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创作是一次灵魂的罹难——评王单单诗歌给灵魂遗址带来的痛楚
2013-08-15尹宗义
尹宗义
(昭通市教育局, 云南 昭通 657000)
昭通80后诗人王单单,崭露头角以来,创作劲头十足,佳作不断。他的《晚安,镇雄》发表于《人民文学》2012年9期,《丁卡琪》等十首诗歌发表在《诗刊》2012年5月下半月刊。此外,他还在《星星诗刊》《绿风》《滇池》《百家》等刊物上,接二连三发表诗作。
王单单说,诗歌创作是一次灵魂的罹难,“诗歌是灵魂的遗址,是分行写作中一个句子被掰断后带给我的痛楚。”痛苦是诗人的财富。诗人一般以其独特的视角,感触苦难的痛楚,触摸现实的悲痛,探索人性的残缺,最终以其诗歌的形式,释放心灵深处的痛楚,表达一种精神品格,一份思想理念。本文从痛苦体验的角度,结合诗作的分析,便能挖掘王单单诗歌的现代诗性。
一、比较故乡背后的痛楚
读王单单的《故乡》《祭亡父》《小学校》这些诗作,不禁会想起昭通著名诗人雷平阳的诗作《亲人》《祭父帖》《小学校》。雷平阳前年的这些作品,主要表现故乡、亲人的苦难、卑微,流露出诗人灵魂的一次次罹难。通过比较两位诗人类似的作品,便可以清晰地看到王单单在书写故乡背后的苦难、亲情时,内心数度烙上了痛苦的印痕。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吟诵着雷平阳的《亲人》,吮吸着诗人的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一样的爱,不禁联想到王单单的《故乡》:“我是不是云南的不重要/我是不是昭通的不重要/我是不是镇雄的不重要/我是不是坡头的不重要/但我一定要是仁和的/一定要是仁和村官抵坎的……”同样是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一样的爱,雷平阳在“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而王单单对故乡的爱也是刻骨铭心,也是充满痛楚的:“官邸坎就睡在我祖先的手心里/抱着一捆带血的骨头/把我童年的幸福嚼碎在异乡的夜晚。”对故乡的爱是执着的、炽热的,甚至是像飞蛾扑火一样,义无反顾。由于故乡贫困、偏僻,苦难,亲人们还在故乡的土地上艰难生活着,所以诗人对故乡的爱,不单是热爱,而且还饱受着深深的痛楚,是对苦难、卑微悲悯而产生的心痛。
同样的地域,同样的情怀,同样的体现,才会产生如此类似的作品。面对自己曾经读过的农村小学校,两位诗人不约而同地创作了《小学校》。雷平阳的《小学校》是这样写的:“去年的时候它已是废墟。我从那儿经过/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那是夏天/断墙上长满了紫云英;破损的一个个/窗户上,有鸟粪,也有轻风在吹着/雨痕斑斑的描红纸。有几根断梁/倾靠着,朝天的端口长出了黑木耳/仿佛孩子们欢笑声的结晶……也算是奇迹吧/我画的一个板报还在,三十年了/抄录的文字中,还弥漫着火药的气息/而非童心!也许,我真是我小小的敌人……”雷平阳在诗中表现了自己曾经就读的一所农村小学的破败、凄凉,表达了那个“弥漫着火药的气息”的年代给人心灵烙下印记深深的痛楚。
“共和41年秋,夕阳剥下黄昏的皮子/晾晒在故乡的屋檐上。小学校/杂草丛生,乱瓦间流金碎淌//旧木窗,一张歪扭的嘴/含着一平米天空,我逃出它/像半截骨头被吐在秋天的原野里/我的父亲,将我再次扔回小学校的胃里/被时代的胃酸腐蚀成一介书生//20年了,小学校已不复存在/屋基里长出一片翠绿的玉米林/某个夜晚,我路过她/月光下,风吹玉米林/像共和41年,孩子们的读书声。”(《小学校》)王单单虽然没有与雷平阳就读同一所小学,但同样描写了小学校的破坏、凄凉。他将小学校设置在一个夕阳的意境里,增添了小学校的凄凉。他同样描写到小学校的窗子,但侧重表现了窗子带给的痛楚:“旧木窗,一张歪扭的嘴/含着一平米天空,我逃出它/像半截骨头被吐在秋天的原野里/我的父亲,将我再次扔回小学校的胃里/被时代的胃酸腐蚀成一介书生。”过去是厌学、逃学,而今天回忆起来,却又是无限怀念:“某个夜晚,我路过她/月光下,风吹玉米林/像共和41年,孩子们的读书声。”错过了好好读书的岁月,回忆也是一种痛楚。
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学校,不同的诗人,但同样写凄凉破败,同样写痛楚怀念。英雄所见略同,面对各自真实的生活,都被触动了内心的琴弦,演奏出相同的韵律。雷平阳面对现实的落寞、痛楚,内心忧郁、顿挫而风雨交加,作品有批判,有痛楚。而王单单也是如此,“诗歌是灵魂的遗址,是分行写作中一个句子被掰断后带给我的痛楚。”
他们在诗歌中表现痛楚,更集中表现在对父亲的悼念上。雷平阳的《祭父帖》作品以描写给父亲办丧事的全过程为明线,又以父亲的生、病、死、葬,以及父亲的子女、妻子、乡邻、亲戚为暗线,在极其细致和复杂的述叙中,表现了父亲卑微、贫困和平凡的一生。作品以“原本山川,极命草木”为题记,表明了作品的主旨。父亲 “为生而生的生”,“当牛做马”六十六年,似乎都不是为自己而活着;父亲的命,就是像山川、草木一样,卑贱、平凡、质朴,面对不幸,从来“不辩,不说谜底/不喊冤”,“他都在接受,从没选择过,从没发言权”。或默默忍受,或选择逃避。诗人不禁为之感叹:“谁都没有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心。同样生于山野,不如蛇虫;同样生在树上,羡慕蚂蚁。”面对父亲的卑微、苦难、不幸,诗人心中承受的痛楚,刻骨铭心,不言而喻。
而王单单在创作《祭亡父》中,经历了一次灵魂的罹难。他说:“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用文字记录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从生到死的过程更残忍的了。我的父亲,一个身强力壮,勤劳淳朴,卑微如尘的典型的中国式农民,在一次掰包谷的劳动中晕倒在田野,当我们兄妹四个火急火燎地送他到云大医院就诊,得知他已癌症晚期时,躲着他哭成一团。流泪已不能清洗我的痛,我可以做的就是带他回家,让他叶落归根,死在自己的故乡。接下来几个月,我度日如年,眼睁睁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消瘦,直到皮包骨头,生命油尽灯枯。死神来临之际,他强忍疼痛,说人间才是最美的,话后我看见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滑向枕边,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流泪。”他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创作的《祭亡父》,使用了倒叙的形式,先讲述父亲“他倒下了,像一根麦秸被疾风折断/病魔吸干他的脂肪,剩下一堆骨头/葬于南山之下。壬辰年正月十二卯时/我父寿终于家,一生劳苦换得黄土一抔/人间已荒芜,只有天空更适合耕耘”。“现在,他俯身入泥,像一粒种子/被植入三尺黄土,或许/我就是他茁壮而成的春天”。面对辛苦一生的父亲,诗人悲痛不已:“那些天,我惶惶不可终日/带着内心的死结,出入各种酒馆。”在悲痛之余,诗人又详细地对父亲的一生作了回忆:父亲“生于壬辰年冬月初一卯时”,“童年正赶上三年饥荒,就连梦也是黄皮寡瘦的/少年跟随我爷四处奔波,没少忍冻挨饿”;“80年土地下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官抵坎,每一寸土中都浸着他身上滚落的海/作为回馈,土地允许他化作一粒尘埃”;“88年,他在山中挖矿,十年时间/一锄一锄地把洞中的黑暗扩宽/他说,从深邃的洞中看外面/生活,穷得就只剩一束光了”;“98年,我离乡求学,他追着班车跑完一条街/只为嘱我保重身体。”“2008年,土地的奴仆,抽身走进城市的灯火”。父亲的每一步都是诀别,他的一生,“疼痛漫无边际/比如,早年丧弟,中年丧子,晚年丧母”。面对父亲苦难的一生,诗人不禁悲慨万分:“如果,文字是灵魂的刀疤,我要用多大的篇章/才能数清他纵横交错的伤痕。”再读到“呜呼!‘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诗人引用韩愈《祭十二郎文》里的句子,很大程度上增强了此诗的情感冲击力。面对父亲悲苦不幸的一生,诗人饱受了不尽的痛楚。虽然篇幅没有雷平阳《祭父帖》那样长,但结尾升华了情感,超越了苦难所带来的痛楚,抒发出一种自豪之情:“各位亲朋好友,不要追问我的出身/我已再三强调:茫茫人海中/那个面贴黄土的人,是/我的父亲。”英雄所见略同。通过三首诗作的比较分析,不难看出他们在各自的故乡,曾面对类似的苦难,抒发出对“生活的低处弯向尘埃的虔诚”。当苦难、不幸与灵魂碰撞时,诗人就感受到最真切的痛楚。当“诗歌是灵魂的遗址,是分行写作中一个句子被掰断后带给我的痛楚”时,诗歌创作就是一次灵魂的罹难。
二、挖掘爱情背后的痛楚
王单单除了书写苦难带给灵魂的痛楚之外,还表现了爱情、人生、理想、事业、现实给人带来的痛楚。总之,“痛苦”是他诗歌内在意蕴的主要特征。他的痛苦有来自对现实空虚、虚伪、麻木、荒谬的生存图景的洞察。在现实的麻木、荒谬中,他始终保持着清醒。当现实的痛楚契合于心灵,诗歌就变成了灵魂的遗址。正如著名诗人食指所认为的:“痛苦对于诗人是一种财富。而诗歌是释放和治疗。我内心的痛苦变为诗了,我就特别的高兴,特别的满足。”
有人在王单单的博客里留言说,《丁卡琪》是王单单目前最好的诗作。这首诗呈现了一种洞察空虚、虚伪、麻木、荒谬的生存图景后灵魂式的痛楚,其痛苦的程度超越了泪水的层面,而深邃到灵魂、精神的天空。阅读完诗作,并不会悲痛得泪流满面,却能刻骨铭心,久久不能释怀。
爱情是美好的,但在残酷现实里,爱情又是扭曲的。此时的爱情孕育着更多的痛楚。只因为“丁卡琪真的吻过我。唇印/在左脸上”,于是,“我”的心就被俘虏了,人不再自由。于是,那个唇印“像一颗生锈的螺丝钉/把我拧紧在城市的东郊”。爱情已经生锈,锈色斑斑,但“我”坚守着那段爱情,拧紧在城市的东郊,坚守在“污水横流的巷子”的出租房里,喝着丁卡琪带回来的半瓶劣质红酒。但是,“我”并不真正认识她,就连她的名字都不能确定:“丁卡琪不一定叫丁卡琪/也许,她叫菊菊,翠翠或者花花。”这份爱情,沉痛得如同摔碎在水泥地上的玻璃,无法拾起。划破的手指,流淌着青春的血。
虽然丁卡琪对爱情婚姻也有憧憬,但是,面对现实的残酷,她也只能空感叹一场:“纯白色烟雾,丁卡琪说像一袭婚纱/可惜,无法抓住——”诗人还以坐飞机的感受来表现现实——“从天空看城市的夜景/光明,支离破碎”。美好的东西很绚丽,但也是伸手就破碎了。理想与现实,远与近,美与丑,两相对比,破碎的还有人的心。而现实的残酷不只这些,还有黑暗。诗人感觉到,“戳上了黑暗的肋骨,坚硬而锋利”。在这都市里,她原以为,“有了好的翅膀/就能在夜晚飞行”。但是,“孔雀东南飞,低空展翅/羽毛,被灯红酒绿烧毁”。最终,她沦落为城市底层的卑贱的生存者。她娴熟的抽烟,“像民航机场的客机/每每和男人们用纸币叠成的云朵/撞在一起”。为了生存,为了纸币,她只能像客机,让男人们手握着纸币,大摇大摆地进入她的机舱,她的身体。当真爱面对这份伤痛时,她只是“坐在我对面/不言不语”,无言以对,最终只好选择离开:“五里一徘徊,丁卡琪要去北方筑巢。”
这段特殊的爱情结束了,“我躲在天桥上,目送她穿过人群”。她的离开,似乎可以将一段畸形的感情画上句号,但是诗人的痛苦脚步并没有止步,向前大迈一步,深化了主旨。“那背影似曾相识,像我们的/姐姐,妹妹或者母亲云云。”最后一句,像一把匕首,捅在每一个人的心窝子上,鲜血没有流出一滴,就连泪水都不能流一滴,但痛楚漫布了全身。至此,《丁卡琪》就不单单是一首悲情的爱情诗了,而是折射现实荒谬的生存图景的史诗。疼痛的不只是爱情,还有生存;痛楚的不只是一个人,还有许多。如果说《丁卡琪》特别好,就在于诗人感触到痛楚比较全面,比较深刻,透过扭曲的爱情,思考了现实的沉重、理想的距离。作品疼痛得深刻,疼痛得有力。
三、超越痛楚之后的痛楚
德国哲人埃克哈特·托利在《当下的力量》这样说:“通常,当下所产生的痛苦都是对现状的抗拒,也就是无意识地去抗拒本然(what is)的某种形式。从思维的层面来说,这种抗拒以批判的形式存在。从情绪的层面来说,它又以负面情绪的形式显现。痛苦的程度取决于你对当下的抗拒程度以及对思维的认同程度。”王单单面对痛楚,也努力超越,坦然地面对现实的痛苦,从而获得最终的解脱。这一点,他在《声名狼藉》一诗中,表现得比较鲜明。
虽然现实的生存状态并不理想,租住在环城东路的出租屋里,“白天睡觉,夜晚行走/趴在窗台上,数楼下过往的车辆在”。百无聊赖,听着隔壁的离婚女人,“像一辆卡车,被一个蹩脚的新手/驾着,在黑夜的上空呼啸而”。至此,不禁想起刚分手的恋人冯晓晓,“如果我道歉/她一定会吻我”。同时,又想到还没搞到手的辛晓芬。如果搞定,“一墙之隔,我们一定会/发生交通事故,让所有的云朵都被摇落”。个人生活太凌乱,但这算不了什么,最令人痛楚是无尽的孤独寂寞:“夜晚太窄,寂寞何其辽阔/沿街而走,自己是自己的尽头/每一颗路灯下,都埋着一个孤独的人。”诗人希望自己的独孤寂寞,能像垃圾,让那位经过街边灶台拾荒者,顺手牵走。但是,天不遂人愿。于是,只有去喝酒,借酒消愁:“每一个有酒的地方,都浸泡过我的骨头。”只能随便找一个人相陪:“我用一只鸡腿,兑换板板车夫/怀里的半瓶烧酒,他大口宰下一块肉/边嚼边说,喝死算毬。”
在这声名狼藉的日子里,“我”无处藏身。“我是与梦为敌的人,城市/我不敢去南边,弟兄们在包扎伤口/我不敢去东边,一无所有无颜回故乡/我不敢去北边,有我伤过的姑娘/我不敢去西边,怕走得很远很远/我干着正当职业,使下三滥手段/拿微薄工资塞进黑暗的缝隙/在一个城市中走来走去都找不到自己。”不难看出,“我”经常打架斗殴,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就连爱情也潦草得一塌糊涂,最终无脸见江东父老。这样的生存现实,“我”是痛楚万分,悔恨不已:“很多次,我发誓再也不能这样活。”
面对现实的空虚、虚伪、麻木、荒谬,“我”感受到无尽的痛苦。但是,超越痛苦的最好法则,却是放弃对现实痛苦的对抗。“我”先以麻木的方法面对,最后以豁达的方式接受:“很多次,我又无比怀念/那段声名狼藉的日子。”怀念的不再是孤独寂寞的痛楚,也不再是百无聊赖一无所有的悲凉,而是对一种真实的生存状态的追忆。超越痛苦,不但要接受痛苦,更要笑对痛苦。从这个层面来理解这首诗作,又会有深一层面的理解。
超越痛楚,只是一种心理层面的慰藉,只是岁月长河中短暂的水花。超越之后,沉寂之后,仍然是不变的痛楚,甚至是变本加厉的痛楚。怀念那段声名狼藉的日子,只是一次放纵,只是一次自嘲。寂寞、孤独、无聊、空虚,随后就席卷而来。痛楚是一种过去式,也是一种正在进行式,甚至是一种将来式。
踏上诗歌的遗址,明白痛苦是诗人的财富。诗人正是用心灵、用灵魂真切而强烈地感悟现实的点点滴滴,获得了艺术的痛楚,最终以诗歌艺术的形式释放出来,体现了独特的视角,表现了现实的悲痛,折射出艺术的精神力度。痛并艺术着,这是王单单的诗歌境界。
[1]王单单.王单单的诗[J].边疆文学,2013,(11):63—67.
[2]胡正刚.王单单访谈:诗歌是灵魂的疏导口[EB/OL].新诗代(2013-03-11)http://www.shigecn.com/2013/fangtan_0311/3272.html.
[3]田冯太.痛以当歌——王单单其人其诗[EB/OL].新浪博客(2013-06-08)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d7f7d40101bmub.html.
[4]茅草.后先锋诗歌写作的两个结构性符号——评王单单和唐以洪[EB/OL].新浪博客(2013-08-22).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637a310101d5sz.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