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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歌妓词欲望化倾向的人本精神阐释

2013-08-15曹章庆

文艺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歌妓柳永性欲

曹章庆

欲望是人类需求的心理反应,是人因动情而产生的一种内心欲求和愿望。荀子说:“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不免也。”①可见欲望跟情欲体验密切相关。费尔巴哈在《幸福论》中指出:“人的最内秘的本质不表现在‘我思故我在’的命题中,而是表现在‘我欲故我在’的命题中。”②这一论断,以“感性的直观”③形式,从人本主义的角度,生动揭示了欲望是人们现实生活中本质的生命表现。而柳永则是北宋比较充分地体现个体欲望的典型作家。

对柳永放纵个人欲望,历来有比较一致的看法。宋祝穆《方舆胜览》记载宋仁宗评价柳永:“此人任从风前月下,浅斟低唱,岂可令仕宦?”④所谓“任从”,就是指柳永毫无节制地放纵情欲,“风流肠肚不坚牢。”宋胡仔说柳永“薄于操行。”⑤张炎说柳永“为情所役。”⑥当代词学家陶尔夫说:“柳永生性浪漫,缺乏自我约束力,任凭官能享受与感情支配自己的行为。”⑦而王富仁则径直认为:“柳永的词,是对情欲的直接叙写”⑧前贤时哲所论,足启人心智。而本文试从人本心理的角度,将柳永的歌妓词作整体考量,以期对柳永两性欲望化倾向的精神有一个全面、清晰和更深入的认识。

一、两性欲望中的性欲与爱欲

“人是欲望的复合物。”⑨黄宗羲在《子刘子学言》中曾对人的欲望多维性作辨析:“凡欲,重之为货利,轻之为衣饮,浓之为声色,淡之为花草,俗之为田宅舆马,雅之为琴书,大之为功名,小之为技艺。”⑩考之柳词,其欲望取向主要表现在两性欲望、仕途欲望和日常生活欲望三方面。而其歌妓词的重心则在两性欲望上。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11]邓廷桢在《双砚斋词话》中指出:“《乐章集》中,冶游之作据其半。”[12]按《乐章集》206 首词统计,柳永歌妓词将近90首,约占43%。从其欲望性质,则又可细分为性欲、爱欲以及两者兼容三种情形。

性欲主要体现为肉欲和生理的快感,重点是肉身的沉醉和感觉的狂欢。这类作品有10多首,如《小镇西》:“意中有个人、”《长寿乐》:“尤红殢翠、”《集贤宾》:“小楼深巷狂游遍、”《凤栖梧》:“蜀锦地衣丝步障、”《少年游》:“层波潋滟远山横、”《菊花新》:“欲掩香帏论缱绻”等。如《斗百花》、《昼夜乐》: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秀香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爱把歌喉当筵逞。遏天边,乱云愁凝。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堪听。客房饮散帘帷静。拥香衾、欢心称。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这欢娱、渐入嘉景。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

以上两首词,分别写柳永跟雏妓和名妓秀香的交欢过程。词中虽然对两位歌妓的外貌、身材、羞涩情态甚至高超的歌唱技艺作具体的描写绘,但这一切都是为后面“与解罗裳”、“渐入嘉景”作铺垫,云雨是其最终的目标。在“烛摇红影”、“被翻红浪”中,柳永得到了肉欲的满足、生理的刺激与精神的慰藉。本来性是人正常的生理欲求,以性为本能的男女互相吸引也是一种正常的生命现象。但这里的歌妓是柳永占有的对象,他完全是从男性欲望的角度去描写和欣赏对方。正因为如此,柳永这类词不但注重视觉的欣赏,更注重嗅觉、味觉、触觉等官能的享受,过程往往是从肉欲始到肉欲止。如《慢卷绸》:“似恁偎香倚暖,抱著日高犹睡。”《小镇西》:“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再三偎著,再三香滑。”有的甚至直接写男女交欢。如《凤栖梧》:“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少年游》:“洞房深处,特地快逢迎。”这样赤裸裸的性欲描写,实已走向淫鄙一路,是柳永“身体写作”甚至是“下半身写作”的典型表现。

而且,对于床笫之欢,柳永无论是狎妓、描妓或代妓写心,都特别偏爱“云雨”一词。如《忆少年》:“怎得伊来,重谐云雨。”《阳台路》:“又岂知、前欢云雨分散。”不但在现实中、追忆中写“云雨”,甚至在梦中也“云雨”一番:“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敧枕难继。”(《婆罗门令》)罗忼烈说:“柳永在秦楼楚馆混得多,当然免不了“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回事,因此淫艳之作也相应地特别多,“云雨”二字常常挂在心上……”[13]除罗著列举17例外。《乐章集》中还有:“霎时云雨人抛却。”(《凤凰阁·匆匆相见》)“怎得伊来,重谐云雨,再整馀香被。”(《十二时·晚晴初》)“有意怜才,每遇行云处,幸时恁相过。”(《西施·花街柳市好花多》)“向少年彼此,争不雨沾云惹”(《洞仙歌·嘉景》)等多例。可以说,有宋一代,柳永是用“云雨”一词数量最多和比例最高的词人。

而爱欲与性欲不同,它主要是与对象的亲近、赏爱、关注。用马尔库塞的话来说:“爱欲是性欲本身意义的扩大……是性欲的量的扩张和提高。”[14]是性欲的自我升华和超越。表现在柳词中,则是对歌妓美貌、体态、舞姿、歌喉的欣赏以及对歌妓命运的关爱。这类词淡化了性欲内容,注重审美和伦理情感的抒发。如组词《木兰花》中的“心娘”、“佳娘”、“虫娘”、“酥娘”,《少年游》:“层波潋滟远山横、”“世间尤物意中人、”“淡黄衫子郁金裙、”“铃斋无讼宴游频、”《瑞鹧鸪》:“宝髻瑶簪”、《柳腰轻》“英英妙舞腰肢软、”《合欢带》:“身材儿”等皆是。《凤衔杯》:“有美瑶卿能染翰”,是对美妓瑶卿翰墨才情的欣赏。《惜春郎》:“玉肌琼艳新妆饰”所欣赏的不仅仅是歌妓的体态和容貌,更多的是她的才华和品格。所谓“属和新词多俊格。敢共我勍敌。恨少年、枉费疏狂,不早与伊相识。”就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诚如王兆鹏先生所说,“他虽然有时也不免狎戏玩弄歌妓,但更多的是以平等的身份对待他们,认为她们‘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少年游》);欣赏她们‘风肌清骨,容态尽天真’(《少年游》);赞美她们‘自小能歌舞’、‘唱出新声群艳服’(《木兰花》)的高超技艺;关心同情她们的不幸和痛苦;‘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往事,暗心伤。’也常常替她们表白独立自尊的人格和脱离娼籍的愿望:‘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迷神引》)”[15]这个判断大体是准确的。

而且在柳永歌妓词中,用“怜”这个富有男女温情字眼的就有20多首,占其歌妓词30%以上。有的表达对歌妓的怜爱:“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征部乐》)“别有眼长腰搦。痛怜深惜。”(《两心同》)“怎得依前灯下,恣意怜娇态。”(《迎春乐》)“温柔情态尽人怜。”(《促拍满路》)有的写男女双方相互怜惜、关爱:“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倾杯乐》)“殢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浪淘沙》)而有的则是设想对方对自己的欣赏、爱慕:“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玉女摇仙佩》)“每相逢,月夕花朝,自有怜才深意。”(《尉迟杯》)“当日相逢,便有怜才深意。”(《殢人娇》)颇有几分自赏、自恋意味。无独有偶,在宋代歌妓词中,柳永、晏几道两人用“怜”字比例最高,都占30%以上。可见他们对歌妓的态度确实有一种怜香惜玉的成分,只是晏几道更为痴心纯情罢了。罗洛·梅说:“爱欲是人们的一种内在的欲望,它引导我们为追求高贵善良的生活而献身.”[16]从生命和伦理美学的角度来说,柳永部分歌妓爱欲词确实有对美和善的追求。

如前所述,柳永的歌妓词,有时将性欲和爱欲彼此分离,但更多时候又将两者融合在一起。即既写到内心深处的爱恋,也写到风月性事,而且往往是交欢过后,进一步强化爱欲。这类作品约30首,占柳永歌妓词三分之一强。如《红窗听》:“如削肌肤红玉莹、”《洞仙歌》:“佳景留心惯、”《玉蝴蝶》:“是处小街斜巷、”《洞仙歌》:“嘉景”等皆是。试看《两同心·嫩脸修娥》、《尉迟杯·宠佳丽》两首词的下阕:

饮散玉炉烟袅。洞房悄悄。锦帐里、低语偏浓,银烛下、细看俱好。那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

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倚。困极欢余,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风流事、难逢双美。况已断、香云为盟誓。且相将、共乐平生,未肯轻分连理。

这两首词下阕的共同心理流程是,先写男女欢情,再写欢情过后两人卿卿我我,相亲相爱,誓将共结连理、白头偕老的旖旎情景,体现了性欲与爱欲两者的融合。但柳永这种融合,往往不是精神引领肉体,理性决定感性,而是肉体引领精神,感性决定理性。诚然,官能满足与心理宣泄都有其必要性与合理性,完全脱离性欲的爱欲是超凡入圣的,但过分强调性欲将使爱欲的精神品位得不得应有的提升,柳永的歌妓词正是如此。即使是虫虫,作为柳词有姓名18位歌妓中用情最深的一位。柳永写她的词至少有《征部乐·雅欢幽会》、《木兰花·虫娘举措皆温润》、《集贤宾·小楼深巷狂游遍》3首。同样不但表达了:“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的情感意向,更写到“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的男女欢情。这种由肉感引领情感的特点曾引至不少批评家的不满。如薛瑞生先生就认为:“柳永之恋妓词,尽管也重情,却总是让床笫之事纠缠其间,冲淡了给人的美感,实不可取。”[17]正是指出了柳永肉欲重于爱欲的特点。

需要补充的是,造成柳永放浪形骸、沉醉期间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年轻仕途的失意。清宋翔凤《乐府余论》中说:“耆卿失意无俚,留恋坊曲。”[18]所谓“无俚”就是无聊,无所依托之意。而柳永《鹤冲天》中亦自谓:“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所谓“忍”,就是强行抑制,可见柳永狂放背后的失意与无奈。据薛先生考证,“景德二年(1005)与四年(1007),柳永连连考进士未中,即于四年秋远游浙江杭州、而后又游湖南、湖北,到大中祥符三年(1010)始回到汴京。”[19]直到景佑元年(1034)才中进士。从青年到壮年这二十多年间,柳永仕途无着,一再碰壁,所以他只好走向秦楼楚馆来寄托个人情感归宿和寻求生活出路。故市井歌妓不单是柳永年春生命欲望的寄托,同时也是他半生仕途失意的精神补偿。

二、精神痛苦中的追悔、梦回与追忆

痛苦是人的一种精神现象。对于引起痛苦的原因,刘小枫先生认为:它“是身体的自然本性受到损害或自然欲求受到阻抑。”[20]的结果。在柳永歌妓词中,则表现为欲而不得的苦恼和欲得而过后的痛苦两方面。如《西施》:

柳街灯市好花多。尽让美琼娥。万娇千媚,的的在层波。取次梳妆,自有天然态,爱浅画双蛾。断肠最是金闺客,空怜爱。奈伊何。洞房咫尺,无计枉朝珂。有意怜才,每遇行云处,幸时恁相过。

全词写柳永元宵前后逛花街柳巷、品赏歌妓的感受。尽管这歌妓千娇百媚,令人目迷神摇,但词人空有爱怜之意,却无法接近。欲望不能实现,不免有几分断肠之感。叔本华说:“一切欲求皆出于需要,所以也就出于缺乏,所以也就出于痛苦。”[21]《西施》所表现的正是柳永“断肠最是金闺客”的欲而不得的痛苦感受。

当然在柳永歌妓词中,欲而不得苦恼的情形并不多见,而更多的是欲望实现快乐过后的痛苦。柳永是一个多才多艺、英俊潇洒的才子,《乐章集》6次写到宋玉,频率之高居全宋词之首。而且多处以宋玉自比:“忆情牵,粉墙曾恁,窥宋三年”。(《玉蝴蝶·误入平康小巷》)“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击梧桐·香靥深深》)而宋玉“体貌闲丽,”(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是楚国当时有名的美男子。柳永自比宋玉,可见其风流自赏。因此,在实际生活中,柳永也确实深得歌妓喜爱。正如他所说:“艺足才高,在处别得艳姬留。”(《如鱼水》)另外,他出入秦楼楚馆填词固然有维持生计的一面,但歌妓更希望通过柳永的品题而来提高身价。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22]因双方都有物质利益或生理、情感的需求,这样柳永与歌妓有更多的接触,甚至有较多肌肤之亲就不足为奇了。故其歌妓词,除极少数表达欲而不得的烦恼外,更多的是表现欲望实现快乐过后的痛苦。当代哲学家舍勒说过:“一切欲求都会在获取所求之物的过程中以及自身的满足中耗竭自身。”[23]故柳永在情欲走私的满足和耗竭过后,往往产生更大的痛苦。《宣清》:“残月朦胧、”《安公子》:“梦觉清宵半、”《浪淘沙》:“梦觉、”《倾杯乐》:“楼锁轻烟、”《满江红》:“访雨寻云、”《洞仙歌》:“嘉景、”《洞仙歌》:“佳景留心惯、”《两心同》:“伫立东风、”《女冠子》:“断云残雨、”《婆罗门令》:“昨宵里、”《少年游》:“佳人巧笑值千金、”《击梧桐》:“香靥深深”、《燕归梁》:“织锦裁编写深意、”《满江红》:“万恨千愁”等作品都是表达这一精神主题。

据薛瑞生先生《柳永别传·柳永生平事迹新证》,柳永在年轻和中年中进士之前这二十多年间,除在汴京外,“因与妻子感情破裂而远游钱塘与湖南、湖北。”[24]出仕后又在汴京、睦州、杭州、泗州、苏州、益州、道州、华州等地为官。因此在与用情较深的歌妓离别及羁旅辗转中,这种痛苦弥深的精神感受,在短期内往往是追悔离别、辗转失眠和做梦,日久天长就积变为深情的追忆与想念了。

对于性欲,弗洛姆曾说:“两个人一旦有了亲密的了解,就再也没有新的疆界需要去跨越,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不可能有任何深化。”[25]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尽管与柳永交欢的歌妓都是露水情缘,但部分也融进了真挚的情感。故一旦离别或宦游羁旅,爱而不见,柳永就会产生追悔离别的心理。如《梦还京》:“追悔当初,绣阁话别太容易。”《凤衔杯》:“追悔当初孤深愿。经年价、两成幽怨。”《昼夜乐》:“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等。试分析《慢卷紬》:

闲窗烛暗,孤帏夜永,欹枕难成寐。细屈指寻思,旧事前欢,都来未尽,平生深意。到得如今,万般追悔。空只添憔悴。对好景良辰,皱著眉儿,成甚滋味。

红茵翠被。当时事、一一堪垂泪。怎生得依前,似恁偎香倚暖,抱著日高犹睡。算得伊家,也应随分,烦恼心儿里。又争似从前,淡淡相看,免恁牵系。

这是柳永追念旧情之作。全词缘情写事,上阕在孤枕追思中逗出“旧事前欢”;而下阕则以当时“偎香倚暖”的欢乐里反衬当下的“烦恼”,而与上阕的“追悔”、“憔悴”形成照应,笔如转环,婉转情深,充分表达了柳永“万般追悔”的痛苦和无奈心情。刘永济说:“五代闺情词皆写女性相思之苦,柳词换写男性,却也能委婉曲折如此,可称抒情能手。”[26]

至于痛苦中的辗转失眠,诚如杨海明先生所说:“柳永是两宋词人中对失眠体验最深的人。”[27]需要补充的是,柳永失眠往往又跟梦联系在一起。《乐章集》写到梦的有40多首,其中对歌妓思念的20多首。如《梦还京》:“夜里匆匆饮散、”《婆罗门》:“昨宵里”、《宣清》:“残月朦胧”、《倾杯》:“水乡天气”、《梁州令》:“梦觉纱窗晓”、《祭天神》:“叹笑筵歌席轻抛亸”、《安公子》:“梦觉清宵半”、《浪淘沙》:“梦觉”、《临江仙》:“梦觉小庭院”、《倾杯乐》:“楼锁轻烟”等。而且梦的情形亦多种多样。有“梦觉”、“梦回”。如《梁州令》:“梦觉纱窗晓。残灯掩然空照。”《安公子》:“梦觉清宵半。悄然屈指听银箭。”《尾犯》:“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还有“梦断”、“梦惊”。如“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满江红》)“梦断披衣重起。悄无寐。”(《梦还京》)“梦枕频惊,愁衾半拥,万里归心悄悄。”(《倾杯》)“篷窗近,兰棹急,好梦还惊破。”(《祭天神》)而无论“梦觉”、“梦回”还是“梦断”、“梦惊”,都是柳永孤单寂寞和心理不安的体现。而梦,作为“愿望的达成。”[28]所表现的则是词人更深重的痛苦和无奈。由此可见,柳永不但是两宋对失眠体验最深的词人,同时也是是在对歌妓思念中各种梦境体验最丰富的词人。

再者柳永歌妓词对两性欲望的追求,不但是强烈的,而且也是持久的。即使中进士之后,冶游行为有所收敛,兴致有所减弱:“道宦途踪迹,歌酒情怀,不似当年。”(《透碧霄·月华边》)“又岂知、名宦拘谨,年来减尽风情。”(《长相思·画鼓喧街》)但这种收敛减弱,主要不是年龄问题,而是制度制约。按宋制,士子及未入朝籍者可以出入民间妓院,而为朝廷官员后就失去了这种自由。官府宴会可以招妓助兴,但却不能与歌妓产生私情,否则可能受到处分。《宋史》记载与柳永同时代的蒋堂:“或以为私官妓,徙河中府,又徙杭州、苏州。”[29]刘涣“官并州,与营妓游,黜通判磁州,寻知辽州。”[30]都说明了这个问题。但即使这样,柳永对歌妓的怀想还是情不自禁地经常出现在他晚年的词作中,成为他终生挥之不去的红粉情结。如作于庆历元年(1041)的《满朝欢·花隔铜壶》:“因念秦楼彩凤,楚观朝云,往昔曾迷歌笑。”刚回到汴京就去找自己的红粉知己“虫虫。”[31]庆历三年(1043)秋天,柳永自苏州移任成都,经陕西所作《曲玉管·陇首云飞》:“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戚氏·晚秋天》:“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庆历四年(1044)自成都至湖南道州为官,作《迷神引·一页偏舟轻帆卷》:“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轮台子·雾敛澄江》:“翠娥娇艳,从别后经今,花开柳拆伤魂魄。”所思念的仍是令他伤魂乱魄、梦牵情绕的京城歌妓。庆历六年(1046)秋离湖南道州任赴陕西华阴任所,作《轮台子·一枕清宵好梦》:“又争似,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引驾行·红尘紫陌》:“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这种仕宦失意、亲近歌妓的情感取向亦清晰可辨。而此时的柳永已年近或年逾花甲。可见,追忆怀想歌妓已像梦魇一般,积变成柳永一生挥之不去的心理情结。正因为如此,当歌妓去世时,柳永还为她们写下《离别难》:“花谢水流倏忽”、《秋蕊香引》:“留不得”等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悼亡词。非至性情深者,不能为之。

欲望中的性欲与爱欲,痛苦中的追悔、梦回与追忆,体现了柳永对歌妓不同时期的情感向度。前者多写于青年和中年,后者多作于壮年和老年。如果说前者表现了柳永与歌妓邂逅当下的生理和心理感受,情调往往是香艳愉悦的;那么后者表现的则是柳永与歌妓别离后的种种精神苦恼,情调往往是伤感沉重的。而且无论其前期或后期,无论是香艳愉悦或伤感沉重,都是“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32]都是其骚动不安的欲望和精神世界的一种宣泄,都是其生命体验中“审美救赎”的具体表现。它所表达的是柳永对歌妓欲望的自由伦理和理想诉求,所展示的是柳永身心的快感和精神的痛苦,所体现的是柳永一生对歌妓的情欲和精神纠结。而其欲望的则大体经历由肉欲、爱欲到爱恋追寻的漫长生命历程。因此在这几十年的两性欲望追寻中,其情感也得到一定的净化,主体精神也得到一定的升华,这就是我们对柳永柳永歌妓词欲望化倾向基本评价。当然,“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张先《千秋岁》)这个“痴情狂态”的浪子,千百年来,留给后人的是众声喧哗、聚讼纷纭的评价。在人文精神日渐萎缩、物质欲望日益膨胀、大众文化、快感经济到处泛滥、道德伦理评价愈加纷纭复杂的今天,如何准确定位柳永的歌妓词,仍是一个有待深入探讨的课题。

①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15页。

②《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91页。

③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7页。

④[21]曾大兴《柳永和他的词》,中山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45、337-338页。

⑤⑥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71、266页。

⑦陶尔夫、诸葛忆兵《北宋词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52页。

⑧王富仁《古老的回声——阅读中国古代文学经典》,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42页。

⑨叔本华《生存空虚说》,陈晓南译,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94页。

⑩英炜《人生情感哲学》,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7年版,第36页。

[11]陈澔《礼记集说》,上海古籍出版1987年版,第126页。

[12][18]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 1986 年版,第 2528、1499页。

[13]罗忼烈《罗忼烈杂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24页。

[14]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50页。

[15]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2页。

[16]罗洛·梅《爱与意志》,冯川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72页。

[17][24]薛瑞生《柳永别传----柳永生平事迹新证》,三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3、5页。

[19][31]薛瑞生《柳永词选》,中华书局 2005年版,第 2、115 页。

[20][32]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23、4页。

[21]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273页。

[23]《舍勒选集》(下),刘小枫等编译,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785页。

[25]弗洛姆《爱的艺术》,陈维纲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1页。

[26]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释.微睇室说词》,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9页。

[27]杨海明《唐宋词与人生》,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6页。

[28]弗洛依德《梦的解释》,陈放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9页。

[29]脱脱《宋史》(卷二九八),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9913页。

[30]脱脱《宋史》(卷三二四),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04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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