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连大地的沉重与轻盈——评陈力娇中短篇小说集《青花瓷碗》
2013-08-15李洪华
李洪华
(南昌大学中文系 江西南昌 330031)
在消费主义盛嚣尘上的当下,人们越来越多地认同俗世欲望,迷恋物质表象,小说写作也常常在市场的蛊惑下失去了“生活之重”,滑向了“无法承受之轻”。情场的风花雪月和职场的勾心斗角备受作者们的青睐,坚实的生活大地常常被演绎成轻飘的欲望故事。然而,陈力娇却没有丝毫的浮躁与媚俗,从最初的中短篇小说集 《戏园》、《平民百姓》,到后来的长篇小说《草本爱情》,以至新近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青花瓷碗》,她始终以坚韧的姿态在东北辽远的黑土地上持守一份文学的沉重与宁静,以执著的艺术真诚直面现实人生,以温暖的理想情怀寻找生活诗意。
陈力娇是一个现实感很强的作家,她的小说几乎都是贴近大地的低空飞行,所关注的多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物,譬如沉湎网络的现代宅男、漂泊城市的打工仔、演练爱情的小青年、没有生活主题的“月光族”等等。如此看来,陈力娇似乎沿袭了“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的“新写实”路线,“直面现实,直面人生”。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陈力娇的叙事兴趣和写实路向并不是为了还原现实生活的“原生形态”,止步于平庸的琐屑“现实”,而是带着自觉的忧患意识和人道情怀,把笔触伸向现实生活的底层和个体生命的深处,揭示现实问题,触摸生命疼痛,体察情感纠葛,感悟人生百味,从而呈现出隐伏在日常生活肌理中的俗世伦理和精神力量。《宅男》中的阿宅是一个典型的现代问题青年,整日沉湎网络,不但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甚至不愿与父亲见面,所有的联络都通过电脑。陈力娇的可贵之处在于,她不仅通过阿宅的生存方式和精神状态真实反映了“宅居”这一社会问题的表面症候,而且还通过虚拟时空中被扭曲的父子亲情和男女交往敏锐觉察了网络化生存所带来的深层伦理忧患。当我们在充分享受物质文明带来的现代化便利的同时,也必须对它悄然改变的生活方式和伦理关系保持高度的警觉。陈力娇在大多数作品中都保持着这种敏感和忧虑。《月光族》中的售楼先生六子是一个没有生活目标、每月吃光用光的“月光族”。小说的叙事动机表面上看似乎是在嘲弄主人公那“一点正经没有”的不健康的人生态度,但从六子与哥嫂之间被金钱几乎腐蚀殆尽的亲情和典小曼在婚恋情感上的随意放任来看,作者的深层创作旨向应该在于揭示商品化时代人们在家庭伦理和婚姻道德方面的缺失。在《阳光灿烂的午后》中,吉迪为了“想有个工作”便轻易出卖了自己的爱情,而粮食局长的儿子杨土“捕获”吉迪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对付董小桥,因为董小桥当纪委书记的父亲影响了他父亲的仕途和他的“钱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杨土最后把黑手伸向了董小桥的儿子。现代青年男女的爱情在权力和物质的引诱下“节节败退”,“阳光灿烂的午后”其实隐伏着不为人知的权力阴谋和危机重重的血腥杀戮。《城市上空的鸟》并没有像其标题所指向的那样让想像飞翔在“城市的上空”,仍然是贴近地面的日常生活叙事。小说透过缩衣寄寓城市依傍他人的生存方式和情感纠葛,揭示了城市物质文明诱惑下现代人漂泊无根的精神状态。对于缩衣来说,城市虽是他寄居的客地,但农村也早已不是他牵挂的故乡,他最后不得不再次告别母亲和乡土。作者在表现现代社会“人在旅途,无处告别”的尴尬和无奈的同时,也分明流露出对传统乡土伦理流失的深层忧虑。
当然,陈力娇的敏感和忧虑并非空穴来风。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经济的转型在极大提高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同时,也带来了社会结构和价值观念的变动。这一变动显著地体现在以情感忠诚和家庭责任为核心的社会伦理在转型时期遭遇到合理性危机,从而进一步对人们的生活方式、情感体验和自我认同等诸多方面产生深刻影响。在陈力娇小说中,转型时期的信任危机和伦理缺失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弥漫在社会的各个角落:《爱情演练》中单纯善良的少女几米本想寻找一个“不只是婚姻意义上的朋友,而是灵魂上的真正知己”,不料却遭遇了“对女人就像小孩拉屎挪窝”的流浪歌手杜;《粉红色讹诈》中耿直的地震局长驽马在妻子背叛、女儿疏离和同学讹诈的内外夹击下死于非命;《青花瓷碗》中赌徒正平在赌桌上输掉了所有的金钱、家畜和土地之后,更是把妻子抛向了无处躲避的恐惧;《豆腐妈妈》中“我”在母亲背叛家庭、父亲自我放逐的孤独留守中整日泡在网吧里,沦为失去自我的问题少年;《你是谁的远方》中“儿子”因为母亲出国、父亲再婚而不得不被寄养别处。陈力娇笔下这些为了追求物质见异思迁的恋人、为了谋取私利扭曲人性的朋友、为了一己之私离弃家庭的夫妻或父母,无不烛照出传统乡土伦理在现代消费法则面前所遭遇的前所未有的危机。随着经济社会的转型与开放,不断拓展的生活空间和外部刺激增加了生活内容的复杂性和人们选择的多元化,从而导致了个人幸福伦理与家庭社会责任伦理之间的冲突。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何《豆腐妈妈》中“父亲”在家庭之外的自我放逐、《你是谁的远方》中吴直街再婚时的彷徨无奈、《放飞》中谷稗子在婚姻之外的见异思迁、《城市上空的鸟》中缩衣在城市上空的漂泊无依。正如齐美尔所说,现代商品社会中,随着货币成为社会交换的主要媒介,社会信任从人格化转向非人格化体系。在社会经济转型的当下,当世俗的欲望追求被合理化甚至成为人格结构中的重要因素时,那些纯真人性与世俗欲望之间的冲突必然反映出人们重构家庭生活和迷失自我认同的焦虑与困惑。
毋庸讳言,陈力娇是带着自觉的问题意识来打量转型时期的社会现实的。这种既深刻也沉重的社会现实问题也曾经是刘醒龙、谈歌、和申、关仁山等“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主题。尽管当初“现实主义冲击波”贴近大地的书写方式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真实”,然而,由于他们在表现经济社会转型阵痛时,对底层民众和基层干部为了“分享艰难”,放弃尊严和背离伦理的选择,采取了纵容和放任,从而导致他们在人文关怀和历史理性方面的深层“缺失”。与“现实主义冲击波”不同的是,陈力娇在直面现实人生的时候并没有只是一味地释放那些社会转型时期“分享艰难”的无奈和悲凉,而是怀着执著的理想情怀去发掘那些仍然留存在俗世生活中的温暖和诗意,从而让毗连沉重的现实大地升腾起轻盈的诗意,从而使其小说形成了一种特有的叙事张力。
在《青花瓷碗》、《你是谁的远方》、《豆腐妈妈》、《放飞》等系列作品中,虽然题材仍是关于婚姻家庭、亲情伦理一类的俗世生活,但主题已由“沉沦”转向了“救赎”,艰窘的生活大地升腾起温暖的亮色和轻盈的诗意。《青花瓷碗》从表面上看,题材仍显沉重,讲述了一个不幸“女人”在两个赌徒之间的艰难生存。但从小说中有意设置的寂静小村、神秘青花、粗暴大汉和无名“女人”等意象和人物来看,我们不难发现,作者举重若轻的态度和轻盈抽象的语言并没有与沉重的现实形成“紧张”的关系。无论遭遇怎样的境遇,“女人”终守护着祖传的青花瓷碗,“碗在命在”。玲珑剔透的“青花”与坚韧执着的“女人”相互映衬,照亮了赌徒的幽暗内心,温暖了俗世的艰窘冷漠。《你是谁的远方》作者不吝用温暖的笔调尽情展示了这个拥有草原一样胸怀的女人如何用全部的真诚和无私的母爱接纳和救赎徘徊在无望边缘的吴直街父子。小说结尾,草图为了避免孩子再次受到伤害而放弃一切毅然离去,更是表露出超越俗世的感人力量。《豆腐妈妈》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在自私逃离与无私奉献的对比叙述中彰显出一个卑微女性的伟大。陈力娇擅长从平凡的日常生活经验中提炼出具有深度的思想和厚度的情感,从而触动读者的深层共鸣。《放飞》借一个婚外恋的传统题材演绎出超越世俗的动人故事。灯盏因为一筐樱桃成为谷稗子的媳妇,谷稗子却因一次阑尾手术对医生小赫痴心难改。然而,作者并没有在婚外恋的俗套情节上过多纠缠,而是耐心演绎灯盏不同寻常的救夫“壮举”。在灯盏看来,丈夫是她的“一切”,她的“一切”都好,她就没有什么不好。灯盏“放飞”丈夫的选择既彰显出宽容大度的传统美德,也体现了超越世俗的生存智慧。
席勒认为,美的性格是一种介于人的物质性格和道德性格的第三种性格,“它开辟了从纯粹是力的支配过渡到法则支配的道路,它不会妨碍道德性格的发展,反倒会为目所不能见的伦理提供一种感性的保证”[1]。显然,陈力娇笔下的这些既卑微又伟大的女性无一不具有超越自我的美的德性,她们或如青花瓷一般历经淬炼,万般灵透;或像大草原一样宽广、博大;或像黑土地一样深厚、朴实,用全部的真诚温暖俗世的冷漠,照亮幽暗的内心,彰显出动人的精神力量。
昆德拉说,小说存在的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对存在的遗忘”[2]。优秀的作家应该既不回避现实,也不为现实囿限,他(她)总是能够穿越人生万象,看到生活背后的世道人心,即使面对各种现实疑难,也不放弃自我超越的努力。面对坚硬而沉重的现实,陈力娇既不回避,也不悲观,而是以一种虔诚之心和悲悯之情去拥抱和超越。她说:“人类所有的情感大致和个体都分不开,我是这世界的一分子,世界给我的许多庇护与关照,相融与相通,我蓦然发现,我就是这个世界,世界和我紧紧相连。这个发现让我的灵魂上升到一个关怀人类的角度,对自我与人类深层情感的探求,就在一个不知名的早晨合二而一了,一个和世界有关的宏伟计划使我进行了一次全身心的洗涤与净化,这样庞大的主题常让我产生崇敬的心理并且爱不释手,随之而来是接纳着它前所未有的广袤与伟大。”[3]在陈力娇看来,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具有悲悯情怀是他(她)创作的根本,有没有这一点决定他(她)创作的方向和底蕴。悲悯情怀不是装出来的,和做作没关系,是不自觉的,是与生俱来的,就像你身上的感应器,你时时都背负着它,却不知它在哪里,而它就在你心里,头脑里,思想里,灵魂里,根深蒂固[4]。正是这种虔诚和悲悯使陈力娇能够超越沉重俗世的纠缠和困扰,以自觉的忧患意识观照现实人生,以温暖的理想情怀守望精神家园,把灵魂深深地扎根于广袤的大地,为当下冷漠而轻飘的文坛带来一种久违的诗意与感动。
[1]席勒.美育书简[M].徐恒醇,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26.
[2]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3.
[3]陈力娇.草本爱情:后记[M].时代文艺出版社,2006.
[4]陈勇.没有岸边的河流——陈力娇访谈录[J].黑龙江作家,2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