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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奥菲利娅的双重身份:女性/疯癫

2013-08-15

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奥菲利父权制哈姆雷特

魏 琼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200083)

多少年来,《哈姆雷特》里的奥菲利娅一直在倾倒众生,她得到了文学、大众文化和绘画主题的宠爱,成为莎士比亚笔下被描绘和引用最多的女性[1]363。这位盲从父兄,割舍爱情,最终在恋人误杀老父之后,陷入疯癫,溺水而亡的柔弱女子,像一个神秘的符号,笼罩着耐人寻味的光晕。遗憾的是,奥菲利娅未能得到莎剧批评的青睐,对她的评价,多集中在其柔弱不争。女性主义批评家李·德沃茨甚至认为,“没有奥菲利娅我们照样可以设想哈姆雷特的故事,但没有哈姆雷特要设想奥菲利娅的故事根本不可能。”或许,奥菲利娅在王子复仇记的故事里,因为其作为女性的卑微身份,出镜率并不高,其有无对哈姆雷特的复仇大计而言无足轻重。但本文试图论证的是,对于《哈姆雷特》作为一部杰出的悲剧①哈姆雷特的王子复仇记的故事情节,与《哈姆雷特》这场悲剧,是不能混同的。而言,恰恰是奥菲利娅这个女人的存在,在多个层面上加深了其悲剧性的深度:她既体现了身为女性的悲剧——在父权制的钳制下,女性只能无可奈何地沦为“沉默的他者”,在男性家长语言的询唤声中塑型自我主体——更展示了身而为人的悲剧:人就像气泡般,周身七彩的亮色只是外界的反映,而人内在的中空则昭示出人类在欲望着拉康所谓的“他者的欲望”的同时丢失了自我及其主体性。然而,疯癫却帮助奥菲利娅脱离了父权制及其语言控制的强力,使她奇异地跨越了表象和真实之间难以弥合的天渊,这种充满张力的悖论与哈姆雷特在父权制体系内部的复仇交相辉映:哈姆雷特成功地在父权制内部为父寻仇,而奥菲利娅则以疯癫和死亡为代价成功地超脱了父权制本身。

女性:被询唤的主体

在目睹哈姆雷特的疯癫后,奥菲利娅发自内心地悲叹道:“我是最苦命的一个女子。”这句话注定只能作为一句独白而不是对话出现,因为一旦进入父权制人际关系的网络,她就只能“扮演一个倾听、屈从而又沉默的角色”[2],她绝不可能与父兄对话言说自己的心声。换言之,她如果想说,那就只能是自言自语。作为一名女性,她受制于父权话语体系这个“大写的他者”的强大网络,无力动弹,她被迫迎合为她设立的所谓的女性先天的属性,她对自我的塑造是在父兄的谆谆教诲声中完成的。然而,从她身为女性的悲剧里,我们也可以窥视到身而为人的悲剧,人的主体性是如何被外界掏空,以及表象的流动与真实的存在之间存在的被遮掩了的可怕裂缝。在老父亲普娄尼阿斯训导奥菲利娅的一场戏里,老普如此说道:“我告诉你吧,你要知道你是一个小孩子。”在某种意义上,奥菲利娅的确就是一个小孩子——她没有独立的思想,更是被粗暴地剥夺了话语权。当老父亲问她与哈姆雷特的交往情况时,要求她“说实话给我听”。奥菲利娅于是实话实说:“他最近屡次向我表达爱情。”然而得到的却是老父亲的嗤笑:“爱情!呸!你说话真像是一个幼稚的小姑娘。”可怜的奥菲利娅如何才能说出能令老父亲认可的“实话”(truth)呢?truth一物,并非是什么现成存在可以指认的东西,而是各种纠结的权力斗争后的结果。这就类似于福柯谈到的权力与真理的关系:“真理不是中立的、绝对的,真理存在于权力之中;真理的传播从来不缺乏市场,在这个世界上真理总是强有力的……关于真理的限制通常表现为——什么人可以拥有并生产真理。”[3]65真理是相对的,是各种权利关系角逐后的结果,最重要的是,真理属于强有力的一方,强者定义何者为真。所以,在此处“truth”本身是什么,或者它是否存在,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背后的权力斗争,作为男性胜出者的老父才有权决定什么是“truth”。“普娄尼阿斯话语权背后的那种逻辑,就像伊阿古的一样,粉碎了奥菲利娅心目中认为的那种真实……他所说的话让她不能再坚持自己的爱情,除了‘我听话就是了’之外再无话可说。”[4]98

处于权利关系下风的奥菲利娅不可能说出或者占有truth,所以她无权为自己身涉其间的爱情定义。其实,被定义的岂止只有她的爱情,连她的身份也只能是被定义的。在兄妹话别一场戏里,赖尔蒂斯大言不惭地教导妹妹,提醒她提防哈姆雷特,要求她爱惜“名誉”(honour),要守身如玉,切不可开放了“贞洁的宝藏”(chaste treasure),还吓唬她“一个顶规矩的姑娘,只要对着月亮显示了她的美丽,便算是极放肆了”。而奥菲利娅则当场表态,这番“教导”(good lessen)所言极是,她将视其为“心灵的呵护”(as watchman to my heart)。在奥菲利娅空洞的内心里,相比兄长那一席缀满“名誉”“贞洁”字眼的训话,与哈姆雷特之间的爱情显得微不足道。在这里,自我的内容不是由自身的爱情来填充,而是像拉康所认为的,“每一个‘我’都是被语言(大写的他者)询唤(interrogation)成主体的。”[5]205奥菲利娅的自我不是实在的,而是在男性家长(小写的他者)和语言(大写的他者)的询唤中建构出来的。就像阿尔都塞所言的“意识形态将个体询唤成主体”。在男性家长的目光和声声询唤中,奥菲利娅无法从心所欲地追寻爱情,只能屈从于兄长那种“他者的欲望”,那种父权制下男性家长对女性的要求与愿望。“父权制的压迫在于将某种‘女性气质的’社会规范强加在生物学的女人身上。”[6]17父权制发展出一整套“女性气质”的特征,然后用语言加以固定,仿佛这一切是与生俱来的。所以,奥菲利娅的兄长可以大言不惭地用自己的话语涂抹奥菲利娅这苍白的书页。

奥菲利娅对男性家长的话言听计从,因为她无从理解,更无法反思,为什么社会对女性如此要求,为什么必须对男性家长言听计从,她只能用现成的语言来思考,而打着父权制烙印的语言,不会允许她做超乎其外的思考。个人“主体在其精神发展的某个时刻进入语言时,语言早就存在了”[7]425,而“我不是在那个结构我的语言之外”[8]18,这就是作为普通个体的奥菲利娅与普遍的语言系统之间先定的关系。于是,这些来源可疑,却鲜有人能质疑的词,成为了插在奥菲利娅这只空花瓶上的鲜花,贞洁、美德、抽象意义上的女性,与作为个体女性的奥菲利娅被一种外在的强大力量强行捆绑在一起,合成一体,抽象的词与现实存在之间原本渺茫的关联变得异常强大。女人,便是在这些词被一遍遍言说,在男性他者的声声询唤中,在这些词语所指向的美德被一遍遍“表演”①朱迪斯·巴特勒提出性别表演论(performativity),她认为,纯天然的性别是不存在的,无论是生理性别还是社会性别都是被社会规范建构出来的,所谓的表演是指:身体反复表演社会的规范,如女性在各种场合情况下不断表演出自己温顺的一面;也指社会规范通过身体被重复地“表演“出来。的过程中被建构出来了,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里所说的:“一个人不是生来就是女人,而其实是变成的。”作为有血有肉的个体女性的奥菲利娅和她的爱情,在这个过程中则被压抑、被掏空、被抹除了。

当奥菲利娅放弃自我,屈从于这些抽象词汇对所有女人的要求时,她不仅放弃了爱情,也放弃了自我的主体性。这既是女人的悲剧,也是人存在的悲剧,因为即使是作为社会上层的男性家长们,也脱不开失去主体性的悲剧。正如赖尔蒂斯在听到奥菲利娅溺亡后伤心落泪,之后却很自觉地意识到这不符合自己作为男性的身份,他说:“泪出完了之后,儿女之情也就尽了。”然而,落泪岂不是最真实的人的天性之一?但可笑的是,这最自然的行为被不自然地划给了女性,然后又被自然而然地普遍接受。男性虽然位于整个父权体制的上层,但是当他们在无意识间被那个无形的体制剥夺了流泪的天性时,他们的主体性也在被一点点地掏空。不论男女,不论贵贱,都不过是社会框架和语言网络上微弱渺小的结点而已,只能身不由己地顺着某种外在力量而波动。奥菲利娅的悲剧折射出的深刻之处在于,主体性的虚无不仅仅是针对女性的,人都盲目地在自身之外寻找自我,“可怜的自我主体总是使自己融入那个众人面相写成的‘我’(伪自我)的形象之中”。在母亲劝说哈姆雷特节哀时,哈姆雷特说道:“不仅我这一袭墨色长袍……以及一切悲哀的表示……但我心里有非外表所能宣泄的悲哀;这些,不过是悲哀的装点服饰罢了。”哈姆雷特在瞬间洞穿了悲哀本身以及悲哀的种种表象之间存在着无法弥合的鸿沟,那么,所谓的真相,与真相的种种表象之间呢?女人与女人的种种表象之间呢?把奥菲利娅满身披挂的那些所谓“贞洁”“美德”“服从”之类的表象洗净之后,她还会剩下些什么?最后剩下的难道不就只能是nothing吗?Nothing①nothing可用来隐晦地指涉女性性器官,哈姆雷特用双关语戏弄奥菲利娅。详见:莎士比亚.哈姆雷特[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305.,这不仅是哈姆雷特嘴里那个粗俗的玩笑,如果把它视为悲剧中一句悲哀的话语,它也可以被如此理解:人的来源、起源处只是一个虚无的玩笑。脱尽表象,哪里有什么所谓的真实,就像一个洋葱,当表皮被一层层地剥落后,被期待的实质性内核是不存在的。

疯癫:自由的主体

在老父亲被哈姆雷特误杀,兄长远走他乡之际,奥菲利娅陷入疯癫。这种疯癫表面上是因为巨大的精神打击所致,但也可以理解成为是奥菲利娅在脱离父兄的管制后,在象征意义上游离于父权体系之外,远离了让她不得不三缄其口的理性束缚,进入非理性的界域,她成功地获得了曾经被剥夺的话语权,她自由自在地胡言乱语,甚至放声高歌,这个受压抑的“沉默的他者”开口用歌唱出了自己的心声。

奥菲利娅的疯癫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哈姆雷特的疯癫,但后者只是一种理性虚掩之下的装疯卖傻。“他的话里夹杂着嘲讽、玄机和不着痕迹的文字游戏,一开始他周围的人以为他在犯傻,但接着就很不安的意识到他是话里有话。”哈姆雷特表面上是在胡言乱语,但他只是在现有语言的秩序内,玩弄机智和技巧,他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话,有些其实是在旁敲侧击:和老普娄尼阿斯对话时,他从死狗受太阳眷爱,媾和生蛆,直接拉扯到“你有一个女儿吗?”然后又说:“可别叫她在太阳底下走路:受胎固然是福气,但别叫你女儿受胎。”其实是他在得知母亲通奸后,对所有女人都满腹狐疑。他怀疑奥菲利娅,不愿她真作出对不起自己的事来,所以才用一种隐晦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愿望。还有一些话貌似疯癫,其实却是非常新鲜的表达,如哈姆雷特挖苦老普:“至于你老先生若是能像螃蟹似的向后退着走,还能和我同样的年纪。”用螃蟹独特的行走姿态为暗喻,既成功地挖苦了老狐狸,也道出时逝不可追的真理。在与奥菲利娅对话时,虽然哈姆雷特满嘴胡话,但他反复地呵斥奥菲利娅,让她到尼庵(nunnery)去,nunnery一词,原来代表着一个贞洁的场所,但在当时的俚语里,也可指“青楼”(brothel)[9]209。这很好地传达了哈姆雷特矛盾纠结的心态:他既认为女人都和自己的母亲一样都是不忠不贞如同青楼女子一样,也希望奥菲利娅能够追随他的询唤,进入修道院里,为他守护自己的贞洁。

奥菲利娅则不同,疯癫后的她,远离了男性家长的操控,从而游离于拉康意义上的象征界之外,反而奇迹般地接近了真实。“存在一些主体,他们不说‘Yes!’而说‘No!’——所谓精神病人,他们恰恰拒绝参与象征秩序。”[10]216疯癫后的奥菲利娅脱离象征界,不再受到“大写的他者”和“小写的他者”的牵制,她用体制外的语言言说和歌唱。她那些疯疯癫癫的话语,那些仿佛是胡言乱语的小曲,脱离了象征秩序和现有的语言框架,混乱无序,旁人无从理解。在已经知道语言的虚伪及其背后运作的权利关系后,我们其实可以不用多此一举地一定要还原奥菲利娅疯疯癫癫地唱的那些歌曲的所谓真实的内涵,就让那些像奥菲利娅本人一样不受约束、自由游移的能指串远离固定的所指。那些小曲就像一串串闪烁着的能指符,自在游移着,没有固定对应的所指,但毫无疑问的是,它们成功且准确地将奥菲利娅内心深处真正的欲望以及她深切的悲伤哀怨之情传达了出来。那些胡言乱语就像梦呓一般,已经不再受“超我”或者社会规范的审查与过滤,让奥菲利娅心底真实的欲望自然流露出来。在和哈姆雷特相爱时,她还是一个知书达理必须时时注意自己身份的贵族小姐,她的身份让她只能鹦鹉学舌般地重复父兄的教导,而疯癫后,这位青春少女内心深处潜藏压抑的情爱随着她癫狂的歌声流淌出来,歌声中薄情郎的故事里,奥菲利娅压抑在内心的愿望实现了,原本矜持的小姐不顾一切地大胆追求了爱情,虽然最终遭到了负心郎的背叛。

当奥菲利娅疯癫后再次见到兄长时,胡言乱语的她,反而奇迹般地获得了话语权,她清醒时的话语受到的是嘲弄和反驳,反而是当她在胡言乱语之际,让赖尔蒂斯情不自禁地承认:“这一段胡说比明白话还有意味。”“这是疯狂中的说教,把情思和记忆都说得恰如其分。”更难得的是,她单单站在那里本身,就成为能够打动赖尔蒂斯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比什么言语都更有力。让我们回顾哈姆雷特所说过的话,那些服饰语言,等等,不过是一些伪饰,其实这些外在的东西不但不能真正表达他内心的悲哀,反而被一些虚伪的人借做伪饰来欺蒙世人。疯癫中的奥菲利娅,脱离象征界的虚伪,洗净一切伪饰,直接展示着内心的哀怨,将那种内心深处真实的幽怨哀伤成功而生动地流露出来,从而产生了巨大的艺术感染力。

综上所述,在某种意义上,奥菲利娅像一面镜子一样成为哈姆雷特的反衬,她的存在丰富了《哈姆雷特》这部悲剧的层次:她用自己女性的身份展示出了人在“欲望着他者的欲望”时是如何失落了真实的自我;她借疯癫脱离生存的困境,找回了失落的话语权,展现了真实的自我。然而,生存的困境是一个悖论式的结构,跳出这个悖论的人,注定只能被社会视为异类从而被放逐,只能在死亡中找到最后的归属。

[1][美]艾莱娜.肖沃尔特.再现奥菲利娅:女人、疯狂以及女性主义品牌的责任[M]//朱刚,编.20世纪西方文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2]李贵森.戏剧假定性因素的文本表现[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5).

[3]黄华.权力,身体与自我 福柯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英]Kenneth Muir.Aspects of Hamlet[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

[5]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6]柏棣.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7][法]拉康.拉康选集[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8][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9][英]莎士比亚.哈姆雷特[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10][斯洛文尼亚]齐泽克.偶然性、霸权和普遍性——关于左派的当代对话[M].胡大平,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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