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多元文化交融与苏轼文学审美范式嬗变

2013-08-15

文艺评论 2013年4期
关键词:道家儒家苏轼

高 杨

苏轼(1037—1101)动荡波折的一生始终有文学与其相伴,他是宋代文人主流文化人格的代表。通过他的作品我们可以认识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通过他的文学人生我们可以了解那些生活在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中的人的生存状态。苏轼善于通过自己的文学作品把个人的境遇进行文化阐释,在这个过程中,多元文化交融互渗所起的作用至关重要。文化作为自然的对立物主要通过对人的心性规约和行为导引来影响社会结构的。通过苏轼的文学作品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濡染在前人所沐浴的传统儒家文化精神之中,并审视、理解和实践着同时影响宋代士人现实生活的道家与佛家文化。下文我将从宋代独特的多元文化交融语境的角度来分析苏轼对不同文化精神的生命体认与其文学观念变化的关系。

一、儒家的事功精神与文以贯道观

作为儒生的苏轼在蜀中时接受的是家学教育,“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八大家”这既是对“三苏”的美誉,又是对苏门家学的承认。苏轼的祖父苏序“为诗能自道,敏捷立成”①,而且其作诗的范围十分广阔,上到国家政治,下到百姓民生无所不包。这不能不经由苏洵而影响到苏轼,苏轼的思想“从来都是以儒学为主体的”②,这集中体现在对社会极强的责任感。与其呼应的其他各派也都有相关的言论,其中最为经典的是“关中”张载就此提出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儒生责任说。宋代的文人对于社会责任这方面的操守可见一斑,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明确地把人的社会特征凸显出来。

这种社会责任意识为苏轼提供的是经邦济世的眼光,其著名的策论文章《刑赏忠厚之至论》就体现了其锐利的参政议政意识。这也有其父苏洵对其的影响,我们都熟悉苏洵的《六国论》,“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这是典型的用战国故事类比宋朝的政治现实,可谓是针砭时弊,切中肯綮。而苏轼的文章又与老苏有所不同,他在其明确地说理的基础上又在文化化方面有所拓展。“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制其喜怒而不失乎仁而已矣。”③我们可以看出苏轼已经不单纯停留在具体事的层面上分析问题,而是从儒家的文化精神“仁”这一更深厚的命题出发,这样就增加了文章的厚度。这篇“应试”文章被欧阳修误认为曾巩所做,所以没被评为第一。但我们可以从中看出苏轼写文章的老道,他能清晰地表现其历史意识并给历史以明确地儒家文化定位。

儒家思想具有极强的务实精神,苏轼多次请求外放,这一方面与其期望为百姓做实事有密切关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摆脱在朝中无谓的官场争斗。而苏轼在浙江任官期间,就为治理当地的水患而修建了与白堤齐名的苏堤。这在中国政治史留下了光彩的一笔。而且远离官场,让苏轼有更多机会接近百姓,对民间的生活有更直观的体验,这会更坚定他对生命的认识,更坚定他对儒生所承担的责任的认识。

无论在现实的施政方面,还是在文章中,这个时期都是苏轼体现的是极强的儒学精神。儒家讲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们可以从苏轼一心为朝政,十分勤勉又敢于直言。苏轼是一个内外一致的儒生,这和他认同的儒家思想和责任意识密切相关。苏轼有极强的身份意识,主要在于他对“士”的理解和实践。

苏轼的诗词作品也表现了极强的建功立业的意识,这个时期主要影响他的是一维的儒学价值体系。苏轼并不是不了解其他流派的思想,而是因为少年得志和当时知识分子参政的大形势将他裹挟到新旧党争的大潮中。这一时期,他的个人选择对其一生至关重要。他可以趋炎附势,但是中国文学史会因此大为减色。幸好苏轼没有做这样的选择,而这给他带来的灾难不可计数。

苏轼对待外在的事物采取的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别人也会认同。而可悲的是这些人不仅态度上是情绪化的,而且在行为上结党肆意打压。而苏轼对这些是不能了解的,他只能从自身找原因,在文学上给以解释排遣。苏轼的怀才遭忌就更为让世人扼腕,更有甚者许多人因此要致其死地。余秋雨先生曾这样评价苏轼的遭遇,“越是超越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处的具体时代。”④苏轼承受这几至死命的政治打击,这不能不激发他强烈的反思意识。他改变了对生命的单向度认识,不再仅仅将儒生的社会责任作为自己生活的唯一信条。他开始关注生命这个与需要相关的特殊载体,作为人的基本需要和感觉成为苏轼下一时期的主要关注点。他由一个“奋厉有当世志”的斗士蜕变为一个理性观照生命的与陶渊明类似的“人生爱好者”⑤。

二、道家的自由精神与文学虚化观

苏轼的被放黄州对于其自身是极大的人生灾难,对中国文学史则是一件幸事。这给苏轼一个广泛接触社会的机会,使他远离从前固守的价值观,用新的思维面对新的生活。如果苏轼的人生一切顺利,那么我们不可能看到苏轼的这些侧面。正是由于巨大的人生磨难,我们才可以清晰地观察到他怎样转化中国传统文化价值为其所用,用更强大的生命能量应对多舛的人生。人生有多重选择,看待外在事物有多重角度,这种超越儒家一维思考模式的理性认识是苏轼付出极大生命代价换来的。

苏轼本来就是性格豪迈,心胸豁达的人,而这种性格在他的“战国策式”的文章中是难以体现的。正是苏轼遭遇到了人生困境,才让他对道家思想进行深刻的梳理,并将其作为对儒家思想的一种补充。因此,我们才能领略苏轼诗中“我欲乘风归去”的那股仙气。

道家文化将苏轼从儒家的伦理政治束缚中解脱出来,向现实生活过度。“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诗歌的内容由传统的含蓄内蕴过度到具体直观的现实描绘,我们已经很难在这种类型的诗句中找到文人的报复,“诗言志”的传统美学标准在苏轼的文学实践中被表现得十分悖谬。这个时期,苏轼的注意力已经从“政治人生”向“世俗人生”过渡。

苏轼有意将自己的身份压得很低,他可以与渔樵耕读为伍,这在某种程度上有归隐的意思。虽然有些学者将这种状况归结为苏轼对孟子“民本”思想的继承,但是这不足以说明他亲民的程度,而且这显然带有庄子齐物论的印记。除此之外,我们发现苏轼十分爱好畅游山水。这种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建立,是他对于人的本质的重新认识。在此,人不仅仅是符号式的儒生,他还是一个有需要,有个人欲求的个体生命。

道家的文化讲究“自由”,而这种状态是要通过节制欲望,达到自然状态来实现的。苏轼在作品中对“自然境界的追求无疑问是其人格理想与学术旨趣的诗性显现”,⑥他的诗作体现出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倾向,不再完全地写实,而是更着力描绘一个被美化的“幻想世界”。他是通过这种“虚化”方式“和平地工作着,旷达地忍耐着,幸福地生活着”⑦,苏轼的文学人生实践了人生审美的最高境界。

对于生命的重视要求苏轼改变原有的一维习惯,而是要用多维的视角来蠡测人生。他的《题西林壁》诗虽然与宋代多为哲理诗有很大的关系,但是我们还是能很明显地发掘出道家文化强调人与自然关系的认知协调的底色。中国传统文化到了宋代呈现出来的是三元合一的样态,儒家文化用“礼”来节制情感,道家文化用“自然”来节制欲望,释家文化用“空无”来节情节欲。儒家的人生观是对人的社会性的观照,用历史伦理来指导人生。儒家的价值观不在享受生命,而是在实践古人已经被定义过的生命。道家人生观是人的生命为基点,重视个体生命此在的价值,用现世生命直观感受来指导人生。强调任何一个人都有享受生命的权力,但还是要在一个共同承诺的范围内。

无论儒家还是道家都停留在“思”的层面,儒家是以“礼”为规则来面对现实生活中的人与人之间发生的社会事件;道家是以“无为”来调和人的内在生命与外在自然的关系。但是,儒家不能解决人事纷争,道家不能让人完全孤立于这个世界上。这势必造成人内心的无限的厌恶与恐惧。对于人心这一复杂系统,儒道两家还远远不能使其得以圆满的发展。对于人心的分析与合理安顿这一重要任务需要一个与它们异质的思维系统才能完成。

三、佛家的自性思想与境界诗学

如果没有佛家思想的介入,苏轼的文学生命只能停留在反映儒家精神的实写和道家精神提供的虚化层面,他不会意识到精神自由与内心的深层关联。而佛家思想的介入使他从“社会人”与“自然人”的角色中跳出来,进入对“文化人”的反思中。这种境遇为他提供了一个沟通过儒道佛三家的可能,而他把这种可能变成了现实,他的文学作品也因此带有了禅意。

个体生命与庙堂和江湖相纠结使得苏轼没有办法解脱出来,但是,在这二元的缝隙中,佛教尤其是禅宗思想对于苏轼生活的走进改变了他整个内在生命,这可以从他对外在事物的看法中明显体现出来。苏轼的文学风格与他对文学的认知以及生命态度的改变息息相关,尤其是在这一系列改变的基础上的美学观点的改变。

苏轼是一个典型的文化人,当他反观自己的生存状态时,佛教教义关于自性的理论很容易触动苏轼敏感的艺术神经。卡西尔在《人论》中把人的特征定义为符号,但是这个符号的特征就是文化。文化与人的关系是文化通过人来表现,文化反映人。苏轼的文学特征是自觉地把个人的欲求的文化化,在这种情况下,他通过调试使内在的心理和外在的行为变得合理而且能被自己接受。

如果说儒家的学说为苏轼提供直面社会的精神支撑,道家学说帮助他反观自身获得对生命本体的把握,那么佛家思想给予苏轼的是对世界和整体生命的认识。而且,这种认识的本体是对于个人主观心灵的发现。这是人认识外在世界理解自身的重要机制,而对于心的安顿是解决人与人之间的社会纷争和达成人与自然的精神共鸣这一问题的根本。

苏轼的达观就是在对于世界与人生“无相”的体认中确定并形成,这可以说是苏轼自性觉悟的开始。他开始潜心于“境界”以及重视个人的修为。他已经不再执着于儒家的事理和道家的自由,而是试图从心底里将这个使其遭遇困厄的世界的一切抹平。但是,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你可以“也无风雨也无晴”,但是人生的许多问题只有回答而仍然没有解决。

生命中的困厄遭际磨平了苏轼光焰灿烂的棱角,儒家入世精神的确定性给其带来的现实打击令其痛苦,而道家出世精神的不确定性又给他带来恐惧。真实深刻地体认生命的种种可能,最后沉淀出来的与社会的顺势认同。而作家的艺术生命可以通过追求新的禅境得以阐发,其作品也就完全虚化了。这种虚化反过来又将苏轼的文学成就弱化了,那种真切的情感换来的是在艺术世界中的暂时麻醉。

苏轼的文学人生与中国传统文化对于人的本质的认定关系甚深,他通过儒家思想实践了儒生恪尽职守,报国为民的社会责任;通过道家思想升华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以类似隐士的姿态对自然进行生命的体认;通过佛家思想,他深刻地意识到文化对于人的异化,从而开始发掘人的心性。

苏轼最为重要的贡献是对儒道佛三家的融会贯通,一方面他认为儒道在研习方法上,佛道在思想内涵上是相通的;另一方面他指出“老佛之道为天下之公器,是古之君子、圣人治世治心之道”,其弟苏辙更是认为,“佛老思想同样可以达到儒家治理天下的目的。”⑧这样,我们就更清晰地发现苏轼研习佛老的基础是儒家,无论他在佛老的路上走多远,都不可能使其远离儒家的精神轨道。

苏轼的文学人生带有极强的文化印记,他的异于常人之处是把这一切都内化到个人的生命并表现在文学作品中。这让我们既能感受到文化的强大力量,又能体会生命的韧性及价值。理解苏轼的文学审美范式的转换,就是在理解儒释道文化交融互渗对宋代文学的发展所产生的巨大推动作用。这不仅能够帮助我们对苏轼文学作品的艺术魅力进行深度阐释,也能让我们在新的审美接受过程中获得更大的精神力量。

①③《眉山三苏》,陈良言选注,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1、69页。

②莫砺锋《苏轼的敌人》,《学术界》,2008年第2期。

④余秋雨《山居笔记》,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59页。

⑤⑦林语堂《人生的盛宴》,湖南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1、20页。

⑥李春青《宋学与宋代文学观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5页。

⑧许总《理学文艺史纲》,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93页。

猜你喜欢

道家儒家苏轼
从“推恩”看儒家文明的特色
从善如流
苏轼“吞并六菜”
论现代新儒家的佛学进路
苏轼吟诗赴宴
漫画道家思想
漫画道家思想
牢记道家养生“十不过”
苏轼发奋识遍天下字
道家思想に学ぶ現代的ガバナン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