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小说史学视界批评萌生发展与自我终结
2013-08-15尚继武
尚继武
我国古代以史学观念、史传叙事为观念基础和参照体系,以史学原则和规范为借鉴尺度,针对小说领域内与史学、史传具有相关性的现象包括题材内容、体裁形式、创作方法、艺术构思等分析与评价小说①,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批评方法——史学视界批评。史学视界批评的生存历程与古代小说批评发展过程相始终,其发展演变折射了我国古代小说批评的发展脉络及演变规律,因而,有必要探明该批评方式走过了怎样的演变过程。目前学界仅关注了史学视界批评形成于何时这一问题,并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如杨义认为金圣叹开创了这一批评方式②。韩进廉认为“刘知几小说论的缺陷还表现在批评标准上。他是带着史学家的偏见批评小说的,是典型的拟史批评”③韩进廉的话传达出了别样的信息:史学视界批评至迟形成于唐初。刘书成说:“‘史’被当作小说的不祧之祖,……尤其是《史记》中包蕴的小说因素则成为‘拟史批评’的确凿证据。”④据此推论,则史学视界批评创生至迟在武帝时期。但史学视界批评形成以后的发展与演变历程,则还没有被相对完整而有序的勾勒出来。在笔者看来,史学视界批评酝酿于先秦时期,至晚清终结,其发展历程大致划分为这样几个阶段:汉代班固以前为观念的酝酿期;班固至宋元之际为萌生期,这一时期无论针对“史家小说”还是针对“文家小说”⑤的史学视界批评均已形成;宋元后至明代中后叶为发展期;晚明至清代前期之际达到了繁荣;清代后期史学视界批评走向衰变,至晚清渐渐与社会—历史批评汇流。
一、史学视界批评的观念溯源
史学视界批评的观念源头可以上溯至先秦时期的一些历史观念和诸子思想。其时,随着关注人事、关心现实的意识抬头,讲求书写原则、重视书写方法与强调史书价值的观念逐渐强盛。《左传》评《春秋》书法为“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⑥。所谓“显”、“志”、“尽而不污”,意味着秉笔直书;所谓“微”、“晦”、“婉而成章”,则意味着修饰隐讳。这一书写方式蕴含了对后世史书撰写影响甚巨的两个基本向度:一是要合乎礼义、不违道义,二是要坚持事纪其实、崇尚实录。孟子质疑史书书写的真实性,也围绕这两个向度。他说:“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在孟子看来,武王率领仁义之师伐纣,不以杀伐为尚,《武成》的记载不仅歪曲了历史真相,而且违背了伦理道义,因而他感慨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⑦。
这一时期诸子思想活跃而论辩自由,就其益处说,是百家争鸣的文化繁荣;就其敝处说,是各崇其是的混乱纷争。《吕氏春秋》这样描述诸子之间的论驳辩诘:“故反以相非,反以相是。其所非,方其所是也;其所是,方其所非也。”⑧为了确立己说,辩驳他见,排斥异己,各家纷纷视自己的主张为大道正论,视他人的见解为小道邪说。子夏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⑨其中的“小道”固然有“小技艺、小方法”的意思,也排除不了与儒家大道相对的“无关宏旨的小家见解”的意思。所以邢昺解释说:“此章勉人学为大道正典也。小道谓异端之说、百家语也。”⑩《庄子·外物》将浅薄琐屑之言称为“小说”,认为“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荀子在《正名》里将离散名实而导致认识混乱的各家学说称为“小家珍说”,均有党同伐异的意味。
虽然周代史学观念与诸子党同伐异的观点并无直接联系,子夏、荀庄等人谈论的文本与后世所称“小说”的文体形态也相去甚远,但至汉代,班固、桓谭等人用“小说”指称有一定的叙事性、议论性的文体,不仅沟通了两种名同实异的文体,而且致使人们将史家对小说(班固等人所谓的“小说”)的轻视与诸子对“小说”(先秦诸子所谓的“小说”)的歧视混同起来,自觉不自觉地移植史学观念用于批评小说。于是,先秦的一些史家观念和诸子思想就成为史学视界批评的观念源头:历史书写开启的叙事要合乎礼义规范、不违道义的向度,使人们从弘扬大道、有益人伦、裨益教化的角度去批评小说;历史书写开启的叙事要事纪其实、崇尚实录的向度,使人们从推崇实录纪实、反对虚构虚妄的角度去审视小说。
二、史学视界批评的萌生
东汉时期,班固《汉书·艺文志》以史书价值和叙事方式为标准来衡量当时所谓的“小说”,为小说家下了按语。从“其语浅薄,似依托也”、“其言浅薄”、“迂诞依托”等断语可以看出,班固对小说记述内容、话语风格的要求,是以对史书的推崇实录、叙事典重为前提的。杨义认为,《艺文志》对小说的认识是两汉之际一批有成就的文献学者讨论辨析的成果,是郑重的语义学选择的结果。那么,班固以史学眼光对小说的论断,就可以视为对先秦至汉代有关小说的功能价值、文体属性看法的总结,反映了当时小说批评观念的主流。所以,依据现存文献,既然班固最早将历史与小说关联起来审视小说这一文体,我们当然可以认为史学视界批评在他的手中萌生。
班固开创的针对“史家小说”的史学视界批评,在东汉以后进入承续期,呈现如下一些特点:史学视界批评大多不是针对具体作品展开的个别性批评,而是将小说视为文体类型的整体性批评。如《隋书·经籍志》将小说的文体渊源追溯到史传,认为刘向《列仙》、魏文帝《列异》等书都是“率尔而作,不在正史”,“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推其本原,盖亦史官之末事也”[11]刘知几将文言小说分为十类,其中“逸事、琐言、杂记”等类主要指小说,但刘知几却将它们视为史氏别流。批评立场明显攀附史书、史学,而不是向文学倾斜,如汉郭宪、晋葛洪、唐高彦休等人均宣称小说创作取材于正史未收录的史料,具有拾遗补缺的史学功用。有些作家主张小说在思想价值、叙事内容等方面也要发挥补史功能,如唐代刘肃、李肇等作家。批评原则标准中的史学观念成分大于小说观念成分,尚实抑虚的史家观念占优势地位,如梁萧绮删改“搜撰异同、殊怪并举”的《拾遗记》,力求做到“言匪浮诡,事弗空诬,推详往迹,则影彻经史,考验真怪,则叶附图籍”[12],完全是一派著史的标准与作派。宋代官修史书《新唐书》和著名的两部书目《郡斋读书志》(及《附志》、《后志》)、《直斋书录题解》也将是否符合史家实录、纪实原则作为评价小说的重要标准与尺度。
然而,一些批评现象也表明,至迟在南宋时期,针对文家小说的史学视界批评悄然兴起。宋代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评价《幽怪录》、《传奇》等作品“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已经不再以史家的实录原则规范小说。罗烨在《醉翁谈录》中则充满激情地赞扬小说家将虚构故事与尊重史实融汇一炉的才华与智慧:“幼习《太平广记》,长工历代史书。……只凭三寸舌,褒贬是非;略啯万余言,讲论古今。说收拾寻常有百万套,谈话头动辄是数千回。”还有一个小说领域之外的例证是南宋学者郑樵的话:“又如稗官之流,其理只在唇舌间,而其事亦有记载。虞舜之父、杞梁之妻,于经传所言者,数十言耳,彼则演成万千言。东方朔三山之求、诸葛亮九曲之势,于史籍无其事,彼则肆为出之。……顾彼亦岂欲为此诬罔之事?正为彼之意向如此,不得不如此。不说无以畅其胸中也。”[13]汉魏以来学者特别是治经史的学者大多以崇尚纪实反对虚妄的态度对待小说的,而郑樵则客观地分析了稗官(小说)叙事的虚实特性:有的小说是在经传记载的基础上加以渲染铺叙、増饰繁化创作而成;有的小说则纯属作者虚构。对小说虚构敷演的手段,郑樵不仅没有像一般史学家那样加以歧视贬斥,反而做出了合乎艺术创作规律的因果阐释:艺术创作的动力源自于作者表情达意的需要,作品的最终形态往往取决于作者的创作意图。
一些原本被认为属于纪实文体的小说如《世说新语》等,宋人也逐渐将它们视为虚构的、与史书性质相对的作品。刘辰翁评“庾太尉南奔见陶公”一则说:“小说取笑,陶未易愚。”评“袁绍年少时”一则说:“自非露卧,剑至即上,又不如迁以避之,小说多巧。”他敏锐地把握了小说家为了写出人物识度神韵、备极世情进行虚构的艺术规律,所谓“取笑”、“为戏”则直指小说虚构以娱情的特质。可见,刘氏已经将《世说新语》列于虚构的小说作品之列,最起码他认为其中有小说虚构的笔法。对《世说新语》“魏武将见匈奴使”一则,刘辰翁则评点为“谓追杀此使,乃小说常情”,所谓“小说常情”,即是虚构想象。刘辰翁还将其具体技法与史书技法相对照,认为其叙事传神胜过了史传。他评点《世说》中对桓温的描写说:“此等较有俯仰,大胜史笔。”明确将小说技法与史传技法分别开来。学界对刘辰翁批点《世说》的价值与意义评价不一。陈洪、林岗、孙琴安等学者认为刘辰翁为小说评点第一人,是小说评点开山之祖师,刘强认为刘辰翁的校刊评点是在其同乡刘应登的基础上进行的,否认刘辰翁定为批点《世说》的第一人。潘建国则以庋藏于日本及台湾之《世说新语》元刻本为文献基础,通过细致的文本比勘,得出“‘刘辰翁’评点,实系元代坊肆伪托”的结论。无论如何,断定针对“文家小说”的史学视界批评在宋元之际形成应不为过,理由有三:这是针对具体小说作品的叙事技法的批评,不再是针对“小说”文体的泛泛批评;这是将《世说》视为文学属性的小说的批评,而不是视为纪实、实录的史家观念的小说的批评;这是着眼于小说艺术的批评而不是着眼于史学规范的批评。
三、史学视界批评的发展与繁荣
宋元以后,史学视界批评这一方法的运用逐渐增多,尤其在历史演义、英雄传奇批评领域内大放光彩。作为在批评实践中不断完善起来的方法,史学视界批评的内容侧重与思维方式在其发展历程中均有所变化,其形态不断丰富,内涵也不断扩展,至晚明与清代前期臻至繁荣,众多批评家都运用史学视界批评,取得了新的批评成果。综观这一时期,史学视界批评形成了如下的个性特征:
(一)重视发掘小说的思想价值和教化功能
史学视界批评将小说放在史学与文学二维背景上加以考量,形成了两种有差异的批评趋向:一种用史学规范衡量小说的文体价值和创作方法,如蒋大器、张尚德、熊大木等人主张小说要具备与史传类似的承载世风大义的教育意义,发挥与史书相同的传载历史知识的功能。张尚德甚至将“万古纲常期复振”的重任交付给小说。一种认为小说在内容、功能与价值方面与史传形成互补,可以“补史之阙”。如袁于令认为只有正史而没有逸史(小说),历史英雄的功名事业固然能够流传,但是正史摹写不出的“奇情侠气,逸韵英风”,“卒多湮没无闻”,因此他主张小说“本意原以补史之遗,原不必与史背驰也。”[14]为了说明小说的这一“补阙”功能,清代褚人穫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称小说为相对于史鉴这一“大帐簿”的“小账簿”:“昔人以《通鉴》为古今大帐簿,斯固然矣。第既有总记之大帐簿,又当有杂记之小帐簿,此历朝传志演义诸书所以不废于世也。”[15]
(二)拓展了刘辰翁对小说艺术批评的路数
刘辰翁评点《世说新语》运用的史学视界批评,仅仅针对作品中的虚构成分和与史传相异的笔法。宋元以降,史学视界批评的路数大大增加。有的着重批评小说的叙事艺术与技巧,如汪道昆将《水浒传》与《史记》相提并论,盛赞前者“如良史善绘,浓淡远近,点染尽工,又如百尺之锦,玄黄经纬,一丝不纰”,为“行中第一”,叙事艺术与《史记》相似。李开先则认为《水浒传》叙事“委曲详尽,血脉贯通”,深得史家的“序事之法,史学之妙”,是《史记》之后最伟大的作品。清代张竹坡评《金瓶梅》叙事穿插之法时不无夸张地说:“《金瓶》文字,其穿插处,篇篇如实。后生家学之,便自会作太史公也。”[16]有的则着重批评小说结构形式,如《水浒传》第十七回在介绍宋江出场时,金圣叹批道:“一百八人中,独于宋江用此大书者,盖一百七人皆依列传例,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亦所以成一书之纲纪也。”将小说的叙事体例与史书的列传世家体相类比,揭示出小说的结构特点。还有人从艺术表现、审美意趣上批评小说,如戚蓼生将《红楼梦》“一声两歌”、“一手二牍”的手法誉为史家笔法,赞扬道:“第观其蕴于心而书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17]
(三)虚实之辨成为史学视界批评关注的核心
“实录、纪实”原用于对《史记》的评价,所谓“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18]。被移入小说领域后,则变为对小说创作有来源依据、不能肆意虚构的规范。明代小说批评对虚实问题看得很是郑重,争论尤为激烈。瞿祐为作品中虚幻不实的内容作辩护,征引了《尚书》、《春秋》等史书作为证据,郎瑛《七修类稿》有关小说为虚妄之作的结论,也是史家纪实观念在作怪。清代前期,小说纪实观念的势头尤为强劲,毛宗岗、纪晓岚、蔡元放等理论家批评小说,都以史家观念为根基和武器,强调小说与历史、史实的一致性,反对虚构。与此相反,一些批评家则从小说与历史的对照中看到了虚构的魅力和价值。谢肇淛说:“凡为小说及杂剧戏文,须是虚实相半,方为游戏三昧之笔。亦要情景造极而止,不必问其有无也。”他认为如果要求小说、戏曲事事与正史相合,作者就不敢下笔,读者就不如直接史传,不需要欣赏小说、戏曲了。所以,他认为虚构中有合乎情理的一面:“小说野俚诸书,稗官所不载者,随虽极幻妄无当,然亦有至理存焉。”[19]
(四)尊文体意识逐渐觉醒,史学观念在小说批评领域中的终极标准地位受到冲击
明代中后期,一批文艺观念比较激进的小说理论家如袁宏道、谢肇淛、冯梦龙、金圣叹等人,均强调小说不同于史书的艺术特点和本体价值,将小说抬到与史书同高的地位,甚至认为小说及作家在某种意义上超越了史书和史家,表现出了强烈的尊文体意识。在李贽看来,《水浒传》与《说难》、《孤愤》一样,都是发愤之作,《水浒》的思想价值可与《史记》媲美,对史家歧视小说的传统观念形成了强有力的冲击。最善于运用史学视界批评推尊小说文体的是明清之际的金圣叹。金圣叹承认小说有效仿史传、步武史家之处,但他认为前者超越了后者。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己是件件有。”金圣叹还中从创作机制上分析了《史记》不如《水浒》的原因,他说:“某常道《水浒》胜似《史记》……《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繇我。”对金圣叹这一批评的用意,夏志清评价说:“十七世纪的批评家金圣叹为了使《水浒传》能厕身于中国文学杰作之林,竟把《水浒》和《史记》并列”[20]。可以说,金圣叹等人的小说批评触及到了小说创作的一些深层规律,对传统史学观念的雄厚势力构成了严峻的考验与消解。
于是,明代至清代前期,史学视界批评形成了很有意味的两端对立而又交错的格局:一端是以史家规范为圭臬,如明代蒋大器、张尚德、吴翼登等人及清代毛宗岗、蔡元放、周春等人的小说批评;一端是高扬小说超越史传的主张,如上文所述的金圣叹、张竹坡等人的小说批评。夹杂在中间的,是不同程度的偏向某一方的批评现象。
四、史学视界批评的嬗变与终结
清代后期的史学视界批评在批评方式、思维视角和观点主张等方面基本沿承上一阶段的发展馀绪,评点家或者从提高小说地位和分析微言大义角度入手运用史学视界批评,或者关注构思、结构、技法、修辞等问题,见解平淡,鲜有创新。如二知道人、冯镇峦等人从结构整体着眼,将小说与史传相比较。二知道人说:“太史公纪三十世家,曹雪芹只纪一世家。……雪芹纪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21]冯镇峦评《聊斋志异》说:“此书即史家列传体也。以班马之笔,降格而通其例于小说。”其实,二知道人、冯镇峦的观点并非独创,都受到了金圣叹“《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并是一篇列传”[22]的启发。相比之下,倒是文康颇能道出小说与史传在艺术上的细致差异。文康说:“野史稗官虽不可与正史同日而语,其中伏应虚实的结构也不可少;不然,都照宋子京修史一般,大书一句了事,虽正史也成了笑柄了。非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并不是我消磨工夫,浪费笔墨,也因这第十二回,是个小团圆,正是《儿女英雄传》的第一番结束。”[23]这番话蕴含了几层意思:一是小说与史传一样,也要讲究伏笔呼应、虚实相调的结构技巧,不能一味直来直去;二是小说叙事有其繁复细致的一面,不能像著史那样一味追求简洁明了;三是史书叙事力避反复,而小说反复叙事可以在结构上发挥独特的作用。作为小说的创作者,文康这一番话来自于切身体会,不仅为前人所未道,而且说得最为切实在理,是史学视界批评运用较为得体的范例。有的批评家侧重分析小说与史传在行文风格、具体技巧上的共性,也有为了新人耳目不避勉强的结论,如冯镇峦说:“读《聊斋》,不作文章看,但作故事看,便是呆汉。唯读过左、国、史、汉,深明体裁作法者,方知其妙。”[24]他认为《聊斋》蕴含着与史传一样的章法技巧和结构艺术,但二者在哪些方面是共通的,冯镇峦没有进行具体分析,结论难以令人信服。不过,运用史学视界批评点评《聊斋》单篇作品,其结论还是公允适当的。如他评《念秧》写法是“模仿史记,先论后叙”,评《胡四娘》说“如读《史记》苏季子还乡一段文字,然尚未如此描画尽致”,都很贴近作品实情。
在章炳麟、惜红生、吴趼人、徐佩珂等人手中,史学视界批评出现了史学观念至上的回流。章炳麟提倡历史演义以传播历史知识为上,希望小说能在旧史中掺入街谈巷议,“推己意以明古人之心”,“使田家孺子知有秦汉至今帝王师相之业……”[25]吴跻人将小说与历史的关系反转过来:不是历史决定小说,而是历史借助小说才得以流传。在他看来,小说兴味浓厚,比正史更易于引人入胜,能“使今日读小说者,明日读正史,如见故人,昨日读正史而不得入者,今日读小说而如身亲其境。”[26]看似新奇,实则是小说“有益教化、裨史之阙”的改版。徐佩珂从社会政治环境入手谈论小说文本价值,认为在圣朝(清代)天子的治理下,“水旱则倡施赈济,丰稔则建置义仓”,又能宣明教化,他反对像《后水浒》之类的“蛊惑人心、诲盗诲反”的作品,赞扬像《荡寇志》:“以尊王灭寇为主,而使天下后世,晓然于盗贼之终无不欢,忠义之不容假借混蒙。”[27]他的主张与明代以来要求小说承担道统大义、宣扬忠君为民的观念一样,是史家价值观所致。徐佩珂对《后水浒》的评价是否科学,对咸丰时期社会描绘是否属实,这不是我们探讨的话题,值得注意的是,徐佩珂联系社会现实批评小说,无意中显示出史学视界批评的转向,那就是向社会—历史批评的靠拢。
这一转向在道光间即露端倪。其时有人为《施公案》作序,即以人们对现实中施不全的评价替代对小说中主人公“施公”的评价,其方法与嘉庆年间佚名评《梁公九谏》中狄仁杰的做法类似,但从社会现实看小说的倾向更加鲜明。晚清时期,随着小说革命思潮涌起,史学视界批评强调小说要发挥现实作用的主旨也逐渐显露。如李伯元的小说理论显现出以富有批判性的笔法指摘时弊、揭露黑暗的现实主义精神。他的《文明小史·楔子》中有这么一首诗:“谤书自昔轻司马,直笔于今笑董狐,腐朽神奇随变化,聊将此语视前途。”自认为其批判现实的力度、奋笔直书的精神超越了司马迁和董狐,并以此作为创作的宗旨,以发挥小说补救现实、有益国民的作用。而严复、夏曾佑等人的小说批评更以史学视界批评为起,以社会—历史批评作结。他们认为小说在转化社会风气中起重要的作用,特别对人心风俗的转化起着主导作用。他们指出:“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接着又以中外的社会政治事例作比较,进一步阐明这一问题,他们特别指出:“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严复甚至认为小说为社会和历史的根本与源泉,他说:“有人身所作之史,有人心所构之史,而今日人心之营构,即为他日人身之所作。则小说者,又为正史之根矣。”[28]彻底将传统的社会、历史对小说的权威关系颠覆过来。这些批评从性质上来看,已经融入社会—历史批评之中。
纵观史学视界批评的整个发展历程,我们可以看出,史学视界批评在确立小说文体地位、引领小说创作、发掘小说艺术魅力等方面功不可没,在酝酿期、发展期与高峰期三个阶段,它的脉搏起伏与古代小说批评是一致的。然而,在晚清时期,当古代小说批评在社会思潮变革、西方文学理论涌入、文学观念新变等多重因素的推动影响下出现了第二次发展高峰的时候,史学视界批评却走向了衰微与终结。究其根底,有来自外部的原因,也有来自文学内部的原因。在文学外部,晚清整个社会动荡纷乱,先觉人士希望能唤醒民智以期救亡图存,对小说等多种文学体裁寄予了厚望,“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等文学运动及思潮纷纷涌起。而在传统的史学文化背景下滋生的、乐于从小说与史传的静态关系审视小说艺术属性的史学视界批评,自然难以适应社会现实变革、文化思想更迭对文学批评发出的新召唤。在文学内部,明代中叶以前复古思潮盛行,前后七子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史记》、《左传》等史书成为文人学习效仿的典范。而明代中叶以后随着王学左派心学的发展而兴起的思想解放、张扬个性的种种思想观点,均是以反对复古思潮为宗旨的,如李贽的“童心说”,袁宏道的“性灵说”。既然主张复古的推崇经史,反对复古的自然也会借助批评经史阐发自己的观点;崇尚经史的看重占据传统优势的诗文而歧视小说,反对复古的也就反其道而行之,对小说这一为封建正统文学思想轻视的文体给予前所未有的重视。从另一方面看,明代小说不仅作品数量多,艺术水平也颇高,内容上与历史有或远或近的关系。这两方面因素交织,促成了史学视界批评盛极一时。而清代学术以乾嘉学风为尚,士人多不敢轻议历史古今,小说类型上占据优势的又是世情小说,且多有才子佳人小说、狭邪小说,这些小说既不像历史演义那样有史著记载作为基本框架和依据,也不像英雄传奇那样可以宣扬忠烈义气、惊人壮举,以耳熟能详、平凡琐屑的市民日常生活为表现对象,侧重描绘现实哀乐、男女恋情甚至猥亵情欲,很难与史传相提并论。这些决定了史学视界批评不可能有太多的发展空间,此时史学视界批评不得不作出选择:要么批评重心指向小说的具体技法,最终走向萎缩;要么自觉不自觉地吸收新的文学理论观念如西方小说批评观念,实现新的转身,比如向社会—历史批评靠拢与融混。这两方面的因素,决定了史学视界批评走向衰微的必然。
①尚继武《史学视界批评的内涵特征与原旨探求》,《文艺评论》,2012年第6期。
②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6页。
③韩进廉《中国小说美学史》,河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9页。
④刘书成《文化视角下的中国古代小说》,甘肃文化出版社2005版年,第29页。
⑤石昌渝说:“中国历史上存在着两种小说:一是附庸于史传的尺寸短书,它的本质在于实录。二是供人阅读消遣的故事,它与前者有血亲关系,但它与前者的差别在于它离不开想象和虚构。”(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11页)王汝梅、张羽认为,“中国古代有两种小说观念:史家小说观念,重道崇实,祟实疾虚;文家小说观念,爱奇用虚,虚实互立。”(王汝梅、张羽《中国小说理论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在此借用王、张的概念,将石昌渝所说的前一种小说称为“史家小说”,如刘知几所说的偏记小说、《搜神记》等作品;后一种称为“文家小说”,即与文学意义上的小说性质相同或相近的作品。
⑥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79页。
⑦孙奭《孟子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版,第449页。
⑧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卷十,中国书店1985年版。
⑨⑩邢昺《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版,第291页。
[11]《隋书》卷三十三,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962页。
[12]萧绮《拾遗记序》,王嘉《拾遗记》,中华书局1981年。
[13]郑樵《通志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90年版,第357页。
[14]吉衣主人《隋史遗文序》,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56-957页。
[15]褚人获《隋唐演义序》,褚人穫《隋唐演义》,商务印书馆1932年版。
[16]兰陵笑笑生《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268页。
[17]曹雪芹《戚蓼生序本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1页。
[18]《汉书》卷六十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38页。
[19]谢肇淛《五杂俎》,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P446-447页。
[20]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4页。
[21]陈文新、王炜辑评《百家汇评本红楼梦》,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22]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金圣叹批改《水浒传》,三秦出版社1998年。
[23]文康《侠女奇缘》,广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79页。
[24]冯镇峦《读聊斋杂说》,张友鹤辑《聊斋志异·三会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25]章炳麟《洪秀全演义序》,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058页。
[26]吴沃尧《历史小说总序》,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25页。
[27]徐佩珂《荡寇志序》,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519-1520页。
[28]严复、夏曾佑《〈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牛仰山、孙鸿霓《严复研究资料》,海峡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112-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