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法国画家安格尔的褒与贬
2013-08-15程瑞
程 瑞
(阜阳师范学院美术学院,安徽 阜阳236037)
19世纪初,以准确模仿自然为目的的写实油画达到西方美术史上最后一个高峰。代表这个高峰的流派——新古典主义执牛耳者便是法国画家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然而,这样一位重要的画家,人们对他的评价却褒贬不一,毁誉参半。安格尔自从成名之后,就从未停止过与反对者的论争。他所处的19世纪的法国,是当时世界的艺术中心。19世纪也是西方美术史上最辉煌的一个时期之一。这一时期,流派纷呈,现代主义呼之欲出。安格尔作为恪守古典传统者,很自然地被划归保守和思想僵化的阵营。对安格尔的非议主要有这样几种。一是有人指责安格尔固执保守,过分崇拜罗马、希腊和拉斐尔风格的绘画艺术,而对其他的艺术则采取了不公正的态度。二是最著名的论争当属以安格尔为代表的学院派与以德拉克洛瓦为代表的浪漫主义画派展开的那场关于素描与色彩在绘画中孰轻孰重的争论。很多人认为,安格尔的画色彩很差。当时的批评家、民主主义艺术界的喉舌泰奥菲尔·希尔威斯特讽刺道:“安格尔先生谈到色彩简直就像拉封登寓言中的狐狸谈到葡萄一样。”[1]132三是安格尔作品中的“唯美”倾向也频遭指责。著名画家于小冬认为安格尔的艺术是唯美而空洞的,相对于德拉克洛瓦而言不值一提。四是安格尔的理想是当一名和达维特一样的历史画家,然而他被讥笑为肖像画家。以上观点,有的还算相对合理,有的则纯属偏见。下面从两个方面谈谈笔者的看法。
一、“艺术进化论”的受害者
很多指责安格尔保守的观点都和一种流行的美术史观有着极大的关系,那就是“艺术进化论”。中国美术史的叙述方法,总会沿用社会进化论的模式来进行表述。这种历史观会给人造成一种错觉,那就是新的总会取代旧的。早在18世纪,西方的学术界就展开过关于新旧时代孰更先进的问题的讨论,最后的结论是:在科学领域,今胜于昔。在艺术领域,则古今莫辨。譬如,我们绝对不会认为生于18世纪的布格罗作品的艺术价值会高过生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也不会说莫得格里阿尼的艺术已经超过了伦勃朗。那种简单地认为新的艺术形式就必然取代旧的艺术形式的观点是非常可笑和错误的。安格尔是古典主义的画家,但是古典并非是守旧的代名词。模仿古代画家是学习绘画的必经途径,任何一位大师的诞生都不会是凭空产生,都需要站在前人的基础之上。杨飞云先生说,对于艺术而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实并非好事,那是一个绝境[2]33。完全隔断传统,盲目地创新,只会产生肤浅的艺术。因此,安格尔推崇和提倡研究古代艺术的观点,不仅合乎艺术规律,而且至今仍有价值。
安格尔非常地崇拜罗马、希腊和拉斐尔的绘画艺术,一切皆以拉斐尔为准则。安格尔认为眼里只有自己而不研究古希腊罗马和古典艺术也能搞创作的想法,不是出于狂妄就是由于懒惰。安格尔还认为那种“要创新,要跟上时代的步伐,一切在变,事物已在起变化”的论调是一种“荒唐的格言”和诡辩。他认为,艺术的美是永恒的。他说:“难道客观自然在变吗?难道光和空气变化了吗?难道人们的内心的喜怒哀乐、激情与荷马时代有什么不同吗?‘要跟上时代的步伐’,假如我的时代不公正呢?如果我的邻居作恶,难道我也要去作恶吗?”[1]33-35在被人指责为固执保守,称他对非古典风格和拉斐尔风格的其他艺术采取了不公正的态度时,他说:“其实,我对那些不甚知名的荷兰和弗兰德斯画派的大师是非常推崇的,因为他们善于独到地描写真实,对于他们目睹的客观对象能表现得惟妙惟肖。不,我并不偏执,或者确切地说,我只是不能容忍一切虚伪。”[1]15
如果持进化论艺术史观来看待这些观点和主张,安格尔当然会被划归为保守僵化的阵营。而他的对头——浪漫主义代表人物德拉克洛瓦则被认为是代表革命和先进的。中国很多画家贬安格尔而褒德拉克洛瓦,和美术史的描述方法不无关系。笔者在刚接触美术史之初,就曾受到了这种历史叙述方法的影响。今天看来,高扬德拉克洛瓦而贬低安格尔的这种惯常论调,非常值得反思。很多看过原作的画家,都有一种被美术史欺骗的感受。王华祥先生认为,与安格尔相比,德拉克洛瓦的作品让人觉得粗糙,造型上也有很多毛病。在德拉克洛瓦的画里,很多人物结构是存在问题的,表面的效果掩盖了许多造型上的毛病。而在安格尔的作品中,无论技术还是品味都无可挑剔[3]1。
安格尔的色彩曾饱受攻击。但是事实如何呢?被认为色彩很好的德拉克洛瓦的油画在今天看来,色彩却显得脏和腻。当然这和画家当时对于材料制作的不讲究有很大关系,而安格尔却严格按照油画材料技法的规律制作油画。安格尔的色彩直至今天依然明亮动人。如果从印象派的色彩观点出发,安格尔的色彩以固有色为主的确不够“丰富”,但是据此就判定安格尔的色彩不好则极不公平。仅凭色彩丰富与否来评判艺术的优劣是片面的。因为,在西方绘画史上,色彩至少可以分为三个系统——固有色系统(古典)、条件色系统(印象派)、心理色系统(表现主义)。每个系统的色彩观都有不同,安格尔的色彩问题必须纳入固有色系统之中进行讨论才有意义。我们用条件色系统的色彩观来评价固有色体系的色彩,就好像我们用现代舞的标准去评判古典芭蕾舞,用流行音乐的标准去评判古典音乐一样没有意义。
因此,今天的画家仅凭美术史的叙述就简单地将安格尔归结为保守而否定其艺术价值和艺术主张的做法是极其错误和片面的。安格尔的很多造型理念至今仍然有着很高的价值。
二、唯美不等于空洞、肤浅和媚俗
安格尔的艺术是“唯美”的。但是唯美不等于空洞,不是所有的“唯美”都是肤浅和媚俗的。“唯美”的确是安格尔的审美倾向,但这并不能成为被攻讦的理由。
(一)审美理念的差异
不同的艺术家对于美的理解其实是不一样的。古典主义艺术家追求“静穆的伟大,崇高的单纯”的永恒之美,卡拉瓦乔主义(现实主义)者则认为如实地再现自然是美。所以卡拉瓦乔才会认真描绘农夫指甲里的泥土,才会把先知画成一个秃顶而粗鄙的老头。卡拉瓦乔主义者会认为古典主义者的审美观受到过多规则和模式的限制,或是陷入完全不尊重自然的胡编乱造。古典主义的极端——样式主义的确存在这种问题,但并非古典主义者都存在这种弊端。安格尔其实非常注重观察自然,是以自然为师的画家。他认为画家获取能力来源包括传统和自然两个方面。古典主义画家在尊重自然的同时会按照经典的比例或其他的古典美的原则来美化模特,模特是被赞美的对象。卡拉瓦乔主义者则会如实地再现。而在今天画家的笔下,美化模特或客观再现都成了少见的现象,故意丑化模特,嘲弄对象的现象倒成为了一种流行的趋势。事实上,过度丑化模特、完全自然主义的倾向和甜腻媚俗的唯美同样都会给艺术带来伤害。
(二)语言审美与自然之美的匹配程度决定艺术品位
美可分为自然之美和艺术之美。自然之美指自然之物所具有的美感,譬如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或者帅哥美女。常人所认为的美大多指自然之美,而艺术之美则不仅包括自然之美,也包括常人从自然美角度出发不觉得美的东西所具有的美。譬如残破的房子、干枯的树皮等。艺术美还包括艺术家通过艺术语言所营造出的形式美。通常我们觉得俗气的人物画大多都是画中人符合自然之美的油画,所以我们容易将唯美等同于空洞肤浅和媚俗。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
油画的品位和模特的美丑实际上没有必然关系。一般情况下,一张写实油画如果语言本身的审美追求弱过描绘对象的自然之美时,就算他画的不是美女,我们也会觉得这张画显得“俗气”。但如果这张油画在语言层面上的审美追求超过自然之美或与之相当时,即使画中人没有落雁沉鱼之容,我们也会觉得这张画很有品味。因此,判断一张画是否“媚俗”的关键在于画家语言层面的审美追求和被描绘之物的自然之美之间的关系匹配程度。当语言层面的审美追求匹配或超越描绘之物的自然之美时,无论画面呈现何种程度的“唯美”,我们也不能据此判断这张作品是空洞和媚俗的。同样,如果这张作品语言拙劣,那么无论他描绘的对象有多么“丑”,那也不是一张好画,也会显得空洞和肤浅。唯美不是画面俗气的罪魁,丧失语言追求的唯美才是。同样是唯美的画家,布格罗的格调就要低很多,18世纪的洛可可艺术也是如此。18世纪的洛可可艺术被后世诟病,是因为其过分矫饰和媚俗而导致品味的丧失。在洛可可艺术中,人物造型大多概念化并且色彩雷同,而安格尔的“唯美”则完全不同于洛可可。安格尔的唯美建立在语言深度的基础之上。不明就里者无法体会或是根本没有去体会安格尔艺术的语言之美,所以他们会认为画得和自然之美稍稍接近一些就是媚俗,就是空洞。很明显,这种观点是片面和不公正的。
三、结语
对于安格尔的争议,也许会持续存在。安格尔是大师,但并非完人。他的艺术很伟大,但也会存在缺陷。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本文的目的不在于要说明安格尔的完美无缺,也不是想说安格尔的艺术无可指摘。我们承认安格尔所存在的问题,比如:安格尔的雄心本在于当一个如同普桑或达维特那样的历史画家,而事实上他只是成为了一个伟大的肖像画家;对于庞大题材或宏大构图的把握确非其所长;安格尔在色彩上虽然不像被人嘲笑的那样不堪,但也的确算不上特别出彩;安格尔尽管是一位卓越的造型大师,但是他过于冷静的性格和对古典美近乎偏执的恪守也造成了他一部分作品中人物的僵硬和呆板。但是那种认为安格尔代表的古典主义风格已经过时的观点和认为安格尔的油画“唯美和空洞”的观点,笔者却不敢苟同。
总体来说,安格尔是古典主义艺术的集大成者,也是西方美术史上最后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古典主义大师。安格尔的油画尤其他的肖像画体现了画家对于具体对象的精确把握和古典审美理想的完美结合,反映了欧洲写实艺术的最高成就。他的素描,无论技术还是品味都无可挑剔。他的观点、思想和作品不仅影响了20世纪许多大师,并且对21世纪的创作者仍然具有重要的范本意义。
[1]安格尔论艺术[M].朱伯雄,译.沈阳:辽宁美术出版社,2010.
[2]杨飞云.创作篇[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3]王华祥.再识大师说明暗[M].石家庄:河北美术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