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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诗理论到意境理论的诗学发展——兼谈宗白华成熟期诗学特性

2013-08-15王兴

绥化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王兴

(东华理工大学 江西南昌 330000)

宗白华生命诗学可分为早期(1920-1923)和成熟期(1941-1949)两个阶段,分别以新诗理论和意境理论为核心,并以它们为各阶段的标志。大致来看,宗白华生命诗学的早期是以《新诗略谈》和《新文学底源泉——新的精神生活内容底创造与修养》为代表,成熟期是以《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诗闲谈》、《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以及《略论文艺与象征》等文章为主要成果。两个阶段中间相隔近20年之久,这使得其每一阶段的诗学都具有相对鲜明的独立性,但又是前后相继、发展成熟的理论整体;两个阶段的诗学风貌虽然差异很大,但都以生命为诗的特质和本原。其中,意境理论是在新诗理论基础上的变化和发展,是成熟期的理论成果,是宗白华生命诗学的核心理论和代表。

宗白华诗学从20世纪20年代的新诗理论阶段到40年代的意境理论阶段,中间时隔近20年之久,以致于彼此之间显示出鲜明的差异。下面将对其转换的背景和原因从身份、文化认同、时代背景和主题以及诗歌、诗学背景等几个方面试作分析:

20年间,宗白华的身份早已由《时事新报》的副刊编辑和写作《流云》诗集的青年诗人转换为国内著名大学的教授、知名的中年学者,主要工作由诗歌、诗学批评的前台转移到哲学、美学、诗学研究的幕后。其实,身份转换引发的工作职责、重心的变化也是宗白华诗学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且中间停顿时间长的一个重要原因。学贯中西的宗白华身居中西古今文化的要津,正是在进行了长时间的中西哲学、美学、艺术学比较所积累的深厚学术功力的基础上,才能发现中国古典诗学中的意境理论的巨大价值,从而将其由古典诗学转换为现代诗学,形成为自己诗学的意境理论。

20年间,宗白华由对西方生命哲学的认同逐渐转换到对中国传统的生命哲学思想的认同。大约写于1928年至1930年的《形上学——中西哲学之比较》的哲学笔记,已经清晰地显示出他的思想转变,标志着其文化认同由西方转向中国的开端。究其原因,主要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些欧洲人反思战争给欧洲造成的巨大灾难,深感西方文化的种种弊端,便转向包括中国文化在内的东方文化,试图以此来挽救西方文化的衰颓。20年代宗白华正在德国留学,欧洲人对中国文化的推崇无疑对他产生了一定影响,这是促使他文化认同转换的一个重要因素。

宗白华新诗理论阶段处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意境理论阶段处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时代不同,其主题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由启蒙转换到救亡和革命。新诗理论呼应了“五四”的启蒙主题,洋溢着个性自由、反封建专制的思想;意境理论似乎并没有直接联系社会现实,也没有直接呼应救亡和革命的时代主题,而是依照其自身学术发展的逻辑,为了在传统诗学的现代转换中发展中国诗学的文化目标而创立的。我们不应该苛责宗白华后期诗学的理想化追求。学术既需要贴近现实,也需要具有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的超越性,这是学术的超越价值,它代表了人类永恒的理想追求。

宗白华新诗理论面对的是20世纪20年代初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诗歌和诗学,意境理论主要面对的是40年代革命现实主义诗歌和诗学背景。战争前发展很好的现代派诗歌和现代主义诗学此时遭到冷遇,被迫调整转向。1937年,中国爆发了全面抗日战争。日本强加的战争给中国带来了巨大灾难,激起了人民奋起反抗的热情。此前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诗歌很快转变为革命现实主义诗歌,至40年代战争胜利时一直占据诗坛主导地位。歌颂军民不屈反抗的精神、鼓舞斗争的意志成为诗歌的时代主题。其诗学则强调诗为现实和革命服务,突出诗的政治功用和工具性。宗白华意境理论中主张诗的审美本质属性、意境和语言是诗歌创作的核心等观点,对革命现实主义诗学忽视诗的艺术审美性的倾向具有一定的纠偏作用。

宗白华成熟期生命诗学源起于《诗闲谈》。此文发表于1941年6月版的《中国诗艺》复刊第一号。据当代学者解志熙载文介绍,《中国诗艺》1938年8月创刊于长沙,是汪铭竹、常任侠、孙望、程千帆等人组织的“中国诗艺社”创办的,后于1941年在重庆重新复刊。“学生后辈在此组诗社、办诗刊,就近请求老师前辈的支持,乃是理所当然的事,何况宗白华先生又是‘五四’时期著名的‘小诗’作者和重要的诗论家。”[1](P220)宗先生受邀在《中国诗艺》上发表《诗闲谈》的原因除了解先生的说法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汪铭竹等现代派诗人与宗先生的诗学观相通。《诗闲谈》显示了对战争中遭到冷落而仍然坚持诗艺的现代派诗人的支持,其主导思想是主张诗的审美独立性和艺术性,反对政治口号诗缺乏诗美的“非诗”倾向。认为“呐喊不是诗,出于灵魂底呐喊却是诗”,“无境界之诗,不是诗”,“诗出于病痛,超脱于病痛”。[2](P174-175)

在20世纪40年代,宗白华诗学发生了重要转向。其关注的问题重心已由现实转向了历史,由现实新诗创作中暴露出来的种种具体问题转向了中国传统诗学中的意境理论。目的是促成意境理论的现代转化,在现代性和民族性的基础上发展现代诗学。在这一时期,宗白华主要关注的是意境与诗语言这两个核心问题,以及围绕意境产生的人格、感悟、象征等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广泛涉及诗的本质属性、诗艺的核心、诗学思维与表达方法等重要诗学问题。

意境理论以生命为诗的特质,把生命由人的个体生命扩及人类,再上升到“道”这个宇宙生命本体。诗的目的就是启示宇宙的真相和生命的意义。意境理论背后是以《周易》和老庄道家思想为代表的生命哲学。意境理论是以意境说和诗语言说为核心,包括人格说、感悟说、象征说在内的理论建构。意境理论将古典诗学的意境问题上升到形而上的理论高度,具有了理论建构的特点。意境理论的特征是诗学、哲学、美学相浑融的哲性诗学。

宗白华的意境理论与新诗理论都具有相对鲜明的独立性,但又是前后相继、发展成熟的理论整体。两个阶段的诗学风貌虽然差异很大,但都以生命为诗的特质。其中,意境理论是在新诗理论基础上的变化和发展,是宗白华生命诗学成熟期的理论成果。

相距20年,宗白华的两个阶段诗学又有着不容忽视的明显差异。他早期的新诗理论主张诗以灵感为主、以情绪为主,可归属于浪漫主义诗学范畴;成熟期的意境理论明确提出“诗不能以灵感为主”,“至于情绪,人人所具,不是件希罕的东西,更非诗人的特权”[2](P173)的观点,抛弃了早期浪漫主义的诗学观。意境理论一方面以具有古典和谐美的意境为诗的中心,另一方面推崇诗的形而上的精神指向,主张采用象征、暗示等现代主义的诗学法则,表现冲突矛盾和动态的美,是一种融合古典诗学的现代主义诗学。成熟期诗学继承了早期诗学的形、质统一论(即诗的形式与内容统一论),发展了生命诗学的特质观、意境说、诗语言说,开拓了诗的审美本质观、感悟说、象征说,完成古典诗学中意境理论的现代转化。

宗白华成熟期生命诗学是一种融合古典诗学的现代主义诗学。它作为现代主义诗学的特性表现在:一是主张诗的审美本质观,把审美设为诗的目的和本质而非工具,这就冲破了中国古典诗学的“文以载道”的诗的工具观,以审美保证诗的独立性。二是其诗学奠基于以独立、自由为特征的个性主义价值观,自我主体的现代人格是艺术活动的出发点和归宿。三是秉持生命特质观,以生命为诗的本体、源泉、表现的内容,以启示生命的真相和意义为诗歌创作的主要任务和价值。它赋予诗启示“真”的真理性价值,由此使诗具有了形而上的精神指向。其诗学具有哲性诗学的鲜明特征,这体现了现代主义的诗学观。四是强调象征、暗示等现代主义的诗学法则,以醉梦型的象征境界为“最高的文艺表现”。 醉梦型象征境界突显的是冲突性、矛盾性的现代美学风格,与中国古典诗学推崇的和谐美大不相同。

宗白华生命诗学虽然归属于现代主义诗学,但它与中国同时代的现代主义诗学相比,存在着一些明显的独特性,是一种融合古典诗学的现代主义诗学。宗白华生命诗学对中国古典诗学的融合、改造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主张诗要有哲理但不离情。这一点,不同于20世纪30、40年代现代主义“主智”诗学以智性和哲理思辨为诗歌中心而排斥感情的诗学主张。宗白华认为,诗以感情为主,但感情要与景物和悟“道”的体验交融在一起,成就为意境的最高境层,而意境则是中国艺术的最高理想境界。另外,它认为诗中的宇宙意识和对生命意义的启示这些“哲理”,既不能使用西方式的逻辑思辨来认知,也不能用理性逻辑思维来表达,而要采用中国古典诗学的感悟思维方式才能更好地把握和表现。二是继承、改造古典诗学中的意境理论。在继承意境所体现的天人相通、相悦的和谐美的基础上,对意境施以改造,使之转化为现代的新意境,可以为现代新诗所利用和追求的艺术理想境界。它把个性主义价值观引入意境,把意境奠基于自我主体的现代人格上;为意境注入了真理性的价值追求,将意境落实在“道”这个宇宙生命本体上;从而改造、提升了意境的内在精神品质,把意境的内涵由“情、景交融”改造为“情、景、悟(悟‘道’体验)交融”。 它认为意境不仅是中国古典艺术的理想境界,也应是中国现代艺术所追求的理想境界之一。

宗白华成熟期生命诗学在现代新诗和诗学发展中的意义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不满古典诗学和现代各派诗学存在的不足和缺陷,试图作出纠正和改造,以利于现代新诗和现代诗学的发展。其目的是发展能融汇古今中西诗歌之长的现代新诗,构建汇通古今中西诗学之长的具有现代性又有民族性的现代诗学。宗白华不满中国古典诗学的“文以载道”观和“诗言志”、“诗缘情”的局限,代之以生命特质观、审美本质观以及真理性价值观,并在继承中改造了传统的意境,使之能为现代新诗所用。宗白华对古典诗学过于强调和谐美而欠缺悲剧精神感到遗憾,他说:

但西洋文艺自希腊以来所富有的“悲剧精神”,在中国艺术里,却得不到充分的发挥,且往往被拒绝和闪躲。人性由剧烈的内心矛盾才能掘发出的深度,往往被浓挚的和谐愿望所淹没。[3](P413-414)

他也清醒地认识到,以和谐美为特征的意境在现代社会有其表现的不足,所以,他同时又倡导突显冲突性、矛盾性的现代美学风格的醉梦型象征境界。对现实主义诗歌、诗学忽视诗的审美性和艺术性的严重缺陷,他提出严肃批评,认为“呐喊不是诗”,而主张以空灵与充实的统一,即诗的审美理想性与现实性的统一来代之。

宗白华对诗的审美本质观和诗语美的强调贯穿其诗学始终。面对自己曾经欣赏过的浪漫主义诗歌和诗学,此时作了较大的否定。他认为诗不能以情绪为主,情感不能过于直露地表达,提倡含蓄蕴藉美是诗区别于其它文体的本性。对现代主义诗歌和诗学,他也做了反思和批评。比如说,他指出象征派诗歌是象牙塔里的诗,反对它严重脱离现实而又缺乏真理性的思想偏误。面对现代主义中的“主智”派诗歌及其诗学忽略诗的情感性和感悟思维的倾向,他主张将哲理与情感、现实的图景结合起来,融合一致,铸成意境。总之,宗白华面对各家诗歌、诗学的优劣之处,主张力避其短,扬其所长,融汇改造,以成完美。

第二,大力发掘、利用中国古典诗歌、诗学的宝贵资源。在经过筛选后,他对古典诗学中的意境理论加以继承和现代转化,使之成为现代诗学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发展现代诗学的民族性。他旨在打通传统与现代之间的隔阂和壁障,把现代诗学落实在民族性的土壤里迎接现代性的阳光和雨露;也力图纠正新诗及其诗学严重依赖西方诗歌、诗学的营养“偏食”状况,使之汇聚古今中西各方养料健康地茁壮成长,以达到更加平衡、走向世界的目的。

[1]解志熙.现代诗论辑考小记[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6).

[2]宗白华.诗闲谈[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6).

[3]宗白华.宗白华全集(二)[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