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雪林五四时期的新文学创作
2013-08-15丁增武
丁增武
(合肥学院 中文系,安徽 合肥230601)
一
从创作起步的时间看,苏雪林作为“背负传统的五四人”[1]165属于“五四”一代的新文学作家,这一点应该是没有多大疑议的。冰心曾以亲历者的口吻说:“五四时代,我们的前辈有袁昌英和陈衡哲先生,与我们同时的有黄庐隐、苏雪林和冯沅君……”;[2]阿英也说:“苏绿漪和中国的新文艺运动,是有着很久的关联的,虽然她不是这一运动中的主要的角色……”;[3]3891946年上海新象书店出版了一套具有对现代作家作品进行总结意味的《当代创作文库》,其中的《苏绿漪佳作选》中称苏雪林为“新文学运动前十年的女作家的代表作者”。[4]1但和冰心、庐隐等广为人知的五四女作家相比,苏雪林在五四时期、或者扩大一点说在新文学运动第一个十年(1917-1927)期间的新文学写作却少受关注。读者熟知的《绿天》、《棘心》等代表作品是新文学运动第二个十年开始后出版的(《绿天》为1928年,《棘心》为1929年),很多研究者也主要以这个时间点为起点来研究苏雪林,这几乎和丁玲等人进入现代文坛的时间一样了,而丁玲是被视为第二个十年作家的代表的,这样一来,也就忽略了作为五四新文学作家的苏雪林的开拓性和整体性。
当然,造成上述研究状况也存在一些主、客观方面的原因。从主观方面来说,由于苏雪林自身较为鲜明的“右翼”身份和固执的政党歧见,建国后一直定居台湾,兼之海峡两岸的长期隔绝,大陆学界对她的研究是有意遮蔽的,对其主导方面的成就尤是如此,更不用提她早期的尚未成熟的创作了;客观方面,和冰心、庐隐等五四知名女作家相比,苏雪林五四时期的创作的确略逊一筹。她虽和冰心同享“冰雪聪明”之誉,但五四时期是冰心的成名期,其主要代表作品皆出现于这一时期,且起步较早,我们甚至可以说冰心主要是五四时期的作家,1928年以后她有影响的作品就很少了。而这个时期只是苏雪林新文学创作的起步期,在影响上自然难以和冰心争一时之长短。庐隐更是纯“五四”式的作家,她比任何其他女作家都具有“五四”性质,她赖以成名的主观浪漫、极具个人气质的“庐隐风格”也主要形成于这一时期。其他知名女作家如冯沅君、凌淑华等都具有类似的特点,新文学第一个十年过去后,她们的写作基本都减缓乃至于停止了。在上述五四女作家耀眼光环的掩盖之下,苏雪林本时期的写作虽也笔耕未辍,但毕竟缺少有影响的作品,兼之部分作品散佚,难以得到更多重视也是可以理解的。
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苏雪林研究开始升温,她在五四时期乃至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创作开始得到重视和发掘。①就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还有继续完善和深入的空间。
按照创作阶段的划分,苏雪林本时期的新文学创作可分为北平女高师求学时期、赴法留学时期和1925年归国后试图重新进入现代文坛约1年左右的过渡时期共三个阶段。具体来说,女高师时期的文体比较驳杂,小说、杂文、诗歌、文艺评论兼有;赴法期间主要是新诗(小诗)和译文;归国后主要是发表在《语丝》等刊物上的散文、译文。比较起来,各阶段的写作特点和思想路径并不一致,但有较为典型的“五四”特点,并且已经显示出成名后的苏雪林在文风、思想趋向和思想方法方面的某些雏形和印记。通过考察这些创作,一则可以重新构建苏雪林作为五四女作家的开拓者身份,二则对全面了解苏雪林与中国现代文学之间的渊源及了解她的新文学创作的整体性也是很有帮助的。
二
苏雪林于1919年9月进入 “北京女子高等师范“(以下简称“女高师”)国文一班就读,开始进入了激情澎湃的新文化运动的主流语境,写作上也由之前的喜好格律诗词和林译文言小说,开始向现代白话文的思想与审美趣味转变。至1921年秋赴法留学止,苏雪林在“女高师”的短短两年的创作主要发表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文艺会刊》、《益世报·女子周刊》(以下简称《周刊》)以及著名的《晨报附刊》上,其中《文艺会刊》上刊发的多是她的格律诗词与文言小说以及早期的学术论文(第2期有一篇白话小说《童养媳》),现代白话文创作以《周刊》为最。由于她的笔耕不辍,苏雪林和同班同学庐隐、冯沅君、程俊英因出色的写作才华被称为“女高师”的“四大金刚”,一时名动京城。
1920年10月《周刊》创刊,并以“女子主任编辑”作为刊物的办刊特色,聘请“女高师”学生周寅颐、苏频伽(即苏雪林)[5]、杨致殊三人担任主要编撰工作,由于周、杨二人皆不擅文艺创作,兼之当时女性来稿极为稀缺,在赴法留学前的大约1年中,苏雪林成为该刊文艺栏目的主要撰稿者。她后来在《我的学生时代》一文中回忆这段生活说:“每月至少要写万把字……所写也不全属文艺创作,杂凑的论文,凌乱的随感亦复不少。”[6]65整体来看,这个时期的写作题材多样,风格驳杂,从文体看主要有如下几类:
首先是小说,在各文体中较有代表性。如《一个女医生》、《我自己升学的经过》、《两难》、《天囚》、《节孝坊》、《一封海岩边的信》、《放鸽》等,还有个别译作。其中《一个女医生》篇幅最长,在刊物上断断续续从4月连载到6月,主要是控诉军阀恶行给下层民众及其家庭带来的痛苦;《我自己升学的经过》中以“志鸿”为名,实是苏雪林个人求学经历的自叙传,但相对五四那一代青年追求知识解放和精神自由而言,确有普遍意义;《节孝坊》与《一封海岩边的信》皆是通过女性对婚姻爱情的不同理解及不同的悲剧命运来控诉封建礼教的;《两难》写下层民女翠姐由于生活所迫,在丈夫和女儿之间难以抉择的痛苦生活;《放鸽》是写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冲突;《天囚》较为特殊,写罪犯心理,其最终目的却在社会教育,受到当时流行的问题小说和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灵魂拷问”手法的明显影响。平心而论,这些小说和同时期冰心、庐隐等女作家的那些社会问题小说比较起来,主题不乏重合之处,在艺术上也并不逊色许多。
其次是诗歌和杂文。诗歌主题涉及到社会问题、友情、亲情、人事等方面,以社会问题居多,如《京汉火车中所见》、《风涛中的小舟》、《黑暗中的光明》、《送鲍君毓华毕业南旋》、《哭从弟勋》、《女高师英文部主任吴贻芳先生的辞职》等。杂文有《旧式的婚礼谈》、《火山与军阀》、《杂感》、《最近的感触》、《谈屑·梅厂絮语》等(“谈屑”是《周刊》的一个常设杂感栏目,“厂”这里疑为“之”,即“梅之絮语”,梅即苏梅,苏雪林在“女高师”时期的学名。),从题目上即可看出,这些杂文同样皆以社会问题为话题领域。和小说相比,这些诗歌与杂文量多质杂,影响并不大,但可看出《周刊》时代的苏雪林已成为一个新文学写作的多面手。②
还有文艺批评。真正使“苏梅”两字名动京城的,是她的一篇并不非常严谨的文艺批评文章《对于谢楚帧君〈白话诗研究集〉的批评》,共四部分,第一部分1921年4月25日发表在《周刊》上,其余部分5月份在《周刊》上作三次刊完。《白话诗研究集》1921年春由北京大学出版,是一部诗歌作品和诗歌理论的合集,除了署名作者北大学生谢楚帧的120首新诗外,还有包括胡适、蔡元培等众多新文化名人的论新诗的文章和新诗作品,规模体制并不算小。客观的说,苏雪林的这篇批评文章态度坦诚,文风犀利,抓住了谢文关于新诗之识见的平庸浅陋、缺乏新意,担心其老调重弹会误导社会各界特别是复古文人和新青年们对白话文的认识,从而产生误判,并对新诗乃至新文化的健康发展产生不良影响,这是值得肯定的方面。同时批评方式不够端正,遣词用句不严谨,嬉笑怒骂,语气略显尖刻,攻击性强,缺少学术批评的客观交流与沟通精神,其后来个性中的偏激、好争辩的特点此时已初现端倪。此文一出,即引发了一场颇为壮观的论战,当时京城两大名报《京报》和《晨报》参与其中,《京报》支持谢楚帧、罗敦伟、易家钺等人,《晨报》则力挺苏雪林。苏雪林在《周刊》和《晨报》上发文回击,以一己之力对抗谢、罗、易等人的轮番挑战,最终引出当时舆论普遍认定为易家钺所作的文风低俗、充满人身攻击意味的《呜呼苏梅》(刊《京报》1921年5月13日第七版。),从而引起舆论大哗,胡适、高一涵、李石曾、黎锦熙、杨树达和“女高师”校长熊崇熙等均卷入论争之中,一时间“苏梅”之名充斥5月份京城报刊。《对于谢楚帧君〈白话诗研究集〉的批评》及相关论战文章,可以视为苏雪林正式进入现代文坛并广受关注的标志,她开始进入当时女性作者较少涉及的比较高端的艺术领域——文艺评论,开始参与当时的文学观念乃至于文学史的建构过程,其意义已经进入现代文学史层面;同时“呜呼苏梅”事件引发的巨大压力也成为她赴法求学、逃避舆论关注的动因,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她此后的思想和人生路径。
“女高师”时期苏雪林除了在《周刊》上发表大量白话文章外,《晨报》也开始成为苏雪林新文学写作和活动的一个阵地。上述“呜呼苏梅”事件中她的反击文章 《答谢楚帧君的信和AD君的 〈同情与批评〉》和《答罗敦伟君的〈不得已的答辩〉》等文便刊登在5月份的《晨报》第七版上;还有一些关于社会问题的文章,如1919年10月1日《晨报》第七版便有苏雪林的一篇关注妇女问题的白话文章《新生活里的妇女问题》,呼吁妇女摆脱封建礼教的桎梏,要过人的生活和自然的生活,也呼吁男性加入到拯救妇女的队伍中来,追求“社会全体的新生活”。由于1919年2月经李大钊等人改版以后的《晨报》第七版(即《晨报》副刊,亦即后来著名的《晨报副镌》)已经成为宣传新文化运动的园地,并在事实上成为新文学革命的策源地之一,可见刚刚进入“女高师”不足一个月的苏雪林已经和新文化运动产生了联系,并且用自己的笔开始参与新文学革命。③
要而言之,苏雪林“女高师”时期在《周刊》和其他刊物上的新文学写作兼顾了五四时代思潮涉及的各个层面,显示了她对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参与。这些作品虽驳杂笼统,技巧也不够丰富,但有充沛的激情,显示了一种对新思想与新道德、对“妇权新知”(龙应台语)的全力拥抱和追逐,从各个题材层面凝聚成一种“态度的同一性”(汪晖语),而这一点恰恰是五四精神的极好写照。
三
苏雪林没有完成在“女高师”的学业,于1921年秋考取吴稚晖、李石曾等人创办的、位于法国里昂的中法大学,远渡重洋赴法攻读艺术,从而远离了国内新文学运动的中心,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中断了和国内新文学运动的联系。1923年秋,她从法国寄回一组题为《村居杂诗》的小诗,总计43首,诗先是寄给了她在国内的恩师陈钟凡,自10月25日在《晨报副镌》上开始连载,一直连载到11月上旬,每期3、4首,第一期为3首,署名“雪陵女士”。这组诗的内容涉及到了苏雪林法国生活的多个侧面,但其形式显然受到了当时国内流行的小诗运动的影响,每首四、五句,短小隽永,以序号标题,非常近似于冰心曾发表在《晨报副镌》上的《繁星》和《春水》,但情趣显然不同:
有表达身居海外思乡之情的:如《一》:“绿影扶疏/幽径中牛儿一头头归去/故乡的斜阳啊/海外又与你相逢了。”如《三》:“绿树糊模/星光靡乱/夜色一层层的浓了/莫怪天边月色/分外凄清/我原是在客中之客中啊。”又如《二十》:“暮台黄叶/封了林中的石路/俨然是故乡松川的秋色啊/蓦一念此身/已在万里沧溟之外/我的心便惘然有所失了。”
有表达独居之孤寂心境的:如《四》:“幽梦未成/夜凉如水/一片脉脉的清愁/都混在远近的虫声中了。”如《四十》:“残梦回时/听窗外一阵阵潇潇秋雨/推枕一望/月光如水/只吹着树头飒飒的枯叶。”
有表现日常生活中之哲理意趣、有冰心小诗之生动隽永的:如《三十四》:“陈旧的宇宙/在初生婴儿眼中/显出无穷新鲜和惊讶。”
有表现自己读书写作生活感受的:如《三五》:“在蓼萝之下/重拾着我的诗草/狼藉的黑痕一半被污泥溅没了/但我心里还有说不出的欢喜/这原是前日狂风在我案头吹去的啊。”又如《四一》:“一个小如微尘的红色小虫/在我书卷里很快的爬走/无意间被我吹下书去了/霎时间我又悔了。”
有表现异邦之生活情调的:如《二八》:“当我听得玫瑰丛中一声莺似的娇啭/‘佛朗赛,你藏在哪里?’/于是我看见绿影里白衣红裎的影儿荡漾/又看见淡棕色头发之下的蓝服和笑涡了。”这种情调是同样有留学经历的冰心的小诗中所没有的。
还有一些小诗反映了苏雪林在国外接近天主教徒时的心境,对于我们理解她对天主教的认识程度和最终加入天主教的动机是很有帮助的:如《二四》:“黑衣黑帔的女冠/晨夕必替我亲颊问安/并随时诚恳的帮助我/伊那深而黑的眼光中/含有慈祥的道气/呵呵,人们互相爱助的伟大啊!”如《二五》:“但使我见到和善慈祥/肯谦抑自己以扶助他人的妇人/我的心灵便有说不出的深切感动/因为我想到我的母亲了!”再如《三九》:“被夕阳烧残的胭脂的晚霞/浸着月儿寒光,更幻成银灰和暗紫/女冠眼注苍穹,显出无穷的歆羡/庄严神秘的天外之世界啊!/是灵魂衣宅之乡/是快乐永生之所/清风,几时携带我飞到那边呢?”
这组《村居杂诗》鲜见于现代文学界对于小诗运动的研究与发掘中,阿英20世纪30年代将之作为苏雪林最早的新文学作品加以提及,但并未深究。[3]38920世纪20年代初期在冰心带动下,小诗写作蔚然成风,国内仿作者甚众,多为女性作者,苏雪林在“女高师”的同学石评梅(署名“评梅女士”)、隋玉薇(署名“玉薇女士”)、王世瑛(署名“一星女士”)等也都在《晨报副镌》上写过小诗,甚至连汪静之、宗白华、高长虹、孙席珍、严敦易等男士也加入其中,成一时景观。虽然苏雪林后来没有再作小诗,也绝口不提此事,可能她觉得该组诗只是表达日常生活情绪之游戏笔墨,但在文学史研究者看来,《村居杂诗》内容驳杂,涉及诸多生活层面,应该不是一时兴起所写,虽不及冰心《繁星》、《春水》的用心经营、刻意求工,仍不失为当时文坛潮流的一个反映。苏雪林虽远隔重洋,但仍和国内新文学运动保持紧密联系。《村居杂诗》即是一个证据。
从审美情趣看,《村居杂诗》展现的是一种和谐恬静而略显多愁善感的知识女性情怀,借景物和人事抒情的意味很浓,有些诗句可谓做到了形神兼备,细致入微,如《二十》、《三四》、《四一》等,比较接近于冰心《春水》中一些小诗的格调,但感伤气息略重,可能为远离故国、形单影只的心境所影响,不似《春水》的生动隽永,有悠长的古典韵味。从艺术层面看,《村居杂诗》皆为自由无韵诗,在新诗实验时代这种诗作甚多,多为时间所淘汰,这组小诗之所以值得重视,因为它是当时苏雪林的新文学作品(不同于以往的杂文)初登“大雅之堂”的证明,即为当时新文学作家荟萃之所、四大副刊之一的《晨报副镌》所接纳。阿英将这组诗作为苏雪林新文学的“最初作品”也是这个道理。这些小诗在句式和抒情方式方面近似明清时代小令的变种,用非常纯熟流利的白话,在对异国他乡的人事和乡风秋色的感受中,寄托淡淡的哀愁。诗中既有诗情画意,也不乏寂寞的幽思。《村居杂诗》受冰心小诗影响是有迹可循的,作为受影响者,也未做到青出于蓝,自然难以和《繁星》、《春水》相提并论。但是该组诗中纯熟的白话美文、真诚的情感袒露让人印象深刻,避免了冰心小诗有时偏于凝炼、理趣甚至是说教的所谓“新文艺腔”(两人的散文写作也基本可作如是观)。从这一点说,苏雪林之于稍后的“冰雪聪明”这个称誉是受之无愧的。
中国现代文坛的小诗运动的源头在日本俳句那里,经泰戈尔和周作人两座“文化桥梁”而风靡于20世纪20年代。俳句的精神浸染和形式导引使得中国的小诗注重写景和纯粹的诗意建构,推崇简约的、以象写意的风格。[7]186-199由于纷乱的时代情绪特别是五四落潮后社会悲观心理的牵引,无论冰心、苏雪林等女士还是诸男士作家的小诗,都未能真正领悟日本俳句那种“闲寂的精神”和“以象写意”的要义,而俳句那种真正注重个人“内生活”的感悟,也在中国时代的暴风骤雨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其实小诗诞生以后一直未能脱离朱自清、郭沫若、叶圣陶、梁实秋、闻一多等人“轻浮浅薄”的批评与指责,1924年以后小诗运动开始降温、消退,此时仍在国外的苏雪林没有再写出类似《村居杂诗》的新诗,反而延续了她的旧诗写作热情,也在情理之中。
四
1925年6月苏雪林归国后,便开始着手寻找重新进入文坛的路径。此后至1926年,苏雪林和其夫张宝龄暂时定居苏州天赐庄约近一年的时间,她不时有散文、译文等作品见诸《语丝》等报刊,这一时段的作品多为研究者所忽视。其实此阶段的作品仍然可以归属于她广义上的五四时期的写作。之所以这样判定,基于如下两个方面的原因:
(一)就本时段发表作品的内容和关注的社会文化问题来看,仍然属于“五四”时期主题的延续,代表性作品如散文《在海船上》与《归途》
《在海船上》写自己归国时在海船上的见闻,重点通过描写轮船上中国乘客的不良行径,针砭中国国民身上时时暴露出的劣根性,并显示出强烈的情感态度。《归途》还是写归国途中的见闻,但重点放在了国内。先写国内轮船上之劣习与媚外,继而写接客茶房之贪财狡诈,再写国内乡民、学生之仇视洋人和洋教,最后写拜访过去曾为青年学生现在经营商号的表兄,表兄已经失去当年的热情而变成了一个世俗的、抽鸦片烟的商人了,作者由此感叹文化革新障碍之强大,当年革新的青年现在变成革新的障碍物了,因而悲观绝望起来。此外,苏雪林还积极响应《语丝》时期的周作人发掘纯粹的“民间”文化、为新文化发展开辟新的可能和途径的号召,加入当时搜集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的队伍中。她根据徽州民间传说写了《菜瓜蛇的故事》和《鸟的故事》,并和周作人就此项工作的学术和启蒙意义进行了公开书信交流,激起了她此后对神话传说及民俗故事的长久而浓厚的兴趣,直到1928年底她写作考证文章《楚辞九歌与河神祭奠的关系》,还在结尾旧话重提,对周作人的民俗学观点加以发挥。可以说,归国后的苏雪林在写作初期,从题材看,接续的仍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题。
(二)就苏雪林本时段作品发表的刊物看,主要是《语丝》
《语丝》于1924年11月在北京创刊,其主要动因是孙伏园从《晨报副刊》的离职;此外,周作人等对徐志摩主持后的《晨报副刊》和《现代评论》的不满也构成了背景支持。《语丝》的主要编辑与作者群体皆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有着密切关联,为回国后的苏雪林所首先关注。她以“雪林”、“绿漪”、“杜若”等笔名在《语丝》上发表了大量文字,如上述《菜瓜蛇的故事》(《语丝》42 期)、《关于菜瓜蛇的通信》(“雪林、 作人”《语丝》44 期)、《在海船上》(《语丝》44期)、《归途》(《语丝》48 期),此外还有《憨仪老丈的秘密》(译文,《语丝》27 期)、《良心》(译文,《语丝》30期)、《鸟的故事》(《语丝》43 期)、《猫的悲剧》(《语丝》49 期)、《我的秋天》(《语丝》第 4 卷 2-3 期)等。南迁上海之前的《语丝》所秉持的“不伦不类”(周作人语)、“任意而谈”(鲁迅语)的文风与自由独立的办刊宗旨,可谓延续了五四时代的精神流脉。《语丝》的精神内涵是与《新青年》、《每周评论》一脉相承的,延续的是《新青年》等的“攻势”法统,攻击的对象仍然是旧道德旧思想,独立、自由是它秉承的精神理念。④与同时期的《现代评论》过于注重政经之论和时事评论及更富学者气相比,显示出了五四落潮后北京新文化知识分子不同的知识维度与思想背景。苏雪林在《语丝》上发表文章的前后,语丝派和现代评论派因女师大风潮时间展开论战,但她并未卷入,此时她尚未在《现代评论》上发表文章。⑤尽管现代评论派、新月派对她20世纪30年代文学观的形成有较大的影响,但在小品文、杂文方面,《语丝》和周作人给她的印象是极为深刻的。在回国后的这段时间里,在《语丝》的氛围中,她延续了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之余脉的关注和热情。
1927年后,苏雪林的创作开始进入新阶段。办刊方针与编辑思路更为稳健温和的《北新》成为她发表新文学作品的重要阵地,散文集《绿天》中的多数作品和长篇小说《棘心》都见于此刊,她开始脱离五四文风,进入了属于她的、时间并不算太长的“闺秀时代”,学术生涯也于此时开始了,“苏绿漪”之名一时为文坛所瞩目。需要指出的是,她五四时期作品中那种对“妇权新知”的追求,对社会文化建设的参与意识及热忱并没有随之消隐。在经历短暂的蛰伏后,在20世纪30年代获得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基础上,她再次加入到关于社会文化动态的讨论中,并在特定的政治文化氛围中形成了自己鲜明的右翼文化立场。在“五四”一代女作家中,苏雪林最终的民族主义文学观的构建是不具备普遍意义的,这一点可为研究现代女作家群体的多元思想路径的形成,提供一个独特的范例。
注释:
①参见王翠艳《〈益世报·女子周刊〉与作为“五四”作家的苏雪林》(《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第3辑),四川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219页),张莉《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等著作、文章以及国内范震威等所著的几部关于苏雪林的传记。
②苏雪林在《益世报·女子周刊》上的诗歌、杂文和小说等目录和刊期等请参看前述王翠艳的《〈益世报·女子周刊〉与作为“五四”作家的苏雪林》一文。
③苏雪林本阶段所写的文章散佚较多,在其它报刊上的文章笔者目前未见,参见张莉《重估现代女作家的出现》及方维保《苏雪林:荆棘花冠》等文章、著作中提及的相关报刊和文章情况的说明。
④周作人在1924年11月给胡适的信中说道:“我们另外弄了一个发言的机关,即可出版,就是我那一天对你说过的小周刊(指《语丝》,笔者注)。 ‘慨自’《新青年》、《每周评论》不出以后,攻势的刊物渐渐不见,殊有‘法统’中断之叹,这回又想出来骂旧道德、旧思想,且来做一做民六议员,想你也赞成的吧。”参见周作人:《致胡适》,1924年11月13日,《知堂书信》(黄开发编),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127-128页。
⑤苏雪林在 《现代评论》上发表的文章最早见于1928年11月的考证长文《楚辞九歌与河神祭奠的关系》,在《现代评论》第 204 期、205 期,206/207/208(合期)上连载,此外在“合期”上尚有《文以载道的问题》一文。《现代评论》于1928年12月第209期停刊,苏雪林的这篇长文可以算得是它的一个收尾。故而将苏雪林作为现代评论派看待是很牵强的,更不能据此作为她和鲁迅及左翼交恶的证据。
[1]黄忠来,杨迎平.背负旧传统的“五四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4).
[2]冰心.入世才人粲若花[N].人民日报,1987-03-07.
[3]方英(阿英).绿漪论[C]//沈晖.苏雪林文集(四).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4]苏雪林.苏绿漪小传[M]//当代创作文库·苏绿漪佳作选.上海:新象书店,1946.
[5]王翠艳.“五四”女作家苏雪林笔名考辨[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
[6]苏雪林.我的学生时代[M]//苏雪林文集(二).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7]罗振亚.日本俳句和中国“小诗”的生成[J].中国社会科学,2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