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与灰烬——刘恒小说《伏羲伏羲》精神分析学解读
2013-08-15盛晓玲
盛晓玲
(河南平顶山学院,河南 平顶山 467001)
刘恒自1977年开始创作以来,在文坛沉寂了十年,在“新写实小说”浪潮中以《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一举成名,成了当代文坛的后起之秀。这两篇小说显示出他对人的本能(生存本能、自然本能)以及人的本能与外在世界的冲突与不和谐导致人的困境的关注,这也成了他创作中一以贯之的逻辑。而《伏羲伏羲》则被有的批评家认为是“至今为止刘恒创作最出色的作品了,可以说,谁要论刘恒,就不可不论《伏羲伏羲》。”[1]可见这篇小说在刘恒创作中的地位,今天,对之进行细读,可以发现多种精神分析学说的因素。
里比多(libido)——生命底层绚美的火焰
《伏羲伏羲》讲的是一个家庭乱伦的故事,洪水峪村小地主杨金山和亲侄杨天青围绕着一个女人王菊豆,发生了一个乱伦故事,但令我震惊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人的原始欲望带给人的欢乐与痛苦、挣扎与压抑,以及在生命底层跃动的火焰怎样把杨天青和王菊豆烧成了灰烬。
按照弗洛伊德的本人的描述和界定“里比多(libido)和饥饿(hunger)相同,是一种本能——这里指性的本能(sexual instinct)。”[2]里比多欲望的满足至少有三种途径:第一种是通过心理结构中理智的力量的调节来克服这种原欲,这在禁欲主义时代和传统文明占上风的国度里时常可见;第二种则像艺术家一样,将其转移到其他目标上,或升华为艺术形象和高雅的人类精神文化产品;第三种则是最原始的,也最容易实行的一种方法,即将里比多欲望投射到异性对象上去;有时,当这种性欲得不到满足时,便会出现退却,里比多再次被带回到自我中去,小说中杨天青和王菊豆的性爱、情爱正好体现了第一和第三种途径的里比多的压抑(repression)、投射(projection)和退却(regression)的过程,并经历了潜藏于无意识的伊谛(id)(即本我)与自我和超我(代表社会道德与良知)的矛盾与冲突。
16岁的杨天青在为叔叔接亲时,第一次见到菊豆,她那“杨树般颀长的身材和一团小蘑菇似的粉脸”就产生了微妙的感受,20岁的婶婶唤起了他青春期的原始欲望。从此,“只要叔叔的眼睛不在,天青的眼睛就能得到有限的自由,使他有胆量有机会把视线抛到婶子的腰上腿上和别的生动处,深深浅浅上上下下地反复纠缠……将最有趣味的书天天捧阅”。开始,杨天青对婶婶的爱恋还只是停留在表层的欣赏,到后来,“……读书读得生厌,他便迫切地需要行动,身坯里涌出来杂乱的号召——”这“身坯里杂乱的号召”便是“伊谛”躁动不安、呼之欲出的表现,积存体内的里比多急需发泄与释放,向对象投射。作为投射里比多的主体,对杨天青来说,一开始第一种途径(即自我和超我的调节)在起作用,畏于叔叔这个具象化的监视力量及传统伦理道德,他只好拼命压抑自己的欲望,但体内里比多的力量却如此巨大,使他感到灼热、焦虑与无力,感到“自己眼看就要完蛋了”(神经症的一种表现)。而对于没有文化知识的他来说,里比多欲望的“升华”(sublimation)也是不可能实现的;而第三种途径对他来说还时机不到,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同时也不知道投射对象——婶婶的心思。所以长期的压抑使他愠怒、沉默,转而以一种近乎变态的途径来宣泄自己的性欲:手淫、窥淫癖(性变态的一种)。弗洛伊德认为“窥淫源自儿童时期,因为满足这种好奇心的机会只在于排大小便的过程中,所以这种儿童往往变成了窥淫症患者,热衷于观看便溺的过程”。[3]窥淫使他能够得到一些隐秘满足,而手淫则暂时使他过剩的里比多欲望得以释放,获得一种变相的满足,暂时缓解身心的平衡。
如果说杨天青作为投射里比多欲望的主体,但他的“伊谛”一直处于自我的克制和压抑之中的话,那么真正实现里比多能量投射中能指和所指两极运动并交汇的则是菊豆——杨天青里比多投射的对象,在他们实现性爱的过程中从客体变为主体,使能指产生了所指。而杨金山则是一个隐形的中介,年老的他收留成为孤儿的侄子,娶回年轻丰腴的妻子使天青和菊豆偷情有了可能;他的猥琐、瘦弱、粗暴蛮横与侄子的年轻力壮、温厚平和相对比,使同样处于性压抑中的菊豆的移情别爱有了条件;而为了给青骡治病一天一夜未归则为二人偷情创造了条件。在杨金山“不在”的那个中午,菊豆向杨天青发起了进攻,两个压抑许久的两个伊谛如期交融了,犹如无意识深处的两簇火苗飞速碰撞、燃烧、炸裂出绚烂的火焰,展示出了原始生命力的激情与蓬勃。
弑父娶母——“俄狄浦斯情结”表现形式之一
两千多年前,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记载了这样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主人公俄狄浦斯在出世之前就被神灵预言要杀父娶母,尽管他处处小心谨慎,力图避免这一厄运,但终因偶然和失误,他果真应验了神谕,走上了杀父娶母的道路;他为了惩罚自己,弄瞎了双眼,自我流放到异域,王后(他母亲)也自杀身死。“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便是弗洛伊德在分析这个故事后根据自己对古希腊悲剧的知识,提取了这个杀父娶母故事的相似之处,从而为乱伦的欲望发明了“俄狄浦斯情结”这一术语。
在《伏羲伏羲》中,也明显地有这个创作主题的影子,只不过这里以婶代母,以叔代父。下一代又宿命般地重复了这种弑父恋母的模式。从小说文本我们知道,杨天青11岁成了孤儿被叔叔杨金山收养,却被当作长工使唤,自然得不到家庭的温暖。美丽温柔的小婶子嫁过来后对他嘘寒问暖,在饮食起居给予他照顾和关爱,比如做活时给他递汗巾、水罐,给他做饭、缝衣服,“给他老母似的关怀”,使他享受到了母爱的温暖,补偿他过早失去家庭的温情。虽然菊豆仅比他大四岁,但她的角色充当了天青缺席的“母亲”的角色。而杨天青对她生出的感情也很复杂,既有狂热的欲望,又有纯洁的关怀,也有同病相怜的悲悯,总生出一种要保护她,使她免受叔叔蹂躏的冲动来。杨天青的这种“俄狄浦斯情结”一方面表现在对菊豆的性爱冲动与暧昧关系上;一方面表现在对叔叔的怨恨、仇视上,这种怨恨与仇视几次都几乎导致他对叔叔的杀戮。从对婶婶一见钟情式的迷恋开始,到后来爱得如火如荼、难舍难分。他始终对叔叔有一种排斥、怨恨、仇视的心理。接亲当天,“天青嘟嘟囔囔骂那头驴骂得有些累的时候,突然醒悟他是在骂他叔叔”。后来当叔叔骂菊豆“饭糊到锅上老子宰你”时,他用充血的眼睛盯着他叔叔,并在心里把“咱们看谁宰了谁吧!”这个怒吼扔给他叔叔;后来在杨金山殴打菊豆时他拿起镰刀想去帮婶子,甚至想把中风的叔叔掀到崖下去、差点掐死杨金山等等,虽然行动上他并没有实施对叔叔的杀戮,但在心里早就把他杀死一千遍一万遍了。而且,他占有了叔叔的女人,和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事实上就已经取叔叔而代之,成为这个院子的主人,这正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一种变体形式。
根据弗洛伊德的学说,“性本能到了青春期开始以全力求其满足,它一再以亲属为对象,来发泄里比多……在青春期,有一种很强烈的情感流露以反应俄狄浦斯情结”。[2]因此,当时对正处于青春期的杨天青来说,他爱恋的第一个对象是他的婶子这也正常,如果经由正确的疏导,在长大成人后有实际的爱的对象,就会转移目标,而不至于发展到最后乱伦导致悲剧,但杨金山出于自私的考虑却多次回绝了给天青提亲的人,因此,为他和婶婶的乱伦又增加了一种可能性。
俄狄浦斯情结也反映在下一代身上,“天白与堂兄不睦——天白对娘孝敬”,天白与生俱来地对杨天青有一种排斥心理,7岁之后的小天白就象一个小大人,对母亲孝敬却始终对天青(实际上的父亲)仇视。“他的儿子每时每刻都监视他,也监视她,使他们难温旧梦……儿子以另一个父亲的名义严峻地认真地围剿着他,让他五内俱焚心灰意冷。”最后当天白预感到“堂兄”和母亲可能在偷情时,他从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以及最后差点盖上菜窖闷死天青,“弑父”在这里表现得让人触目惊心,两代人宿命般的悲剧让人顿感震惊、悲凉。
死本能——飘落的灰烬
正如小说中所说“它是源泉,流布欢乐与痛苦。它繁衍人类,它使人类为之困惑。”异性之间的伊谛(即原欲,也译作本我)犹如无意识深处两簇火苗从两极向中间运动,犹如雷霆爆响,太阳炸裂,成为绚美夺目的火焰,展现生命的辉煌与蓬勃。但无形中总有一种操纵人的力量,即康德所说“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那即是超我所代表的道德禁忌、社会良知无时无刻不在对伊底(id)起着严厉的监督、检查、惩罚作用。超我无时无刻不在制约着相爱的双方,尤其是对于乱伦的杨天青和王菊豆,情爱、性爱的火苗燃成了熊熊的烈焰,也把他们烧成了灰烬。这可以解释为“俄狄浦斯情结”对乱伦的惩罚,同时,杨天青溺水缸而死则适用于弗洛伊德的“死本能”理论。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人的本能分为两种:一是爱恋本能,即生本能,这种本能的目的就是要建立越来越强大的联合并且保持这种联合;第二种是“破坏本能”即“死亡本能”(death instinct),其目的是要割断各种联系达到损坏事物的目的。人的出生即意味着走向死亡,而“爱恋本能则因性爱而使生命多彩,延缓走向死亡的进程。”爱恋本能所达到总能力,下文我们将称它为‘里比多’(libido);存在于尚未区分的‘自我’‘本我’(ego-id)中,并且承担着抑制同时存在的破坏趋势的任务。”[4]爱恋本能使人获得生的快乐,抑制着抗拒着死亡的巨大阴影。当“超我(super-ego)一经确立,相当一部分侵犯性本能就固定在‘自我’的内部并在那里起着破坏作用。”[4]而在杨天青身上,伊谛、自我、超我冲突最为明显,三者不断进行着斗争、较量,超我的力量最终战胜了伊谛,把自我逼向了死亡。
在小说文本中,作为里比多能量投射主体的杨天青,一开始尽管无意识深处的“伊谛”那么狂躁不安,蠢蠢欲动,却始终被严厉“超我”的所规约,被自我”的理智所克制,压抑在内心深处甚至以一种近乎变态的方式来变相满足以求身心的暂时平衡,却始终没有跨出决定性的一步。尽管他眼里满是欲火,“这小火苗见过多次,哪一次也没有燃起来,像一根太潮的木炭”。伦理道德,社会良知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当婶子第一次向他哭诉,他想跑过去把她揽到胸前,但这种渴望越强烈,“超我”所代表的道德力量也就越强大,使他本该向前实现自己的里比多投射时却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使他更恐惧地游移于侄子的本份……”;而这三者 “伊谛(id)”“自我”“超我”的冲突,当叔叔不在家,院子里只剩他和婶子的夜晚表现得更加激烈。他的“伊谛”在想象中已站到北屋台阶上、走进门去、实现了欲望的满足,但他的“超我”却一遍遍地警告他、阻止他,终于他的“自我”什么也没做,所以,杨天青始终处于超我的奴役下,“伊谛”被压抑,自我是无力的。相反,长期生活于男性中心社会的菊豆,却在实现自己里比多的投射中反客为主,占有了主动权,成了能指有力的一极,才使得她和杨天青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和突破,展现了女性蓬勃的生命力,因此有的批评家认为这里揭示出了儒家理论横行下男人们“精神性阳萎”。[5]
在与菊豆或明或暗的偷情过程中,“伊谛”的快乐犹如燃烧的火焰,但快乐却那么短暂,伴随着杨天青的始终是无尽的负罪感、窘迫、愁苦、无奈与尴尬。一方面是不可遏制的性欲冲动,一方面是沉重的伦理道德的压迫,从而使他陷入了分裂的人格冲突之中,过早地显出了老相,从而萎靡不振。对自己的儿子永远只能称兄弟,对自己实际的妻子只能称婶子,面对超我对“伊谛”严厉的惩罚,尴尬无奈的他在儿子诞生那一天第一次想到了“死”,这是超我对“伊谛”的第一次逼迫。而杨金山的中风虽然使他们可以明目张胆地偷尝 “禁果”,但同时再也没有掩护的屏障,“怕怀孕”又使得他们“青春岁月受到遏制,难以蓬勃,变得格外陌生和无趣”,辣椒面、肥皂水、醋等原始的避孕方法把他们折磨得面容憔悴、神态恍惚,他又一次想到了“死”。性的压抑与尴尬造成人的异化,生命力的萎顿,但他却始终不敢逃离这个压抑他们、使他们难堪而又无奈的洪水峪村。叔叔杨金山终于死了,但儿子却以另一个父亲的名义对他展开了认真而严峻地围剿。“超我”的力量转移到了新一代身上,缠在身上的绳索越来越紧了,终于,“菜窖偷欢”暴露在儿子天白面前之后,面对儿子的谩骂、鄙夷,在被儿子跺了一脚之后,杨天青的精神全线崩溃,自溺水缸而死,压抑在无意识的爱恋本能终于被“超我”的巨大阴影所裹挟,转化为自我破坏本能,直到最后将自己置于死地。所以杨天青正应验了弗氏“个人死于其内部的冲突,但人类死于它同外部世界斗争的失败”[4]这个理论。
《伏羲伏羲》中刘恒对于人的本能与外界冲突而造成的人的困境的揭示达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程度,人的原欲就如同绚烂的火焰,但超我和外界现实却有如此大的压制力量,终于将沉浸其中的个体烧成了灰烬,欲望和死亡成为了人们无可逃遁的宿命,这也是《伏羲伏羲》带给我的最大的阅读感受。
[1]程德培:刘恒论——对刘恒小说创作的回顾性阅读[J].当代作家评论.1988,(5).
[2][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247、268.
[3][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性欲三论[M].赵蕾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10.54.
[4][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纲要[J]王希勇译,精神分析导论讲演新篇[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社公司2000,198-199.
[5]王斌、赵小鸣:刘恒:一个诡秘的视角[J].文学自由谈.198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