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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的现代小说价值和叙事话语形态

2013-08-15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话语小说历史

刘 颖

(西藏拉萨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西藏拉萨850000)

我国传统历史小说大体存在着两种叙事模式,一种为史传文学叙事模式,另一种为通俗演义的叙事模式。清末民初,两种叙事模式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发展,产生了像吴趼人、林纾、许指严、蔡东藩、黄小配等人创作的一大批较为优秀的历史小说。然而,在当时那个各种文化、思想相互碰撞的特殊时期,一种新的历史叙事正在悄然崛起,它携裹着新颖的“现代性”开始向传统的两种历史叙事发出强烈的冲击。这种新的历史叙事是当时一大批优秀作家向西方借鉴的结果,最初进行创作实践者应当为曾朴,其所著的“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孽海花》可谓一部对传统历史小说叙事具有“超越性”的杰作。当然,由于这种新的历史叙事处于初创期再加上其产生的特殊原因,《孽海花》成了一部多重混杂的叙事声部交集的特定作品。下面我们就来具体分析一下这部小说历史叙事的具体运作情况。

一、人物的非英雄化与非道德性

《孽海花》涉及的人物近三百,其中大部分都是依据现实人物原型进行加工塑造的。因此,整部小说充满着极强的“现实性”和“历史性”,这一点继承了史传文学的特点,与传统历史小说是密切相通的。曾朴曾说过:“余作《孽海花》第一册既竟,岳父沈梅林见之,因内容俱系先辈及友人轶事,恐余开罪亲友,乃藏之不允出版……”[1](P142)可见,当时时人的审美趋向与阅读习惯仍旧倾向于以历史小说为历史,小说的分量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只能算作历史的一个陪衬。曾朴似乎因此也十分得意:“诚如林琴南在《红礁画浆录》序上所说:‘《孽海花》非小说也,乃三十年之历史也。’”[1](P198)曾朴这种对历史的直接认同感,很明显是受传统欣赏习惯影响的。实际上,由于曾朴在晚清这一特定时期所受的各种文化思潮的影响,其创作已经悄悄地渗入了一些非正统的因素,正是这些因素成就了《孽海花》,而不是那些所谓的“历史性”。

金雯青和傅彩云是《孽海花》中的两个主角,这两个人物的塑造本身就是对传统历史小说的背离。传统历史小说(不管是史传文学叙事模式的还是通俗演义叙事模式的)的主角,常常是英雄或带着英雄气的侠义之士、草莽之士,主人公就是历史事件的直接发起者或参与者,作者的道德评价、思想倾向一般是借助于这样一个角色而得到表现。到了民国,这一传统依旧,即便是林纾,他的历史小说的主人公虽然有时只是作者虚构的一个历史事件的旁观者或见证人,但这个角色却仍然具有英雄的品质与特征,承担着作者思想感情与历史评价代言人之职责。①《孽海花》的金雯青是一个具有两重性的典型人物,“他是旧学中的翘楚,呕心血,绞脑汁,终于蟾宫折桂,成了群仙领袖,天子门生,但他又是一个留心时事、愿意接受西方传来的新学的人物。”可是“由于自身旧名士的劣根性,他在当时一班通达西学的人物中,又只能是相形见绌的平庸一员”。[2](P216)“平庸”与“寒酸”是金雯青性格中的最大特点,作者在他身上不乏讽刺笔墨。然而作为历史小说的主人公,金雯青这一人物形象明显背离了所谓的“英雄形象”,在历史小说传统中是不多见的,同时加上其性格和身份所容纳的复杂元素,金雯青这一形象就具有了更深的文化内涵。他已不仅仅是一位扁平的“英雄”或“流氓”形象,而是一位可以跻身现代人物系列的较为复杂的人物形象。

再看傅彩云,这位“花榜状元”是一个不守规范而又没有操守的女人,其最大特征用蔡元培的话说就是“美貌和色情狂”。[3]这样的女人在中国传统小说中一般是作为狭邪小说或侠义小说中的反面性角色存在的,她们的作用是用来衬托英雄人物或伟大人物的正义或伟大的。如《水浒传》中的潘巧云、潘金莲、阎婆惜等的出现完全是为了衬托杨雄、石秀、武松、宋江等人的英雄正义,从而完成故事情节的推进。她们本身的遭际一向是受人贬损的,因为她们的行为不合乎起码的道德规范。傅彩云在一定程度上也与她们无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从贴身男仆,到德国军官,甚至旅途中邂逅的船主,都成为她卖弄沾惹的对象。这样一个反道德人物形象竟没有成为作者大张挞伐的主人公,在传统小说中这是不多见的。从中我们可以见到作者思维的反传统性,而且还能明显地感受到法国文学(特别是雨果)的影响。这在对傅彩云形象的描写上有明显的表现:

……彩云正卸了晚妆,和衣睡着在那里,身上穿着件同心珠扣水红小紧身儿,单叉着一条合欢粉藕洒花裤,一搦柳腰,两钩莲瓣,头上枕着个湖绿纹小洋枕,一挽半散不散的青丝,斜拖枕畔,一手托着香腮,一手掩着酥胸,眉儿蹙着,眼儿闭着,颊上酒窝儿还着一点泪痕,真有说不出画不像的一种妖艳……[4](P213)

对傅彩云的这种妖艳勾魂的美的细致刻画与描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法国文学中描写贵妇人的妖冶艳丽的文字。曾朴的这种无意或有意的模仿与吸收正一步步背离于传统道德和传统历史叙事,对纯粹的人性、人情的关注开始凸显,封建的伦理道德开始被逐步抛弃。正如杨联芬所言:“《孽海花》以超越现实道德的客观冷静态度去描写金傅关系,写出了人性的复杂与矛盾。而这,正是中国传统历史小说最最缺乏的东西。”[5]

二、多重叙事话语的交响

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存在着三种叙事话语形态:革命叙事话语、启蒙叙事话语和日常生活叙事话语。三种叙事话语在不同历史时期都有自己的比较集中的表现文本。然而,在很多具体的较为复杂的文本中,我们是很难说它们是属于哪一种叙事话语形态的,特别是在清末民初,现代文学的萌芽及形成时期,个别文本的话语表现非常复杂,《孽海花》即为其中典型一例。

《孽海花》聚焦在1870年代至20世纪初“中国由旧到新的一个大转变”时期,中国的方方面面,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思想都在逐步地发生蜕变。作者在小说中尽情展示着当时我国各方面的衰败、腐烂,如在第二回中他以说书人的语气纵横议论科举制度的弊害:“列位……看过中国专制体进化史的,必然说我国没有科举以前,政体早已专制了。你们不知道那科举未定的时候,那专制政体,就不算完备,既然不算完备,那里面就暗暗即它不仅完全阻塞了伏着不专政的根牙……”他尖锐地指出科举制是“历代专制君主束缚我同胞最毒的手段”。[4](P12)这里很明显不仅仅在展示作者的一种思想或者说一种发泄,更重要的是对读者进行一种有说服力的启蒙。这与梁启超的“新民说”的思维是一脉相承的。这种启蒙话语是清末民初,知识分子面对家国的凋敝而运用的最为广泛的话语表达形式。不仅如此,作者其实还选取了金雯青这一主人公,用他的眼睛来看当时的世界,让他来不断的开阔眼界,从而完成“启悟”的目的,而金雯青其实就是当时亿万中国人的一个代表。他被“启蒙”的过程其实就是作者实现其心中理想的一种理想形式,这也是当时一大批知识分子(甚至包括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的心态表现。

《孽海花》最初是由金松岑创作的,后来曾朴续写,他们共同拟就了全书六十回回目。其中第四十八回“进成城钦史发威,闹公学秀才造反”,第五十三回“借法兵大动国民愤,对俄会组立学生军”,以及第五十五回等都是金松岑原先设计好的小说模式的回目。从题目中我们可以看出,金氏的小说叙事本来是要采取一种革命叙事话语的,并且在开始发表时是以“政治小说”的题名发表的。当然在曾朴续作中还带有这种话语形态的痕迹,像第四回“青年党唤起亡国魂”和第五回“奇士登坛民权导火”中就完全是一种二元对立式的叙事话语,这可以说是《孽海花》叙事话语的一个小小的花絮,这个花絮产生的原因是很复杂的。因为这既与原作者的构想有关,也与曾朴的话语体系的杂乱以及当时特有的国内政治形势有关。总之,这也是《孽海花》中比较明显的话语表现形态之一。

《孽海花》之所以“文采斐然”[6](P213),充满人性,还与其运用了日常生活叙事话语有关。《孽海花》并未像当时绝大多数“新小说”一样将全副笔墨用在对当时政治与社会的枯燥的描写和议论上,而是采用了将感官触角下移的方法,对当时的名士集团及傅彩云的日常生活进行了精彩的描述。这里作者采用的是一种与启蒙叙事话语、革命叙事话语不同的话语表达方式,即日常生活叙事话语。其实整部小说的话语形式占主导地位的便是日常生活叙事话语。可以说从第二回直到第二十五回,几乎每回中都有大篇幅的对主人公日常生活的细致的精彩的描述,正是这层叙事话语的存在,才使得《孽海花》避免了当时社会小说及政治小说冷硬枯燥的窠臼,而带有了极其浓厚的文化气息和人情、人性味道,如上面对傅彩云的一段描写以及对所谓的名士的日常琐事的描写就是极好的例子。这也是《孽海花》之所以吸引人的最为重要的一点。

总之,《孽海花》的话语形态是很复杂的,它是一个复杂的统一体、实验文本。正是从这个角度来说,《孽海花》可以称得上是清末民初最具有现代小说意识的小说文本。

三、在历史与小说之间

作为历史小说的《孽海花》,已不再像传统历史小说那样对具体的历史事件进行还原式的铺叙,虽其中人物各有影射,但很明显作者放弃了所谓的“春秋笔法”。历史没有发生变化,但表现的形式却以更“小说”更艺术的形式出现了,这可以说是“史传传统”向“诗骚传统”的滑移,而“诗骚传统”是更注重文学性、抒情性、艺术性的。②《孽海花》的作者虽极力强调其“历史性”、“史传性”或其正统性,但我们仍旧可以找到曾朴的些许自相矛盾的话语。在其回答上海申时通讯社记者崔万秋的提问时,在“赛金花之生平及余之关系”问题上,极力强调《孽海花》的历史性。但在同一篇访问中,他指责“北方通讯”时说:“《申报》记者责余在《孽海花》中,描写赛金花过于美丽、聪明而伟大,以为言过其实,实则该记者脑筋欠清楚,竟分不出文学作品与历史之区别。《孽海花》乃小说而非传记,小说家对于其描写之人物有自由想象之权利,该记者不此之察,以为书中之赛金花,即今日之赛金花,无怪其大失所望也。”[1](P142)当然,像这样的矛盾话语还有很多。

从这些自相矛盾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当时在历史与小说之间的矛盾焦灼心态,一方面要强调其历史性,这是基于传统的正统文学观;另一方面,又要揭示其必要的虚构性,这又是基于《孽海花》是小说作品这一文学事实。在某一种情况下作者可能倾向于作品的历史性,但在另一种情况下他又要倾向于作品的虚构性了。其实仔细想来,这两者并非完全矛盾,而曾朴却立于二者之间,左顾右盼,摇摆不定。甚至为了证明其中一方面的正确性不惜损害另一方面的合理性,其实他没有想到《孽海花》已经“无意”之间做到了二者的比较理想的融合。

晚清小说处在一个特殊的文学演变期,特殊的历史造就了特殊的文化环境,中与西、古与今、借鉴与革新、继承与改良等等,迷惑了读者的眼睛。很多小说由于其多方的实验性质,成为一个复杂的集合体,《孽海花》正是这样的典型文本。然而不管对其怎么评价,其历史叙事上对传统历史小说的超越是具有先锋性和超前性的,同时也为后来的历史小说创作打开了新的局面,这应当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注释:

①如《剑腥录》中的主人公邴仲光,实际上没有直接地参与到具体历史事件之中,他的存在只起到一个历史见证人的作用或者说起到一个线索的作用。

②关于“史传”传统与“诗骚”传统的论述可以参见陈平原的《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第七章。

[1] 魏绍昌.孽海花资料[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 欧阳健.晚清小说史[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3] 蔡元培.追悼曾孟朴先生[J].宇宙风,1935,(2).

[4] 中国近代文学大系[C].上海书店,1992.

[5] 杨联芬.孽海花与中国历史小说模式的现代转变[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2,(4).

[6]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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