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今古文经学争论概述
2013-08-15金鑫
金 鑫
(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071)
“经”原指纺织物上的纵线,与“纬”相对。“经”字后来引申为揭示根本正道的书籍,成为上古时代典籍的统称。“纬”字也引申为对于经加以阐发和解释的一种文体。作为“五经”的上古典籍,在孔子之前已经存在,经过孔子的整理、修正,五经逐渐成为儒家专门研习的经典并且传承至今。在儒家传承诸经的过程中,对于诸经之间的地位、关系、注疏、以及解释等诸多问题都曾发生过争论。总体来说汉代今古文经学之争是儒学的内部纷争。汉代是将儒学确立为官方学说的第一个大一统朝代,对儒学经典的解释在那个时代尤为重要。本文试图以今古文经学争论的发生、发展至终结为脉络梳理汉代今古文经学之争的整个过程。
一、汉代今古文经学争论之背景
诸子争鸣之后,儒学在汉代武帝时期被尊为官方思想。汉武帝为进一步确立儒学的正统地位,改革了以前的博士制度,设立专门讲授《诗》、《书》、《礼》、《易》、《春秋》的五经博士,五经博士成为当时政府所设立的学官,“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1]卷十一3620五经博士的设置,不仅使得儒学成为官方正统意识形态,而且诸经之间的地位以及受重视程度的差异往往因统治者的政策偏好而与入仕儒者的仕途紧密联系。武帝时期,公孙弘为丞相,故公羊之学大兴,“丞相公孙弘本为公羊学,比辑其议,卒用董生(此处指董仲舒),于是上因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1]卷十一3617
西汉时期的今文经学,即指五经博士所讲授的经籍,由于其皆用当时所流行的隶书写成,所以被称为今文经学。今文经学只是相对于古文经学而言,是古文经籍出现以后,才产生了与之相对待的今文经这一名称。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后,大量古文经典被焚毁,项羽放火焚烧阿房宫,使得秦朝官方所藏典籍也被焚烧殆尽。汉初的经典,或是秦朝所焚经典之剩余残片,或是以历代儒生口耳相传,最后以隶书的形式记录下来,此即今文经学。刘歆认为当时博士所研习的经典都是不完全的,甚至是有错误的,因此他并不满足于经师口授的今文经典,并且致力于搜寻原始典籍。据《汉书》记载刘歆所提倡的古文经学其来源主要有三:(一)汉武帝末年,鲁恭王刘余在孔子家宅的墙壁中所得,(二)原官廷所藏古籍,(三)民间流传的古籍。[1]卷七1969-1970这些典籍分别以篆书或者籀文等汉代以前六国文字写成,因此被人们称为古文经,研究这些经典的学说被称为古文经学。
古文经典的发现,首先,它补充了汉代典籍资料的不足,弥补了秦始皇焚书坑儒及楚汉战争期间的典籍损失。其次,它为把握上古典籍的原貌提供了新的材料。由于今文经学在当时的政治生活当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新出现的古文经籍与今文经籍两种文献的矛盾势必会引起两个流派的纷争。
二、西汉末年的今古文经学之争
汉代末年,今古文经学争论的焦点在于《左氏春秋》与《公羊传》、《谷梁传》的关系上。
汉武帝时期,《公羊传》大为流行,董仲舒作为当时著名的公羊学大师,极力主张“天人感应”、“奉天法古”等思想。当时官学里的博士也都大肆发挥天人感应等神秘主义思想,常以福瑞灾祸之异兆上疏皇帝,用以逢迎或是劝谏当权者,儒家神秘化倾向加重。在汉代中后期,统治集团逐渐抛弃了《公羊传》。其原因在于,在汉代中叶以后,尤其是汉代末年,《公羊传》里“受天命为新王”的思想已经不适应当时统治者的需要,上层统治集团惧怕这一思想成为朝代更替的根据。汉哀帝就曾因为“受天命为新王”这句话的影响,而上演了一出再受命的闹剧。可见《公羊传》这一思想对当权者的影响之大。
汉宣帝时期,为了削弱《公羊传》的影响,汉宣帝在甘露三年召开了著名的石渠会议,“诏诸儒讲五经同异。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平奏其议。上亲称制临决焉。乃立梁邱易,大小夏侯尚书,谷梁春秋博士。”[1]卷一272经过石渠会议的讨论,《公羊传》的官方统治地位被削弱,中央开始开设谷梁春秋博士,与公羊春秋相制衡。经过官方统治者的认同,谷梁春秋开始兴盛。
值得指出的是,公羊春秋与谷梁春秋同属于今文经学,其二者之间的对立还未涉及到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对立。《公羊传》、《谷梁传》中都载有孔子的微言大义,其不同在于《谷梁传》中没有孔子“受天命为新王”的说法。真正涉及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之争的,是《公羊传》、《谷梁传》和《左氏传》之间的地位关系的确立。
“经”是上古经典文献,“传”作为一种文体是指对于经的解释和阐发。《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都是指对于《春秋》这一经典的解释。从这一角度出发,《公羊传》与《谷梁传》比较相似,二者都是讲究《春秋》笔法的研究以及对《春秋》微言大义的阐发,以解释《春秋》一书的褒贬义例。而《左氏传》却不同,《左氏传》当中记载了大量的历史资料以补充《春秋》记事简略的特点。《左氏传》以补充史实为主,很少发表没有根据的议论,神秘主义倾向较淡。因此《左氏传》也具有很高的史料学价值。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左氏传》可不可以算作是《春秋》的传,也就成为了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争论的焦点。
今文经学家认为,《左氏春秋》并非是解释《春秋》义理的“传”体著作,也就不能称之为《春秋左氏传》,更不具有与《公羊传》、《谷梁传》相等同的地位,不应该将其设为学官。刘歆作为古文经学的倡导者,则持相反的态度。据班固《汉书 刘歆传》记载:“及歆秘校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歆大好之……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1]卷七1967按照这一说法,刘歆是最先发现《春秋左氏传》的人,在他看来,《左氏传》与《公羊传》、《谷梁传》一样,都是《春秋》之“传”体著作,因此也应设立学官,设立左氏传博士。并且刘歆认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谷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1]卷七1967按《汉书 艺文志》记载,《左氏传》不仅是《春秋》的“传”体著作,而且有孔子与左丘明二人共同完成的,本传以史料为主的目的就是怕孔子后学对《春秋》随意而解。[1]卷六1715换言之,《左氏传》不仅应取得与《公羊传》、《谷梁传》相同的地位,而且其实质上还要比《公羊传》、《谷梁传》所述之内容更为详实可靠,是补充说明《春秋》的著作。
西汉哀帝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刘歆上奏欲为《左氏传》、《逸礼》、《毛诗》、《古文尚书》立学官。汉哀帝下令讨论此事,遭到了今文经学家的批判,今文经学家的主要观点即是《左氏传》并不是《春秋》的传。面对今文经博士的批判,刘歆做《移让太常博士书》一文,在此文中,刘歆再次强调了《左氏传》为《春秋》传体著作的观点“其为古文旧书,皆有征验,内外相应”[1]1971,并且严厉抨击了今文经学博士固守己见的治学态度:“犹欲抱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亡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嫉妒,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以尚书为不备,谓左氏不传春秋,岂不哀哉!”[1]1970刘歆的这番言辞激起了当时五经博士及许多在仕儒生的激烈反对,当时光禄大夫龚胜以告老还乡为由要求降罪刘歆,《齐诗》博士大司空师丹也指责刘歆扰乱官学。这场论战以刘歆自己申请去地方为官而结束。这一阶段的今古文经学之争以古文经学的失败而告终。
汉平帝时期,外戚王莽专权执政,刘歆被重用。王莽由于托古改制的需要,于汉平帝元始四年将《左氏传》、《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立为学官,确立了古文经学的官方地位。
三、东汉初期的今古文经学之争
光武帝刘秀建立东汉政权以后,废除了王莽所确立的新朝制度,当然也包括王莽所设立的古文经学博士。建武二年,尚书令韩歆上疏光武帝,要求立《左氏传》、《费氏易》为学官。光武帝下诏众议此事,由此引发了今古文经学的又一次争论。
建武四年,光武帝召见群臣及今文经博士讨论立《左氏传》为学官一事,遭到今文经学家的反对。今文经学家范升认为,“《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师徒相传,又无其人,且非先帝所存,无因得立。”[2]858后来,范升有上疏道:“《费》、《左》二学,无有本师,而多反异。”认为《左氏传》、《费氏易》没有正宗的师承,是外道邪说。
当时古文经学家中比较著名的是陈元。陈元面对范升对于古文经学的排挤,亦上奏光武帝极力维护《左氏传》的地位:“《左氏》孤学少与,遂为异家之所复冒……仲尼圣德,而不容于世,况于竹帛余文,其为雷同者所排,固其宜也。非陛下至明,孰能察之!”[2]860在此,古文经学家并没有拿出新的论据来证明《左氏传》的正统地位,只是说左氏传之所以没有受到世人的重视,只是因为曲高和寡。
经过陈元与范升的反复辩难,最终光武帝为了拉拢古文经学家,采纳了陈元的意见,决定设立《左氏传》博士,但由于陈元在辩论中树敌太多,为了缓和今文经学家的情绪,光武帝选择李封为《左氏传》博士。无奈不久李封病卒,光武帝迫于今文经学家的压力,没有再补设《左氏传》博士。
四、东汉中后期的今古文经学之争论及其终结
建初元年(公元76年),汉章帝诏贾逵入宫讲授《左氏传》。贾逵趁机上疏汉章帝,建议确立《左氏传》之官学地位。贾逵此次上疏不像以往古文经学家单纯地极力抬高《左氏传》的学术地位。为了迎合当权者,贾逵将《左氏传》与谶纬思想加以结合。
西汉后期开始,尤其是东汉时期,统治者对于谶纬是相当重视的,中元元年(公元56年),光武帝曾宣布图纬于天下,将谶纬思想定位为官方正统思想。当时作为反对神秘主义思想的哲学家桓谭曾因称自己不读谶纬之书而险些被斩首。今文经学家大谈谶纬的主要原因也是因为谶纬受到当时统治者的认可。基于这些原因,贾逵开始将谶纬思想吸收到古文经学当中,以此作为说服当权者确立古文经学正统地位的依据之一。并且为了迎合统治者的需要,贾逵在对汉章帝的上疏中,极力强调《左氏传》有利于稳定社会秩序、巩固汉朝统治的一面,揭示《公羊》有悖于政治稳定。贾逵上疏称“《左氏》义深于君父,《公羊》多任于权变……《左氏》崇君父,卑臣子,强干弱枝,劝善戒恶,至明至切,至直至顺。”[2]863
贾逵迎合统治者的论述方式使得汉章帝看到了《左氏传》符合统治者治国策略的一面。建初四年(公元79年),汉章帝仿照宣帝石渠会议而举行了著名的白虎观会议,并通过此次会议集结成著名的《白虎通义》一书。《白虎通义》虽然是今文经学集著,但有几点值得注意。首先白虎会议之目的是为了“节省章句”、“共正经义”。也就是说,汉章帝开始意识到今文经学繁琐复杂的弊端,同时也承认其中杂有非“正义”的因素,所以在聚集当时学者“共正经义”。这些观点无形中提高了古文经学的地位。其次,参加这次集会的不仅有今文经学家,如杨终(治《公羊传》)、桓郁(治《欧阳尚书》)等,也有班固、贾逵等古文经学家,还有专治《老子》的道家人物淳于公,并且汉章帝钦定古文经学家班固纂辑《白虎通义》,这都反映了汉章帝要“共正经义”的态度,即兼容并蓄,而非任听今文经学一家之言。
由此可知,在东汉中期,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矛盾趋于缓和,以《左氏传》为代表的古文经学在官方经学中的地位逐步提高,而今文经学的官方正统地位也被动摇了。
贾逵之后,古文经学家在驳斥今文经学家望文生义、穿凿附会解释经典这一方面又拿出了新的证据。贾逵之弟子许慎,博览经籍,于汉和帝时著成《说文解字》一书。许慎在书序中说:“俗儒鄙夫玩其所习,蔽所希闻,不见通学,未尝睹字例之条,怪旧艺而善野言……今叙篆文,合以古描,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证,稽撰其说,将以理群类,解谬误,晓学者,达神旨,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也。万物感睹,靡不兼载。”[3]878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最原初的区别就是所用字体之不同,今文经学家往往对今文所述之经典牵强比附,在此许慎指出,之所以出现这种不着边际的“野言”,都是因为今文经学家“不见通学,未尝睹字例之条”。《说文解字》通过对文字发展过程的揭示,破除了今文经学家根据今文(隶书)对经义做解释时所产生的穿凿附会,而古文经学家深明古字本义,其依据古文字对于经典的阐释更符合经典原意。今古文经学最原初、最明显的差异既是文字的差异,至此,许慎通过《说文解字》的著述和普及,有力的证明了今文经学不通古文字所导致的谬误。古文经学有进一步压倒今文经学之势。
东汉中后期,古文经学家博通群经的优势开始进一步显露出来,并且得到了当时学界的认可。班固的学生马融,博洽群经,曾注《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等。马融不仅广注群经,并且门徒众多,作为古文经学家在当时影响颇大,直接提高了古文经学的地位。
古文经学对于今文经学的压倒性胜利,最后是由郑玄完成的。站在古文经学立场上的郑玄,他不仅通晓《周礼》、《左氏传》、《古文尚书》等古文经,也通晓《京式易》等今文经学及谶纬,郑玄通过其深厚的经学功底遍注群经。“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2]849
东汉中后期,据《后汉书 儒林传》记载,通过郑玄的注解,古文经《费氏易》大兴,作为今文经学的《孟氏易》、《京氏易》逐渐衰落;贾逵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的《古文尚书》遂显于世;马融所作《毛诗传》、郑玄《毛诗笺》兴盛,《齐诗》、《鲁诗》、《韩诗》地位下降;在《礼》方面,郑玄不仅注《周礼》,并且用古文经学方法注今文经《仪礼》、《礼记》。至此,在《易》、《书》、《诗》、《礼》四个方面古文经学都逐渐兴盛,而今文经学则日趋衰落。关于《春秋》,郑玄并无注解性著作,但据《儒林传》记载,服虔曾作《春秋左氏传解》以驳斥公羊学家何休。郑玄原为《春秋》作注,后来见服虔的解释与自己的大体相似,便将自己已做出的注解全部服赠予服虔。自服虔著成《春秋左氏传解》后,《左氏传》最终压倒了《公羊传》和《谷梁传》,古文经学最终得以兴盛。
至此,辞章泛滥、疑议丛生的今文经学彻底衰落,古文经学在儒家五经领域彻底压倒了今文经学。至此长达二百年左右的古今文经学之争宣告结束。
[1]班 固.汉书[M].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
[2]范 晔.后汉书(二)[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
[3]许 慎.说文解字[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