疼不痒的文字,不做那种超然物外的高蹈,赞赏与倡导,拒斥与抨击,都见出他对文学的执著痴迷,对文本的熟悉和通透。他曾经写有《为当下文学批评一辩》,在众声喧哗中,挺身而出为当下的文学声辩,是王春林的个性所在,也是其勤奋写作的内在动力。在许多时候,他都充当了新世纪长篇新作的第一位发声者,积极予以推介和褒扬。其中不乏久负盛名的名家新作,如李锐的《张马丁的第八天》,成一的《茶道青红》,也有不甚为人知的沉雄之作,如林鹏的四卷本长篇小说《咸阳宫》——我在网上检索,迄今为止,王春林的《思想智慧烛照下的历史景观——评林鹏长篇历史小说〈咸阳宫〉》,是《咸阳宫》的仅见的评论长文。这样的独自的努力显然值得称赞。
身为山西的学人,王春林对山西作家作品的研究是其文学评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自从上世纪40年代以来至今的70年,山西的文学创作一直是在高端运行,有众多的优秀作家作品,也曾经有一个非常活跃的批评家群体。批评的全盛期,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间,从老一代的李国涛、董大中,到围绕着《批评家》而产生的一群青年新秀,颇为壮观。到新世纪,则有些阵势零落,老一代的批评家淡出评坛,中年一代的阎晶明、席扬、谢泳等迁居他乡。值此之际,王春林的脱颖而出,就不仅是一个新锐批评家的出现,也是响应了山西文坛之急需新的批评声音的召唤。王春林的地域文学评论,从解放区时期的赵树理,上世纪80年代的成一、张平,直到21世纪的葛水平、李骏虎,都在他的考察视野中。他的《新时期30年山西小说艺术形态分析》,就是一篇非常有见地的力作。王春林把新时期之初写《结婚现场会》的马烽、写《顶凌下种》的成一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写《新星》、《夜与昼》的柯云路,写《抉择》、《十面埋伏》的张平等,都称之为“政治现实主义”,可谓一语中的,钩摄出两者间内在的相通,就是切入现实的政治情怀;而对后者加上了“宏大叙事”的修饰语,也恰到好处地揭示了后者的开阔视野和史诗追求。这样在比较中见出两者的异同,就把问题讲得非常通透。对于李锐、郑义、曹乃谦等,王春林称其为“文化现实主义”,也是一种很到位的命名。尤其是对于身处于内陆却潜心于现代主义文学创作的吕新,如何对其作出恰切的评判,对于批评者来说是个难题。王春林的评说,一方面指出其是一个比较纯粹的现代主义者,执守于现代主义文学的堑壕而不退缩,尤其是在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大陆大面积退潮之后,这种坚守就尤其可贵,说明吕新不是一个盲目的追随潮流的写手,而是一个头脑清晰、选择自觉的作家,一方面又追问为什么吕新的追求没有达到余华、格非等同属于现代主义文学阵营的作家的高度,指出其形而上的思考缺失的弊端,这样的判断,可以说是一针见血,切中要害的。
文学评论在本性上,不仅是比勤奋,也不是以填补某项空白为要务,还要比眼力比见识,见出论者的真知灼见。林鹏的《咸阳宫》的文本,因为诸事匆忙,我至今未曾一览,但是,看王春林的评论的着眼点,却是颇有见地,深得我心的。这就是如何给秦始皇定位的问题。21世纪以来,对秦始皇艺术形象的变本加厉的重新塑造和讴歌颂扬,恐怕古今历史上都是空前的。歌颂焚书坑儒,歌颂冷酷专断、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秦始皇,甚嚣尘上,前后相继。既有《英雄》那样,在战国纷争中就“慧眼独具”地预设秦皇统一全国之后的“英明决策”,而让天下英雄都俯首贴耳匍匐于其足下,甚至甘愿为此引颈就戮而九死不悔,或者像一部直名为《秦始皇》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将李白的《秦王扫六合》谱写为一篇激越高亢的“秦皇颂歌”作为该剧的主题曲,加上韩磊的铿锵有力、气势非凡的演唱风格,“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让人无法容忍的是,这样的断章取义方式,完全扭曲和侮辱了伟大诗人李白,将李白对秦皇的讽谏和批判之意尽性删除。李白何曾颂秦王?《秦王扫六合》一诗,欲抑先扬,以颂扬“秦王扫六合”、“纪石琅琊台”起始,接下来却是斥责秦王的荒诞不经和残暴无度的,“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无论是发刑徒七十万在骊山筑陵墓,还是组织大规模的船队出海求长生不老药,抑或是用黄金打造埋敛的棺材,都不过是徒劳无益劳民伤财乃至屠戮百姓之举,最终无法阻挡死神的无情嘲弄。还有名为《大秦帝国》的超级长篇小说,连篇累牍地描述秦皇征战六国的丰功伟绩,对战场风云瞬息万变津津乐道,却忘记了最底线的一句话,“人血不是水”。国家主义在新的语境下愈演愈烈,调子越唱越高,却很少受到阻击。这当然有着复杂的现实语境,也因此更加值得警惕。而无论是林鹏着意于批判秦皇暴政而推出吕不韦作为其批判者,还是王春林对吕不韦的性格分析与其功业成败的综合性研究,都是非常有眼力,有着鲜明的针对性的。对吕不韦,最直观的联想就是其把怀孕的侍妾送给秦太子,奇货可居,是个善于投机的商人,王春林肯定林鹏在通读《吕氏春秋》后对吕不韦的重新评价,肯定其以民本思想抗衡秦始皇的专制主义,显然是注重于当下中国的思想文化语境,注重于《咸阳宫》以古喻今的针砭意义的。说实在的,我也是通过王春林的文字才纠正了对吕不韦一向评价极低不屑一顾这样的陋见的。而且,为了辨析从林鹏到王春林对吕不韦和秦始皇之间的冲突是否可以得到别的学者的同类验证,还是仅仅是一厢情愿的主观描述,我还检索到重要的印证材料——郭沫若在《十批判书》中就抱有这样的观点,吕不韦和秦始皇的对立,正是民本主义和专制独裁的根本冲突:“吕氏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而秦始皇则是:天下,一人之天下也,非天下之天下也。他要一世至万世为君,使中国永远是嬴姓的中国。”尤其是文化人最为重视的言论自由的剥夺,不让任何人有说话的余地,“他的钳民之口,比他的前辈周厉王不知道还要厉害多少倍”。这样的评判,才是深味历史之悲辛,深感现实之沉重吧。
王春林不但是对文学新作充满了关注的热情,他的理论洞见也非常了得。从事当代文学评论,没有准入证,没有高门槛,没有文字上和理解上的阻隔,这成为现今许多年轻学子的误断,而放弃了理论的高度。偶尔写一篇充满即兴和灵感的评论随笔不算难事,要想进行文坛的持续追踪和深度研究,就需要具有较为全面的理论准备,历史,文化,艺术,审美,都应该有所涉猎。王春林的学术强项所在,我以为一是对现实主义文学具有很好的理解和阐释能力,二是对底层民众的疾苦以及文学中的相应的“底层关怀”,有着发自内心的同情与注重。与此同时,他对世界文学的来龙去脉、趋向流变及其与人文科学的关联性,也并不陌生。在给李骏虎的长篇小说《母系氏家》写的评论中,王春林对存在主义和精神分析学与20世纪的世界文学的关联性,就作了精彩的概括:“观察20世纪以来的文学发展趋势,尤其是小说创作领域,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事实,就是举凡那些真正一流的小说作品,其中肯定既具有存在主义的意味,也具有精神分析学的意味。应该注意到,虽然20世纪以来,曾经先后出现了许多种哲学思潮,产生过很多殊为不同的哲学理念,但是,真正地渗透到了文学艺术之中,并对文学艺术的发展产生着实质性影响的,恐怕却只有存在主义与精神分析学两种。究其原因,或者正是在于这两种哲学思潮与文学艺术之间,存在着过于相契的内在亲和力的缘故。”王春林没有继续追寻这种“过于相契的内在亲和力”的深度原因,他列举了大量的事实来证明其论断:
一个不容忽视的明确事实就是,那些曾经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作品中,有很多都明显地体现出了这样的两种特征。远的且不说,近几年来陆续获奖的大江健三郎、帕慕克、奈保尔、耶利内克、库切、凯尔泰斯、克莱齐奥等作家,他们的代表性作品,就很突出地体现着我们所说的这两个特征。即使是那些非诺贝尔奖的优秀作家,比如日本的村上春树、加拿大的阿特伍德等,他们的小说也都同样具备着这样的两个特征。
我愿意补充说,这种“过于相契的内在亲和力”,有着深刻的世纪文化语境:上帝死了,人们只有靠自己内心的强大去对抗孤独软弱的无助感;上帝死了,人们无法与上帝交流,就只能返回自己的内心,审视内心的恐惧和邪恶的深渊并且使之合理化。前者产生了存在主义,后者产生了精神分析学。两者都是适应多灾多难的20世纪人们的生存需要而产生,也对这个产生了两次世界大战和长期冷战的苦难世纪的人们的生存发挥了重大作用。它们是人的精神世界的产物(它们无法在客观世界得到验证,弗洛伊德学说在文学中比在医学界受到更大的欢迎,与其说它是医学心理学的,不如说它是文化学的),又作用于人们的精神世界。作家们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新的变化并将其写入自己的作品,同时它们也渗透到了作家的心灵之中,然后投射在自己的人物身上。这样的双重作用力,就使这两种文化-哲学现象,具有了独特的思想史和文学史地位吧。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