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叙事的建构与解构——丁玲小说《夜》的解读
2013-08-15张勇
张 勇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1331)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1936年秋天,丁玲在党组织的帮助下来到了中共中央所在的陕北革命根据地延安,她感到是“生平第一愉快的事。”[1]受到了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等领导人的热情接待,“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2]并盛赞丁玲“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2]在延安,她感到“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乐园。”“七月的延安太好了。”[3]丁玲以饱满的政治热情奔向了战斗。“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2]丁玲以饱满的政治热情奔向了战斗。她当过红军中央警卫团政治处副主任,领导过八路军西北战地服务团,率领服务团的干部战士奔赴抗日前线,利用戏剧、歌曲、快板等多种文艺形式和演讲、标语等手段激励抗日战士奋勇斗争。后来,在毛泽东的支持下,筹备成立了中国文艺协会,并当选为文协主任。在文协会刊《红色中华·副刊》实质是党报第一期上主张“文艺是战斗的武器”,并号召文艺工作者及广大文艺战士拿起笔,为宣传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而斗争。丁玲在延安很受器重,肩负起党的文艺宣传的重任,1941年5月她开始主编《延安日报》文艺副刊。随着对生活的不断深入,她对解放区,对整个革命队伍的认识也在不断的加深。“丁玲日渐由一名宣传员回归到作家的身份,她试图以一个现代作家的眼光来看待和观察这里的一切,一度被疏离了的五四新文化精神重新在她的心头升起。”[4]《夜》就是“以一个现代作家的眼光来看待和观察”的结晶。
《夜》写于1941年,这是丁玲到农村短期体验生活后的作品:“在一九四一年二月底或三月初就离开文协,到川口农村体验生活,并在这里写短篇小说《夜》”。[5]丁玲到延安写作《夜》之前,丁玲已经写下了《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等名篇,而短篇《夜》仍然是一个值得玩味的作品,它“体贴而透视、深细而简洁、朴素而优美。新的人民的世界和人民的新的生活意识,是切切实实地在从变换旧的中间生长着。”[6]《夜》集中描写了一位刚被提升为指导员的农民何华明。这个人物在三个场面出现,会议结束后、回家途中、回到家后。时间集中在傍晚到天明。小说以意识流手法展开,对延安时期革命工作中出现的落后腐朽的东西进行了批判,同时也涉及到革命工作本身对人们正常生活的占取,大量的心理描写突出了主人公“本我”、“自我”与“超我”之间的冲突。
小说除了何华明、侯桂英和清子外,出现的其他人物都以“共名”代称,如几个选举委员会的委员、区委委员、乡长、老婆等名称。作者有意的不命名处理赋予了该类“无名”群体的普遍共性。抗日战争胜利后,大后方根据地人民率先在党的领导下获得了翻身解放,在这个新旧过渡的时代,一些过去被视为封建顽固的现象在革命内部仍未断绝,“乡长在年下刚娶了一个才十六岁、长得很漂亮的妻子,因此,常常被别人善意的拿来取笑。”[7]与其说是善意的取笑,不如说是善意的讽刺。何华明也抓住乡长的手说了句“家里的婆姨烧的饭香些么?”的意味深长的话。无休止的会议和政治要求压抑了主人公内心的欲求,也干扰了主人公正常的生活秩序。没有当选为指导员之前何华明应该和乡亲们一样跟在牛的后边,在松软的田地里走来走去,耕种着自己的那几块土地,或者在家照顾待产的母牛。乡民们在土地里辛勤耕作的时候,“只有作为指导员的他已让土地荒芜。”[7]回家照顾待产的母牛也需要区委委员向大家解说畜牧很重要的等等的话,作为允许何华明回家的前提条件,区委委员还附加上了对他老婆的贬损意味的解释:“他的老婆是一个只能烧烧三顿饭,四十多岁了的女人。”[7]意识到在最近无论怎样都还不能离开的工作,何华明总有说不出的一种痛楚。这样的痛楚增加了主人公生活的焦虑,不止是怎么处理好宣传工作不够啰,农村落后呀,妇女工作等于零等等问题。这种焦虑和困扰表现在何华明回家后和老婆恶劣的关系。
被许多问题弄得疲乏了的何华明被十六岁的发育得很好的清子勾起了他压抑已久的情欲,“他看见那倚在门边的粗大的姑娘,无言的眺望着辽远的地方。一个很奇异的感觉,来到他心上。”[7]这激起的情欲并未持续,意识到自己指导员的身份,他有意的摇了一下头,让那留着的短发拂着他的耳壳,接着便把它抹到后脑去,象抹着一层看不见的烦人的思绪。出现在何华明身边的女性,除了清子,还有何的老婆,青联主任的妻子侯桂英。何华明结婚的时候,他才二十岁,而她的老婆已经三十二岁了,排除当地婚姻习俗不计,何华明当时是挟着一个小包卷去入赘在老婆的家中,当时何是一个彻底的无产者,他们也有过甜蜜、辛酸和兴奋的生活,“可是即使现在他也不能再回忆中搜出一个难看的印象。”[7]他们有过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不幸夭折了。作者对他老婆的描写蜻蜓点水般的分别在三个人的叙述中展开,区委委员眼中的“是一个只能烧烧三顿饭,四十多岁了的女人。”在自从他当了指导员后的何华明的眼中,他开始嫌恶她已经露顶的前脑,嫌恶老东西已经不会再生娃娃了,甚至想到和她离婚。在作者的视角中“微弱的麻油灯,照在那满是灰尘的黄发上,那托着腮颊的一只瘦手在等下也显出怕人的苍白。”在三重视域中构建了何华明老婆形象,这样一个无名的受损害的形象很容易让我们产生妇女解放的想象。其实,他仍然惧怕她每条皱纹里埋伏的风暴,她也明白她老了,而他年轻,她不能满足他(性欲),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他和她都是可怜的人也是受害者,想拥有一个孩子是他们的共同愿望,他们夫妻之间本来有望解决好这一危机,而自从他做了这乡的指导员以后,他们便更难以和好,象有着解不开的仇恨。工作的焦虑无意识地介入了他的生活,并影响到了他和妻子的关系。作为一个“革命”后生成了一种无异于先前的自我认识的他,开始察觉到无爱的婚姻难以维系,他们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表面的沉默掩盖不了实质的各奔东西,好像他的脾气变得好了,其实是他离去的更远,无所寄托的婚姻也让他们都在各自的希望的路上越走越远。作者在这里似乎想表明,经过解放特别是思想启蒙有所觉悟的主人公对无爱婚姻的观照,实质上,这只是作者一厢情愿的建构,身处在这乡里最穷的小村,何华明当初选择比自己大12岁的妻子结婚,物质原因自然是一个重要的决定因素,何之所以产生离婚念头却不愿和他老婆离婚,“物质基础”不能不说是根本原由。最后一个出场的是青联主任的妻子侯桂英,侯桂英对于他的意义不亚于清子对于他的诱惑。如果说清子只是让他久违的情欲苏醒,那么侯桂英让他产生讨厌她,恨她,有时就恨不得抓过来把她撕开,把她压碎的性冲动。一个可怕的东西在他身上生长又被他以干部的名义压制了下去。按照弗洛伊德理论来看,构成何华明的“本我”的以清子、侯桂英为象征,它只是一种动物性的本能的性欲冲动,而何的老婆和何的生活俨然成了他“自我”的象征,“它按照‘现实原则’行动,既要获得满足,又要避免痛苦。”[8]开始露顶的老婆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趣,“革命”后获得了启蒙意识的他已经不同于先前,从麻木变得活跃甚至被压抑的性意识又开始觉醒。“超我”以指导员,区委委员,干部等符号为代表,“超我”意味着纪律、原则,干部身份这一符号所具有的影响。“超我”时刻地压抑着“本我”的本能冲动,被压抑和被遮蔽的生命意识受到了“超我”的压抑。作者试图写出这样一个“本我”与“自我”极端丰富的个人,尽管这个人物最终被党的干部这一符号化的“超我”身份所统一,但那些隐晦地存在的“本我”与“自我”并没有消失,也不可能真正地统一到“超我”之中。故事在“本我”、“自我”和“超我”矛盾之间留下了许多空白,构成了小说富有意味的独特形式。
丁玲在延安的生活环境不同于她早期的生活,这种不同表现在,“作家个人和生活环境之间不再是孤绝和对抗的关系,而成为体制化的革命组织中的一个成员。这种'体制化'不仅包括日常生活、文化生活的同一化,也包括思想上出于革命要求而产生的主动配合和外在约束。”[9]在延安期间的创作她还试图建构起一种革命叙事的努力。“她是出于自发的革命热情并按照她的‘解放’想象在对延安做出批评。”[9]故事以选举委员会、选举大会、指导员、区委委员等革命符号展开叙事,革命叙事穿插在文本叙述展开过程中,作者交代了何华明惯于走夜路,靠着十几年的来来去去和习惯了在黑处的视觉,并且他有一年多在这沟里只能在夜晚才动作。从黑夜到白昼,何华明也经历了参加赤卫队到当选为指导员的转变,夜作为一种隐喻,象征着过去黑暗的地主阶级的剥削,同时也象征着主人公内在的潜意识。在自然界中,“黑夜”是与白昼相对的。黑夜中的何华明,“本我”、“自我”与“超我”在做着斗争。富有生命力的清子使他被遮蔽麻木的情欲苏醒,“自我”的现实考虑,使他厌恶那不会生孩子的“物质基础”,对侯桂英产生的压碎她的冲动也最终压抑在了“超我”之中。虽然最终何华明没有冲破“超我的禁忌”,仍然被“党的干部”这一身份所统一。作者没有概念化地描写这个人物,试图写出这个人物的丰富性正是本文的价值所在。
丁玲成名作《莎菲女士的日记》闯入文坛,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大胆的“爱”与“欲”的描写而独树一帜,在丁玲笔下,女性大胆地宣扬着对爱与欲的诉求,她们在内心深处发生了灵与肉的激烈冲突。丁玲的创作始终注重自我的体验,“拒斥外界的干扰,甚至是以一种不屑于被理解的先锋姿态闯入文坛的。在艺术技巧上,她大胆地打破了旧有的写法,以一种独语式的,极度彰显自我主观情绪的写作方式来进行书写。”[10]早期创造的体验一直保持到延安时期,在延安,丁玲一心想投入革命建设,1936年11月丁玲到延安,毛泽东等人在窑洞里开会欢迎丁玲,会后,毛泽东问丁玲打算做什么,她答当红军,丁玲也在多次场合表达了“一个人失去了政治生命,就等于没有了生命”[11]的说法,在延安时期,丁玲主动投身宣传革命,创作于这一时期的《夜》,有她早期创作经验的复活,也有她身在革命根据地的探索,可以说,《夜》是丁玲主动“规范”于革命叙事的一个文本,至今仍有其独特魅力,作者革命叙述中不自觉透露出的极端丰富个人的探索正是其可贵之处。作者对主人公心理活动的详细描写和性欲的大胆揭露,一定程度上也消解了革命叙事的初衷。这篇小说创作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前夕,相比较之前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和《在医院中》,作者对革命的黑暗面的暴露的程度有所收敛,叙事的“规范”化有所加强,不足之处仍在于“作者在人物身上投射的典型的知识分子想象。”[12]作为从心理分析为主到革命叙事“规范”化探索中的文本,《夜》过渡意义正如小说主人公一样,“把在一个过渡期中的意识世界,切切实实地在从变换旧的中间生长着”。[6]
[1]丁玲.我怎样来陕北的[G]//丁玲文集(第五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88,91.
[2]毛泽东.临江仙——给丁玲同志[G]//毛泽东诗词集.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174.
[3]丁玲.七月的延安[G]//丁玲文集(第三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353,356.
[4]孙德喜.历史的误会——现代文坛上的人和事[M].山东:青岛出版社,2012:49.
[5]丁玲.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G]//丁玲文集(第五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268.
[6]冯雪峰.从梦珂到夜——丁玲文集后记[G]//观察丁玲.杨桂欣.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1:216.
[7]丁玲.夜[G]//丁玲文集(第三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214,215,216.
[8]马新国.西方文论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354.
[9]贺桂梅.转折时代——40——50年代作家研究[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225,235.
[10]张晶.丁玲早期创作的转型——从梦珂到水[D].南京大学,2011:15.
[11]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坛纪实[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125.
[12]李洁非,杨劼.解读延安——文学,知识分子和文化[M].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0: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