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小说中的女性
2013-08-15袁昌丽
袁昌丽, 汤 焰
(昭通学院a.人文学院;b.人事处, 云南 昭通 657000)
从女性视角再读阿来长篇小说《尘埃落定》,我们发现:小说中少数女性聪明、能干,体现出作家对女性社会价值的赞美,大量的女性挣扎在权与性的漩涡之中;既赞美女性的独立自强、聪明才智,又迷恋女性对男性的崇拜依附意识,这是小说中男性的二难处境。为更全面更客观地认识她们,我们将阿来其它小说中的女性也纳入了考察范围。
一
阿来小说中有少数女性聪明能干,突破了传统文化中对女性贤妻良母的界定,同时,叙述者毫不掩饰对女人才干的赞美,对女性社会价值的歌颂。《尘埃落定》中的土司太太是一个普通汉人,在丈夫无力应对汉人时,圆满完成了公关重任。汪波土司公然挑衅麦其土司。四川省军政府派汉人黄初民处理。黄言语含糊躲闪,令土司不知所措。土司太太说:“不要说封地,要是你们军队不抢光我父亲的铺子,我也不会落到这田地。”又说:“人命可以补偿吗?我的父母,两条人命啊。”[1](P.29)这 种 不 卑 不 亢 的 态 度 震 慑 了 黄 特 派员,有力地瓦解了黄高高在上的施与者傲慢的心态。汪波土司送来一双漂亮的靴子,又是土司太太淋漓尽致的外交辞令激怒了慢条斯理的黄特派员,保卫麦其家财产与权力的战斗终于打响了。赶走了汪波土司,黄特派员赖着不走,土司太太积极斡旋,使黄留下罂粟种子,及时离开麦其家的领地。黄特派员临走送土司太太一套精雕细刻的鸦片烟具,却没有任何东西给土司,足以说明土司太太的外交才干。土司太太还是运筹帷幄的指挥官。罂粟种植权屡屡遭到侵犯,土司与土司继承人手足无措,相反地,土司太太却能把握全局,她一句“只 是 自 己 不 要 太 操 心 了”[1](P.137)直 接 启 发傻子借茸贡土司之力打击麦其土司之敌,卓有成效地壮大了自己的力量。波伏娃分析原始部落时期男性特权地位形成的原因时说:“他工作不仅是为了保存既定的世界;他冲出既定世界的疆界,为新的未来奠定了基础。”[2](P.59)土司太太的外交能力为家族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创造了和男人创造的平等的社会价值。《空山·随风飘散》中的额席江奶奶是阿来笔下又一女性智者,老人留下对活人深沉的关切与祝福,带着对人类命运的深刻洞察离开了人世,这种面临死亡的从容与平静令人无法忘怀。额席江奶奶从未离开家庭,一辈子为家人操劳不停,可是,她创造了无形的社会价值。土司太太和额席江奶奶从自我体验出发,创造了一定的社会价值,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对男性的依附。
阿来小说有较多性描写,这些性描写有其文本目的,也有逾越文本的一面,本文关注的是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以及塑造这些形象时作家的思想观念。傻子少爷对待妻子塔娜的风骚的态度展示出可靠叙述者对女性欲求的认可与尊重。傻子认为塔娜多次出轨是由于对丈夫能力的怀疑,由于生理的冲动,于是,面对妻子的每一次背叛,他都宽容地重新接纳了她,毕竟,塔娜有她自主选择的权利。在阿来笔下,女性和男性一样可以自由、自然地实现她们的身体欲望。波伏娃洞察到女性在整个男权制社会的他者地位。他者,陶铁柱在《第二性》“译者前言”中解释说“是指那些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处在他人或环境的支配下、完全处于客体地位、失去了主观人格的被异化的人”[2]。阿来笔下的女性表现出明显的主体态度,不再是相对于男性的他者,体现出阿来对女性体验、女性价值的尊重。
在阿来小说中,像土司太太、额席江奶奶这样冲破了传统家庭贤妻良母的束缚,实现个人的社会价值的女性如凤毛麟角,不成气候。而女性率真的原始生命力的涌动往往与实现各种欲望所必须的权力交织、纠缠、裹杂,另一方面,女性的身体是男性成熟、自信、威严的激发品和陪衬品,又温润地抚平了男性的精神创伤。
二
《尘埃落定》力图实现对人类普遍权欲的揭露。小说主人公傻子少爷双重叙事身份体现出作家的良苦用心。“《尘埃落定》以夸张、变形的叙事嘲讽了这个自以为是的专制权力的虚伪和腐朽——它不过是一出残酷而懦弱的闹剧。但是,这个嘲讽是在享受着土司少爷特权的二少爷口中发出的,它在更深层次的意义上表达的却是作为闹剧主人公的二少爷自我反讽中的自我欣赏。”[3](P.214)傻子二少爷一方面是权力的嘲讽者、抨击者,一方面是权力的享受者、欣赏者,他认识到滥用权力的腐朽,却又深陷于角逐权力的泥潭。小说中的女性自然而然地卷入了权力的洪流之中,充当了阿来反讽、抨击权力的工具。
土司太太认同了男人们的权力规则,心甘情愿地投身于身体交换权力的滚滚洪流之中。从一个低贱的妓女成长为雍容的贵妇,聪慧的土司太太深切明白权力的内涵。一旦掌握了一方权力,就主宰了一方民众,占据了一方最高的社会地位,拥有一方最大限度的社会财富。权力意味着作威作福,为所欲为,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哪一种法律制度能对权力进行卓有成效的制约和限定。一切向权看成了土司太太生活和信念的准则。作为母亲,土司太太关心自己的傻孩子,她的关心是建立在孩子是否能拥有权力的基础上的。母亲坚决反对“我”与小奴隶亲密的游戏。“你可以把他们当马骑,当狗打,就是不能把他们当人看。”[1]11她苦口婆心地向傻孩子传授人类的等级秩序,灌输养尊处优的生活方式。母亲常常恼恨“我”是傻瓜,一旦“我”露出一点聪明人的迹象时,她就情绪高涨,高兴无比,培养我当土司的决心就更加坚定。想当土司的傻子自有他聪明的一面,不过,在他13岁以前的懵懂时光中,他更希望获得普遍意义上的母爱。“一个母亲对另一个做母亲的道了谢,下楼去了。她嘤嘤的哭声叫人疑心已经到了夏天,一群群蜜蜂在花间盘旋。”[1](P.13)奴隶母 亲的哭声没有惹恼主子二少爷,还带来鸟语花香的联想,显而易见是母爱的神奇作用。母亲还有做母亲更真实的一面,那就是做土司太太、土司母亲。母亲的权力如何获得的?小说开篇土司太太洗手的情节扣人心弦。“她就丢开我去看她白净却有点掩不住苍老的双手。”[2](P.1)“水从高处的盆子里倾泻出去,跌落在楼下石板地上,分崩离析的声音会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痉挛一下。”[1](P.2)青春与美丽如水粉身碎骨,权力就重新回到男性强有力的大手中,或者转移到他臂弯中又一青春美少女。这是一个权与性交换的永恒的母题。女性垂涎于男性手中的权力,不惜以自由自在的身体作为交换,体现出权力的罪恶。
愚蠢到无视自己妩媚、孩子胎死腹中后,对土司太太俯首称臣的土司三太太央宗,担心傻瓜丈夫不能荫蔽自己土司太太权力地位而水性扬花的塔娜,走进土司官寨那一刻起,刻意伺候傻子少爷的侍女塔娜……这些女性都不约而同地用身体去交换权力,是作家阿来揭露权力异化人性的符号。
三
侍女卓玛是傻子比较喜欢的女性,她是侍女,是母亲,是教会他男女之事、揭开女性奥秘的老师。草原卓玛唤醒了成年后的他对少女时期的侍女卓玛的记忆,给了他更大的快乐。侍女塔娜成就了他男子汉成熟的品质。妻子塔娜衬托出他男性的伟岸。四个女性性格各异,两两同名,形成了一些有趣的对照。土司太太与妻子塔娜之间的对照也值得我们重视。
对照之一:侍女卓玛与侍女塔娜。
“我”与卓玛和塔娜的情爱形成了对照:卓玛高大丰满,塔娜纤细瘦小;卓玛主动,塔娜被动;卓玛是引导“我”的老师,塔娜是性奴隶,或者说情人;卓玛老练,塔娜恐慌。最终,塔娜的初夜使“我”长大成真正的男子汉,换句话说,征服驾驭女性是男性成熟的标志,那么,女性之所以成为女性,意味着被动、被征服,作为男性存在的附属物存在着。
作为女性,侍女卓玛和侍女塔娜还具有另一重大功能。13岁以后的傻子逐渐显露出他自然天成的智慧。一家人都反对给其他土司能迅速赚大钱的罂粟种子。“我”以为风会把这些神奇的种子吹过去。所有的人都无视“我”的聪慧,“我”当了13年的傻瓜,还要继续当下去。“我”要了卓玛,“心里就好过多了”[1](P.107)卓玛终于被银匠的马驮走了,“我”陷入了孤独与凄凉之中。就在当天晚上,侍女塔娜的身体使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其间的自豪感掩盖了失去卓玛的挫折感。女性的身体给男性痛楚的心灵带来了安慰。
对照之二:侍女卓玛与牧场卓玛。
牧场卓玛并不叫卓玛,这个名字是“我”给她的,因为她健壮、大方,浑身散发出牧场上花草的芬芳,而侍女卓玛也壮健大方,身上散发着母牛般自然的气息。“我”以各种方式一再强调牧场卓玛跟当年的卓玛一模一样,又多次展示其中的变化。“她滚到我怀里,抽抽搭搭地哭开了。她说:‘要发生什么 事 情,就 早 点 发 生 吧。’”[1](P.208)牧 场 卓 玛在乞求“我”的恩惠,与侍女卓玛的主动引导形成了对比。“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不再被卓玛壮健的身体淹没,而像驱弛着一匹矫健的骏马。”[1](P.-)“我”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自然有征服一切驾驭一切的派头和威严,包括自己满心喜欢的女人。
我们再来回顾一下二少爷与两位女性的情爱环境。与侍女卓玛的第一次发生在二少爷捉画眉、害了眼病之后。母亲的皮鞭落在和“我”游戏的小奴隶身上,“我”恨母亲,思考“我”与奴隶们的差别。骨头,也叫根子,把人分出等级,例如土司、头人、科巴、家奴等等,骨头沉重高贵的人制定种种规矩,他们的权力来自汉人。“我”困惑于汉人权力的来源,百思不得其解。侍女卓玛想要解除少爷眼病的痛苦,主动袒露了女性的身体。对于沉思中的“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卓玛的身体打开了一扇大门,这是一个全新的水与火、光与尘埃的世界,标志着“我”踏入了权力的追逐场中。牧场卓玛身体的实用性更加突出。“我”打算让前来购买粮食的拉雪巴土司空手而归,同时给茸贡土司粮食,挑起他们战争,自己坐收渔利。茸贡土司美丽绝伦的女儿塔娜的出现扰乱了“我”的计划。“我”又想实现计划又想得到塔娜。牧场卓玛出现了。开始,“我”想赶走她,是她身上散发出的牧场上花草的气息吸引了“我”。牧场卓玛留下了,“我”顺利地实现了既定目标,得到了美女塔娜。
“我”强行给牧场姑娘命名,三番五次地重叠两位女性,又强调自己少年与成年的差别,壮大了少年时的稚嫩,从而获得整个人生历程所谓的雄性力量,也享有了作为男性俯视曾经作为他老师的女性(侍女卓玛)的权力;十八岁的侍女卓玛与牧场卓玛同名的原因还在于她们身上自然的气息启发“我”解决了精神的现实的困惑。
对照之三:侍女塔娜和妻子塔娜。
侍女塔娜不漂亮,她有求于“我”,刻意地伺候“我”,讨好“我”,不愿出嫁给下人,要为“我”从一而终,遭到“我”的嫌弃,仍然心满意足地抱着主子塔娜丢下的价值数万的首饰匣子愚蠢地坚守象征她侍女地位的家园。“我”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赢来了并不爱“我”的塔娜,她美丽、风骚、骄傲、高贵,时时怀疑傻子丈夫的能力。她先是与丈夫的哥哥私通,接着勾引汪波土司,解放军打来时,又跟着白色汉人逃跑了。徒有其表的塔娜还不如侍女塔娜,后者曾经如卓玛们一样是“傻子”灵感的源泉。傻子少爷置身于土司、哥哥等财富与权力的明争暗斗中,他感觉到害怕,然而,“我把她想成是一只鸟,带着我越飞越高,接着,我又把她想成一匹马,带着 我 直 到 天 边”[1](P.169)。 虽 然,傻 子 少 爷 潜 心思考的问题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她毕竟引领他朦胧地认识到:对权力的过分追逐的过程就是人坠落毁灭的过程。
“必须承认,土司的女儿和马夫的女儿总是不一样的,虽然她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拥有同一个男人,但到紧要关头,土司的女儿抛下价值数万元的首饰走了,马夫的女儿却抱着那个匣子不肯 松 手。”[1](P.405)我 们 以 为,叙 述 者 作 上 述 对 比时,一定幻想着两个塔娜重叠成一个女性:美丽、贞洁、温柔、体贴、以夫为荣、楚楚可怜。这依然是传统的贤良的弱妻形象。
对照之四:母亲与妻子。
“我高兴地看到,我不忠实的妻子害怕这声音。一盆水在地上哗啦一声溅开时,她的身子禁不住要抖索一下,就是在梦里也是一样。”[1](P.318)妻子行事任性,毫无顾虑,就害怕这种声音,叙述者对此不愿作任何解释。我们记得小说一开篇就写到母亲也害怕这种粉身碎骨的声音。青春与美丽一去不回,自身的价值也就空空如也,女性骄傲的资本是外表的美。更深一步看,“我”津津乐道于母亲的聪明才智,却屡屡提醒读者塔娜不识丈夫不识人才的愚蠢。这样,塔娜的价值仅仅体现在生物性外表这一点得到了强化。我们不禁要问:对傻子欲擒故纵来换取粮食的机灵的塔娜哪里去了?这是美丽女性的真实肖像,还是作家把她想像成了头脑简单的尤物?面对“徒有其表”的妻子,男性主人公用男性特有的高空撒尿落地的声音证明了他作为男性凌驾于女性之上的价值。令人深思的是,这个男性主人公又一次爱上了美丽的塔娜。一边贬损美女美在躯壳,一边高声赞美美女的美,可靠叙述者暴露出他真实的男性心思,即:“好 的 女 人 要 支 配 你”[1](P.369)。害 怕 被 美女支配,又渴望得到美女,因而贬抑美女的才能、价值,这是男性主人公虚弱的一面。
一、理想的女性要有勃勃的原始生命力,激发男性的智慧,成就男性的威严,理想的女性要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及时抚慰男性心灵的创伤;二、既赞美女性的独立自强、聪明才智以期缓解纷纷扰扰的社会生活中的压力,又迷恋女性的崇拜依附意识来实现男性的刚强之美,这是《尘埃落定》中男性主人公的二难处境。
四
阅读阿来的其它小说,我们遭遇到在《尘埃落定》中已经熟悉的女性。《老房子》中独守空房的土司太太纵情于侵犯者,是《尘埃落定》中姑娘们旺盛的原始生命力的延续。《旧年的血迹》中,彩芹老师深深地爱上了坚强的父亲,想用女性的身体带给他安慰,“我”的母亲甚至留下时间和空间,把父亲留给彩芹,女性除了以身相许之外,别无价值。《鱼》的女主人公秋秋企图用身体鼓荡男性的刚健之风,营造完整的家庭。这些女性是卓玛们抚慰男性的亲密姐妹。《永远的嘎洛》中的嘉央和《遥远的温泉》中的表姐利用以男权为中心的两性游戏规则,以身体来换取权力,实现自我的欲望,与侍女塔娜等志同道合。央金(《空山·天火》)是愚蠢又自以为是的塔娜们的同类。《阿古顿巴》中,“机”人是一群在部落战争中失败而被放逐的流民,静待死亡来临。卓尔不群的阿古顿巴启发机人播种粮食,走进了农业文明。首领美丽骄傲的女儿以貌取人,以为阿古顿巴并不存在,嫁给了原先的敌人,以避免两个部落间再起争端。在阿古顿巴看来,通婚并不能解决矛盾与冲突,他目光深邃,胸怀广大,要以宗教精神消除人类等级差别,放弃不断膨胀的欲望。这样,阿古顿巴和首领的女儿分别具有了男性和女性的本质内涵:从肉体到精神,女性都是弱者,等待着孔武有力的男性拯救。金花(《环山的雪光》)得不到心仪已久的爱人,郁郁寡欢,错过了卓有才干的麦勒,最终蓄积起所有的怨恨,手刃了她自认的罪魁祸首。金花的反抗是软弱的,盲目的,她错过了男性的强有力的拯救。韩月(《宝刀》)大学毕业后,为了逃避失败的初恋,自愿离开繁华的大城市到落后肮脏的小城,若干年后,她重逢初恋情人,又再一次逃离。韩月生活在男性的阴影当中,失去了情感的独立性。
在这些小说中,《尘埃落定》中一些模糊的女性形象普遍了,深刻了:促成男性强大之美,依附男性无法自拔。弗吉尼亚·吴尔夫说:“千百年来,女性就像一面赏心悦目的魔镜,将镜中男性的影像加倍放大。”[4](P.30)的确,女性越弱小越显现出男性的强大,这是千百年来男性编织女性就范的性权术罗网。
男女两性共同构成了人类,应该取长补短,互相协作,没有强弱之分。女性具有独特的自我体验和社会价值,和男性一样具有人的各种优秀品质。阿来关注权力对人心的异化问题的同时,滥用了自己作为男性作家的权力,使形形色色的真实鲜活的女性挣扎在权与性的漩涡之中。
[1]阿来.阿来文集 尘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2]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第二版).
[3]李建军主编.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
[4]弗吉尼亚·吴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