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的西晋诗歌批评
2013-08-15张华林
曾 毅 张华林
王夫之的西晋诗歌批评具有相当大的独特性,不仅在清代众多的批评者当中是如此,而且在整个西晋诗歌批评史中亦是如此。本文拟对之进行专题研究。
了解、熟悉王夫之诗学思想就知他的诗学价值观是建立在古诗基础上的。在其古诗史中,《诗经》作为中国诗歌的源头,其神圣地位早已确立,理所当然拥有作为评价后世诗歌好否的最高价值标准的地位;汉代诗歌,尤其是《古诗十九首》,乃是《诗经》艺术传统的最善继承者,故王夫之赋予了其亚经典之地位;而汉代以后的古诗,他明确否定了建安和齐梁诗歌,而充分肯定了晋宋诗歌。下段材料表达的就是此意:
平极净极,居恒对此,觉谢朓、王融喧薄之气逼人,必不使晋宋诗人与齐梁同称“六代”。①
“六代”,从宋以来、特别是在以前后七子诗学为代表的明代文学批评语境中作为一个代表着一种诗歌风格和艺术特征的时代指称是被否定和批判的对象。“必不使晋宋诗人与齐梁同称‘六代’”之语表明王夫之对晋宋诗歌的肯定。不仅如此,王夫之还在论诗、评诗时多次拈出“晋宋风味”等诗学术语:
神清韵远,晋宋风流,此焉允托。②
静善不佻达,犹存晋宋风旨。③
雅者犹存晋宋风味,俗者则纯乎唐矣。④
作为王夫之对他自己诗学理想的概括,“晋宋风流”、“晋宋风旨”与“晋宋风味”等,虽然称谓不同,但其基本内涵却大抵相同⑤。王夫之以此来表示他对晋宋诗歌不同于其他时段诗歌的独特性的认识,并以此区别前人所曾经概括的汉魏风骨和齐梁新体,其中充分表现出他对晋宋诗歌的肯定。
但王夫之所肯定的晋宋诗歌中包含西晋诗歌吗?因为从中唐开始,西晋诗歌就受到了持续的否定批评;并且,正如下文将要分析的那样,因为潘岳等诗人的创作,王夫之对西晋诗歌也有否定和批判之意;还有,从宋代开始,由于陶渊明地位崇高,很多论者因为他而提到“晋”,但显然与西晋无关。如宋代《归田诗话序》“余观历代工诗者,在汉魏晋则有曹刘陶谢辈。”⑥而王夫之所树立的古诗典范作家中也有陶渊明,他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我们认为,在王夫之所肯定的晋宋诗歌中应包含西晋诗歌。原因有:其一,王夫之对张华、陆云、张协、左思、“入洛”前的陆机等很多西晋诗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们俱是王夫之所树立的古诗典范作家。如王夫之认为陆云即是四言诗创作的典范:
“西晋文人,四言繁有,……入隐拾秀,神腴而韵远者,清河而已。既不貌取列风,亦不偏资二雅。以风人雅,雅乃不疲;以雅得风,风亦不佻;字里之合有方,而言外之思尤远。故欲求绍续于删余,惟斯为庶几焉。”⑦
其二,王夫之认为很多西晋诗歌具有“风味”这种诗美,他用此词来批评西晋部分诗人和诗歌:诗人如陆机:“自有如许风味”⑧;诗歌如张华《荷诗》:“风味不刻露”⑨、陆机《塘上行》:“于甄后始制,增其风度”⑩。有些评语中尽管是其它词语,但内涵却大概相同,如评陆机《赴洛二首》“风骨自拔”(11)、评陆云《谷风赠郑曼季五首》“神腴而韵远”。王夫之诗学所确立的诗歌审美理想是“晋宋风味”,以“风味”来批评西晋部分诗人和诗歌,可知王夫之之意就是说这些诗人和诗歌符合他的审美理想。
但问题也不是如此的简单,阅读王夫之的《古诗评选》,又可见“西晋颓风”、“古今文笔之厄,凡有二会,……一为西晋,一为卞宋”(12)、“三国之降为西晋,文体大坏”(13)等评语。毫无疑问这乃是否定和批判之意。如此看来,王夫之对西晋诗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即一肯定一否定。通过对相关批评材料的分析,我们发现王夫之每一评价针对的是一群不同的西晋诗人:肯定评价针对的是张华、陆云、张协、左思、“入洛”前的陆机等诗人,否定评价针对的是以潘岳为代表、包括傅咸、潘尼、孙楚及“入洛”后的陆机等诗人。
王夫之为何要给予如此截然不同的评价呢?其标准又是什么呢?可用居于王夫之诗学范畴重要位置的“雅”来进行分析。我们认为,在王夫之眼里,这两群诗人的诗歌具有雅俗之别,而这正是他给予截然不同评价的根本原因。下面结合王夫之的潘岳批评进行分析。
雅是王夫之诗学中最重要的范畴之一,学界对之研究颇深、成果颇多。其实,简单说,雅在王夫之诗学中与诗歌的情感内容及艺术表现有关。
就情感内容而言,王夫之云:
关情是雅俗鸿沟,不关情者貌雅必俗。然关情亦大不易,钟、谭亦未尝不以关情自赏,乃以措大攒眉、市井附耳之情为情,则插入酸俗中为甚。情有非可关之情者,关焉而无当于关,又奚足贵哉!(14)
在论诗主性情优先条件下,王夫之以诗中情之有无作为判断诗歌是雅是俗的标志;但他并不认为任何入诗的情感都可判为雅,即有些情感不可入诗。对于后者,王夫之再三致意:如对“贞情”与“淫情”之严格区别、对所谓数种“恶诗”(15)及竟陵派之严厉批判,无不表明此意。可知就诗歌情感内容而言,王夫之推崇的是大胸怀与真性情之类,这样的情感才是王夫之所推崇的所谓雅的情感;反对个人私欲、个人得失者之类的情感,即“诗中之情并非那种沉湎于个人利欲得失的狭隘的一己之情,而是具有普遍社会价值的群体之情”。(16)
本来,潘岳不仅仕途塞蹇,而且命运多舛,故其作品抒情颇浓颇深。很多论者都曾注意于此,有的也给予过好评,如与王夫之大抵同时的陈祚明:
“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剌剌不能自休。……安仁过情,士衡不及情。……故安仁有诗,而士衡无诗。”(17)
陈祚明以诗中情之有无及情深与否为标准对潘岳和陆机进行了比较批评。他认为“安仁过情,士衡不及情”,所以他最后的结论是“安仁有诗,而士衡无诗”。由此可知王夫之否定潘岳的原因不在于其作品无情,而在于认为其情不雅,即诗情俗,其评潘岳为“音容嚅嗫,亦翁妪拥絮之谈”(18)就是此意,即说潘岳拘束于一己之得失和荣辱,心胸狭窄,境界不高,故诗中多牢骚与不平之语。以潘岳作品来说,王夫之认为典型者就是:“潘令《河阳》……翁妪学究之诗”(19)。关于潘岳《河阳》诗作,《晋书》本传云:“岳才名冠世,为众所疾,遂栖迟十年,出为河阳令,负其才而郁郁不得志。”(20)既然是“郁郁不得志”之作,那种基于个人得失的牢骚之气便流淌其中,于是王夫之把它作为了潘岳诗情俗的典型作品。这与陈祚明“安仁作令诸诗,无非热中之感,抑扬尽态”(21)之评异曲而同工。王夫之进而认为,与潘岳创作内容俗相一致的就是他创作目的具有非常强烈的获取声名、并想以之作为进身之阶的功利性,这亦是其诗情俗的另一表现,其评潘岳为“猎名作者”(22)就是此意。王夫之所评不假,潘岳此类作品较多,如《藉田赋》乃是“泰始中,武帝躬耕藉田,岳作赋以美其事”(23)。王夫之进一步指出,潘岳之所以诗情俗,根本原因乃是其气俗,即气浊。我们知道,在哲学思想上王夫之是气本体论者,反映于其文学思想,有“文以气为主”观及常以气论诗。他对所谓元气、昌气、“清雅”之气等可归之为清气之属的比较推崇,但他认为潘岳乃是“腐气”(24),这显然与清气相对,应为浊气之类,当然受到了王夫之的批判。王夫之对潘岳诗情俗的批评在其潘岳、陆机比较批评中表达得尤为明白:“其(指陆机,引者注)视安仁如都人士之与货殖者。古今合称,殊为唐突。”(25)王夫之以“都人士”与“货殖者”分别比喻陆机与潘岳,“都人士”雍容脱俗,“货殖者”则利欲熏心,二者正是王夫之雅俗之别的非常具有形象性的比喻者。
除了情感内容,王夫之更是从艺术表现这个层面上对潘岳及其同调者的诗歌创作进行了猛烈的否定批评。从“俭于意”的创作要求出发,王夫之持“一时一事一意”的“三一律”观,他认为潘岳打破了这种“三一律”,其原因是因为“潘岳以凌杂之心作芜乱之调,而后元声几熄”(26),即潘岳诗意散乱庞杂,不精炼专一,表现于创作中就是繁词芜句,且堆砌无章。其“举止烦扰,既措大买驴之券”(27)之评亦是此意。王夫之还认为潘岳之同调者,如“束皙、夏侯湛迫相刻画生理尽,何有于潘岳?”(28)这是刻画描写太尽之弊;“潘尼、成公绥、曹摅、傅咸相竞于椎卤拖沓”(29),这是拖沓冗杂不简洁之弊;“西晋文人,四言繁有,束、傅、夏侯、殆为《三百篇》之王莽”(30),此乃不合《诗经》艺术传统之弊。凡此种种,都与王夫之诗学主张不同,故予以了否定、批判。
王夫之还进一步批判,由潘岳引领的这种诗歌情感内容和艺术表现俱俗的创作会产生相当严重的后果,即“凌杂纷乱以为理,瓜分绳系以为节,促声窭貌以为文”(31),故王夫之据此认为西晋乃是中国诗歌发展之“一厄”时期,与因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而受到王夫之批判的宋朝相提并论:“古今文笔之厄,凡有二会,……一为西晋,一为卞宋。”
从以上分析可知王夫之在肯定西晋诗歌的同时亦有否定。如此截然不同之评价是因为王夫之把西晋诗人分为两派且认为这两派创作有雅俗之别。
下面分析王夫之对西晋诗人的独特批评。前对他的潘岳批评进行了分析,他认为潘岳的创作,无论诗歌情感内容还是艺术表现,俱与他高扬之“雅”相去甚远,故给予了猛烈的批判,竟还有“蠢愚烦乱之潘岳”(32)之评。尽管潘岳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屡遭恶评,但如王夫之这样的批评,在潘岳批评史上还是第一次,从中可见其西晋诗人批评具有独特性,这亦相当鲜明的体现于他的张华批评中:
天才如此,方可问津此道(33)。
茂先处三国之余,托体华亮,前不欲为陈王之烦重,后不肯同孙楚、夏侯湛之卤莽,乃欲开宋、齐之先,作唐人之祖,风会所趋,盖自是而一变(34)。
张公始为轻俊,以洒子建、仲宣之朴涩,而矫枉过正又导齐梁卞佻(35)。
茂先著眼高大,不食建安残滓,迹其独创……(36)
茂先绝技尤在短章,净而不促,舒而不谥,开先唐音亦一禘祖矣(37)。
王夫之许张华为“天才”,即富有艺术创作个性,其原因乃是因为他不受建安诗歌的影响。王夫之三次强调这点:“不欲为陈王之烦重”、“以洒子建、仲宣之朴涩”、“不食建安残渖”。就是因为张华“迹其独创”,才会创造出真正有艺术生命力的诗歌作品。对于这点看法我们并不同意,张华显然继承了建安诗歌传统。如有学者指出,张华以少年游侠为题材的作品,如《游侠篇》、如《轻薄篇》、《游猎篇》,或是批判贵族奢靡生活的风气,或是指责当时人们是非道德观念沦丧,这些作品显然是摹仿曹植《名都篇》、《白马篇》而作(38)。
王夫之还认为张华诗歌有较大影响:“开宋、齐之先,作唐人之祖”,具体说就是“导齐梁卞佻”和“开先唐音亦一禘祖”。我们认为,张华诗歌的影响并无王夫之所说如此巨大。
王夫之对张华某些诗歌的评价也太过,如评其《拟古》为“杂之《十九首》中不辨矣。自是西晋第一首诗”(39)、评《荷诗》为“殆为绝唱”(40)。而今天认为真正代表西晋诗坛创作成就的是陆机和潘岳。则知王夫之的张华批评在张华批评史上最显独特性。
王夫之的陆机批评亦显独特。他认为陆机诗歌创作在入洛前后发生了雅俗之变:“浑浑成成作一首别诗,长可千年,大可万里,一如明月在天之不改,所贵于诗者此尔。平原本色故然。入洛后,思浅韵杂,下同二潘竞江海之誉,则有《赠顾交趾》、《祖道毕刘》一派陷腐庞猥之诗,几令风雅道丧矣。”(41)王夫之对陆机入洛前的创作给予了很高评价,认为其入洛后预二十四友,醉心于利禄,相竞于功名,故与潘岳一样,诗情变俗,作品不雅。由此可知本文前面为何在陆机前要加“入洛前”或“入洛后”这种定语的原因。
王夫之对左思、陆云等诗人的批评亦有特色,限于篇幅,就不再赘述。
从以上分析可知,王夫之的西晋诗歌批评确实颇具独特性。我们认为,这种独特性批评与其诗学自身的独特性相一致。其诗学内容非本文重点,且学界对之研究颇深,故本文不再具体分析,只以本文涉及到的内容再次强调且略加申说。
王夫之诗学价值观是以古诗为基准建立起来的。在汉以后的古诗史中,晋宋诗歌因为具有“风味”之美而被王夫之所肯定,与此同时他否定了建安诗歌和齐梁诗歌。而在中国古典诗学史上,建安诗歌因为具有“风骨”之美一直备受推崇,且从陈子昂开始就将建安诗歌与晋宋诗歌相对立或对举,前者受推崇的同时后者被普遍而持续的否定和批判。而王夫之却出于对诗派的否定、对温柔敦厚诗教精神的弘扬、对含蓄委婉艺术风格的提倡等原因一反众说,否定建安诗歌而肯定了晋宋诗歌,蔑视“建安风骨”而倡扬“晋宋风味”。
在王夫之诗学思想中,诗派是被否定的,所以他对认为有创新意识且不继承建安诗歌传统的西晋诗人如张华等评价甚高。而唐以后的相当多的论者与王夫之正好相反,他们是否给予西晋诗人好评的一个条件就是考察他是否继承了建安诗歌传统,如认为继承了就给好评,反之则否定,。举胡应麟一例:“古诗浩繁,作者至众。虽风格体裁,人以代异,支流原委,谱系具存。炎刘之制,远绍《国风》。曹魏之声,近沿枚、李。陈思而下,诸体毕备,门户渐开。阮籍、左思,尚存其质。陆机、潘岳,首播其华。”(42)左思继承了汉魏诗歌传统而陆机没有,故“士衡居晋,宜逊太冲”(43)。
雅是王夫之诗学中最重要的标准和尺度之一。王夫之从诗人主体的审美情感到诗歌艺术表现等方面对雅进行了具有鲜明特色的界定,并以此对以潘岳为代表的部分西晋诗人进行了批评,并给予了强烈的否定和批判,故王夫之对西晋诗歌有一否定一肯定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
①②③④⑦⑧⑨⑩(11)(12)(13)(18)(19)(22)(24)(25)(27)(28)(29)(30)(31)(32)(33)(34)(35)(36)(37)(39)(40)(41)王夫之《古诗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 252、118、270、272、103、208、210、36、206、204、197、204、213、213、206、35、204、100、100、103、204、200、33、199、200、200、201、201、201、205页。
⑤崔海峰在《王夫之诗学范畴论》中对这个诗学术语的内涵进行了分析:“其实,在王夫之的诗学体系中,风味,如同风度、风致、风韵、风裁、风范等概念一样,都是就《诗经》以来含蓄蕴藉、委婉动人的风雅传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6页。)
⑥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232页。
(14)王夫之《明诗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73页。
(15)王夫之认为情有贞淫之分,所谓“贞亦情也,淫亦情也”,二者内涵不同,王夫之对“贞情”和“淫情”进行了相当严格的区别,材料见《诗广传》卷一《论邶风十》和卷三《论小雅五十七》。王夫之云:“门庭之外,更有数种恶诗:有似妇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乡塾师者,有似游食客者。”(戴鸿森《姜斋诗话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44页)王夫之之所以斥它们为“恶诗”,原因就在于这些诗所表现的内容乃是一己之私情。
(16)陶水平《船山诗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3页。
(17)(21)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32—333、337页。
(20)(23)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502、1500页。
(26)戴鸿森《姜斋诗话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8页。
(38)葛晓音《八代诗史》,陕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13页。
(42)(43)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年版,第 23、1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