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传奇中精怪的人性化、世俗化
2013-08-15余阳
余 阳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阳 550025)
从先秦神话、魏晋志怪,到唐传奇,精怪成为其中重要的内容之一。所谓精怪,是指一些动、植物或器物幻化成人形而作怪者。魏晋志怪小说中精怪就有了人性化的趋势,到唐传奇中这种趋势愈加明显。精怪形象从崇高到神秘,从古拙到自然,增添了人情味和世俗味,使之妖性减弱,人性增强,民间趣味增加。然而,精怪是人们虚构幻想出来的,本质上还是人们精神观念的产物。因此,唐传奇的作者给精怪穿上人性化、世俗化的外衣,是通过精怪的人性化来描写人情世态,反映现实社会,借精怪传奇书写他们对社会、人生的观察和思考,表达他们的理想和追求。本文所要探讨的就是在唐传奇精怪题材中精怪形象人性化和世俗化的表现及意义。
一
唐传奇精怪题材中以女性精怪数量居首,在女性精怪为主角的故事内容中又以婚恋故事居首。值得注意的是,这类故事中,所有男主角都是现实生活中的男子,遇到精怪幻化成的美女,演绎了一段或浪漫或凄美的爱情故事。女性精怪的身份地位、性格各不相同,有的家庭殷实,锦衣玉食,家中不仅能把貌美的女儿嫁与男主人公为妻,还能为其提供钱财等支持;有的聪敏贤惠,富有诗才,持家有方。但故事的结局则多是女性精怪凄死或回归山林,几乎没有圆满的结尾。这类女性精怪为主角的传奇中叙事方式、故事结构及人物设置各不相同,却集中充分的反映了在唐代社会普通民众或文人士子等不同阶层的婚恋观念。
女性精怪展现出的美丽、善良、温柔、可爱,基本上反映了唐代婚恋中对女性最基本的要求,对丈夫坚贞不渝,对家庭勤勤恳恳。《宣室志》的《许贞》篇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聪敏柔婉的狐女李氏嫁与许贞为妻,尽心侍奉丈夫,朝夕相处二十年,生育了七男二女,一直过着和谐美满幸福家庭的平静生活。虽为狐女,可是行为举止都如正常女性一样,许贞从未察觉一点李氏为狐女的蛛丝马迹。直到李氏垂死之际,她不得不将自己是狐女的真相告知丈夫,才暴露出实为狐女的本质。她既感到羞愧,认为肯定会受到许贞的责备,又顾念九个幼小可怜的孩子,希望许贞能够宽恕她的罪过,照顾好孩子。她握着许贞的手,“呜咽涕泣”,“悲不自胜”。二十年来她艰难的隐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任劳任怨,相夫教子,才获得了丈夫的宠爱和尊重。“言终,又悲恸,泪百行下。生惊恍伤感,咽不能语,相对泣良久。”李氏的心理活动描写得非常细腻,内心复杂纠葛的情感让人动容。
除了对贤良淑德的追求外,唐传奇的作者们也表现出了对坚贞不渝的自由恋爱的憧憬。可见唐传奇中最具人格魅力的女性形象狐女任氏。《任氏传》与其说是精怪故事,不如说是关于人的故事。她有精怪共性的美貌与超能力,但在她身上更多体现的是勇敢、坚贞等趋于人的特点,是精怪人性化、世俗化的巅峰。她有着人类一样细腻丰富的情感,与郑六初遇时,她勇敢的示爱“时时盼睐,意有所受”;第二次见郑六时害怕他因为知道自己是狐精而产生厌恶之情,“侧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当听到郑六告诉她仍然爱她时,“乃回眸去扇,光彩艳丽如初”,还大胆的向郑六表白“若公未见恶,愿终己以奉巾栉”。这便是任氏不同于以往狐精之处,虽然郑六“贫无家,托身妻族”,只因郑六不以异类相待,她就愿意付出真心,决心爱上穷贱而寄人篱下的郑六,终身信守不渝,像极了人间渴望恋爱的女子形象,憧憬着与情郎共度以后的生活。不仅如此,她还顽强反抗韦氏的图谋不轨,用智慧捍卫爱情,展现了她的见识和胆量。她最后也用生命证明了她对郑六的爱,明知西行对自己不利,毅然随郑六前往,在途中被猎犬所毙。作者沈既济在文末感叹道,“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事实上,作者并没有把任氏当做精怪,而是全然作为一名人间女性来塑造。使任氏的人情味较其他唐传奇更浓厚,人性化形象更鲜明。
正如《任氏传》,唐传奇中人与异类的婚恋历来被看作是人妓之恋,因此,这些女性精怪们在创作者的笔下自然而然的就成为了妓女的化身。唐人有着戏酒狎妓的作风,妓女有才、有貌、有情,可是出身卑贱,所以无论文人与她们的爱情多热烈,最终都不能圆满。于是文人把理想中的爱情投注笔下,化成精怪故事。这些女性精怪实际上是文学化了的妓女形象,更重要的是她们已具备了人的思想感情、喜怒哀乐,并拥有了各自独特的个性。我们可以透过其形象发现她们性格底蕴中的人性美,同时也反映了唐文人对理想爱情的认识和美好婚姻的向往,以及他们在婚恋问题上的价值尺度和情感取向。
除爱情中女性精怪的美好浪漫外,更让我们感动的是她们身上所体现的人性的力量。有如《李黁》的女主人公狐精郑四娘,她死后,丈夫李黁将儿子寄养在亲戚家,又取了新妇萧氏,而“萧氏常呼李为野狐婿”。已亡故的郑四娘不甘受辱,当面斥责李黁及萧氏,“人神道殊,贤夫人何至数相谩骂”,她与人类一样,有着强烈的自尊心,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能遭此侮辱。转而质问李黁,“且所生之子,远寄人家。其人皆言狐生,不给衣食,岂不念呼?”流露出对孩子在人间生活的牵挂和担心,闪耀着母性的光辉。比起不顾孩子的父亲李黁,郑四娘更显露出人性的力量。她的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萧氏再不敢侮辱她,也让李黁接回了儿子抚养。她虽为狐精,但更像是一个爱子心切,有骨气的人间女子。
二
如果说唐传奇中女性精怪故事主要展现了一个唐文人的感情世界,那么男性精怪则是展现唐文人的理想世界。唐代是一个文学勃兴的时代,生活在这一浪漫的文学国度,士人们表现的更多的是对才情的追求和自身才华的展示。男性精怪传奇基本上都是作者借精怪之口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和文才。因此,这类作品的主人公更确切的说是穿着精怪外衣的唐代士子。
许多以男性精怪为主人公的唐传奇中都着重描写了他们文采雅趣。如《玄怪录》中《元无有》描写了在一个“今夕如秋,风月如此”的晚上,元无有逃窜到空宅去避雨休息,遇到四个精怪相聚联句以纪平生之事。四个精怪个个形体丑陋衣冠怪异,却又谈谐吟咏,不仅具有人的形貌,还具有人的智慧。唐代文化繁荣,文人聚会成为社会生活的一大盛事,各种宴集和闲谈夜话时,文人们总是饮酒吟诗。在此背景下,精怪人物,尤其是男性就带上了当时文人的气息和意蕴,对诗词文章十分偏好,聪敏明辨,好与文士交往,以赋诗联句为其生活方式之一。另一篇《来君绰》也可印证。来君绰等秀才逃亡途中投奔威污蠖,夜里举行聚会比试文才。精怪威污蠖,“辞彩朗然,文辩纷错”,“谈谑交至,众所不能对”。行酒令时对众人的戏谑,更见其思维的敏捷。让几位秀才“皆惭其辩捷”。罗巡甚至称其“君风雅之士,足得自比云龙。”直接把精怪当作典雅的文士来看待,刻画了一个颇具风雅的文士型精怪。还有《宁茵》篇记述了宁茵与牛、虎二精下棋、吟诗、饮酒。牛精、虎精醉后,互相吵嘴,各不相让,引经据典,均与牛虎相关。这类传奇作品内容无甚新意,大多是作者在炫耀自己在经史诗文方面的才华,多是唐代科举制度中行卷风气的一种产物。
唐代应进士科的举人,为了弥补进士考试科目中对叙事能力考察的欠缺,尽可能的展示自己在叙事、抒情、说理各方面的才能,“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这就是唐代的行卷。传奇小说“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可以运用叙事、抒情等各种表现手法,容纳当时正统文学无法容纳的内容,因而满足了举人们对显露才能、表现自我的要求。因此,举人们便在传奇小说中使尽浑身解数,虚构出了一个个离奇怪异的精怪故事,通过精怪展示自己的文采,也达到了扩大名声,提高声誉的目的,这是唐人的“逞才”心态的体现。当然,作者在“逞才”的同时会提出自己的一些见解。如《干巽子》中《薛弘机》,藏有经书的古柳年久成精,变身成为一个博古通今的人物柳藏经,与薛弘机切磋今古,谈论学问。柳树精不仅博学多才,还能对学问提出自己的见解和看法,如对待“汉兴,叔孙为礼,何得以死丧婚姻而行二载制度”和薛弘机提出的疑问,柳藏经没有拘于已有的观点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作者通过柳树精这一人物提出了做学问不应人云亦云的观点。
但是,并不是所有士子的才情都能得到认可和都有用武之地。于是《潇湘录》中《贾秘》就反映了这样一些怀有理想的有志之士希望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理想抱负的内容。贾秘遇到七个树精在一起饮酒,各自纵谈自己的才干和志向。通过树精讲述自己的志向,反映了有志之士希望得到重用,发挥才干的思想。
这些男性精怪形象,除了本身是动植物或器物所幻化,几乎没有一点精怪的妖性,根本就是一个个真实的士子形象。妖性大大的降低,人性占了主导。精怪的才情正是唐代士子才情的曲折流露,谈精论怪不过是深蕴于士子心中的才情诗笔的渲泄。正因为精怪具有唐代士子的这些特征,我们才能从作品中探寻了解唐代士子的形象,可见唐代士子对文士才华的肯定与追求。
三
还有一些精怪传奇,作者利用精怪来鞭挞社会黑暗,塑造正义形象,达到教化的目的,以及表达对美好世界的向往。这些传奇都把精怪形象更加人性化、世俗化,使之更像人间真实故事。
《传奇》中《姚坤》里姚坤性情仁爱,经常用钱买下邻居猎取的狐、兔然后放生,用这种方法救活的狐、兔有好几百只。当姚坤被和尚投入井中无法逃脱的时候,一只得道的狐精“感君活我子孙不少,故来就君。”中国有句古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平日姚坤救下其子孙不少,现恩人遇难,狐精便传授给他仙术使之获得了自由。这样知恩图报的狐精何尝不像一个血肉饱满的人呢。不仅如此,姚坤获救不久,狐精还将其孙女幻化成富家被骗之女与姚坤结为了夫妻,真正是体现了狐精人性化的品质。狐精始终顾念着姚坤对狐的善举,因此一定要报答姚坤对其子孙的爱惜与怜悯,它的思想和行为无不体现着人类知恩图报的高贵品质。
《刁俊朝》中的老猕猴精也是这么一个知恩图报的人物形象。刁俊朝妻子的脖子上长了一个肿瘤,开始如鸡卵,后逐渐变大,四五年后长到重得她无法移动的程度。又过了几年,肿瘤里面长出无数个像蜂巢一样的窟窿,每逢天下雨窟窿里也会成云降雨。她的家人非常害怕,要将其送到远方,刁俊朝妻认为反正是一死,于是要刁俊朝割掉肿瘤,这时从肿瘤里跳出来个老猴子逃跑了。第二天,猴精便化妆成一个道士来向刁俊朝及其妻道歉,因为他曾借用刁俊朝妻脖子上的肿瘤亡匿性命。但是登门道歉还不够,猴精为了真诚的表现自己的歉意与报恩,它还从凤凰山神那里求来了治疗肿瘤的灵膏,把刁俊朝妻的疮口治好了。这类报恩故事中精怪们虽然还是其本来的怪异形象,还利用其神术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它们的思想内核确是实实在在的人,从它们的言行中可见人的影子。作者通过这样的故事传达了要知恩图报的思想,宣扬了其美好的品质。
精怪传奇中也有讽刺故事,如《何让之》记述何让之跳进丘墓中得到一封狐精的文书,狐精变成和尚要赎购何让之得到的文书,何让之收下三百匹绢的赎金而背信弃义,不还文书。于是狐精变成其弟骗回文书,并让何让之得到了相应的惩罚。作者用拟人化的手法让精怪发挥其智慧鞭挞了背信弃义行为。另一篇《宣室志》的《杨叟》则写杨叟患病垂危,“非食人之心,不可以补之。”其子杨宗素因孝顺多受到乡里称赞,但他认为活人心本来是不可能得到的,只有用佛教的法术差不多可以治他父亲的病。一日,宗素遇到猿猴所变的胡僧,他便请求胡僧把自己的心给他去治父亲的病。胡僧佯装同意,吃完饭食,跳上一颗高大的树,对宗素说“《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檀越若要取吾心,亦不可得矣。”将宗素戏耍一番后变成猿猴而去。故事中的猴精聪明机敏,揭露了宗素的愚孝和无知,也讽刺了杨叟的贪婪。
这类故事中精怪虽然会利用其怪异特性,但本质上还是反应了现实社会中的闪光点和黑暗面的。作者运用精怪这一形式婉转的、生动的传达了他们的价值取向和理想追求。
由上可见,唐人“作意好奇”的心理和“有意为小说”的创作心态,使之在创作中有了更大胆自由的想象空间。他们用想象力和创造力搭建起了一个具有人间社会气息的精怪世界。在把精怪幻化成人形的同时,也把人类的一些品质和特性加注到精怪身上,淡化了精怪的本质特点,增加了人性的描写。精怪形象也突破了原有的怪、异的情节,更多的反应人类的情感和生活,展现现实社会的方方面面,传达他们的理想生活。同时,也为后世研究唐代文化以及小说的演变和发展趋势提供了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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