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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甲骨卜辞中所见巫史系统及其叙事结构

2013-08-15郑晓峰

文艺评论 2013年4期
关键词:商王殷商卜辞

郑晓峰

考察殷商甲骨卜辞,与“祝宗卜史”相比,可以看到甲骨卜辞中“巫”字出现的频率是最低的,共有97次;相反,“祝宗卜史”出现的频率远高于“巫”。祝字出现480次,宗字出现401次,卜字出现38479次,史字出现808次。①由此可见,巫是有别于“祝宗卜史”的显豁存在,有着独特的职能。同时,殷商时代已出现了较完备的“巫史系统”。占卜的频繁、对神灵的笃信催生了“贞人集团”以及生成了卜辞叙事的结构意味。

一、贞人集团:殷商卜辞中的巫史系统

帝东巫。(《合集》5662,一期)

壬午卜:巫帝。巫帝一犬、一豕。(《合集》21078,一期)

癸巳:巫宁土、河、岳。(《合集》21115,一期)

乙酉卜:巫帝一犬。(《合集》34160,一期)

癸酉卜:巫宁风。(《合集》33077,四期)

辛酉卜:宁风巫九犬。(《合集》34138,四期)

戊子卜:宁风北巫一豕。(《合集》34140,四期)

辛亥卜:帝北巫。(《合集》34157,四期)

这些卜辞清晰地表明巫神主要是“四巫”,即东巫、西巫、南巫、北巫,即与四方相对应;具有宁风、唤雨、降灾、作祟于王等功能。

事实上,陈梦家“巫为神名和地名或国名”的观点并没有概括卜辞中巫的其他内涵,我们在殷商甲骨卜辞中还看到这样一些有关巫的记载:

乙巳王卜,贞:今用巫九。(《合集》37281)(辞未刻完。均缺刻橫划)

乙亥,,用巫今(兴)母庚,允史。(《合集》19907)

今天要用巫跳舞来祭祀母庚吗?用巫来祭求祖戊吗?“今用巫九舞”应该用于祭祀,这一点无疑。《说文》释“巫”为“能事无形,以武降神者也。”王国维说:“古代之巫,实以歌舞为职,以乐神人者也。”殷商群巫用盛大的舞蹈场面来娱神、祭神,寻求神的赐福护佑。《易·巽》云:“用史巫纷若。”即是史巫翩翩起舞,虔诚祭祷神灵。史巫一体,巫史不分。

此时,名为“巫”的巫师群体,应该看做是专门的舞蹈技能型人才,亦或是神名、地名、国名,那么,对待神意的领悟与传达靠谁来完成呢?谁来执行占卜的仪式呢?安阳殷墟自1899年以来,已出土十五万余块带有卜辞的甲骨,那么又是谁来记录每次卜问的过程呢?殷商巫史及各类神职人员参与卜筮的资料尚付阙如,但是“贞人”的发现弥补了这一缺憾。董作宾在《大龟四版考释》中率先提出了这一重要的甲骨学术语。贞人就是“问卜的人”。“今卜旬之版,贞上一字不同者六,则非事与官可知。又可知其决为卜问命龟之人,有时此人名甚似官,则因古人多有以官为名者。又卜辞多‘某某王卜贞’有‘王卜贞’之例,可知贞卜命龟之辞,有时王亲为之,有时使史臣为之,其为书贞卜的人名则无足疑。”④贞人是殷商甲骨占卜仪式的主持者,大部分是史官,史官作贞人,所记卜辞常有自写自刻的,也有专职的史官刻写,从这个意义上讲,贞人即是史官,即是循绎古史而来的“巫史”。陈梦家先生也认为“卜辞卜(即贞)、史、祝三者权分尚混合,而卜史预测风雨休咎,又为王占梦,其事皆巫事而皆掌之于史”⑤。当然,贞人并不全是史官,有时商王亲自占卜,即“王卜贞”,贞刻的工作仍由专司契刻的太史担任。“其最明显之证据,即为韦(《屯乙》8167+8320,引者按:即《合》9743正)、(《屯乙》8172,即《合》9788正)、(《屯乙》3925,即《合》9745正)、迕(《屯乙》3287,即《合》9735正)诸人,于甲午日所卜受年各片,其字体风格悉同,盖出一人之手;可见当日契刻者乃别由史官任之,与贞卜者异其执掌。”⑥

因了“贞人”说的成立,董作宾写成了《甲骨文断代研究例》一文,依靠贞人关系来提出五期断代法。“由许多贞人定每一卜辞的时代,更由所祀先祖等的称谓,而定此许多贞人是属于某帝王的时代,这样,我们就可以指出某贞人是某王的史官。如果我们把同在一版上的贞人联络起来,他们就可以成为一个团体。”⑦“武丁是中兴的令主,据各种记载,都说他在位有五十九年之久,所以他这时的卜辞也最多,据我观察,几占全量三分之一;贞人也特别多,可以成一个集团”⑧“贞人集团”的提出无疑使纷繁的甲骨乱片有了系联的方法,从而变得近乎条分缕析了。

由于材料的局限和研究尚属草创之期,董作宾在《甲骨文断代研究例》中最先圈定殷商各时期“贞人集团”共有贞人75名,后来随着认识的深入,在1965年出版的《甲骨学六十年》一书中有《卜人断代总表》,列出贞人120名⑨;陈梦家考证有120名⑩;饶宗颐考证有117人(11);岛邦男考证 110人(12);孟世凯考证 123人(13)。《礼记·表记》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殷商这样迷信的朝代,尤其是盘庚迁殷后,几乎达到无事不卜,无时不卜的程度,一百余人的“贞人集团”相比而言,数字还是很小的。占卜的规模和人员应该远比我们所能见到的数据还要大,还要多。在这样的贞人集团中,通过斟酌忖义,我们可以约略窥知殷商卜辞中的巫史系统。

陈梦家说:“殷代社会,王与巫史既操政治的大权,又兼为占卜的主持者。”(14)在对一百多位贞人的统计中,可以看到“进行占卜活动出现频率达一千次以上者有王、宾、等,八百次以上者有争等,二百次以上者有亘、、出、大等,一百次以上者有、扶、史、即、何等,九十次以上者有韦、永、内等。其他大多数贞人占卜活动出现的频率就较少了。”(15)显然,在这些高频出现的贞人集团中,不难发现商王是占卜层的核心,一切皆以商王的意志为转移。商王可以自占,还可以亲自断占,抑或修正贞人的结论,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系统中也记下了商王与贞人间的微妙关系。

(一)商王自贞:

卜:王[贞]:其燎[于]上甲父[王]亥。(《合集》24975)

癸亥王卜贞:旬亡祸。王占曰︰吉。(《合集》39393)

辛未,王卜曰:余告多君曰:朕卜有祟。(《合集》24135)

卜辞中,王亲自命龟:卜问用燎的方法祭祀上甲的父亲王亥可以吗?卜问“彡龠”之祭中丁无灾祸。“彡龠”之祭皆是选在先王的日干名的后一日举行祭祀的,所以“彡龠”祭中丁的日干名丁日之后的戊日举行。要不要合祭先王祖辛与母辛。“商王直接作为贞卜的一员进行占卜在甲骨文中表现为‘王贞’……王贞在武丁以后的甲骨文中更为普遍。与王贞相应,从康丁以后的甲骨卜辞中,贞人署名的卜辞大为减少……贞人减少以及甲骨文中多数已不属贞人名,以便突出了商王在占卜中的地位。”(16)“王卜贞”即王作龟,“王占曰”即王亲自断占。商王集作龟、命龟、占龟三任于一身,实乃商代最大的巫。

(二)商王亲自断占:

商王亲自断占具有丰富的意蕴,商王时而同意贞人的占卜结果,有时又提出相反观点。“王占曰”的形式可以说明商王垄断了神意的解释权。但是,也有个别卜辞反映了贞人对商王解释权的挑战意味。

这些卜辞表明在农业生产方面进行的占卜,商王易与贞人达成一致。也许是建立在共同的农时经验基础上,对事物的判断相对可以掌控。

这条是一条包括叙辞、命辞、占辞、验辞的完整卜辞。争认为从今天癸丑日至四天后的丁巳日可以在征伐宙地的战役中取胜。王亲自断占,认为不能取胜,需要在十一天后获胜。果然,在甲子日取得了胜利。证明商王的判断准确。

正)

有关妇好生子问题,卜辞中多有记载,尤其是已有重男轻女的观念。男孩涉及到王位的传承问题,显得尤为重要。这则卜辞可以看到贞人?与商王完全相反的占卜结果,最终以商王的胜利而告终。

在这些卜辞中,商王最为关心的是国家的农业生产,城邑的修建,子嗣的繁衍,对祖先的祭祀和对外战争等等。可以说屡占屡验。那么是不是所有的占卜,商王的断占都是完全准确的呢?晁福林从甲骨文中找到这样一个事实(14),现据此,引论如下:

己亥卜,永贞:翌庚子酒…王占曰:茲隹庚雨。卜之〔夕〕雨,庚子酒三啬云,〔其〕…既祝启。(《合》13399正)

这则卜辞清晰记录了商王占断错误的事实。己亥日卜问翌日举行祈雨的祭祀会不会下雨,王占断认为明日一定会下雨。但是实际上卜问当晚就下雨。翌日举行祭祀时,出现三色云,祭祀最终献上祝词后,云开雾散了。王断占的错误,并不是史官的一时疏忽,就刻写上去了,其他卜辞中也有过这类情况,如:癸巳卜,争贞:今一月雨。王占曰:丙雨。(丙编368)己酉雨,辛亥亦雨。(丙编369)再如:癸酉卜,亘贞:臣得。王占曰:其得,隹甲、乙。甲戌臣涉舟延,弗告,旬五日丁亥执。十二月。(《合》641正)晁福林认为是史官秉笔直书精神的体现。这固然有道理,但稍加分析,就可以看出,这些卜辞都是第一期卜辞,很显然能够让我们感受到贞人与商王之间不可言说的复杂的微妙关系。这需要结合下一部分内容再继续阐发。

(三)方国诸侯占卜:

通过大量“王卜辞”的存在,我们看到了商王对神权的垄断,当然,又存在贞人向商王独占神权挑战的情况。卜辞中除了“王卜辞”之外,还有一类“非王卜辞”。“非王卜辞”与“王卜辞”的显著区别就在于占卜主体,占卜主体是商王,则为“王卜辞”,否则,则为“非王卜辞”。如:己丑子卜,贞余又呼出墉。(《前》8年版,第10年版,第1或缀新438[子组])为非王卜辞。商人各宗族皆有自己的祝宗卜史和占卜机构,可以独立进行占卜,这些祝宗卜史构成了“非王卜辞”中贞人的来源。

对“凿破鸿濛”的贞人身份,学者多有富含创意的探讨,董作宾认为“贞人是卜问命龟之人或史官”;郭沫若、陈梦家认为是“占卜之人”;饶宗颐认为“贞卜者往往与诸子诸妇以及地名相同”;张秉权认为“贞人名与方国、邦邑、侯伯名同”;晁福林认为“贞人为各部族首领,贞人利用占卜左右军政,限制王权”;李雪山更进一步,认为“贞人为封国首领来朝负责占卜祭祀,王朝为官者”。(18)这里既有“王卜辞”又有“非王卜辞”中的贞人,在下文重点探讨“王卜辞”中的贞人身份,适度借用“非王卜辞”中的部族首领(占卜者)来说明。在现有的意见中,贞人作为来朝负责占卜祭祀的王官可能性较大,同时也为他们借助占卜权左右军政,限制王权提供了可能,当然也不排除王朝卜史担任的可能。

癸酉,我卜贞:人归。(《合集》21596)

丙辰卜,永贞:呼省我田。(《合集》9611)

贞行由王史。

行由(《合集》5455)

至此,我们看到殷商的巫史系统是以商王为核心,诸侯、大臣、专业的卜史参与其中的卜筮集团。在对待神意和天命的不同解读中,势必会导致商王与贞人出现分歧,进而演化成最大的矛盾,削弱贞人及参与占卜的方国诸侯的天赋神力,这是商王首先要考虑的问题,真正垄断绝地天通的手段,控制与神人交通的权力。在这场对抗中,贞人的权力逐渐被削减直至分化,保留下来的一部分成为一种仪式一种象征一个符号;而另一部分则发生了嬗变,“由巫而史,而为王者的行政官吏”。当然,两者的纠缠直至春秋时期仍然不能彻底决裂。同时,商王则垄断通神的权力,成为最大的巫。进一步通过神权更好地维护了王权。

二、卜蕴诗心:卜辞叙事的四段式结构

正是由于这批智识超群,早期的精英知识分子“贞人集团”的存在催生了卜辞叙事结构的形成。贞人集团的存在解决了选材及书写者的问题。因何选择龟甲为占卜的材料?据艾兰的观点为“龟的腹甲也是“亞”形;龟其实就是殷商时代的宇宙模型,这是殷商人把龟用于占卜的原因。”(19)那么卜辞的载体龟甲和兽骨又是如何整治的呢?由于骨卜材料失之阙如,下面仅以龟卜为例,对龟骨礼仪程式略作介绍。甲骨占卜大致分为五个程序:

(1)整治甲骨:取龟、攻龟、治龟、钻凿、备灼具;这一程式主要是对甲骨进行物理性操作,是对甲骨进行整治,使之符合占卜的规范要求。

(2)命龟:告龟以所卜之事。卜辞命龟曰“令龟”。

卜辞有:贞:隹龟令。(《合集》7860)

杨树达云:“隹龟令即令龟”,《左传》文公十八年云:“惠伯令龟”,杜注:“以卜事告龟”。《周礼·春官·太卜》“大祭祀,则眡高命龟。”郑注云:“命龟,告龟以所卜之事。”(20)

(3)灼龟见兆:即通过灼龟显示的兆象来判断吉凶。

(4)占龟:视龟甲出现的纵横兆纹、龟体兆象、龟色兆气等来断吉凶,君王、贞卜等皆可断占。

(5)书写记录:在甲骨占卜呈兆以后,占卜的主要过程宣告结束。还要把有关卜问事项(占卜时间、贞人名、所问事项、占卜结果等)的内容契刻在甲骨上。这些内容就是所说的“卜辞”。如果事情最后应验了,就要把验辞补录在甲骨上。卜辞的完整形式才全部呈现出来。最后再将甲骨贮存起来,以备查验。

在殷墟甲骨刻辞中,“一条完整的卜辞是由四个部分组成的,即叙辞、命辞、占辞、验辞”。“叙辞,(又叫述辞或前辞)记占卜的时间(有的也记述地点)和贞人”,“命辞,(又叫贞辞)记述占卜所要问的内容”,“占辞,记述商王看了兆纹之后所下的判断”,“验辞,记述占卜之后记录应验的事实”。(21)这里清晰地存在着“叙辞——命辞——占辞——验辞”典型的四段式叙事结构,暗合着起——承——转——合的章法结构。

甲骨卜辞中四段式叙事结构是一种表层结构,“各种现实的结构都有表层与深层之分,各种不同形式的表层结构都是少数稳定的深层结构决定的,结构主义的研究往往就是分析对象的表层结构以找出其深层结构。”(22)我们的研究就是通过表层的四段式叙事结构找到其深层结构。我们通过细化甲骨卜辞的类型来详细检讨之:

(一)自问自答类

在这一类卜辞中,叙事结构比较单一,贞人(或王)代替神灵的断占只是对自己问卜事件的简单回答,或肯定或否定。

□其启?三日庚寅大启。幸。今夕卜曰:“翌庚寅其雨?”余曰:“己其雨。”不雨。庚大启。(怀1496=《合集》40865)

戊子卜,由妇白亦夜有〔声〕。由占曰:亡声。(《合集》20153+《合集》20081[23])

丙寅卜,由,王告取兒□。由占曰:若,往。(《合集》20534)

□□卜,由,巫…至…由曰巫…(《合集》20152)

己巳,王卜贞:〔今〕岁商受〔年〕王占曰:吉。东土受年。南土受年。吉。西土受年。吉。北土受年。吉。(《合集》36975)

通过对以上自卜自占类的卜辞进行梳理,可以看到一个独特的情况。“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已在卜辞中存在。贞人“幸”自称自己为“余”,叙述对下雨的断占。虽然,所卜出现失误,但是,它叙述了一个事实,印证他人的断占在庚寅日有雨的正确性。同时还应注意,一般从契刻者角度来看,史官多半署名叙事,表面上看应是第三人称视角,但是在卜辞中却出现了第一人称代词“余”,则充分显示了契刻者的主观感情色彩,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还应看到,这则卜辞的贞人“辛”即是这块卜辞的刻写者。这多少可以见出此时的卜史“不虚美、不隐恶”秉笔直书的实录精神。

(二)贞问王答类

在这类卜辞中,君臣对话体现在一问一答中。叙事结构较之自问自答有了显著变化,单一的思维模式走向繁复,尤其是叙事的结果或应验或失验,使叙事呈现波折和变化。

卜辞大意是:贞人卜问,十日内有灾祸吗?王说,到第五天丁酉日会有灾祸发生,果然禀告说,土方、工方分别侵略我东、西两边界。在这则典型的卜辞中,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和应验的结果,都得到完整的呈现。在上文中提到的《合》13399正、《合》641正等,就是失验卜辞,在不动声色的简单叙述中,故事情节的发展因充满意外的结局而耐人寻味,思考良多。

记事与记言无疑是卜辞的文学性最突出的体现。“记事”主要体现在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和结果上,由此构成了完整的叙事过程;而“记言”则是叙事最集中最典型的载体。无论是自问自答,还是贞问王答都是通过对话完成叙事的过程。无论是贞人还是王的断占皆是代神立言,神灵是隐藏在对话背后的支配力量。而神灵常常隐退在商王背后,赋予商王以神秘的光环,借以发号施令;商王也借助神灵的法力,实现自己的意图,决定事情发展的方向。

透过这两种叙事的表层结构,不难看到其深层结构就是沟通天人之道的“神—人结构”。在神人的互动中,人们借以感知未来的方向。这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充分体现这一点的就是《离骚》,屈原上叩帝阍,周流求女,远涉天国等等,都可以看作是“神—人结构”的具体变形。正因为人们始终保持着对神灵的敬畏与虔诚,所以对未知世界的探索从未止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神灵”总以或理性或非理性的面貌引领人们走向遥远的未来。

另外,卜辞的四段式叙事结构也隐含着古人的时间意识。“时间意识一头连着宇宙意识,另一头连着生命意识。时间由此成为一种具有排山倒海之势的,极为动人心弦的东西,成为叙事作品不可回避的,反而津津乐道的东西。叙事由此成为时间的艺术”(24)。宇宙意识以其神秘辽远不可穷知的面容吸引着古人去探寻、沟通天人之道;古人对自身生命的短暂即逝,生老病死焦灼的体验促使他们去思考个体存在的理由,认识这个变化不居的世界。所以古人的思维起点应该是从个体的时间观念出发,用时间的整体观与天地之道的整体观相联系,时间成为天地之道的表现形态。卜辞的时间结构可以概括为“日—月—祀”的顺序,形式为“干支日……在某月……唯王某祀”。例如:

庚寅卜,贞翌辛卯王爻,不雨。八月。(《合集》6)

《尔雅·释天》曰:“载,岁也。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25)卜辞的时间结构即为“日—月—年”的时标顺序。从上例中可以看到,卜辞的时间结构并不是完全符合规范,有时缺少年份和月份,但极度重视日的干支。卜辞由小到大的“日—月—年”时间逆序属于分析性质的,而有别于后来形成“年—月—日”顺序的统观性的、整体性的时间观念。究其原因在于,殷商时人的思维是诗性的思维,时间结构仍然混沌不清,还不能在线性的时间结构中定位自己,对未知的探寻总是在预叙应验的思维框架里徘徊,其逻辑起点充满诗性之思。“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率可能发生的事。历史家与诗人的差别不在于一用散文,一用‘韵文’;希罗多德的著作可以改写为‘韵文’,但仍是一种历史,有没有韵律都是一样;两者的差别在于一叙述已发生的事,一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被严肃的对待;因为诗所描述的事带有普遍性,历史则叙述个别的事。”(26)在亚氏看来,历史叙述已发生的个别事,不能反映出普遍性。卜辞的历史叙述现在看来的确是个体的,不带有普遍意义的存在。如果说卜辞的“编年体”书写存在的话,那它根本不及后代编年体史书大纲式写作的谨严,即便是后者,它的历史科学的发展规律仍无从见出,若要见出,就必然建立在时间叙事分析的基础之上;诗描述可能发生的带有普遍性的事,因此写诗比写历史更严肃而有哲学意味。从这个角度看,卜辞无疑包蕴“诗心”,贞人虔诚而肃恐的卜占正是用一种诗性的思维思考这个世界,描述可能发生的事,无论未来的事发生与否,他们审视世界的眼光始终不变,到处是诗性的历史,充满诗性的智慧。“卜蕴诗心”无疑标志着中国文学诗性智慧的开源,启发了铭文时序、《易》体爻诗、屈骚的神人交感的文学叙事类型,更为深远的是影响了中国文学乃至文人深层的时间心理结构。

①据香港中文大学《汉达文库·甲骨文数据库》电子统计结果。

②唐兰《古文字学导论》,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166-167页。

③⑩(14)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中华书局 1988年版,第577-578、46页。

④⑦⑧⑨董作宾《中国现代学术经典·董作宾卷》,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6年版,第 204、33、35页。

⑤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燕京学报》》1936年第20期。

⑥(11)饶宗颐《殷代贞卜人物通考》,《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96、704页。

(12)岛邦男《殷墟卜辞研究》,鼎文书局1975年版,第32页。

(13)孟世凯《甲骨文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年版,第81页。

(15)王宇信、徐义华《商代国家与社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9页。

(16)王宇信、杨升南《中国政治制度通史》第二卷年版,第人民出版1996年版,第213-214页。

(17)晁福林《夏商西周的社会变迁》,北师大出版社1997年版,第414页。

(18)李雪山《商代分封制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2页。

(19)[美]艾兰《早期中国历史、思想与文化》,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94页。

(20)杨树达《积微居甲文说卜辞琐记》,中国科学院出版社1954年版,第62页。

(21)马如森《殷墟甲骨学》,上海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6页。

(22)李幼蒸《结构与意义---人文科学跨学科认识论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15页。

(23)裘锡圭《古文字论集》,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36页。

(24)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5页。

(25)《尔雅注疏》,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608页。

(26)亚里士多德《诗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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