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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痛苦》中的他者形象

2013-08-15方何荣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阿伟华裔中华文化

许 锬,方何荣

(1.安徽财贸职业学院,合肥230036;2.合肥学院基础部,合肥 230022)

小说《爱的痛苦》(Pangs of Love)是华裔作家雷祖威(David Wong Louie)的同名短篇小说集《爱的痛苦》(Pangs of Love,1991)中最具代表性的华裔文学作品。通过展现庞太太及其子的一些日常生活琐事,小说描绘出一个普通华人移民家庭的真实生活状况:由于家庭内部存在着东西方文化的交汇与冲突,华人移民与其后代间的代际冲突往往会以一种较为激烈的形式表现出来,从而给每个人的内心造成深深的痛苦。在小说中,叙述者既展示了庞太太这样一位典型的华人移民形象,又塑造出了其子阿伟一个地地道道的年轻华裔形象,二者针锋相对,却真切地反映出在美华人的现实生活状态。在对这对母子形象的反思与批评中,作家表达了其本人对真实的华裔自我形象的理解与认知。“一切形象都源于对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之中”[1]4。对于美国华裔作家而言,要创造出真实的华裔自我形象,他们也必须要借助一定的他者形象。只是,特定的生活环境使得华裔作家们所塑造的他者形象有一定的特殊性和复杂性:在书写的过程中,他们会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和美国社会的主流文化同时采取他者化的策略,将代表着这两种文化的人物塑造为他者形象,而相对地,他们心目中的华裔自塑形象也会随之建构起。从法律意义上讲,土生的美籍华人就是“美国人”,实际上,他们也的确是运用美国的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去思考、衡量和阐释陌生的中国传统文化,并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因而,中国传统文化对于美国华裔而言就是一种“与其自身间隔着巨大时空跨度的外部文化”[2],成了这些人心中的一个“他者”。然而,美国社会中种族主义的压迫及其文化结构中存在着的严重的排他性倾向又促使这些土生华裔在意识的深处产生一种对美国社会的主流文化的疏离,将其也视为“他者”。这些都是合理的。在形象学中,异国空间是按照自我与他者对立而进行分割的:它既可以指地理意义上的异国空间,又可以指一切使“外部”空间与(一个人物的,我这个叙事者)内部空间同构的因素,只要(异国)空间确定能够复制和表示一片精神景色,在地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之间可建立起一些关系来,至少在隐喻层面[1]135。现实的生存环境使得追求独立自我的美国华裔只能将中国的传统文化和美国社会的主流文化都视为他者。事实上,整个华裔族群也是通过这两个他者来反视自我、书写自我,最终厘清相对真实的文化自我。在《爱的痛苦》中,作家雷祖威正是通过描述华裔青年阿伟在内化强势文化(主流社会的白人文化)后与仍坚守弱势文化(中国传统文化)的母亲之间的矛盾,和他身为美国人却无法在美国如其所愿地生活的尴尬处境,来表达其本人对于华裔族群身份的反思。本文将结合实例具体地探讨作家如何通过庞氏母子的形象来表达华裔内心一种非中非美的“华美心态”(Chinese American sensibility)[3],有意识地建构一种既不依附于中华传统文化、又不屈从于美国主流文化的华裔文化形象。

一、庞太太:中华他者

小说中的庞太太是一位已经在美国生活了40多年华人移民,可以说,她的身上具备了成年以后赴美的华人移民的绝大部分特征,非常具有代表性。庞太太一直坚持不学英语,可是,一旦她跟朋友们聊起广东话来就没完没了。此外,她每天都想着要给家里备满充足的食物和蔬菜,要按时收看她根本听不懂的肥皂剧,却对家庭之外纷繁复杂、变幻莫测的世界毫无概念。如果说她的人生中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的话,那只能是:要回中国,去给她的儿子们找媳妇。显然,庞太太是一个传统的华人移民,谦逊、为人随和、厚道,很受大家的欢迎,一生都在努力地实践着中华文化传统。在中华文化传统中,儒家文化的影响力最为突出。儒家文化的孝悌、仁义、忠恕等伦理价值在中国人世界观的塑造中起了决定性的影响。在儒家文化的种种表述中,孝悌是最基本的关键词,而最能体现孝悌伦理的莫过于家庭[4]。在庞太太看来,身为母亲就应当任劳任怨地操持家务,尽职尽责地教育好子女,守护好自己的家庭;同时,她也期待自己的儿子能够尽快娶妻生子,从而延续家族的血脉。客观地说,庞太太关爱家人,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但是,在儿子阿伟的眼中,庞太太的人生中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相反,她的种种行为令阿伟觉得既可笑又反感。首先,身在美国的母亲对周边的事情一窍不通,却只顾着跟朋友们没完没了地聊广东话,还鼓捣儿子们回香港娶会说中文的媳妇,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其次,母亲总是热衷于在家中储存食物,且她其所储存的食物的数量远远超过一个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所需,好像家人会时刻受到饥饿的威胁似的。

小到饮食起居、生活习惯、行为举止,大到价值取向、道德观念,庞太太的一切都成为自己儿子阿伟嘲讽乃至否定的对象。在阿伟看来,庞太太是一个令人同情的、单纯而天真的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根本的原因在于整篇小说都是通过阿伟的视角来讲述的。于是,阿伟成了一个注视者,而庞太太则是被注视、被描述的对象。虽说在他者形象的塑造中,“‘我’注视他者,而他者形象也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1]157,但是,在形象的塑造上,注视者还是占据着主导的地位。注视者本人的身份、立场、以及他们观察的角度都决定着被注视者的形象的塑造[5]。与庞太太不同,儿子阿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华裔:讲英语,基本不懂中文,像一个美国人那样的生活。对阿伟来说,其心中早已形成的对美国主流文化的认同感本身就对异质的中华文化具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性,而且,在实际的生活中,阿伟总是觉得自己与母亲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根本无法融进母亲的生活圈子,因而,更是会对中国化的庞太太产生“非我族类”的排斥心理[6]。“白人至上”的观念始终在阿伟的内心回荡,促使其下意识地产生一种美国人的优越感,通过一副有色的眼镜去观看、衡量、判断母亲身上所带有的、任何的中华文化的痕迹,最终他所能看到的只会是母亲不可理解的行为举止,却体会不到母亲对子女所倾注的爱。阿伟也曾尝试向庞太太解释周围世界里发生的一切,试图将母亲拉回到现实的生活轨道中来,而这个计划却因为其糟糕的中文水平而作罢。希望母亲能够真正地面对现实,固然有阿伟发自内心的对母亲的关爱,但是,不可否认的,这种行为的背后更多地蕴含着一种“拯救”的意味,他希望似乎患上了文化休克症的母亲能够摆脱其对中华文化的浓重依恋,从而如自己一般真正地融入到美国的生活中去。

无需赘言,拒绝讲英语、忙着准备充足的食物和回香港为儿子找媳妇的庞太太在自己的儿子——阿伟——的眼中是一个十足的他者。一方面是因为庞太太的行为正契合了美国通俗文化对华人固定形象的描述,华人是“有外国人的外表,远离白人社会,只愿意和华人扎堆儿,坚守异国的风俗习惯的外来人”[7]40。身在美国却只有在使用广东话时才能进行酣畅淋漓的交流,这种显而易见的语言的差异恰恰反映了这个华人作为“他者”与白种人的不同。但更重要的则是阿伟根本不了解母亲的移民经历,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华文化。庞太太背井离乡、忍受着贫穷和偏见迁居到以白人为主的美国社会,后者给这些移民的只是带有种族偏见的羞辱和长期的毫无道理的歧视,世态的炎凉彻底地剥夺了这些移民来美国之前的某些期许。阿伟所见到的都是主流社会对华裔的排挤与边缘化,异质的中华文化就代表着卑微、低贱,除了与主流社会同质化之外,华裔似乎并没有其它的选择。因而,在一种生存心理的作用下,与中华文化划清界限、完全融入到主流社会之中,才能帮助阿伟彻底的摆脱自身少数族裔的身份。

二、阿伟:美国他者

实际上,作为华人移民的后代,众多的华裔青年在某种程度上与雷祖威在小说里刻画得阿伟是一样的:从小就接受美国的正统教育,受西方习俗、生活方式的直接感染,他们希望自己能按照西方的文化习惯和生活方式自由自在的行事,追求自己心仪的生活,从而彻底地摆脱上一辈华人移民身上所具有的中华文化对自己的束缚,一种他们千方百计要摆脱的束缚。但是,仔细阅读小说,我们不难发现身为儿子的阿伟也不是一个理想的形象。阿伟整天为世界上正在发生的各种恐怖事件而忧心忡忡,也为自己逝去的恋情而心痛,他认为昏眩是一种对现实世界最好的逃避方式。阿伟心疼自己年迈的母亲,可他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翻译那些复杂的时事给母亲听,他的中文水平一直停留在5岁的水平。可是,阿伟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跨越语言的障碍,学习中文,从而与母亲之间形成有效的沟通与交流,反而一味地强调母亲在语言上的异己性。显然,为了强调自身所具有的是“美国性”而非“中国性”,阿伟坚定地站在了美国的主流社会的立场上,东方化自己的母亲。在小说中,通过阿伟前女友——曼迪——这一人物的设置,雷祖威表明了这样的观点:阿伟以自我否定的方式泯灭自己的族裔特征而无条件的与社会主流的意识形态相认同,这似乎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华裔自身所面临的文化属性的抉择问题。会中文、能讲一口漂亮普通话的美国姑娘曼迪为了能与庞太太交流,特意学会了广东话;她还和庞太太一起过中国的节日、做中国的食物,深得老人家的欢心。白人姑娘曼迪尚能如此,身为庞太太儿子的阿伟又为什么不行呢?

华裔作家赵建秀(Frank Chin)在编选《哎咿!亚裔美国作家文选》(Aiiieeeee!An Anthology of Asian-American Writers,1974)时就指出,“认为亚裔美国人保持着亚洲人的文化操守,认为在五百年前就已经不存在的某种上流的中国文化与在美国出生的亚裔之间存在着某种奇怪的连续性,这是神话”[8],即美国的华裔应该与亚洲文化断绝关系。如此看来,阿伟对中华文化的决绝态度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对于阿伟这样的土生华裔而言,中华文化也是一种需要摆脱的束缚。一方面,这些华裔内心涌动的美国意识驱使他们与自己的移民父母、及父母所代表的中国决裂,以实现自我彻底的美国化[9]。另一方面,由于自身所具有的华人血统,这些年轻的华裔往往会被主流社会无理地边缘化,这显然是与他们纯正的美国人身份是相悖的。但是,如果因为美国社会存在的种族主义和对华人的长期歧视与偏见就要彻底地除去自身与中华文化成分的任何联系,甚至罔顾自己是华人移民后代的客观事实,也不是一个上佳的选择。华裔的身上藏匿着中华文化的因子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父辈的言行举止、移民家庭内部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对这些土生的华裔施加着影响。中美两种相异的文化同时对这些年轻的华裔提出了要求,且这两种文化之间的对抗性要求他们必须做出某种抉择,这是造成华裔痛苦的根源:他们不是中国人,却做不了纯正的美国人。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文化的冲突也铸就了华裔族群与众不同的特性,除去了自身所有的中华文化因素也就失去一切可以表明其族群特色的东西,就等于放弃了他们在美国生存的根基。何况华裔以泯灭族裔特质为代价来融入主流社会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自身的生存环境,这无异于自我毁灭。

三、结语

作为边缘族群,华裔生存于白人占主流地位的社会之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华裔文化。美国华裔文化指的是构成华裔生活的实际的、具体的内容,以及华裔在美国为生存而进行的拼搏中形成的华裔特有的精神和价值观[7]41。华裔的身份和文化自然是美国的。华裔更多地将中华文化视作一种外来的意识形态,知之甚少。但是,他们在唐人街和家庭中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中华文化的因素,也就内化了一些中国的行为模式。因而,在现实的生活经历之上,华裔建立了一种既不同于美国文化、又不同于中华传统文化的、独属于自己群体的文化。而小说中的庞太太和其子阿伟这两个他者形象则是中华文化和美国文化在作家雷祖威心中的具体反映。形象学认为,“我看他者;但他者的形象也传递了我自己的某个形象。在个人(一个作家)、集体(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半集体(一种思想流派、一种“舆论”)的层面上,他者形象不可避免地同样要表现出对他者的否定,对我自身、对我自己所处空间的补充和外延。我想言说他者,但在言说他者时,我却否认了他,而言说了自我。”[1]123-124也就是说,雷祖威是在参照华裔真实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经历基础之上展开对虚构的他者的想象的,从而使他者成为自我形象的映照。像庞太太与儿子阿伟这样的移民父母与美国化的子女之间的代际冲突,实质上是东方的儒家文化与西方的个人主义之间、中文和英文之间的激烈交锋。在质疑庞太太与儿子阿伟这两种形象的过程中,雷祖威表明了自己对于华裔形象的理解。要想在这个多元文化与文化霸权并存的社会中勾勒出自己的真实形象,华裔必须充分考虑自己所面对的两种文化传统,即自身的中华文化传统和西方的主流文化传统,并对二者进行有效地整合,从而形成一种独属于华裔族群的文化资源以区别于美国主流文化。华裔可以西学为体、中学为用,择中、西文化的优势而加以综合利用。既掌握的中华传统文化资源,又能用标准而流利的英语表述自己的思想,这将十分有利于华裔向美国社会展示自己族群的应有的形象。惟有如此,他们才能避免被主流文化所同化而失去自身族裔特性的命运,同时,也能为自己族群开拓出新的生存与发展空间。

[1]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2]赵文书.华裔美国的文学创新与中国的文化传统[J].外国文学研究,2003(3):9.

[3]赵文书.反思华美文学的流散批评[J].外语研究,2012(2)88.

[4]胡勇.文化的乡愁[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3(4):20.

[5]张月.观看与想象——关于形象学和异国形象[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3).

[6]盛周丽,许锬.边缘人的文化困境——解读短篇小说《爱的痛苦》[J].凯里学院学报,2009(2):70.

[7]徐颖果.美国与经历的中国文化:华裔文化[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4).

[8]朱骅.略论“文化根性”在美国华裔文学中的流变[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8(3):38.

[9]盛周丽.居美华人的家园变迁[J].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2010(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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