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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乡愁文化解读

2013-08-15叶小芳

怀化学院学报 2013年7期
关键词:乡愁家乡故乡

叶小芳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小时候曾听过一首儿歌,“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长大后才明白这表达的是一种思乡情。

思乡,自古以来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所表现的重要主题。在交通和通讯不发达的古代,一旦离乡,关山重重,音信难通,远在异乡的游子,念及家乡,每每禁不住悲从中来,千百年来形成了许许多多脍炙人口的名篇。思乡或乡愁成为中国文化异于其他文化的一支奇葩。

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乡关何处》中写道:“我想,诸般人生况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项是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的深刻交糅,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的相辅相成。这一况味,跨国界而越古今,作为一个永远充满魅力的人生悖论而让人品咂不尽。”[1](P148)

“乡愁”文化经过千百年的发扬、积淀,早已嵌入中国人心理结构的底层,成为文化遗传的基因密码,成为流淌在中国人血液中本能化的情感之一。

乡愁缘由

《汉书·元帝纪》曰:“安土重迁,黎民之性。”认为安于故土,不愿轻易迁居他乡,这是黎民百姓之本性。由于土地对于农耕民族来说至关重要,人们世代生活在一块土地上,久而久之,对所生活的这块土地就产生了深深的依赖和眷恋之情,如果没有天灾兵祸,是不会轻易迁离家乡的,即使是不得不离开家乡,也断不了对故土的眷恋之情。

汉代无名氏的《古诗》云:“日暮途且远,游子悲故乡。”晋代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五首》云:“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三国魏时曹操的《却东西门行》云:“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唐代刘长卿的《代边将有怀》云:“瘦马恋秋草,征人思故乡。”清代崔岱齐的《岁暮送戴衣闻还苕溪》云:“鸟近黄昏皆绕树,人当岁暮定思乡。”最著名的还是唐代诗人李白《静夜思》里的诗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描写游子思乡的名句,短短的四句诗,既朴实又清新,既平常又深沉,鲜明地勾画出一副生动的月夜思乡图。[2](P24)汉语中一些成语也与安土重迁有关:安土重迁,落叶归根,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对故土的怀念,是全人类共通的、乃至于动物都具有的感情。但对故土的眷念程度,中国人相比世界上其他国度表现得尤为明显。在“故乡”这两个简单而朴素的方块字中,蕴含着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积淀下来的哲学思乡、民风民俗。中国人走到哪里,都在故乡情结中良久徘徊,别离之愁、思归之渴,如生命般古老而常新,即使远在异国他乡,也难以割舍。人们对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甚至是一黄土都怀着深厚的感情。西游记里就有唐三藏出唐时,皇帝将泥土混入酒中让他喝了上路。

在山西大同洪洞有一棵大槐树,几百年来许多人都来这里寻根,其来源是在明代初期,中原地区(河南、河北、山东、安徽一带)因连年战乱和遭受灾荒,人口大量减少,明政府为此曾七次组织山西南部的居民向中原地区移民,并且在洪洞大槐树下进行登记。当移民们启程时,依依惜别,频频回首,所看到的就是这棵大槐树,所以大槐树就成为惜别家乡的标志。后来中原一代就流传着一种说法:“问我故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2](P24)

分析中国人的乡愁重,首先也许因为传统中华民族是一个农业民族。和游牧民族相比,由于我们农业民族安土重迁的情怀,对自己的家乡和土地会更有依恋感。一旦离开家乡,则必定乡愁更重。

再则,我们中国人受儒家思想影响,家族观念比较强,当离开家人亲友所在的地方时,也就格外想念。中国人注重血缘关系、亲情伦理,家永远是中国人情感汇聚之所在。传统的古训是百善孝顺为先。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句话辩证地表明,孔子既强调子女应奉养并孝顺父母,但又并不反对一个人在有了正当明确的目标时外出奋斗。在古代,父亲去世还须守墓三年。儒家希望,这样可让每一个人能够更爱父母,也因此更懂得爱,就会有更好的品德。

中国的乡愁还有一个原因,从心理学的视角看,乡愁应归于某种“分离焦虑”。一般来说,婴儿很依赖母亲的怀抱,一旦母亲不在身边常常会啼哭不已,成年人的乡愁,也是类似的一种感觉吧,离开家乡就仿佛离开母亲,这就是为什么中国文人会毫不犹豫地把故乡比喻成母亲的心理机制,如以写乡愁而著名的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一诗所喻“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乡愁不仅仅是一种“分离焦虑”,它同时是一种对家乡,对故土以及故土上生活的人,以及对过去生活的深沉的爱。中国人乡愁重,是中国人重视感情,爱生活爱亲人的体现。怀有乡愁,是对家乡的怀念和珍惜,是失去家乡后的忧郁和伤怀。

中国人的乡愁格外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意识到了自己失去了精神家乡,一个曾经非常美好的精神家乡。这个精神家乡,就是先秦时期曾有过的思想自由、信仰多元而精神张扬的中国文化。秦始皇时期的焚书坑儒是中国人失去精神家乡的第一次被放逐。而在以后的两千年帝制专制统治时期,总体趋势上,可以说是专制越来越严酷,而中国人的思想自由越来越少,我们离中国精神之家乡越来越远。到清代文字狱和对知识阶层的大屠杀,使我们离中华精神的家乡更是隔着山万重水万重的地步。陶渊明写《归去来辞》,写的是回归故乡的喜悦,实则在写回归美好心灵的喜悦,《桃花源记》写的是他心目中故乡应有的样子,过着“怡然自乐”幸福生活的桃花源中人,他们是“先世避秦时乱”来到这里的,足以说明中国人失去精神家园是在“秦时”。

乡愁文学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自古以来,“乡愁”就是中国文学的一大母题。华夏民族是最恋家的民族。这种情结折射到文学作品中,是浓浓的乡土情结。这种情结几乎是在外游子的普遍心态。

中国安土重迁的文化传统,使得故乡成为无数游子心中的一曲悲歌,是游子永远的牵挂和疼痛。唐代王维写下“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便插茱萸少一人”,表现了乡愁的婉约动人。《游子吟》里,“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则道出了母子间的深笃之情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反哺之恩。

唐代作为先唐乡愁诗的集大成者,贡献出了汗牛充栋的乡愁佳作,其传播广布海内外。唐代乡愁诗具有丰富的审美意义与文化价值,因其契合了民族共同的情感心理而具有典型意义。

流沙河有一首诗,“就是那一只蟋蟀,钢翅响拍着金风,一跳跳过了海峡,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就是那一只蟋蟀,在《豳风·七月》里唱过,在《唐风·蟋蟀》里唱过,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在姜夔的词里唱过……”诵读这首诗,既能读出高山流水,也能读出浓浓乡愁,像是在与台湾诗人余光中唱和着。对传统文化的无限留恋和深情追忆,表现远离故土、漂泊海外的乡思乡情乡恋乡愁,这历来也是台湾文学长久不衰的题材。

在众多表现乡愁的小说作品中,白先勇小说散发着独特迷人魅力。无论是《台北人》中身在台湾的大陆出身者,或是《纽约客》里寓居美国的中国人,乡愁一直是他笔下人物的共同心理症结。故土之情,家园之恋,异乡游子在外飘零的孤独与艰难无不成为最强烈的情绪感受。

余光中不仅是“乡愁诗人”,也是一位“文化诗人”。他的乡愁及对故土诗意的写照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听听那冷雨》有传神的表达,他在《思乡曲》深情吟唱“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是雪满白头……”,令人想到唐诗人贺知章《回乡偶书》里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叶落归根,是每一个漂泊者的渴求,一如陆放翁所言“云闲望出轴,叶落喜归根”。

林海音以其女性情怀演绎着中国的人文传统精神,这种传统精神的精义是传统的思想道德和文化。“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她的小说《城南旧事》很容易勾起那段贯注着浓郁的传统文化、民风民俗的悠长回忆。

琦君的散文带着淡淡烟愁,向我们展现了一幅富有中华民族特色的家乡风俗图景,并依附着对传统文化的追忆,使文化乡愁达到了探寻人们精神原乡的高度,也给琦君散文添上了一份瑰丽的文化色彩。这种文化乡愁的书写,连通了中国传统文化对故园情怀的深深眷恋,表达了千千万万海外游子的心声。

乡愁文化

台湾作为一个漂泊的岛屿游离于大陆母体,由一种强烈的“根意识”滋养出来的乡愁文学,实质上是一种文化乡愁。对故乡的思念,才使得情感充沛的人们格外看重和留恋故乡的文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无尽的乡愁成就了当下台湾地区传统文化的保护现状。

当记者要求作家白先勇对“文化乡愁”一词的内涵进行解说时,白先勇说:“从19 世纪末期开始,一直经过整个20世纪,中国的传统文化经过了一段衰落时期,失去的很多,破损的很多,毁灭的也很多。我对中国过去辉煌的文化有一种怀念,一种追缅。我把中国文化作为自己的原乡、故乡,对它有一种很深刻的记忆。一个中国人在外国住久了,慢慢地就会想念自己的文化祖国。人越老了,感情上与传统文化就越亲近。”

白先勇虽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他的小说却表现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深眷恋:《游园惊梦》、《谪仙记》、《梁父吟》、《思旧赋》这些名篇,从题目即一眼看出受传统文化的熏陶;而小说内容从《永远的尹雪艳》到《玉卿嫂》,从《冬夜》到《游园惊梦》,充满了对传统文化的深刻记忆:戏台,杭绸,宋瓷,海棠,云母屏风,笙箫管笛……对传统文化美学观念与表现手法的借鉴使白先勇作品充溢着浓郁的诗情画意,有一种独特的历史、文化的厚重。

在《给后花园点灯》中,董桥意味深长地说:“没有文化乡愁的心注定是一口枯井。”在《乡愁的理念》“序”中,董桥如此解释乡愁,“是对精致文化传统的留恋。”

无论是哪一种类型的移民,在他们心灵深处,都有一个与“漂泊”并生的“寻根”、“恋乡”情结。回归古典,回归传统文化正是一种文化漂泊和文化寻根。在某种意义上,余光中的诗,董桥的散文,金庸的武侠小说,甚或琼瑶的纯情小说一样承载着绵延不断的文化乡愁。[3]

最近两年“中国风”歌曲备受大众喜爱。配合着周杰伦、林志炫等歌手的演唱,创作了《东风破》、《发如雪》、《千里之外》、《青花瓷》、《烟花易冷》等歌曲的词作者方文山说:“我很喜欢传统的文化成分,都会从那边去截取一些创作的素材。”“中国风”歌词正是对古典传统文化的一次深情回眸。在中国风歌词里,处处可见唐诗宋词这种精致文化留下的唯美浪漫气息,以及不同于后现代工业社会浮躁喧嚣的优雅安静。这古典意味浓郁的歌词,传达了一种文化气息,一种古典的浪漫情怀。《东风破》“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表达了漂泊者的孤独,《菊花台》有“怕你上不了岸,一辈子摇晃”的惆怅与对无常命运的感叹。《青花瓷》中“我”一边为素胚上色,一边思念一位曾经邂逅的如青花瓷一般美丽的江南女子,与其说是思念爱情,不如在追悼一种逝去如“传世的青花瓷”般稀缺的自然清新的文化。这些孤独、漂泊、恍惚、惆怅及怀旧情绪正是现代人关于文化乡愁的关键词。

返回古典既是一种文化寻根也是一次精神逃离,隐喻着在不断的文化价值的失落中不断去等待、寻找,在古典情怀中寻觅现代人的家园。

克罗齐曾这样描写现代人“返回”趋向和怀旧心态,“当人们又重新拾起旧日的宗教和局部地方的旧有的民族风格时,当人们重新回到古老的房舍、堡邸和大礼堂时,当人们重新歌唱旧日的歌儿,重新再做旧日传奇的梦,一种欢乐与满意的大声叹息、一种喜悦的温情就从人们的胸中涌了出来并重新激励了人心。在这种汹涌的情操中,我们最初并没有看出一切心灵所引起的深刻而不可改变的变化,这种变化有那些出现在明显的返回倾向中的焦虑、情感和热情给它作证。”[4]一种传统文化正在回归。国运昌盛之时,也即文化复兴之日。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经济的腾飞使得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逐渐升温。时至今日,接续余秋雨回望历史之风,传统文化复兴又进入了一个新高潮。银幕、荧屏、报章、互联网上,处处可见对中国文化的解读与思考。我们想到弘扬中国武术,它不也是一种文化寻根,找寻一种民族的骄傲、尊严和民族情结吗?

在中国还有一个年年上演的节目,即春运回家过年。年与家,是十三亿中国人永远的乡愁。每到农历年根底,一个个身在异乡的人,会忽然像候鸟一样,开始有意无意间准备面向故乡的飞翔。汹涌的人流涌上飞机、火车、轮船、汽车、摩托车等一切能利用上的交通工具,归心似箭奔向故乡的旅途。每到年底中国人形成如此大规模的群体迁徙现象,让外国朋友也目瞪口呆。家的观念根深蒂固盘结于心。对中国人而言,“人是故乡亲,月是故乡明”。故乡是永远的家,是温暖的生命目标,这与几千年中国文化发展忠孝的观念直接相关。

在当今中国城市建设中也存在对于文化的破坏问题,研究者熊培云说“如有建筑家所批评,中国的城市忽视城市生活品质、文化内涵和历史魅力,文化与历史像建筑垃圾一样被清理出城市。一座失去记忆的城市,从此淡漠了乡愁,与大地山川承载记忆不同的是,城市成了浮世不安与居无定所的象征。无疑,`集体失忆'是今日中国改天换地般城市建设的最大特点,也是最大悲哀。”[5](P222)

这是我们当代怀旧者乡愁的原因,我们的家乡可以“拆”,我们的记忆和过去却恒在。我们已不能回到童年的小河边,大槐树下以及祖屋去了,因为那些被拆迁或填埋了。此时我们只有尊重传统,保护和珍惜有价值的珍贵文化遗产,比如古建筑等,我们才能保持住自己的民族特色。

拥有文化乡愁,是一种高贵的选择,意味着国人选择记取自己的文化家乡,而没有忘记那曾经美好的文化,意味着宁愿因思念却不得而受苦,也不愿意忘记自己民族曾经更美好的文化;意味着坚守这种文化,即使不能发扬它却将它埋藏在自己心里,化为乡愁。物质乡愁的舒解,也许可以通过复制而得到,而文化乡愁的舒解,只有回到中华精神的本源才能获得。思乡是一种病,一种痛,证明我们还有知觉,还有希望。乡愁,正是我们中华文化复兴的驱动力。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无尽的乡愁,正是传统文化的天然保护剂。

[1]李 铭.听余秋雨讲文化[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2]赵铁生.传统文化精解[M].北京:知识出版社,2010.

[3]黄彩萍.返回古典与文化乡愁[J].鄂州大学学报,2008,(11):51.

[4]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5]朱建军.中国人的人心与文化[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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