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送李卿晔》编年考订
2013-08-15曾晓云
曾晓云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杜甫诗歌系年,一直是杜诗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杜甫诗歌自宋以降,虽称许为“百家注杜”、“千家注杜”,杜甫诗歌编年,也很早就得到注杜者关注,吕大防、鲁訔、赵次公、蔡梦弼等都对杜诗作了较详尽编年。然杜甫某些诗歌编年,直至今日,仍有待进一步的考订。
王子思归日,长安已乱兵。沾衣问行在,走马向承明。
暮景巴蜀僻,春风江汉清。晋山虽自弃,魏阙正含情。[1]
仇兆鳌《杜诗详注》将此诗入广德二年春。曰:“鹤注:此当是广德二年初春作。时代宗已还京,而巴蜀尚未闻也。”四川文史馆《杜甫年谱》、浦起龙《杜诗心解》同上;赵次公则将此诗编在广德元年岁暮,钱谦益《钱注杜诗》同之。
若从杜甫行踪看,此诗作于广德元年、二年皆有可能。广德元年八月,房琯病逝于阆州,八、九月间,杜甫前往阆州吊唁房琯,约于冬初接家书知女病,急返梓州。而广德二年春初,老杜挈家东首出峡,先至阆州。所以,如果单从老杜行踪看,广德元年、二年,都有身在阆州作诗之可能。然到底是具体作于何年呢?
此诗系年不一,最大分歧在对“暮景巴蜀僻,春风江汉清”一句中江汉的理解。仇氏于“暮景巴蜀僻,春风江汉清”一句注释引《杜臆》云:“阆州旧名巴西,而嘉陵在阆,亦名汉江。《寰宇记》:一曰西汉水,亦曰阆江。”[1](P.1069)赵次公则认为此“汉江”,乃泛指荆楚而言,其释云:“岁暮之时,僻在巴蜀,公每有意为荆楚之游,预言其当春时在江汉间矣,故云。”[2](P.574)
那么,杜诗中“江汉”究指何地呢?曹慕樊先生《杜诗杂说》于《杜诗地名泛称释例》一文“江汉”节有详考。其言:“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三《地隅》诗后,据杨慎《丹铅录》为说云:‘杜诗用江汉有二:未出峡以前所谓江汉者,乃西汉之水,注于涪江(按此说误。西汉水,唐以后称嘉陵江,涪江经三台、射洪、遂宁,至合川流入嘉陵江。杨慎不误而仇反误。)如‘江汉忽同流’,‘无由出江汉’是也。既出峡以后,所谓江汉者,乃东汉之水(按即汉水)入于长江。如‘江汉思归客’、‘江汉山重阻’是也。按:仇说近是。但说未出峡以前所称江汉系 指 嘉 陵 江 言 则 误。”[3](P.145)据 曹 先 生 考 证:“杜诗所用江汉一词,分为三类。(1)不论杜甫写诗是在什么地方,只要他用江汉来指荆州一带,为一类。(2)用江汉指夔州地区的,为一类。(3)用江汉字而有寓意或双层意义的,为一类。”[3](P.146)其中,用江汉指夔州地区,是因唐代十道划分,检《旧唐书·地理志》荆州府条:“天宝元年,改为江陵郡。乾元元年二月,复为荆州大都督府。至德后,置荆南节度使,领灃、朗、硖、夔、忠、归、万等八州。”荆州时属山南东道上,“汉水正在本道郡内,所以杜甫在夔府所称江汉,正是说山南东道境内水。”[5](P.145)杜甫在夔府时诗内“江汉”,基本属于曹先生所分类之第二类,即指夔州地区;而非居夔府时诗中“江汉”,无论出蜀前,抑或出蜀后,则多泛指荆楚一带。此诗“暮景巴蜀僻,春风江汉清”,正属此类,此“江汉”乃泛称荆楚一带。厘清“江汉”之所指,则对“春风江汉清”是实指或是预言,就很清晰了。“暮景巴蜀僻,春风江汉清”一句当以赵之所释为是:“岁暮之时,僻在巴蜀,公每有意为荆楚之游,预言其当春时在江汉间矣,故云。”这么解释,问题又来了,为何老杜身在巴蜀而言荆楚呢?
杜甫身在蜀而言荆楚,实因老杜蓄念出峡,素有东游之志。自上元二年(公元761年)之秋“巴蜀来多病,荆蛮去几年”(《一室》)、“轻舟下吴会,主簿意如何?”(《逢唐兴县刘主簿弟》)始有吴楚之念以来,此后直至广德元年暮、二年春的几年间,老杜俱颇有东游吴楚之意。如《奉赠射洪李四丈》“东征下月峡,挂席穷海鸟。”、《春日梓州登楼二首》“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双燕》“今秋天地在,吾亦离殊方”,至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十一月间,已拟动身往吴楚,作诗《桃竹杖引》“老夫复欲东南征,乘涛鼓枻白帝城”、《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留别章使君》等,可见杜公之蓄念出蜀,正如其《草堂》所言“贱子且奔走,三年望东吴”,三年于兹矣。诚如闻一多先生所言:“公蓄念出峡,见之于诗者,始自上元二年之秋。自是吟咏所及数见不鲜。至本年作《双燕》曰:‘今秋天地在,吾亦离殊方。’同时《知歌行送祁录事归合州因寄苏使君》曰:‘君今起柂春江流,余亦沙边具小舟,幸为达书贤府主,江花未尽会江楼。’江花,荷花也。秋晚自阆州归,作《客旧馆》曰:‘无由出江汉,愁绪日冥冥’,则行期已届,犹不果就道,因而兴叹也。本年冬作《桃竹杖引》曰:‘老夫复欲东南征,乘涛鼓枻白帝城’,则行期虽误而东行之念,犹无时或忘也。……且已赋诗取别,则居然启 程有日矣。”[5](P.71)甚至朝廷召补京兆功曹,而以行程既定,遂不赴召,由此可见公之出峡往吴楚之心决矣。
故本诗中“江汉”非如仇所释之西汉水,而实应是虚指荆楚一带。仇兆鳌云:“身虽废弃而心犹恋阙。”是不错的,但言“暮景巴蜀僻,春风江汉清”是“垂暮巴西,自怜地僻,伤春江上,唯待时清。”[1](P.1069)则 欠 当。 此 二 句 当 如 赵 次 公 所 言:“岁暮之时,僻在巴蜀,公每有意为荆楚之游,预言其当春时在江汉间矣。”[2](P.574)公于此诗,上四送李;下四:前二言于李卿今岁已暮,而自己仍僻居巴蜀,到来春则已游于荆楚矣;后二言己虽老朽不才,自弃于圣朝,然仍心驰魏阙之下矣,自叙己意明甚。
造成此诗系年分歧的第二个问题,则是诗中“长安已乱兵”句。稽之于时事,“王子思归日,长安已乱兵”,此乃指广德元年吐蕃攻陷长安事。据《旧唐书·代宗纪》:“(广德元年冬十月)辛未,高晖引吐蕃犯京畿,寇奉天、武功、盩厔等县。蕃军自司竹园渡渭,循南山而东。丙子,驾幸陕州。上出苑门,射生将王献忠率四百骑叛,胁丰王已下十王归京。从官多由南山诸谷赴行在。郭子仪收合散卒,屯于商州。丁丑,次华州,官吏藏窜,无复储拟。会鱼朝恩领神策军自陕来迎驾,乃幸朝恩军。戊寅,吐蕃入京师,立广武王承宏为帝,仍逼前翰林学士于可封为制封拜。辛巳,车驾至陕州。子仪在商州,会六军使张知节、乌崇福、长孙全绪等率兵继至,军威遂振。旧将王甫诱聚京城恶少,齐击街鼓于朱雀街,蕃军震慑,狼狈奔溃。庚寅,子仪收京城。……(十二月)丁亥,车驾发陕郡还京。……甲午,上至自陕州。”[5]由此记载可知,此次长安失陷,并不是如安史之乱般特别严重的事件,可以说只是内贼引发的一场骚乱而已,吐蕃只是小众且意在财物,此次动乱很快就被平息。查《中国史历日和中西历日对照表》知,广德元年十月丙子即农历十月初七,公历十一月十六日,庚寅即十月二十一,公历十一月三十日,十二月丁亥即农历十二月二十,阳历元月二十六号,甲午日即农历十二月二十七,阳历二月二号。则代宗仓皇奔陕州仅月余即还京,而收复京师更是只在动乱后十余日便完成。
若依仇氏等说法,系此诗于广德二年,则“时代宗已还京,而巴蜀尚未闻也”之说法未免牵强。且即便是代宗已还京,而巴蜀尚未闻,那也只是尚未闻代宗还京之事,但收复长安是在动乱当月十余天后,即十月二十一即已收复,十月至春,已数月矣,岂不闻长安已定?既然闻长安已收复,又岂可言“长安已乱兵”?如此,则此诗必不作于代宗已还京而巴蜀未闻之际,而应当是作于长安失陷后至得知长安收复消息前,这一时间,不会太晚,虽则巴蜀幽僻,但收复长安此种大好消息,一如长安失陷这种坏消息一样,不会传递得太慢。故此时间限大致可推断为广德元年十月初七后至十二月之间,于此时间内,得知收复长安,虽则代宗仍可能乘舆播迁,或代宗已回京但消息尚未传来,然都不得再言“长安已乱兵”。
再核之于老杜行踪,则此诗作年可定矣。“晋山虽自弃,魏阙正含情。”仇氏注云:“蔡曰:《地理志》:阆州有晋安县,本晋城,公与李俱在阆,故去晋山。今按:晋山本就阆言,而兼用介之推入绵上山中事。赵次公曰:‘《宣室志》载庶史,有道士尹君者,隐晋山,北门从事严绶敬事之。”对此句,无论系年分歧,诸家都认定是杜甫在阆,故以晋山自代。考老杜在阆时间,上文已提及,一乃广德元年八九月间来阆,居三月而得家书知女病而急返梓州,则在阆州时间是广德元年八月末至十一月初期间;一乃广德二年春首挈家出陕,先至阆。此诗不作于广德二年,则当作于广德元年十月初七后至十一月之间。
故愚意以为,此诗当依赵次公入广德元年(公元763年)之暮,甚至可以更具体言之,此诗当作于广德元年十月初七后,至十一月间的某个时间,而非广德二年之春。一诗系年,虽仅差数月,然实关老杜行程考述,或诗歌解读之大事。
[1]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赵次公,林继中.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3]曹慕樊.杜诗杂说[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4]闻一多.唐诗杂論.少陵先生年谱會箋[M].北京:中华书局,2003.
[5]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