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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潮骚》的美学特征

2013-08-15李雪梅

山东商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由纪夫三岛牧歌

李雪梅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在日本现代文学中,东西方文化的交汇催生了许多成就斐然的作家,三岛由纪夫就是一个将日本文化同西方文化进行统一共融的作家。1951年12月开始的为期五个月的欧美艺术之旅,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希腊绝妙的自然风光和希腊生活中勃发的生机与活力,他陶醉于希腊艺术,尤其是能够展现青春美和肉体美的人体雕塑与绘画,使他看到了肉体与精神、感性与理性的和谐统一。受此启发,三岛开始走出早期作品中通过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生与死、青春与衰老等二元对立来建构作品的固有模式,而寻求克服二元性的创作模式,并将其作为自己毕生创作的美学目标。但三岛并没有完全拜倒在西方艺术面前,他毕竟属于日本本土作家,传统的日本古典主义是其美学思想产生的土壤和母胎,他以传统的东方哲学为美学根基,又融合了日本神道、武士道、佛典、儒学以及其伦理意义上的天皇观来构筑其美学空间。于是,三岛将希腊古典主义与日本古典主义加以融合,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审美意识,开创了特有的艺术风格,其成功的实验性作品就是1954年6月出版的小说《潮骚》,它以古希腊朗吉努斯的牧歌小说《达夫尼斯与赫洛亚》为蓝本写成,三岛一反惯常性创作风格,在牧歌情调的感受性基础上,将作品注入日本的社会生活和文化意识,透露出浓重的健康气息和质朴韵味,具有浓郁的生活色调和乡土风情,并在环境设置、人物塑造等方面都衍化出多层复合之美,将唯美、浪漫的艺术风格发挥到极致。

一、环境描写奠定小说牧歌情调

环境作为小说的重要因素在作家创作中占据不容忽视的地位,在《潮骚》这一牧歌式恋爱物语中,三岛为了表达自己强烈的诗情和牧歌情调,非常注重环境的设置。作品中歌岛的实景地是与现代都市文明隔绝的偏僻小岛神岛,岛上保留有大量的日本原始文化,三岛曾两次对神岛进行实地考察,并写有大量风景和环境素描,以图在创作中以唯美细腻的笔法提炼出生活中的诗意,通过小说对环境的描写以获得一种理想化的现实即艺术的现实,并从日本文学传统中寻索出与希腊艺术精神相符合的元素,来实现自己创作的美学价值。所以,《潮骚》中封闭自足的歌岛就是作家独有的美意识审视下的现实,既充溢着牧歌情调,又在大海的潮骚中展现着三岛爱、死与美的永恒主题。

环境的设置离不开对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的描绘,而自然之美尤为三岛所推崇,他曾这样表示过“我总是对风景比对人物更受感动。对作为作家的人来说,也许这是不好办的,不过在我眼里,人是作为具有被抽象化了的要素的东西主要是通过其问题性而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我觉得风景似乎有某种沉默的肉体般的东西,他是顽固地拒绝抽象化的。……在我的小说里,自然描写总是占据着重要的部分”。[1]于是,他以自己独特的审美视角观照自然风光,尽力捕捉自然之美,在他笔下,自然被赋予迷幻色彩和丰赡内蕴,并承载着作家的多种情感。三岛在《禁色》中借老作家俊辅之口说:“自然在尘世无法达到,这么说,他也许会领悟的。所谓美就是人类的自然,是置身于人类条件下的自然”。[2]可见,在三岛的文学世界里,“自然”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而是一个令人难以企及的理想美的境界。歌岛呈现的是一种质朴粗犷美,巨浪滔天、汹涌澎湃的大海,多石而荒凉的海岸,灯塔耸立的断崖,裸露着松树树根和岩石的山路,石雕唐狮子守护的牌坊,供奉绵津见命海神的八代神社,德基王子的古墓,早春的褐色树林,这些带有原生态的景观,就像希腊的人体雕塑给人以厚重的质感,而海天的渺远又透露出一种虚无感,这些对自然的描写既充溢着希腊艺术之光,又流贯着日本传统艺术的千年古韵,一股远古日本文化的潜流默默隐现在这些景观中,向人们昭示着艺术生命之不朽。在这近乎残酷的自然环境中,小说向人们展现着人生的真实图景,而歌岛村落共同体质朴的民风民情的形成也就成为一种必然,远离现代都市文明,生活平静无扰,人情温馨和谐,这也加强了小说的牧歌情调。

在三岛笔下,“海”作为一个独立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它也是这部恋爱物语故事发展的总背景。海是歌岛人生产生活的场景,男人们从事渔业航海运输,女人们从事海底采捞,这种渔业化生产模式塑造了歌岛人淳朴豪放的性格,所以,“海”的性格即是整体歌岛人的性格。日本本土神道教信奉多神教,认为万物皆神,因为人类的生存要依附于各种自然形态,为了获得恒久的生活保证,人类就把自然形象拟人化加以膜拜,而“海”则是歌岛人在自然中产生的原始信仰的核心,所以在岛上建有供奉绵津见命海神的八代神社,岛上的人们对海神充满了敬仰和感激,神、自然与人的和谐关系加强了小说的牧歌旋律。在小说中,“海”又是塑造人物形象不可缺少的因素,海潮骚动,拍击岩石,激起千重浪花,也激荡着初涉爱河的男主人公新治的心:“年轻人感到包围着他的丰饶的大自然与他自身,是一种无上的调和。他觉得自己的深呼吸,是仿造大自然的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的一部分,它深深渗透到年轻人的体内深处,他所听见的潮骚,仿佛是海的巨大的潮流,与他体内沸腾的热血的潮流调和起来了。新治平日并不特别需要音乐,但大自然本身一定充满着音乐的需要”。[3]这段描写将人物的隐秘的内心世界加以外化,使读者更易把握人物多彩的精神世界和内心情感的激越澎湃。确切地说,“海”更多的体现的是歌岛男性的性格,主人公新治就具有大海一般的性格。对大海的多层面细致描绘,加强了这部牧歌物语的抒情性。

二、“肉体与理性均衡”的青年男性美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潮骚》没有像《达夫尼斯与赫洛亚》那样在男女主人公身上平均用墨,让他们的性格平衡发展,三岛由纪夫将笔力更多地投放在男主人公久保新治身上,以实现自己的美学理想。三岛在第一次希腊之旅时,看到了希腊艺术重视肉体与理性的平衡,从而形成其“筋肉里面有思想”的观念。对希腊古典主义的接受,加上他对井原西鹤“男色”审美情趣的吸纳,使他特别崇尚青春之美,尤其推崇男性的阳刚之美和生命力,他赞美男性的肉体与行动、男性的精力和热情,并在古代日本武士道善的意义上崇尚青年男性以死相赌的悲壮精神。

三岛在《潮骚》中塑造的男主人公新治就是一个肉体与理性均衡的青年,他出身寒微,但他青春、健康,活力四射,他身上涵盖了青年男性一系列优秀品质。当这一青年渔夫第一次出场时,作家是这样描写的:“这个年轻人方才十八岁,前年从新制中学毕业。他身材魁梧,体格健壮,惟有脸上的稚气同他的年龄是相称的。他的黑得发亮的肌肤,一个具有这个岛的岛民特点的端庄的鼻子,搭配着两片裂璺的嘴唇,再加上闪动的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这是以海为工作场所的人从海所获得的恩赐,而绝不是属于智慧的澄明的象征。”[4]这是一个“海之子”的形象,作家在描写其外貌时已经渗透进“筋肉里面有思想”的理念。随着情节的进展,作家多方面展示了男主人公的性格,他憨厚朴实,不善言辞,热爱渔业劳动,憧憬美好生活,极富道德感,三岛始终以肉体与理念的均衡为准则来塑造这一形象。

三岛接受希腊艺术享受生、崇拜生的乐观精神,在《潮骚》这一恋爱物语中突出表现了人的生的欲求——性与爱的主题,男女主人公新治与初江纯洁的爱情故事贯穿作品始终,他们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他们的相知相恋令人体会到了青春的美好与生命激情的律动。小说第八章所描写的两人第三次在废墟里幽会时的激烈情爱场面就体现了爱的清纯与情的圣洁,尤其展示了新治的道德感与意志力。当男女主人赤身裸体,热烈相拥时,三岛这样写道:“年轻人用胳膊紧紧抱住少女的身体,两人都听见彼此裸露的鼓动。长吻给无法满足的年轻人带来了痛苦。然而,这一瞬间,这种痛苦又转化为不可思议的幸福感。稍微减弱了的篝火,不时蹦跳出几颗火星子。两人听见这种声音,也听见掠过高窗吹进来的暴风雨的呼啸,以及夹杂着他们彼此的心脏的鼓动声。于是,新治感到这种永无休止的陶醉心情,与户外杂乱的潮骚和摇树的风声在大自然的同样高调中起伏翻动。这种感情充溢着一种永无穷尽的净福。”[5]在这段文字中,作家突出了他们内心的欲望与道德,痛苦与幸福,陶醉与骚动的矛盾和挣扎,但他们最终没有逾越伦理道德的界限,在肉体与理性的平衡即将打破而又未被打破时,他们平服了各种矛盾张力,又保持住了平衡,创造了恒定之美,这是因为“新治心中对道德观念也抱有一种盲目的虔诚”。[6]在三岛看来,道德本身就是一种美,并认为美与伦理、艺术和道德是一个事物。作家在此张扬了新治的理性风度,展示了人性中爱与欲、情与性的复杂关系,令人感受到了一个纯洁、真诚而执着的情感世界。通过男女主人公的行为,作家拷问了人性最隐秘的部分,他们为这场崇高的爱情留下了唯美而浪漫的色彩,从而使作品具有了令人沉醉的艺术魅力。

在《潮骚》中,三岛还设置了富家子弟川本安夫这一新治爱情上的强有力的竞争者,他自始至终构成对新治的威胁。在小说第十四章中,为了最终选择自己的女婿,初江的父亲宫本照吉巧设妙计,将新治与安夫安排在同一艘船上去冲绳运货,以接受困难的考验。当台风袭来,轮船遇到危险时,贪生怕死的安夫临阵脱逃。憨厚朴实的新治则顶着台风的狂啸和海浪的咆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以死相搏,将缆绳成功捆绑在浮标上,拯救了货轮。他的沉着英勇、不惧死亡的男子汉精神,最终赢得了初江的爱情,大海成为他忠贞爱情的见证人。在这里作家紧紧抓住新治的生、活力和健康,既表现了他过人的膂力又展示了其内心最真实最激烈的情感,赞美了他面临生死抉择时所体现出的自主的人生品格和人性的光辉,这一形象堪称三岛作品系列中青年男性美的典范.。

三、“青春与衰老”二元对立的消解

三岛由纪夫的美学思想较多地接受了中世纪日本传统的“灭”的美意识,同时又吸取了古希腊艺术享受“生”的乐观精神,因此在其作品中形成了生与死、青春与衰老、活力与颓废等二元对立的创作模式,在《潮骚》中,作家进行了大胆尝试和创新,努力突破二元性创作的固有模式,将人物形象的塑造推到一个新的境地。

老人形象在三岛的作品中是一个令人瞩目的形象系列,这些老人形象都是青春生命的反衬,代表着衰老、颓废、缺乏活力,三岛曾这样写道:“我的信念是,老年是丑陋的,只有年轻才具有永恒的魅力。老年人的智慧灰蒙迷茫,年轻人的行为晶明透亮,随着年龄的增长,人无论在思想上,行为上都会变得越来越坏。人的生命历程,可以说,是一种倒置的,走下坡路的过程。”[7]但在《潮骚》中,老人形象却出现了新的内涵,无论男性老人还是女性老人,均作为美的形象出现。对于初江的父亲宫田照吉这一老人,作家是这样描写的:“这老夫的裸体,的确是健美。四肢紫铜色的肌肉没有明显的松弛,目光锐利,在顽强的额上凌乱地倒竖着犹如狮子鬃毛的白发。那呈酒红的赤色胸脯和这白发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发达的肌肉,由于久未运动已经发硬,经过与波涛搏斗,给人留下更加像险峻的岩石一般的强烈的印象。

可以说,照吉是歌岛这个岛屿的劳动、意志、雄心和力量的化身。他是一代创业者,精力充沛,有点粗野,他那决不担任乡村公职的孤高性格,反而赢得村里头头们的尊重。他的望天观测气象的准确性是惊人的。在打鱼和航海方面,有着无比的丰富经验。对于村史和传统非常自负,但却又往往顽固得不能容人,自命不凡得可笑,上了年纪也动不动就跟别人吵架等等,这些都抵消了他的优点。不过,好歹这位老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哪怕万事铜像般地显示自己,也并不太滑稽可笑。“[8]在这里,老人无论从肉体到精神,都透露出一种健康的美和青年人般的活力,在劳动中磨炼出的富于雕刻性的肌体,蕴涵着宏大的气魄和敏锐的智慧。年龄在老人身上不再是销蚀生命的标志,而成为老人气韵生动、老练成熟的象征,青春与衰老的界限消失,二元对立得以消解,老人成为一个挺立于生活风浪中的“硬汉子”形象。

作为老年女性的代表,新治的母亲虽然年近半百,但在六七月间捕捞的季节,她仍然和歌岛其他年轻海女一起潜海采捞鲍鱼,承受着冰冷、沉闷、海水渗入眼镜以及各种创伤的痛苦。潜水上来后,她和海女们大声歌唱,放声大笑、谈论,将辛勤劳动当作一种快乐。在劳动之余,新治的母亲和海女们一起展示自己的乳房,“新治的母亲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自己的乳房还是那样光洁。比起有丈夫的同龄人来,自有一种特别的圆软性。她的乳房似乎是不知爱的饥渴和生活的辛劳。夏季里,她经常将脸朝向太阳,直接从太阳获得取之不尽的力量。”[9]这位女性虽然经历了早年丧夫、生活艰辛的磨难,但她身上并没有衰老和颓废的迹象,她的肉体里凝聚着一种不可磨灭的青春活力和生的意志与渴望,丝毫不比年轻海女们逊色。这一形象标志着三岛在塑造老年女性形象领域的成功开拓。可以说,老年形象的塑造在《潮骚》中有了新的突破,他们身上承载了更丰赡的内涵,并具有了全新的美学价值。

综上所述,三岛由纪夫在《潮骚》中把西方艺术之美与日本古典美融会贯通,把西方田园诗与典型的东方传统意境融为一体,所以,作品给人以浪漫、唯美的感悟与体验。由于这部小说所体现的是三岛由纪夫心中独有的美和独有的牧歌情调,因而它为作家赢得了世界性声誉。

[1]三岛由纪夫著.唐月梅译.我的创作方法,太阳与铁[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122.

[2]三岛由纪夫著.杨炳辰译.禁色[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5,287-288.

[3]三岛由纪夫著.唐月梅译.潮骚[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35-36.

[4][5]][6][8][9]同[3].4,64,64,87 -88,116.

[7]叶渭渠著.三岛由纪夫研究[M].北京:开明出版社.1996,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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