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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员能否获诺贝尔文学奖?

2013-08-15

昭通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诺贝尔文学奖共产党员莫言

蔡 毅

(云南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所, 云南 昆明 650034)

莫言荣获201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打破了中国人一百多年来从未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记录,文坛欢呼,国人欣喜,乃情理中的一件事。然而还有一个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的现象,那就是莫言的身份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他之获奖,也打破了过去许多人以为共产党员是不可能获奖的成见与误解。

早在上一世纪90年代末我开始研究诺贝尔文学奖与中国文学的关系时,就曾多次在不同场合听人说过:“诺贝尔文学奖决不会发给共产党人”,“评委会对中国有偏见”一类议论。尤其是在一个文学研讨会上,当我听一位学者发言说:“中国作家,尤其是中共党员的作家决无可能获取诺贝尔文学奖,因为诺贝尔文学奖从来就没有发给过任何一个共产党员!”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吃惊。所以会产生此类轻率、鲁莽的结论,我以为主要是由于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中国从无人获奖,瑞典离中国太远,许多人并不关心它,对它的了解也很欠缺,因此这一结论纯属无知的猜测,不足为训。

远的不提,在近期反对和质疑莫言获奖的声音中,就有人认为因为莫言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莫言一直和权力站在同一边,一点个性都没有……”另有人批评诺奖评委会把文学奖颁给莫言是“讨好共产党政权”。[1]还有“一种看法认为‘诺贝尔文学奖’就是专门奖励社会主义国家的异议分子,意思它是不怀好意的,是敌视社会主义的体制的,连西方国家都有这种说法,说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奖给社会主义国家的叛徒的。”[2]类似说法不少,值得我们思索、分析与辨识。

径直说此次莫言获奖,已彻底否定了此类说法。因为莫言自己是中共党员,而且客观来看,莫言获奖,仅是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第六个共产党员获奖,并非第一人。

只要翻阅一下有关诺贝尔文学奖的书,就不难看到早在莫言之前已有5名不同国籍的共产党员曾得到过该奖,依先后顺序排列大体是:1921年法国共产党员法朗士获奖,1965年前苏联共产党员萧洛霍夫获奖,1971年智利共产党员聂鲁达获奖,1977年意大利共产党员达里奥·福获奖和1998年葡萄牙共产党员萨拉马戈获奖。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明明有人获奖,却咬着说无人获奖、不可能获奖的事?我想大概一是由于无知和缺乏知识,二是由于观念遮蔽,意识误导所造成的。在许多人看来,一个世界性的文学大奖当然会受政治观念和政治势力的操纵,带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中国与瑞典远隔千山万水,分属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个不同阵营,社会制度与意识形态天差地别,难以弥合,社会制度的差异会导致政治分歧,政治分歧又影响到意识形态,由此造成的价值立场和价值观念的鸿沟就无法跨越。于是许多人便断言评委会必然会歧视和排斥社会主义,因此共产党员若想获奖,势比登天还难。

联想起上世纪90年代,冯牧先生在谈中国文学时曾说:“诺贝尔文学奖经常被人称为诺贝尔情结,有极大的局限性和政治性,从几十位获奖者的水平看,不能说中国没有作家已达到这个水平。诺贝尔奖有时可以发给一个被美国人视为激进分子的进步作家,但绝不会发给一位坚持共产主义的中国作家,我们的作家能为广大人民群众提供充实丰富的精神食粮,这比诺贝尔奖更有意义。”(1994年12月17日《今晚报》)冯牧目光敏锐,识见可谓深刻,因为中国与西方、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者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差异的确巨大,不认识这种差异是近视与肤浅的,只是他的结论偏于绝对——“绝不会发给一位坚持共产主义的中国作家”,这话用于过去,基本正确;若用于指将来,那倒未必。因为上述5个作家摆在那儿,该怎么解释?2012年莫言这个中共党员获奖,更是将这种判断彻底打破。因此我想,凡事不要作茧自缚,自设限定,那样一点好处也没有。最好还是“风物长宜放眼量”,尽量多从有利方面去设想和努力,争取促进和改善它,推动它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5个获奖作家中,萧洛霍夫不仅早在1932年就加入共产党,而且身兼苏联作家协会理事、苏共中央委员、最高苏维埃代表,他的获奖,令苏联政府和文学界均十分高兴。当时的《消息报》和《俄罗斯文学》上均刊文赞扬说:“对我们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者来说,萧洛霍夫的获奖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萧洛霍夫那有力的心灵已照亮诺贝尔文学奖而获得世界的公认。这一文学奖,不久前曾因卷入无谓的政治阴谋而大降身价。但是,萧洛霍夫的获奖对我们并非没有重要性。第一,瑞典文学院终于以公正的态度对待一位伟大的苏联作家的作品;第二,瑞典文学院的这一崇高、客观的决定重新提高了它的威信。”此文所说的政治阴谋,其实就是1958年瑞典文学院决定将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写过《日瓦戈医生》的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由于帕氏书中对当局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对十月革命和苏联社会表示怀疑和反感,书又是偷偷在国外出版的,这就触怒了当局,引发了一场政治风波。于是他马上遭到大规模的严厉谴责和猛烈的诛伐,一场文学事件迅速演变为一项政治丑闻,许多报刊对之发动攻击,骂他是人民公敌,他旋即被苏联作家协会开除,接着各种意料不到的侮辱、打击、迫害接踵而至,几乎要将帕氏吞噬,弄得他最后只能选择拒绝领奖。幸好来自许多国家的文艺团体呼吁支持他,全球自由舆论也猛烈抨击苏联当局的做法,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这件事明确无误地表明,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由于制度与意识形态作祟,竟然会演化成一场让人无法承受的悲剧,真是可怕复可悲啊!

1971年获奖的诗人聂鲁达,早在1945年就加入了智利共产党。他曾任智利驻外总领事和大使,担任智利作家协会主席,长期从事世界和平运动。他注重诗歌的倾向性和人民性,主张诗歌应抒发进步的理想和希望,保卫人民,保卫受压迫的穷苦人,揭露敌人和反动派的荒淫残暴、腐朽没落,其政治诗闻名世界。瑞典皇家文学院以“因为他的诗作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复苏了一个大陆的命运和梦想”为理由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

1997年获奖的意大利戏剧家达里奥·福曾加入又退出了意大利共产党,是一位与资产阶级唱对台戏的左派艺术家。他自称是“人民的游吟诗人”,“文化上是普罗大众的一分子”,“一生下来就有政治立场”,被人们称为“盘旋在资本主义上空的牛虻”,他从现实生活中汲取灵感,采撷素材,创作同社会政治生活息息相关,用作品表现“人类的苦难、怜悯和尊严”。

出身工人阶级的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于1969年参加了葡萄牙共产党,在折桂诺贝尔文学奖后,他曾在一次党员集会上重申了自己的政治选择:“我没有信仰危机”,并强调说:“无须放弃共产党就可以获得诺贝尔奖。倘若必须放弃的话,那我永远也不想接受这个奖”。萨氏的获奖,曾激起梵蒂冈罗马教廷的强烈不满,他们指责瑞典皇家学院把奖授给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共产党员”。萨氏对此进行还击,他说:“该归凯撒大帝管的就交由凯撒大帝去管。梵蒂冈应该去关心他的信徒们的灵魂,而不要给文学添乱。”

此外,1955年获奖的冰岛作家拉克斯内斯是社会主义者,1961年获奖的南斯拉夫作家安德里奇是民族革命战士,1967年获奖的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是反独裁民主战士。总之,二十世纪获奖作家、诗人行列中,有一大批是支持革命,追求进步的先进人士。

除生活在资本主义国家的共产党员有作家获奖外,前苏联虽是社会主义国家,但它曾先后获得过4个诺贝尔文学奖,若把科学等其它类型的奖也算在内,苏联曾获过16个奖。东欧的波兰、捷克也曾获得过此奖。可见,无论是作为共产党员的作家在内,还是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作家代表,都曾有人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这大概应该可以证明,该奖并不一定以政治和意识形态划界,也不一定就会对属于共产党员的作家封锁排斥。文学奖就是文学奖,它重视的是文学方面的成就和业绩,关注的是最杰出的作家和最优秀的作品,而不是其它。对于诺贝尔文学奖来说,它表彰的是“在文学方面曾创作出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衡量的标准是文学标准、文学价值和文学意义,其它方向的问题当然也会有所考虑,但肯定都得服从于这一总体性的大目标、大原则。

回顾历史,我们既想说文学本来就是可以跨越语言、种族、国家、时代等障碍而连接古今,沟通中外,打动所有人的心的,越是优秀的作品就越具有这样的功能。1931年获奖的印度诗人泰戈尔在给评委会的电文中就说:“你们全面、深刻的理解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使陌生人变成了兄弟。”1970年获奖的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也在致颁奖词时表示:文学具有最先把握与联结人类统一的功能,“艺术能为我们的心灵打开黑暗坚硬的外壳而通往更精纯的精神境界”。他俩的话道出了诺贝尔文学奖在沟通东西方文化,增进世界各国各民族人民之间的文化交流,相互尊敬和理解方面是功不可没的。我们还想说,从一百多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历史来看,它的确具有一定的超越性,即尽可能地超越种族、国界、阶级、主义、党派和制度的框限,在全球范围内拔优选萃。1927年获奖的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就赞扬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崇高威望,来自于它的理想主义与国际主义性质,“因为评审委员会首先要对全世界范围内各个不同国家的作品进行周密的研究,然后才确定获奖的人选。”“因此,使灵魂与灵魂相互接近,才是一个以国际主义性格和理想主义灵魂所组成的基金会必然的目标。”这评价很高,瑞典文学院未必能完全做到,而且我们还可以断言,这件事非常难做,永远也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人人满意。谁都不是万能的,谁都不是上帝。但瑞典文学院基本上是朝着这一方向努力的,对此,我们应当有一个大体的判断,应该给予鼓励和支持,而用不着心存怀疑,猜虑重重,自我设限与画地为牢。

莫言自己也说过:“文学是大于政治的,政治是暂时的,而文学是永恒的。”对于热爱和从事文学的人来说,文学不仅大于和重于政治,文学还大于哲学、经济学等一切学科,文学就是天,是他们所崇尚的一切。因为文学涉及的是人、人性、人生和整个人类,它往往具有超越政治和意识形态直抵人性,揭示生命神奇奥秘的魅力。具有此类认识的何止是莫言一个人,我相信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耆宿们也会不同程度地赞同这一观点。

再扯远点说,1998年底,中国影片《红色恋人》经激烈角逐,荣获第22届开罗国际电影节“金字塔奖”银奖。北京市文化局长张和平评价此事说:“《红色恋人》在国际上获奖,说明了我们终于把共产党人作为‘人’让世界人民接受,这是最让人感到欣慰的。”此话颇能发人深思。因为这一获奖,的确可能是由中国人自己创作的反映共产党人的形象与爱情生活的影片第一次得到国际和西方的承认、接纳,是件很不简单的事。过去,受极左思潮与错误观念支配,我们文学创作中太多的是那种无情无意、只知工作和革命,却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大、全”似的假人、假英雄,是没有七情六欲的孤男寡女,难怪人们不爱看不信服或反感排斥。但只要真正创作出了可亲可信的人,创作出了高水平的东西,就能征服人心,获得普遍认同。这还可以从张艺谋和其他导演拍出的影片屡屡从国际电影节上捧回奖杯得到印证。

此类事例会使特别强调意识形态和制度差异的人目瞪口呆无法解释,因为意识形态、社会制度和政治影响方面的东西是非常“活泛”,非常“软性”的,它既可能坚硬如铁(当其处于对峙或敌视阶段时),又可绵软似水(当其处于和平友好时期),全看你以什么态度去对付和处置。搞得好就可化干戈为玉帛,就可“和平共处”,皆大欢喜;搞不好则红眉毛绿眼睛,你死我活、势不两立。因此,千万不要自己“心造”一条鸿沟或一个战场,别人尚未当回事,自己就忙不迭将自己封闭起来,划入另册,那样除了自外于他人,自己吃亏外,恐怕是没有什么益处和必要的。同时也千万别因过度的敏感、自尊而去夸大相互间的差异,把无形的界限和事情搞得戒备森严,水火不容。国际歌说得好“让思想冲破牢笼,趁热打铁才能成功”,我们永远都要建立这样的自信。

世间有许多事就是这样,你别把它当回事,它就不是一件事;你越把它当回事,它就越是那么回事。因此我觉得无论是从策略、技巧和方法考虑,还是从增进友谊、促进文化交流的角度考虑,我们都应该姿态更积极、心胸更阔大,身处全球化时代,没必要夸大意识形态间的区别和差异,而理应淡化它,或力争填平鸿沟。

毕竟,文学是最讲质量的。莫言说:“我认为文艺作品比政治更大!”[2]他还说:“我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应该超越党派、超越阶级、超越政治、超越国界的。”“作家是靠作品说话,作家的写作不为学派服务,也不为某个团体服务,作家是良心的指引下,面对所有的人,研究人类的情感,然后做出判断。”这是成功者清醒的心声,值得我们记取。总之,分清是非,辩明方向,抛开各种噪音、障碍的羁绊,我们会前行得更快更稳健些。

[1]阎德纯.从高行健到莫言[J].文学评论(香港),2012,(23):10.

[2]王蒙.从莫言获奖说起[J].文学评论(香港),2012,(23):16.

[3]蔡毅.渴盼辉煌——诺贝尔文学奖与当代中国文学发展方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4]蔡毅.文艺沉思集[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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