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 《桥》的幻想叙事方式
2013-08-15刘红叶
刘红叶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24)
《桥》始作于1925年11月,废名对这部作品用心颇多,历时多年兴趣不减,他曾说:“总之我一点也不埋怨我的时间白费了,它教了我怎样认识道理,学会作文。我对于它也真是一个有情人了。”[1](P216)《桥》是废名在急剧变化的社会现实中理想与希望的寄托,是废名心灵的独舞,纯美而晦涩,他的文字跟随着他那飘忽不定、曲折幽深的心灵轨迹自然流动,充满诗意,富有幻想特征,30年代以后,废名思想逐渐由务虚转向务实,《桥》最终成为一部未完之作。《桥》中多有废名家乡黄梅以及他童年生活的影子,但不能因此断定这是一部回忆型的写实作品,回忆只是对过去已然世界的摹写,而《桥》则是对应然的理想世界的期待,废名选择了一种独特的叙述方式——梦境,来建构这个远离现实的仙境,小说中“梦”字出现多达83次,“作者对现实闭起眼睛,而在幻想里构造一个乌托邦”[2](P224),使作品弥漫着一种非人间的空气,作者通过三重梦境的建构逐步消解了现实的诸多苦难,为我们营建了一个超脱凡俗的世外桃源。
一、废名之梦——身处现实,渴望桃源
《桥》创作期间,古老的中国大地正经历着剧烈的动荡,整个社会一片混乱。废名期待人自由与尊严的实现,也曾为之奋斗,却被黑暗的现实包裹,混沌的现实已经无法让人感到人生如梦的诗意与美好,茫然无措的废名选择将目光内指,在内心的回忆与梦想中找寻出路,企图借助梦境营造一个没有忧愁与痛苦的世外桃源。《桥》是废名在回忆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一个梦,是处于现实困境中的废名对桃源的渴望,这里的一切人与事都太美好,美好到不真实,整部作品如梦般神秘飘渺,若有所本却又不可琢磨,正如作者借小林之口所说:“倘若是我的相识,哪怕画图上的相识,我的梦灵也会牵进他来组成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梦——可以只是一颗树。”(《黄昏》)废名之梦是第一重梦境,桃源仙境如梦一般虚无,可望而不可及,他的梦可以分为两部分:一是纯真的儿童世界,一是古朴的社会风俗。
孩子最为纯洁天真,也最具想象力,姐姐说小林画在扇子上的石头是地下的石头,小林就联想到石头会把扇子压破,他们还未受到世俗干扰,心地单纯善良,有时也会淘气,还有着小小的英雄情结,渴望得到认可与关注,童年的小林与伙伴们就生活在自己简单的快乐中,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儿童都是如此,这个无忧无虑的儿童世界是不真实的。仔细阅读文本,我们会发现,小林与伙伴活动的场所都是父权失语的相对封闭的空间,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小林的家住在“后街”,与市肆相隔,这样就远离了繁华与喧嚣,而且家中只有妈妈与姐姐;小林的乐土——“桥北城墙根的洲”,“除了女人只有孩子,孩子跟着母亲或姐姐”(《洲》);学堂只有在先生缺席的时候才会变成孩子们的天堂;孩子们经常涉足的地方——家家坟、万寿宫, “除了麻雀,乌鸦,吃草的鸡羊,只有孩子到”(《万寿宫》)。父权的隐匿,遮蔽了残酷的现实对孩子的压迫,给了孩子完全的自由与快乐,可是主人公一旦长大,将不得不面对现实,这个梦就无法继续,所以作者做了另一个梦——与“城外”一桥之隔的史家庄。史家庄“三面都是坝,……站在史家庄的坝上,史家庄被水包住了”(《沙滩》),坝和树把史家庄围城一个独立封闭的“青”庄,鸟语花香、如诗如画。这里的人都善良淳朴,史家奶奶慈爱安详,对三个小儿女疼爱有加,三哑叔敦厚朴实,脸上总是带着笑,忠心耿耿报答奶奶的救助之恩,大家没有争斗和猜疑,黄发垂髫,怡然自乐,送牛、送路灯、三月三看鬼火、看赛会、清明节打杨柳、上坟、七月半放焰口,构成了一幅恬淡和谐的世俗风情画,史家庄成了不足为外人道的世外桃源。
小说整体来看是第三人称叙事视角,但作者常常以第一人称介入文本,废名时时跳出来想参与到故事中,却又处处被文本的自足空间排斥在外,悖论的是,他的介入反而拉开了自己与文本的距离,表明他存在与否对故事丝毫没有影响。废名多次试图证明故事确有所本,例如,“他家隔壁确乎是一座村庙,这是可以做这个故事的考证材料的” (《落日》),但文本本身的虚幻性消解了这种真实,反衬出这一切只是作者理想中应然的样子而已。所以,《桥》是无力摆脱现实纠缠的废名营造的一个梦,是他渴望却不得进入的仙境,因此作品中总是萦绕着淡淡的忧伤,这种寂寞在下卷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废名的心可以超越死亡却无法超越自身感伤,这使得他的身上有一种隐逸的气质,在乱世之中寻求心灵的寄托。
二、小林之梦——走进桃源,抗拒现实
与废名相比,小林是幸运的,史家庄对于废名来说是一个渴望却无法进入的桃源仙境,小林却可以身在其中,感受那份静谧超然的美。年幼的小林心无旁骛,可以轻松融入史家庄悠然恬淡的精神氛围,十年后的小林渴望找回自己原初的精神归宿,但这时的小林已经不再是纯洁无邪的孩童,回到史家庄的他依然无法完全摆脱现实的纠缠,不时受到来自外界的诱惑,因此小林总是在“过桥”。小林之梦是第二重梦境,他是生活在史家庄的外乡人,他的梦徘徊在理想与现实的边缘,并努力向心中的梦靠近,离梦的实现更近了一步。
史家庄通过一座桥与外界相连,桥可以看做梦境与现实的通道,过桥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在理想与世俗之间抉择。曾经的小林 “总是一个人过桥玩”(《落日》),对于一个纯真的孩童来说,梦与现实是没有根本区别的,梦可以变成现实,而现实也是梦的一部分,他所到之处都犹如世外桃源,桥似乎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十年后的小林中途废止学业,受伤失望的小林选择回到 “第一的哭处”,他背弃了现代文明,却无法消除现代文明对他的影响,外界生活的片段回忆成了他和姐妹俩谈话内容的一部分,他会想到北方小巷雨中打伞的姑娘,会想到戏台上打扮成老旦的女戏子,会想到高耸湖边的礼拜堂。小林再回史家庄随时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客人,住的客房,睡的客榻,小林用一个画家的眼光,处在旁观者的位置,静静欣赏史家庄的美,欣赏琴子与细竹的美,他陶醉于此,却不能全身心投入这个乌托邦,过桥这一举动再也不似原来那般单纯。狗姐姐,正如她的名字一样,代表的是世俗的空气,她的生活只是活着,没有哲学、没有诗意,她不会懂小林选择过桥时心中的悲哀。狗姐姐对小林的诱惑在小林离开史家庄之前就埋下了种子,回归后小林心灵上的不纯净为这种诱惑留下了入口,在与狗姐姐相会时,小林本来准备涉水而过,可这时的他已经没有勇气接受清水的涤荡,最后通过桥走进了现实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小林并没有沉溺于世俗诱惑不可自拔,他选择了回到这片保留人性初始完美的净土就表明了他有向理想之境皈依的倾向,他始终渴望灵魂的超越,所以小林总是在“望”,望塔、望杨柳、望高山、望鹞鹰、望天空、望礼拜堂……目光所至是他所期望的自由的归处。在 《桥》这一节中,史家庄与八丈亭之间有一架木桥,小林已经过了桥,离开了史家庄,却感觉自己并没有过,他的灵魂似乎同二十年前一样,“永远站在桥的这一边”,仿佛灵魂得到超度。“自从枫树下与狗姐姐的会见以后,好几天,他彷徨得很,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梨花白》),这是他内心的矛盾与恐惧,是他抵抗现实压服的挣扎,最终,他选择蜷伏在琴子爱的翅膀下,“就以今日为止,过去我的生活不能算简单,我总不愿同人絮说,我所遇见的一切,都造化了我”(《故事》),至此,小林开始远离人间烟火气,虽然偶尔还会想到狗姐姐。与废名之梦相比,小林之梦进一步摆脱现实的束缚,梦境逐步背离现实,桃源仙境变得触手可及。
三、琴子、细竹之梦——融入桃源,超越现实
《桥》每章都以物命名,自成一篇,故事情节被极力淡化,造成故事时间凝滞不动的假象,史家庄有一颗古老的松树,史家奶奶年轻的时候,“便是这样不待思索的听大家说,`松树脚下',又说给别人听,而且松树同此刻也不见得有怎样的不同”(《“松树脚下”》)。其实故事时间处于一种内在流动状态,我们可以通过意象的更迭与空间的转换来感觉时间的缓慢变化。正如刘勇所说:“在废名那里,时间从根本上来说处于一个混沌状态,似乎从未对叙事形成任何障碍,过去、现在与将来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他们同属于历史长河中一个个 `瞬间',处于同等的地位,而历史则是无始无终的。”[3]时间对事物的限定意义由此被解构,有意模糊时间概念,使史家庄的美被赋予永恒的意义,无论过去、现在、将来,这种美都会延续,更增强了作品的虚幻性。琴子与细竹从小在史家庄长大,没有受过现代文明的熏染,她们至诚至美,与史家庄的内在精神高度契合,琴子与细竹的少女之梦构成了第三重梦境,这个梦完全摒弃了烟火气,完成了桃源仙境的建构。
琴子与细竹之美在于她们的美能够与自然融为一体,人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桥》里也还有人物动作,不过它的人物动作大半静到成为自然风景中的片段,这种动作不是戏台上的而是画框中的。因为这个缘故,《桥》里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4](P251)。头发是少女美的象征,她们的头发修长、乌黑,密得就像树上的叶子,屋里种上草就可以成为一棵树,挂在山上就是人间的瀑布,能在树下梳头是她们一大乐事,在她们看来,树是专门为她们梳头而种的,树林就是“头发林”,柳条就是“柳发”,头发里藏着少女所有的秘密和对爱情的渴望。她们也生活在花的海洋中,金银花、红山茶、桃花、李花、梅花、映山红、莲花、牵牛花,这里四季花开,少女之生命如花一样绚烂,充溢着甜蜜的幻想,自然中抹不去的是女儿的柔情。琴子、细竹的梦是一个远离尘俗的自足空间,琴子娴静温柔,细竹活泼灵动,她们性格各异却同样纯洁真诚,这种纯粹使她们的梦具有排他性,不容外人闯入,包括小林,在《塔》中,细竹幻想:“下雨的天,邀几个人湖里泛舟,打起伞来一定好看,望之若水上莲花叶。”“细竹没有明言几个什么人”,但小林知道自己不在那个船上。
单纯描写这种美似乎还不够,为了突出二姐妹的超凡脱俗,废名采取了对比的手法,琴子与细竹很少离开史家庄这个乐园,一旦出游,往往会看到现实的 “丑”。游花红山时,琴子与细竹美得像画上走出来的仙女,一路上惹得路人纷纷回头,而茶铺老板娘的女儿 “长得一个大扁脸,难看极了”(《诗》)。《桥》下卷,小林、琴子、细竹三人同游天禄山,遇到了大千、小千二姐妹。琴子与细竹虽然同时爱着小林,但她们却不会勾心斗角地争夺,琴子看到小林与细竹亲密也会吃醋,但她明白“妒”字最可怕,即使和小林已经约定婚期,她对小林的关爱也是内隐的,不会伤害她与细竹的姐妹情谊。细竹更不会去抢夺姐姐的幸福,当她看过小千的日记,了解了大千、小千的情感纠葛,她惊异于亲姐妹竟至如此。外界之“丑”,反衬出琴子与细竹外在与内在双重美,她们的美纯粹超俗,乃世外仙姝,琴子与细竹之梦完全消解了现实的苦难,进入远离人间的仙境。
综上所述,《桥》是一曲悠扬的田园牧歌,是一幅静谧的山水画,《桥》之美在于其虚幻性,它留给我们的不是对现实的思考,而是精神的寄托。废名通过三重梦境的建构逐步完成了其幻想叙事,由身于现实、渴望桃源,到走进桃源、抗拒现实,再到融入桃源、超越现实,桃源仙境一步一步摆脱了现实的束缚,完成自身重建。学界往往认为《桥》的虚幻性只是作品表现出来的一种意境,我认为 “梦境”的营造正是 《桥》独特的叙事方式,与其他人文幻想小说不同,废名笔下的梦境是通过对现实的不断背离实现自身价值的。
[1]废名.《桥》附记 [A].林贤治,肖建国.桥[C].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2]灌 婴.桥 [A].林贤治,肖建国.桥 [C].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3]刘勇.废名小说的时间与空间 [J].当代作家评论,2001,(2):33.
[4]孟 实.桥 [A].林贤治,肖建国.桥 [C].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