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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宋之际咏物诗中理学观念的渗透

2013-08-15王建生

文艺评论 2013年4期
关键词:体物咏物诗静观

王建生

《诗经》对鸟兽草木的题写,虽为零星散句,然状物贴切,又兼比兴之意,成为后代咏物诗的源头。经过汉魏六朝的不断发展,到了唐宋时代,许多著名诗人参与到咏物诗创作中,杜甫的“比兴深微”,苏轼、黄庭坚的“譬喻奇巧”①,等等,促进了写作技法的成熟,迎来了咏物诗发展的高峰。两宋之际是理学发展史上非常关键的时段,理学新文化扩大了影响,一些文人主动接受并发扬理学。诗歌写作中不自觉地渗透着理学观念,这在咏物诗体现较为明显:格物理论的渗入,静观的体物方法,“意与物遇”——强调内心与物理的豁然贯通,君子人格的寄托,等等。两宋之际咏物诗中呈现的新特质,不仅是咏物诗发展史上的独特的现象,也是理学影响诗歌的具体表征。

一、格物与静观

程颢、程颐对外物的态度,存在着两面性:一方面强调“物来而顺应”②,徜徉于自然生意中;同时又竭力强调主体精神的独立,“不得以天下万物挠己,己立后,自能了当得天下万物”③,不随物所动,不为物所化。胡宏接续了二程顺物而不累于物的理念,认为“理万物”乃仁者的职责,指出“格物”的要略:

儒者之道,率性保命,与天同功,是以节事取物,不厌不弃,必身亲格之,以致其知焉。夫事变万端,而物之感人无穷。格之之道,必立志以定其本,而居敬以持其志。志立于事物之表,敬行乎事物之内,而知乃可精……及其久也,德盛而万物一体,仁熟而变通不穷,岂特不为事物所迷乱而已哉?④

胡宏的论述中仍突出了双重原则:格物是体悟天理性命的必然之路;而在格物之中,又要立志定本,据敬持志,之所以如此,因为“物之感人无穷”。

两宋之际文人还在诗歌中对格物经验进行总结,体现了他们精神的自觉。刘子翚在《吕居仁惠建昌纸被》中,将格物的原则概括为十个字:“治物犹贵精,治心岂宜逸”⑤。“治物”,即体物之意,“治心”相当于正心诚意,刘子翚的这一概括明确体现了心性之学的格物、内省精神,并无意中表明了体物贵在精细的原则。精深的体物能力,表现在诗歌写作方面,便是对物象的细腻体悟,追求物象的切近显明,如陈与义“墙头雨鹊衣犹湿,楼外残雷气未平”(《雨晴》)、“破水双鸥影,掀泥百草芽”(《道中》),等等,便体现了陈与义独特的诗性眼光和细腻的体物能力;张嵲评其“尤邃于诗,体物寓兴,清邃超特”⑥,是很有道理的。吕本中在《秋窗遣兴》中则说:“智者尚明察,不为物理宥。”⑦不囿于“物理”,要明察细究,才会拥有独特的个人感悟。

两宋之际文人深受理学的浸润,且有深厚的理学修养,他们认为要悟得“天理”、保持中和之气,必须静观冥思。只有如此,是非邪念才不扰乱我“心”,实现二程所说的“不得以天下万物挠己”。胡安国的诗,便体现出对“静”的偏爱:只有静心体悟才能对大自然有更深的感悟,自然有好诗;只有静心休养才能保持中和之气,闲杂欲念被排斥于外。《春日书怀》云:“一气本无息,春风花又开。景多闻后见,诗好静中来。午枕庄周梦,东轩靖节杯。不须篱畔菊,能制暮龄颓。”《首夏言怀》:“白日延清景,红芳转绿荫。山川长淡荡,鱼鸟自高深。静养中和气,闲消忿欲心。此情虽不语,沙界总知音。”⑧胡安国强调心与物的协和一致,而非出于个人之私欲;当主体以真诚无妄的心态面对山川鱼鸟时,才会气血平和,心神安定。在胡安国看来,“中和”乃是心物交感时的最佳状态,把握‘中和’之道,摈斥是非邪念,心才能与物融通,这也是理学家们所追求的道德修养境界。

静观作为一种体物方法,被广泛运用在日常生活包括道德践履工夫中,南渡前后的文人在诗歌中对静观的方法、效果等都有所涉猎。胡寅在诗歌中时常流露出静观之乐,如《仁仲小圃》:“白云不为轻风起,闲影融融映秋水。静中观物万象呈,借问此心何所始。蚊飞蠓过那足问,要识人生行乐耳。君开小圃富幽致,自外而观如画里。陶公高兴只柴桑,晏子之居徒近市。春归森森青竹上,秋尽离离从草靡。岁华流转只常在,月魄盈亏未尝死。经纶胸次自开泰,语笑尊前即倾否。君知消息何处来,于穆我师纯不已。”⑨从弟弟胡宏的小园中,胡寅体悟到的全是宇宙天理;天理的流行化育,可以通过岁华流转、月魄盈亏、园中青竹秋草等体现出来;静中观物,不仅万象毕呈,还能体悟自然界的生发之仁。又,《和奇父竹斋小池及游春五绝》之一:“虚斋要使暑天寒,移得扶疏惬静观。不但好风生殿角,已应春笋斗春阑。”⑩以上诗歌反复强调静观的乐趣。

曾几《春初过王仲礼教授小园》:“幽居倦孤寂,俗驾难追攀。相携笻九节,径造茅三间。王卿贫无事,况得独冷官。衡门静如水,委巷深于山。自言学为圃,虽小殊可观。始至度略彴,徐行转阑干。当阶艺红药,坐待青春还。春还未数日,草树犹清寒。殷勤小梅花,一笑冰雪颜。煮茗当酒醴,言诗替吹弹。君知静中胜,得此良独难。相戒勿浪出,黄尘点人冠。”(11)王仲礼教授的小园虽小,若静观体悟,倒也却春意如许。与曾几一样,张九成在处理物、我关系时,非常强调“静”,在《静胜斋记》提出了静者自胜的观念:

物之不可胜也久矣。与其胜物,不若自胜。自胜如何?思虑溃乱,血气飘盈。动者莫觉,而静者见之,见之则恶之矣。恶之则若居焚溺中,思有以脱去而弗得也。恶之又恶之,乃悟颜子克己之说,乃得曾子三省之说,乃入子思谨独之说,使非心不萌、邪气不入,而皇极之义、孔门之学于斯著焉。若夫人之是非、富贵、荣辱,初不相关,我无胜彼之心,彼无胜我之念,彼我两忘,天下之能事毕矣,自胜其大矣乎!(12)

此文乃张九年应同年友陈开祖之请所写,作于绍兴二十三年(1123),二人同尊伊川学。就境界而言,张九成“自胜”说显然要比陈开祖“胜物”说高一个层次;在是非、富贵、荣辱不动心这一点上,两种观点是一致的;但张九成“自胜”说的最终指向,不仅仅是个人道德之完善,而是皇极之义、孔门圣学。张九成并没有停留在口头说教上,他的不少诗歌都是静观冥思的结晶,呈现出清莹、灵动的画意。如《夏日即事》之二:“心莹是非都不入,神清魂梦亦无多。年来借问生何似,梅雨寒塘飐露荷。”(13)张九成之所以能达到这种“心莹”的静境,缘于他对格物理论的熟谙:对“理”、“心”双管齐下,穷理而静心,主张在体物时合乎人情物理。他曾在不同场合开谕后学,首先要格物,如在《重建赣州学记》中说:“学之不讲,是吾忧也。夫学者以格物为先,格物者,穷理之谓也。穷一心之理,以通天下之理;穷一事之理,以通万事之理。舞干羽而有苗格,奏箫韶而凤凰来,高宗思而傅说梦,泮宫作而淮夷服。格物之学如此,是天下之至乐也。”(14)对格物之学的功用,做了深入的论述。

杨时门生兼女婿陈渊对格物理论、静观的体物方法也有透彻的理解,如《书室独坐》:“春入庭柯寸寸蓝,风檐孤坐怯轻衫。青天白日从来好,柏树桃花子细参。”这首诗的写作,是在“书室独坐”情境下完成的,其中的“青天白日”、“柏树桃花”等均带有沉思体悟的痕迹,表明道学家所格之物并不都是眼中之物,心中之物亦为所格的对象。他在《闽县令陈梦兆鱼乐轩》中也写道:“有乐宁尔忧,无忧乃至乐。观身见物理,鱼乐岂子各。万生扰为病,安静即良药。”(15)鲜明地体现了道学的格物原则,理一而分殊,人生之乐与鱼之乐是相通的,从中还可以看出“安静”是万物和谐有序的必要条件。文人以静观来体物,达到什么效果呢?这将是下文要讨论的内容。

二、“意与物遇”

创作主体对外物体悟的效果如何,张九成好友刁廱(字文叔)有一个非常妥贴的概括,那就是“意与物遇”。原文如下:“每忆与刁文叔夏夜清坐僧室,风竹泠泠然有声,遂咏前人避暑诗,文叔笑云:‘诗在言外,意与物遇,则诗已形于吾前。予不觉失笑,时此趣最难得。’”(16)其中“意与物遇”,强调此心识得物理,着意于我心观照下的物情、物理,也即上文所谈格物的目的之一。南渡前后的咏物诗,其要义皆在“意与物遇”四字上。我们可以韩驹、吕本中、王庭珪等人的诗歌为例,来分析“意与物遇”的具体效果。

韩驹《西山梅花二首》之一:“空山有佳人,寒林弄孤芳。晚分天女白,夜夺嫦娥光。亭亭照清浅,欲渡横无梁。微风起复灭,为我传幽香。”(17)最后两句最为传神,且符合生活实际,风起则梅香到,风灭则香断,而香断则更衬出微风传香、香气浸人心扉的连锁效应。“传”字用得极为巧妙,但使整首诗活络起来的。对于自然情境的体认和把握,细致而独到;反映在诗歌中,则是静观之下活泼的生命律动。这种独特的体物方式与表达方式,接近生活真实,自然而然,也能让读者察觉到诗外之趣。通过韩驹的作品,我们似乎能感觉到作者在凝神静虑、心无旁骛,因而能达到心物无间的效果。韩驹诗歌所达到的效果,其实也是作者寻求独特机缘下物的特性,并将其呈现出来。

我们再以拿吕本中的诗为例,看两宋之际文人体物的方式与效果。《德操充之皆约九月间见过今皆未至扶杖出门悠然有感》云:“病着文书懒出门,偶扶藜杖看行云。屋头日在转花影,水面风来散縠纹。不厌莫城千嶂合,稍令明月万家分。小庭留得清秋在,已见霜红未见君。”(18)诗歌的颔联“屋头日在转花影,水面风来散縠纹”乃体物之句,诗人扶杖出门所见,且为静观所得:日转花影随,风起水纹生,此互动者;又有不动的“屋头”和一方池水,动静之中蕴含着自然规律,在静观中得其妙趣。以“转”、“散”两动词,一改花随日动、风来水纹生等习惯表达方式,体现作者炼字之工力,化寻常为新颖。尾联“小庭留得清秋在”,更有无限声情。通过吕本中早年的这首诗,可以看出,大观(1107-1110)以前吕本中的诗歌技艺,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却展示了他出色诗歌才华和体物能力。张九成对吕本中的体物能力给予很高的评价:“吕居仁《春日即事》云:‘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阑干欲暮时’,此自可入画,人之情意、物之容态二句尽之。”(19)又如其《荷珠》诗:“谁倩亭亭着意擎,风中零乱月中明。浑无定处光偏润,正值圆时影最清。曲槛落江欹一串,横塘点碧梦三更。绝怜荡漾波心里,添得连宵细雨声。”(20)荷叶上的水珠,动时如何、静时又如何,三更时如何,夜雨中又如何,写得出神入化,若无静观之悟,难以臻于此境;对荷珠如此精细的体认,与他论活法时常举弹丸、圆珠作喻,适相关合,可视作“意与物遇”的又一注脚。

王庭珪的咏物诗句同样体现了“意与物遇”的效果,如《春日游鸽湖山》云:“风起群木末,花开两壁香。山溪云影变,人静鸟声长。绀殿横崖起,飞泉喷玉光。扣门僧出定,弹指下禅床。”(21)“山溪云影变,人静鸟声长”虽只是体物的诗句,却极写当下所见及所感,既可谓“意与物遇”,又可视作“活法”作诗的实例。《和胡观光闻蝉》中“地僻林逾静,山幽鸟不惊。日高帘影重,蝉噪柳阴轻”(22)等句,一句一景,每一景都经过创作主体多层次的体认,最大限度地调动了“心”的感知能力,极力使“意”与“物”完美对接。

由所观之物推演出“理”或“意”,是两宋之际诗人惯用的方法,如刘子翚《池莲四咏分韵·子》:“分房圆戢戢,弄色翠娟娟。摘实怜空菂,方知雨露偏。”(23)由莲子的饱满与否,来推测大概是雨露不均的缘故。他们还长于摹写物态,在对物象的描摹中发抒他们的兴味和思索,王庭珪、曾几等人的诗歌中都有明确的例证。王庭珪体物细腻的例证,可从写春日的诗看出来,春天是富有生命朝气的季节,对于穷理致知之人来说,便于体悟到自然的生机与活力。那么,他所看到的春日,到底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呢?《溪上春日》云:“迟日千花艳,开帘双燕飞。好山晴拂汉,远水静含晖。细草争青出,佳人薄暮归。此时春思乱,未觉向来非。”(24)“细草争青出”,视线一下子从远山远水拉回到很细小的事物上,春意与生命力在细草这里得到集中的呈现。曾几《探梅》诗云:“幅巾芒鞋笻竹策,踏遍山南与山北。雪含欲下不下意,梅带将开未开色。绕树三匝且复去,前村一枝应可摘。丁宁说似水边人,从今日报花消息。”(25)“雪含欲下不下意,梅带将开未开色”二句极写梅之态、韵,也是作者独特的观照与体悟。

两宋之际的咏物诗追求“意与物遇”的效果,心与物融合无间,体物精微,物态宛然。在那些细腻而生动的体物文字中,却常常感觉到创作者仿佛屏着呼吸在静观冥思;这样用“心”感知的自然万物,具有真切而独特的艺术效果。

三、人格寄托

二程在论物、我关系时,除了强调“物来而顺应”外,还极其强调“己立后,自能了当得天下万物”(26),程门子弟多持守此说。理学家所主张的涵养心性,或主敬涵泳等,所追求都是一种独立不羁的人格和精神气度。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两宋之际文人的咏物诗,基本上都寓有独立高洁的人格精神,也就是二程所说的“己立”。

梅花脱尘去俗的气韵成为高洁品格的象征,梅格与人格浑融在诗中,成为两宋之际极具精神魅力的文学景观。吕本中《梅》:“独自不争春,都无一点尘。忍将冰雪面,所至媚游人。”(27)《梅花二首》之二:“占得先开不待春,风饕雪虐长精神。老人不是寻花看,要与尊罍洗世尘。”(28)在吕本中的视界中,梅花不畏风雪、超尘脱俗的精神,最能引起他情感上的依恋。曾几《咏蜡梅》:“花时冶游郎,纷若一哄市。蜡梅空自芳,俗眼不称意。洗心无一尘,坐觉香细细。乃知成风斤,要斫郢人鼻。”(29)“洗心无一尘,坐觉香细细”,内心澄澈,才能体悟到自然界的生机与趣味,以梅花这种高洁的意象,来寄予自己理想的人格。朱松写梅花的诗,主要是突出梅花冰清玉洁的品性,这也是创作主体移情的结果,如“霜溪咽绝照冰姿,谁见无人弄影时。香逐晓风穿暗户,梦随落月挂寒枝。”(30)突出了作者对梅韵、梅品敏锐的感知能力。以上作品中对梅花品格的概括与抽绎,均是创作主体人格精神的映射。

除梅花之外,竹、水仙等也成为经常题咏的对象,成为人格意义至上的物象,其道德品格极度强化。仲并《咏竹》:“自结高人伴,雅无俗士缘。驱之傍城市,劲节非所便。未论傲霜雪,试欲藏风烟。愿留旧青眼,岁晚相周旋。”(31)在仲并的笔下,竹还不脱宋前文人雅俗之辨的印迹。张九成所题咏的菖蒲,纯为人格化的精神象征,诗云:“石盆养寒翠,六月如三冬。勿云数寸碧,意若千丈松。劲节凌孤竹,虬根蟠老龙。傲霜滋正气,泣露泫春容。座有江湖趣,眼无尘土踪。终朝澹相对,浇我磊磈胸。”(32)诗中“松”、“竹”、“龙”、“霜”、“露”等,意在为菖蒲高洁的品格张本,而其“劲节”、“正气”等品格,实际上都是创作者精神品格的写照;与以往咏物诗不同的是,人格精神的投射是不加掩饰的,尾句“终朝澹相对,浇我磊磈胸”便是最直接的信号。又,张九成《倅车送海棠》:“瘴雨蛮烟西复东,海棠岭下占春风。清肌本自同梅洁,晕脸应知是酒红。澹著燕脂春未透,半匀胡粉日初烘。此花不与凡花并,桃李休矜造化工。”(33)若将此诗与苏轼著名的《海棠》(诗云:“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比观,会发现,苏诗所写的是东风月色中海棠的迷离的光彩,寄托隐微;而张九成则不加掩饰地突出了海棠的高洁与韵致。

寻找物、我之间精神之关联,是咏物诗写作的命意所在,客观上造成物象人格化的效果;当然,我们也应从精神关联处来解读咏物诗。绍兴和议后,张九成在南安作《十二月二十四夜赋梅花》一诗,诗云:“我来岭下已七年,梅花日日斗清妍。诗才有限思无尽,空把花枝叹晚烟。颇怪此花岚瘴里,独抱高洁何娟娟。苦如灵均佩兰芷,远如元亮当醉眠。真香秀色看不足,雪花冰霰相后先。平生明明复皦皦,一嗅霜蕊知其天。固安冷落甘蛮蜑,不务轻举巢神仙。他年若许中原去,携汝同往西湖边。更寻和靖庙何许,相与澹泊春风前。”(34)与其说写梅花,不如说在写谪居岭下的自己,梅、我不分处,便在于精神底蕴之相通,也就是诗中所谓“颇怪此花岚瘴里,独抱高洁何娟娟”。李处权在《次韵德孺晚菊》指出菊花之所以备受后人赞誉,与屈原、陶潜密切相关,“屈原作离骚,采菊飱其英。渊明赋归来,径荒菊犹荣。此物有至性,名因君子成”(35)。屈原、陶潜的人格精神赋予了菊花独特的品性,物因“君子”而成名。

诗人们有意在诗歌中追求物、我精神之关联,这种追求必然促使创作者对外在物象的体貌、风神予以取舍,他们总的原则是取其神而略其貌。上举吕本中、曾几、朱松等人咏梅花的诗,无不如此。如胡宏咏水仙的诗:“万木凋伤后,孤丛嫩碧生。花开飞雪底,香袭冷风行。高并青松操,坚逾翠竹真。挺然凝大节,谁说貌盈盈。”(36)侧重于水仙如松如竹的品性。以有道义之人喻物象,体现了理学家的思维习惯,如张九成《菖蒲赋》:“清姿水石间,相得不可无。如人饱道义,其色长敷腴。不受尘土覆,自与人世殊。我何爱轩冕,冒昧名利途。圣人恶洁身,名士多自汙。理亦顾其可,未应如此拘。往往不知者,假此为穿窬。吾方存胸中,未敢执一隅。姑从吾所好,谁能复改图。不若归去来,无愧石上蒲。”(37)理学家“道”眼望去,总能在自然之中找到生机与希望,如张九成《见柿树有感》云:“兹山余初来,掩冉柿叶青。相去未三月,柿花亦已零。及兹寻去路,累累满空庭,人生岂无情,眷眷不忍行。严霜八九月,百草不复荣。唯君粲丹实,独挂秋空明。寄语看园翁,勿使堕秋风。愿比樱桃春,置之大明宫。”(38)风霜凛凛的肃秋,百草枯萎,独有红彤彤的柿子高挂枝头,如此生机,别是一番生意,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春日之樱桃。

为了使咏物诗更好地寄托精神、情怀,创作主体在喻体的选择上独具匠心,一些具有道德理想主义的形象与所用之物互喻,在精神上相互贯通。刘才劭在《次韵陈久道秋雨书事二首》之一中写道:“崇兰媚深静,晚菊甘寂寞。寒姿晓更鲜,芳气初不索。譬彼幽闲女,静饰保纤弱。又如耿介士,逸志卑燕雀。无心竞纷华,何处生陨获。知君深悟此,高歌写真乐。悠然脱尘鞅,寸田本恢廓。”(39)传统的芝兰香草,加上“幽闲女”、“耿介士”等人物,比喻坚贞静雅的人格操守;后者的使用,不仅增添了诗歌的表现手法,更为关键的是,“耿介士”的人格形象更为突出,体现了践履君子人格的诉求。刘才劭《又咏梅花》:“正与卢生清兴同,冲寒还肯访幽丛。窗前忽见偏奇艳,恰在茸茸淡月中。”(40)一切精神尽化在“茸茸淡月”中,让人心旷神怡。张九成《拟古》之二:“夭矫山顶松,葱蒨门前柳。高低邈不同,日日满窗牖。穷通端似之,尽入乾坤手。愿为深闺女,勿学商人妇。闺女老弥贞,商妇多失守。”(41)由松、柳联想到女子的节操,闺女老而弥贞,商人妇大多不能守节,隐含另外一层寓意,士人不论贫穷或通达,都应要像松树、闺女那样坚守品节。

两宋之际咏物诗中呈现出新特质——理学观念的渗透,与理学新文化的兴盛密不可分,文人主动接受并发扬理学,游刃于诗坛与理学之间。纵观这一时期的诗人,如吕本中、胡寅、刘子翚、张九成等人,都兼擅诗歌和理学。因此,在诗歌写作中,会不自觉地将理学观念引入其中。探析咏物诗中这一新特质,既有助于我们动态把握咏物诗的发展史,也有助于我们深究诗歌与理学的复杂关系。

①纪昀等《咏物诗一卷》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97年,第2246页。

②③(26)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60、82、82页。

④(36)胡宏《胡宏集》,中华书局 1987年版,第 152、68页。

⑤(23)刘子翚《屏山集》卷十三、十五,宋集珍本丛刊本。

⑥张嵲《陈公参政墓志铭》,《紫微集》卷三十五,影印文渊阁四库本。

⑦(20)《全宋诗》,第 18258、18259页。

⑧金履祥《濂洛风雅》卷四,金华丛书本。

⑨⑩胡寅《斐然集》,中华书局 1993年版,第 39、98页。

(11)(25)(29)曾几《茶山集》卷一、三、二,丛书集成初编本。[12][13]

(14)(32)(33)(34)(38)(41)张九成《横浦先生文集》卷十七、卷四、卷十七、一、四、二、一、二,中华再造善本。

(15)陈渊《默堂先生文集》卷六,四部丛刊三编本。

(16)(37)张九成《横浦心传录》卷上,明万历年间吴惟明刻本《横浦先生文集》附,北大图书馆藏。

(17)韩驹《陵阳先生诗集》卷一,宋集珍本丛刊本。

(18)(27)(28)吕本中《东莱先生诗集》卷一、十一、二十,四部丛刊续编本。

(19)张九成《横浦日新》,明万历年间吴惟明刻本《横浦先生文集》附,北大图书馆藏。

(21)(22)(24)王庭珪《卢溪先生文集》卷九、十、九,宋集珍本丛刊本。

(30)朱松《韦斋集》卷五,四部丛刊续编本。

(31)仲并《浮山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本。

(35)李处权《崧庵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本。

(39)(40)刘才劭《檆溪居士集》卷一、三,影印文渊阁四库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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