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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交聘与文学传播

2013-08-15

文艺评论 2013年4期
关键词:永明文学

于 涌

南北朝文学传播形式多样,如文人流亡、僧侣交往、商贸往来、外交活动等,都不同层度促进文学交流与传播,相对来说,尤以外交活动即聘使往来最为直接与关键。对于南北朝聘使与文学之关系,虽已多有学者进行论述,但大多集中在聘使文学表现之层面,①于文学传播之传统、表现、影响等方面研究尚有待深入挖掘。本文希望在前辈学者基础上,对以往某些认识加以扩展和深化,以期提高对南北朝聘使与文学传播关系研究的重视。

一、作为文学传播中介的聘使

行人在聘使过程中进行赋诗活动,始自先秦,《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序》:“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这种赋诗喻志的委婉方式,符合外交中的情感需要,即在不伤害彼此感情的情况下,通过意蕴丰富的诗歌达到外交目的,在先秦儒家礼乐文明中得到普遍应用。这种外交赋诗,是建立在彼此共同理解诗歌引申义的基础上的。其对于使者的学问修养要求极高,尤其强调对《诗经》的记诵及理解能力。因此,孔子说“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强调士人在出使各国时,不仅要对《诗经》内容精通谙熟,还要能够与别人“专对”。《左传》中大量赋诗活动体现的正是行人这种基本职能。建立在共同话语体系之内的诸侯国之间,皆以《诗经》作为交流范本,《诗经》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外交典则的作用。

秦汉统一帝国的建立,打破了诸侯国固有的交往模式,其交往对象由文化相对平衡的诸侯国渐渐转为周边四夷,曾经属于秋官司寇的大行人一职,也被鸿胪寺所代替,其职能和范围都发生了明显变化。以《诗经》为典则的赋诗传统也被打破,行人的外交处理方式更为灵活。这一时期,行人所提供的文学线索主要集中在“苏李诗”上,其中所蕴含的行人不辱使命的精神,在后世文学中得到发扬。

南北朝行人外交环境不同于先秦及秦汉,这表现在:首先,其外交对象为异族政权。若以东晋南朝为中心视角,则十六国至北魏、北齐、北周皆为传统中原汉族所异类,少数族政权在外交策略、交往方式、外交习惯中都与中原汉族大不相同,具有与先秦两汉时期的外交对象完全不同的外交文化。其次,外交中,多以维护国家正统作为政治背景。南北朝交往中,追求政治正统性,往往掩藏于行人之间的唇枪舌战之中,这体现了深层次上的文化竞胜意味。第三,门阀因素贯穿于外交活动之中。南北朝外交之重视出身门第现象,不仅体现国家间重视门第外交的取向,更展现南北门阀交流之渠道。在这种变化下,行人的身份除政治代表外,更趋向于文化传播的使者。

不同的外交环境决定了聘使作为文学传播的使者,表现出不同的特点:第一,针对异族政权军事力量的强大,南朝主动选择文化优势作为强力后盾,因此,所选择之聘使不仅系出名门,且才学优瞻,在文学上的表现更是选拔聘使的重要标准。这在整体上提高了聘使交往中的文学水平,使得聘使之间的交往,不只局限在简单的满足政治、军事目的层面,更有文学竞争的文化诉求在内。以南齐永明年间为例,据史料所载,南齐作为主客郎接待北魏使者主要有以下几人:任昉(永明3年);张融(永明8年);刘绘(永明9年5月);萧琛(永明9年10月);王融(永明 10年);谢朓(延兴元年)。作为使者出使北魏的主要有:车僧朗(萧道成建元3年);刘赞、张谟(永明元年);司马宪、庾习(永明2年);刘赞、裴昭明(永明 3年);裴昭明、司马迪之(永明4年);颜幼明、刘思效(永明7年);裴昭明、谢竣(永明9年正月);萧琛、范缜(永明 9年 8月);萧琛、范云(永明10年);萧琛、庾荜、何宪、邢宗庆(永明10年12月);虞长耀(永明11年)。众所周知,齐永明文学以“竟陵八友”成就最为突出,而永明年间作为聘使或主客者,八友中就有任昉、萧琛、范云、王融、谢朓五人,其中萧琛还曾三次出使北魏。而聘使中的张融、刘绘、范缜等人,虽未豫八友之列,亦是文学优瞻之士。同时,北朝在孝文帝改革之后,对于南朝文化地位亦有撼动之势,孝文帝要求使者在南朝文人面前“欲言便言,无相疑难”②,就表达了与南朝文化竞争的姿态。可以说,文化软实力的竞争已经成为政治、军事以外的重要外交竞争方式。

第二,聘使交往中,文学的较量代表着南北文学的最高水平,是南北文学切磋、比较的桥梁,通过聘使之口,可以看出南人、北人所代表的文学风尚与文学取向。而分析其对彼此的认同或否定,还可以看出南北相互之间的文学态度。如南齐王融在接待北魏房景高、宋弁时,宋弁“因问:‘在朝闻主客作《曲水诗序》。’景高又云:‘在北闻主客此制,胜于颜延年,实愿一见。’融乃示之。后日,宋弁于瑶池堂谓融曰:‘昔观相如封禅,以知汉武之德;今览王生诗序,用见齐王之盛。’”③宋弁在北方虽然听闻王融《曲水诗序》的大名,但是难得一见,而在阅览后,大为钦佩。如果没有彼此的交往,以及宴会上的切磋,王融的《曲水诗序》很难顺利传到北方。与王融相对比,北朝邢邵为北地三才之一,“当时文人,皆邵之下”。南朝行人在出使北魏时曾问宾司:“邢子才故应是北间第一才士,何为不作聘使?”因慕其名,主动求见,但因为邢邵其人“不持威仪,名高难副,朝廷不令出境”④,因此南朝人不得相见。从这两例可以看出,南北聘使在要求赏鉴对方最高文学水平后面,表达了这样一个共同心理,即希望通过对彼此的互鉴学习,试图超越对方,在文化上凌驾对方之上,这种颇有竞争意味的交流,不仅利于北朝文学水平的整体提升,更利于南朝以北朝为镜鉴,取长补短。

第三,几种重要的文学现象的产生或文学大家的出现,皆与聘使有直接或间接之联系。南朝齐梁之际盛行的“永明体”,在其北传过程中,聘使起到主要作用。沈约、谢眺、任昉等人之文集,也当于此时传入北朝。其作家文集及永明诗人所标榜的文学理念,得以在北朝盛行,魏收、邢邵才可能有师法沈约、任昉之举。而南北朝后期文学代表徐陵、庾信也曾有过聘使经历,尤其庾信,可以看做南朝文学尤其是骈文集大成者,他的早期作品虽多流于媚俗,但在任梁通直散骑常侍出使邺城之时,其“文章辞令,盛为邺下所称”⑤,此时便已赢得北方的认可。在滞留北周以后,更以南方文化耆老待之,虽然仍有奉和之作,但多数作品已融入自身经历之坎坷,一洗宫体铅华,渐趋老成之美,而下开唐之先风。此外,宫体诗在北朝的接受与传播、“梁鼓角横吹曲”曲目及歌辞在南朝的传播等文学现象,虽并无直接证据为聘使所带来,但都间接与聘使相关,因为在多种文学传播方式中,聘使所表现的官方交往及私人交往都更具有合法性及普遍性,因此,可以想象以上文学现象中聘使的作用如何。

二、聘使的文学传播活动

聘使在出使邻国,与邻国人员接触时,主要在以下几种场合:一是宾馆接待;二是公共宴会(多有皇帝及王公大臣参与);三是私人宴会;四、贸易互市。以上场合中,能够展现文学才能之处多集中在公私宴会之上。因为聘使之职责主要负有政治军事目的,在完成政治使命之余,宴会活动则是相对轻松无拘束的,其中不免有彼此之间酬唱应和之举,此时可以一展才华。这时,文学交往进行于宴会之上的传统得以凸显。

南朝宴会赋诗之传统自不待言,而北朝亦多效法,且往往采取与人联句的形式,颇能考验宗室大臣的文学机智,如孝文帝、孝明帝、节闵帝都有与宗室及大臣于宴会中创作联句诗的经历。⑥且常伴有舞蹈,有着少数民族所遗留的习俗,丰富了宴会的内容。诗酒本不分家,酒酣之时,帝王与君臣共同赋诗助兴,往往成为推动诗歌进程的一大因素,永明体、宫体诗、上官体、台阁体等皆本于宴会赋诗,其中所作之诗或许内容匮乏平庸,但往往是展现诗人才情的平台,并能间接促进诗歌格律体式的完善。

相比之下,聘使在宴会上的表现与在本国宴会中不同,并不那么随便自如,这要求与会者不仅不失本国威仪,还注意言行,不要伤害对方感情,既要“欲见但见,须论即论”,还要“以和为贵,勿相矜夸,见于色貌。”⑦所言所行当符合礼数。在这一标准下,北魏李彪的表现显得颇为过激,《梁书》卷二十六《萧琛传》:

时魏遣李道固来使,齐帝燕之,琛于御筵举酒劝道固,道固不受,曰:“公庭无私礼,不容受劝。”琛徐答曰:“《诗》所谓‘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座者皆服,道固乃受琛酒。

面对李彪的折俎,萧琛以机智和谐的应对,化解了紧张气氛。既针锋相对又和谐相处,这是宴请聘使与本国宴请之间的主要区别。

除宴会之外,聘使与文学文学传播直接相关者,还表现在以下几种方式:

1.交聘语辞。作为聘使交往的实录文本,交聘语辞的撰写在南北朝外交中成为制度性的规定。《南齐书·王融传》载王融有《接虏使语辞》;又同书《刘绘传》中说刘绘接待后“事毕,当撰《语辞》”;又《南史·王彧传附王锡传》:“引宴之日,敕使左右徐僧权于坐后,言则书之。”皆说明交聘宴会中有语辞的记录。

《隋书·经籍志四·总集》有“《梁、魏、周、齐、陈皇朝聘使杂启》九卷”,当是所记录《语辞》的汇编整理。当时外交中的重要谈话,除了当事人的见证外,形成文本的语辞为史书的编撰提供了参考资料。以魏收《魏书》为例,《魏书·李彪传》记录了齐主客郎刘绘与李彪关于辞乐的讨论;《李谐传》中记录李谐与梁主客郎范胥之间的对问;《李孝伯传附李安世》中记录李安世与齐使刘缵的对话。这些一问一答的对话体形式,显然是魏收直接摄取了交聘语辞这一文本载体的记录,由此可以看出交聘语辞对于中古史书编撰的参照作用。

除正史外,杂史及笔记小说对于聘使语辞也多有摄取。隋代阳休之《谈薮》对聘使对话有大量记载,当也有语辞为参照,唐人段成式所著《酉阳杂俎》卷十二《语资》中,也记载了大量南北朝聘使之间言语对白,当是依据其时所录之语辞进行记述的。此后《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等类书皆将其作为小说谈资进行收录整理,使语辞得到部分保存。外交中的对话因为其机敏巧辩的对白,充满睿智的回应,往往受到小说家的重视,从《世说新语》对于人物对话形式的选取中,已经看出这种趋向,由此可见语辞对于中古小说对话体式的影响。

这种类小说的性质,是由于语辞往往带有记录者的主观乃至虚构成分的特点,剔除或掩盖于己国不利的言论是事后处理语辞中的常用手段。例如宋元嘉二十七年(450),魏太武帝亲征,南下攻宋彭城,宋遣使张畅与魏李孝伯于阵前对话。《宋书·张畅传》与《魏书·李孝伯传》皆有记录,但将两者对读,便会发现其中史家之史笔往往有曲直回护。沈约与魏收分别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对此段交聘言辞的记录皆有所取舍,以致我们要客观了解此段史实时,需要将两者互相参照。例如在本传最后,《宋书》在评价张畅时,言其“随宜应答,吐属如流,音韵详雅,风仪华润,孝伯及左右人并相视叹息。”《魏书》在评价李孝伯时,言其“风容闲雅,应答如流,畅及左右甚相嗟叹。”两相对比一下,张畅与李孝伯的优劣实在很难判断。

《魏书》载李豹子正光三年上书曰:“刘氏伪书,翻流上国,寻其讪谤,百无一实,前后使人,不书姓字,亦无名爵。至于《张畅传》中,略叙先臣对问,虽改脱略尽,自欲矜高,然逸韵难亏,犹见称载,非直存益于时,没亦有彰国美,乞览此书,昭然可见。”从中可以看出,沈约对此段语辞的记录虽“改脱略尽,自欲矜高”,但因为北魏自有记录,其“逸韵”自然“难亏”,可见沈约确实有所文饰。但从另一角度看,魏收亦未尝没有对此进行过润饰,这在史书记载中概属难免。所以司马光《资治通鉴》卷第六十九《魏纪一》评价其时史书:“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是为客观公允之论。

2.聘使游历作品。聘使在出使过程中,对沿途所经地理、人文、风物之记述,往往以游记、辞赋、行纪、诗歌等形式记录下来。《北史·魏收传》载:魏收“在途作《聘游赋》,辞甚美盛”,其《聘游赋》已佚,以魏收对自己的赋作十分自负,以及在唐代仍有流传的情况来看,该赋之“美盛”当为不虚。⑧《隋书·经籍志二·地理类》记录了当时所存的几种聘使行记:

《魏聘使行记》六卷;

《聘北道里记》三卷,江德藻撰;

《李谐行记》一卷;

《聘游记》三卷,刘师知撰;

《朝觐记》六卷;

《封君义行记》一卷,李绘撰。

以上所载行记皆佚。其中,《魏聘使行记》六卷及《朝觐记》六卷,未著撰人,当是后人据当时使者行记及藩国朝觐实录进行的整理。《旧唐书·经籍志》载《魏聘使行记》五卷。《李谐行记》为李谐天平四年(梁大同三年,537)出使所作,其记录人当为李谐本人。《陈书》卷三四《江德操传》载江德藻于“天嘉四年(563),兼散骑常侍,与中书郎刘师知使齐,著《北征道理记》三卷。”《北征道理记》即《聘北道里记》,其内容据题,当是记录北上路线及周边地理环境的报告。然《陈书》未载刘师知《聘游记》,大概因其为副使所作的缘故。李绘曾于兴和四年(梁大同八年,542)聘于梁,其《封君义行记》当撰于此时。

聘行游记的写作,虽然没有留下太多的内容,但其在游历过程中进行的创作,远上继承了建安文人“征行赋”的创作传统,近下开拓中古游记小品文的创作,从《水经注》及《洛阳伽蓝记》的内容和形式中,大体可以想见其风貌。

除游记外,更多的是聘使在出使途中,就所见所感写下的诗歌,以南朝人居多,其中尤以庾信为最。他曾两次出使北朝,并写下《将命至邺酬祖正员诗》、《将命至邺诗》、《将命使北始渡瓜步江诗》、《西门豹庙诗》、《经陈思王墓诗》、《入彭城馆诗》等诗作,这些诗就途中见闻,表达了初使异方的兴奋,以及对历史人物的凭吊,其中虽有悲凉之句,但明显可以看出其仿古的心理。吊古感怀是聘使游历诗歌中最大的主题,例如梁代陈昭于天统二年(566)出使北齐,途径薛城(今山东枣庄)所作《聘齐经孟尝君墓诗》一诗:“薛城观旧迹,征马屡徘徊。盛德今何在,唯馀长夜台。苍茫空垄路,憔悴古松栽。悲随白杨起,泪想雍门来。泉产无关走,鸡鸣谁为开。”以吊古感怀为主旨。又范云与萧琛出使北魏过程中作《渡黄河诗》:“河流迅且浊,汤汤不可陵。桧楫难为榜,松舟纔自胜。空庭偃旧木,荒畴馀故塍。不睹人行迹,但见狐兔兴。寄言河上老,此水何当澄。”观黄河引起兴衰之感。这些游历诗歌的创作以南朝人居多,这些人自幼长在南方,但所接触历史掌故多发生在北方,因此,在进入中原故地时,往往勾起思古情怀,不禁系之悲慨。相对应地,北朝人入南朝也有感慨之作,如卢思道《游梁城诗》:“扬镳历汴浦,回扈入梁墟。汉藩文雅地,清尘暧有馀。宾游多任侠,台苑盛簪裾。叹息徐公剑,悲凉邹子书。亭皋落照尽,原野沍寒初。鸟散空城夕,烟光彩古树。东越严子陵,西蜀马相如。修名窃所慕,长谣独课虚。”这些感怀之作以异地风貌为对象,丰富了景物诗歌的主题及内涵。

3.聘使文学交往。由于南北限隔,书信往来不便,仅聘使可以起到信使的作用,因此,南北文人即便相互友善,也不能时常互通音信,文人的优秀作品也很难涉越长江顺利传播。庾信《寄王琳诗》:“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表明了当时书信往来的困难。这种情况下,聘使所带来的文学传播活动显得弥足珍贵。

北朝早期文学难以与南朝抗衡,孝文帝汉化深入后,文学始有复兴,此后虽然发展缓慢,但个别才子也颇可与南朝相抗。但这些才子的文章辞赋,只有凭借南来行人作为传播中介,才能在江左流传。如北地三才之一的温子升,其文章藉由梁聘使张皋“写子升文笔,传于江外”,才能得到梁武帝一见,并称赞“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恨我辞人,数穷百六。”⑨又如魏收托付徐陵传其诗集一事,也说明南北文学的传播,实有赖于聘使。直到梁侯景之乱后,南朝文人大量流徙到北朝,萧詧、萧悫、颜之推、王褒、庾信等南朝文人陆续进入北朝文学视野,并潜在地改变着北朝文学的创作环境,为北朝文学增添新的活力,南北文学方呈均势状态。其中,又以庾信、王褒作为南人滞留北朝文学家的典型代表,其创作中所体现的乡关之思与身处夷狄的惆怅悲凉的心境,往往藉由聘使这一中介得到抒张。

庾信曾两次出使东魏、西魏,一次于梁大同十一年(545)被任为通直散骑常侍出聘东魏,其“名誉甚高,魏朝闻而重之”⑩,出使过程中的“文章辞令,盛为邺下所称”,这也为其日后被扣留在北周不得遣还的主要原因。第二次为承圣三年(554)出使西魏,并被扣留,再也没有返回南朝。身陷北周后,与南朝聘使周弘正、徐陵等人的诗歌往来,格调气度大不同于此前出使时的游历作品。因为身份以及环境的不同,这些诗中往往掺杂着悲痛、悔恨、沮丧等等复杂情感,内在地扩展了其诗歌的表现力量。这些情感集中体现在与周弘正的赠答诗中,如《别周尚书弘正诗》、《重别周尚书诗二首》、《送周尚书弘正诗》等。这些诗较其在南朝的应和之作,少了一些典故,多了一些真诚,简单的意象中蕴含深沉的情感,如其中所言“黄鹄反顾”、“秋雁南归”等意象,都能形象地传达其乡关之愁。

周弘正于天嘉二年(561)使于北周,目的是与北周结好,取得共同对抗北齐的军事联盟。这时北周与陈的关系较为缓和,周帝允许王褒、庾信等人与聘使“通亲知音问”(11),并慨允书信往来。王褒在给周弘正书信中说:“所冀书生之魂,来依旧壤;射声之鬼,无恨他乡。白云在天,长离别矣,会见之期,邈无日矣。”悲苦惆怅之情溢于言表。周弘正回复王褒:“但愿爱玉体,珍金箱,保期颐,享黄发。犹冀苍鹰頳鲤,时传尺素,清风朗月,俱寄相思。子渊,子渊,长为别矣!握管操觚,声泪俱咽。”(12)也情真意切。周弘正还曾作过一首《咏雁诗》:“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门关。稻梁俱可恋,飞去复飞还。”这首诗虽没有写明所咏之目的,但其中似乎蕴含了对庾信、王褒两人赠诗的回应,从诗中可以看出周弘正安慰他们南北仕途都是一样为稻梁而谋,不必过于悲伤自责的温情旨意。

面对南来使臣和昔日文友,庾信在与其交往赠答时,袒露了在北周承欢侍宴中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如“故人傥相访,知余已执圭”(《对宴齐使诗》)的自嘲,“虽言异生死,同是不归人”(《伤周处士诗》)的悲凉;“更寻终不见,无异桃花源”(《徐报使来止得一相见诗》)的无奈。尤其在念及与徐陵共事东宫时的情形,如今却相隔异地、分事二主,难免心生酸楚,悲戚之情溢于言表,在《寄徐陵诗》中,表达了希望有生之年能够与其再次相见的意愿:“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时。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这些诗,都是庾信晚年“不无秋气之悲,实有穷途之恨”的悲凉心态的写照。

除了像庾信这样表达悲苦情绪的作品外,聘使间的赠答唱和诗中所蕴含的心态和感情也是复杂的。周弘正赠韦琼诗“德星犹未动,真车讵肯来?”曾为一时之美谈,是使者之间相互倾慕心态的写照。而薛道衡与陈使傅縡之间的赠诗,则有相互竞争的味道了,《隋书·薛道衡传》载:“陈使傅縡聘齐,以道衡兼主客郎接对之。縡赠诗五十韵,道衡和之,南北称美,魏收曰:‘傅縡所谓以蚓投鱼耳。’”五十韵合一百句,非有高才者难以应和,陈使傅縡此举显然是在向北齐文人发出挑战书,但薛道衡的表现反而让傅縡相形见绌。虽然这是魏收站在北朝的立场上作出的评价,但是从中似乎透露出这样的讯息:北朝文学在北齐以后,确实可以与南朝文学进行同等水平的对话。而在卢思道聘陈时,“陈主令朝贵设酒食,与思道宴会,联句作诗”,卢思道应手便来,甚至能用诗句回应陈人的讽刺。(13)于此可见,曹道衡先生所言北朝文学在后期超越南朝文学的说法并非虚谈。

综合南北朝聘使文学可以发现,聘使交往作品多作于南北朝后期,于北齐、北周与陈为较多,主要原因在于此时南北之间外交活动相对之前更为频繁。齐、周、陈三国的政治形势决定外交活动的取向,彼此都希望在外交中分化孤立对手,取得最大利益,因此扩大了交往的频率,并采取更加开放的态度,以往禁止在交聘过程中进行私人活动的要求,也不再那么强硬。再加上北朝文学自身的提高,尤其是南人北上后文学环境的改变,南北文学对话才逐渐增多,在南北聘使“琴酒时欢会,篇章极讨论”(陈·潘徽《赠北使诗》)的过程中,不仅改变了北朝文学落后的地位,也改变了南朝文人对北朝文学的态度。

三、聘使文学传播的影响

南北朝聘使文学传播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文学交流上,提高了文学交流的层次,加速了南北文学的融合。南北朝文学交流形式多样,如商贸、战争、和亲、聘使、僧侣等等,凸显了文学传播方式的多样性。这其中,聘使交往较之其他形式,优势尤为突出,首先其合法性就优于其他方式,在南北对峙的情况下,“自非聘使行人,无得南北”(14)的禁令确定了聘使交流的唯一性及合法性。而且,聘使交往中往往又包含商贸、和亲等其他方式。因此说,聘使在促进文学交流中,起到的作用明显要大于其他几种方式。在交往过程中,聘使选拔需要最能代表本国文学水平者,其文学品味、文学修养往往能够代表本国之文学取向。这种文学交往的层次显然要高于民间及私人的文学交往,而两种文学的交流融合需要的不仅是才能优瞻者,更需要能够代表本土文学特色的文人之间的切磋交流。越到南北朝后期,这种趋势越加明显,魏收、庾信、王褒、徐陵、颜之推、许善心、薛道衡、卢思道等著名文人的参与,使我们看到聘使这一身份,对于南北文学传播的重要价值。所谓“无才地者不得预焉”(15)这一准则得到充分的印证,在聘使的选拔上,“世胄名家,文学优赡”(16)者往往是首选。《北史·阳休之传》载北齐与梁通和,崔暹想要将其子崔达拏的五言诗给梁客看,但阳休之认为“小儿文藻,恐未可以示远人”以拒之。从这点上看,聘使交往使南北朝最高的文学才华得到展现的平台,南北文学之间的交流也显得更加成熟健康。

第二,在南北文学态度的转变上,随着对北朝文学的认识和理解不断加深,南朝渐渐改变了早期轻视的态度。宋齐时期,南朝文人仍鄙视北方文士。南齐主客郎刘绘所言“无论润色未易,但得我语亦难矣”(17),透露出南方文人的文化优越心理。北魏宋弁向王融求《曲水诗序》一览后大加称赞,以及魏收师法沈约、邢邵师法任昉等现象,也表明此时北朝文人虚心学习的态度。梁陈以后,南朝态度逐渐有所转变,梁武帝给予温子升极高的评价;薛道衡“每有所作,南人无不吟诵焉”(18)等现象,都表明随着交流的扩大,以往书信不通的情况有所改变,诗书往来较为频繁的情况下,南朝对北朝文人逐渐由排斥变为接受,甚至褒奖。促成这种态度的转变,聘使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第三,文学内容及形式上的变化。南朝文学在梁陈以降,其内容题材皆趋向单一贫乏,宫体诗的浓艳已经难以满足文人的欣赏习惯。而聘使出使经历所带来的新鲜感,为贫血的南朝文学注入新鲜血液。这使得其诗歌内容有所改变。例如,刘孝仪的诗歌虽不多,但基本上以典丽为主,《雍州平等寺金像碑》、《平等寺刹下铭》等诗,都展现了他的文辞华美典雅的一面,相比之下内容上则略显空洞。但其出使之作则对北方的苦寒,以及出使的辛苦体验描摹得情真意切。《初学记》卷二十引刘孝仪《北使还与永丰侯书》:“足践寒地,身犯朔风。暮宿客亭,晨炊谒舍。飘飖辛苦,届毡乡下。”明显是切身体会的质朴书写。又如周弘正《入武关》:“武关设地险,游客好邅回。将军天上落,童子弃繻来。挥汗成云雨,车马飏尘埃。鸡鸣不可信,未晓莫先开。”《陇头送征客诗》:“朝霜侵汉草,流沙度陇飞。一闻流水曲,行住两沾衣。”何胥《被使出关诗》:“出关登陇坂,回首望秦川。绛水通西晋,机桥指北燕。奔流下激石,古木上参天。莺啼落春后,雁度在秋前。平生屡此别,肠断自催年。”这些诗歌中的意象如朔风、毡乡、武关、陇坂、秦川等等,都是南方所难见的,深入北方的使者触目所见皆凄凉之境,自然引起乡关之思。这种对异域意象以及刚健气质的吸收,扩展了其诗歌的表现空间和情感维度。这些诗作由于传播广泛,同时也在北朝诗坛产生影响,比如上引何胥“莺啼落春后,雁度在秋前”一句,明显影响了薛道衡《人日思归》中“人归雁落后,思发在花前”的构思,于此可见当时聘使交往对促进文学借鉴与交流的作用。

第四,文学风格上的变化。以往对南朝、北朝文学风格的描述,多以“词义贞刚”、“贵于清绮”(19)来概括,这是魏征站在唐初一统的立场上,就南方北方纵向的、整体的印象式概括,这种特征的区分甚至可以上溯到《诗经》、《楚辞》时代。而实际上,越到南北朝后期,这种区分越不明显,北周也多宫体诗的浓艳,陈代也有边塞诗的贞刚,卢思道也有“微津梁长黛,新溜湿轻纱”的轻薄;江总也有“万里朝飞电,论功易走丸”的慷慨。这种变化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在南北频繁密切交往的基础上产生的。不同的文化氛围与环境所造就的文学风格在聘使的传播中相互涤荡,产生碰撞和融合,是南北朝后期文学发展的总体趋势。

①有关聘使与文学之关系研究,有如下重要文章及专著:王琛《南北朝的交聘与文学》(《古典文学知识》,1997年第2期);张泉《北魏行人的文学表现》(《福建论坛》,2002年第2期);胡大雷《外交场景中的南北朝诗人诗作》(《东方丛刊》,2008年第4期);刘永涛《行人与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暨南大学2010年硕士论文);王允亮《南北朝文学交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等。

②⑨《魏书·卢玄传附卢昶》、《文苑传·温子升》,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 1055、1876页。

③《南齐书·王融传》,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821—822页。

④⑦(11)(15)《北史》,中华书局 1974年版,第 1591、1081、2793、1604页。

⑤(12)(16)《周书·王褒庾信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33、733、730页。

⑥孝文帝《悬瓠方丈竹堂飨侍臣联句诗》、孝明帝《幸华林园宴群臣于都亭曲水赋七言诗》、节闵帝《联句诗》,均见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00、2209、2211页。

⑧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中辑录魏收《聘游赋》一句:“珍是淫器,无射高县”,取自孔颖达《左传正义》昭公二十一年,可见该赋在唐时仍广为流传。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79页。

⑩《北齐书·祖珽传》,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521页。

(13)黄大宏《八代谈薮校笺》,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01页。

(14)《宋书·索虏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343页。

(17)《南齐书·刘绘传》,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842页。

(18)(19)《隋书·薛道衡传》、《隋书·文学传序》,中华书局 1973年版,第 1406、17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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