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萨丕尔—沃尔夫 “语言决定论”的西方哲学渊源

2013-08-15陈家晃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洪堡决定论沃尔夫

陈家晃

“语言决定论”(Linguistic determinism)是美国语言学家萨丕尔 (Edward Sapir)和他的学生沃尔夫 (Benjamin Lee Whorf)于20世纪中期提出的 “萨丕尔-沃尔夫假说 ” (Sapir-Whorf Hypothesis)的重要内容之一。语言决定论认为语言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人的思维。萨丕尔和沃尔夫的这种观点其实是对语言和思维关系的探讨,而这种探讨也往往是西方哲学家们所涉猎的内容之一;此外,20世纪以来,哲学研究出现 “语言转向”,而语言研究也呈现出 “哲学转向”之趋势,语言与哲学的紧密联系促成语言哲学的迅速发展。身处20世纪中前期的萨丕尔和沃尔夫的语言理论显然摆脱不了语言哲学的影响。潘文国先生曾指出,“抱着哲学转向的观点去回顾20世纪的语言学发展,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语言哲学对语言本身的影响…… 一些自觉运用哲学手段来研究语言学并取得重要成就的人,我们甚至可以骄傲地称他们为哲学家,如索绪尔、乔姆斯基等。”[1]当然,这样的哲学家也应包括萨丕尔和沃尔夫,他们的语言学观点蕴含着丰富的西方哲学思想,“语言决定论”尤其如此。

一、语言决定论

萨丕尔和沃尔夫对语言和思维有相似的观点,后人把他们的观点统称为 “萨丕尔-沃尔夫假说 ”,而 “语言决定论”是这一假说的精髓之一。“‘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包含两个原则,第一个为 ‘语言决定论’:语言决定我们的思维方式;源于此产生第二个原则,即 ‘语言相对论’:一种语言中存在的差异在其他任何一种语言中都无法找到。”[2]

语言决定论认为,语言决定人的思维,语言是思维的组织者,不同语言的民族其思维方式不同。萨丕尔曾宣称,“没有两种语言相似到可以体现相同社会现实的程度。一个民族赖以生存的贴着不同标签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3]深受萨丕尔观点的影响和启发,沃尔夫结合自己的工作经验以及对霍皮语 (The Hopi Language)的研究,发展了语言决定论。沃尔夫的语言决定论的思想主要体现在John Carroll为他编辑的 《语言、思维与现实——沃尔夫选集》这一专著中。沃尔夫认为,“语言系统 (或语法)不仅用来表达思想,而且它本身也在塑造我们的思想,规划和引导个人的心理活动,对头脑中的印象进行分析并对其储存的信息进行综合”,[4]“语言研究表明,个人思维形式受控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固定模式,即他自己复杂的语言系统”,[4]因此,“语言类别根本不同的个体,其思维方式根本不同”。[4]

二、“语言决定论”蕴含的西方哲学思想

“语言决定论”探讨的是语言与思维的关系,而这一直是西方哲学不可或缺的内容之一,加之萨丕尔和沃尔夫深受20世纪初就开始盛行的语言哲学的影响,因此,其语言思想和观点蕴含着丰富的西方哲学内容。

语言与思维的探索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柏拉图提出理念论,认为理念是普遍和不变的客观存在,而理念通常通过可感事物体现出来,感官思维是洞见理念的关键,因此,思维无疑比语言具有更重要的作用。与柏拉图抽象空洞的理念相反,亚里斯多德则更重视独立存在的个别实体,柏拉图认为只有理念才是真正存在的,而亚里斯多德却认为独立存在的是个别实体。[5]在亚里斯多德看来,语言作为独立存在的个体,与代表心理表征的思维相结合是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之一,[6]因此,亚里斯多德主张把语言和思维结合起来认识世界。

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对于语言与思维关系的探讨其实是西方哲学关于思维与存在的探讨的衍生。一直以来,西方哲学所讨论的一个最基本议题就是存在 (being)。无论是古希腊柏拉图的理念论还是亚里斯多德的实体论,以及中世纪神学中的上帝学说,乃至近代的唯理论和经验论的争辩,无不围绕着世界的本质存在是什么这一主题。而在探讨这一主题的过程中,很多西方哲学家认为思维能够反映存在,思维与存在是同一的,因此,思维无疑具有一种主体意识地位,而 “语言居于思想的单纯表象工具之地位”。[7]

萨丕尔和沃尔夫的语言观点继承了西方哲学唯理论的思想。李春平先生把笛卡尔、莱布尼兹和沃尔夫看作是心灵实体说的代表,[8]而心灵实体说本质上就是唯理论,两者都反对经验论,即反对感性认识能力和感性认识,强调和重视人的逻辑或心灵的理性思维,认为感性认识只能看到个别、零散、杂多、偶然现象,而只有理性认识才能发现事物或存在的普遍、统一、必然的本质。唯理论对普通语言学的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索绪尔最初区分了 “语言 (langue)”和 “言语 (parole)”这一对概念,并宣称语言学研究的重点是 “语言”,即 “被所有社会成员所掌握的一种语言体系”。[9]开始,到二十世纪中期以布龙菲尔德为代表的盛极一时的美国结构主义(American structuralism),语言学家们注重的是用理性的视角来探讨语言的本质,而非零散的言语现象。同样,萨丕尔和沃尔夫也不例外,他们并非用感性的视角来认识那些个人的杂乱、随意、偶然、不稳定的言语现象,而是用理性的视角来探讨那些普遍、统一、稳定的语言本质。在他们的 “语言决定论”里,语言不是杂乱的、随意、偶然的 “言语”,而是 “一个庞大且与另一种语言不同的系统。这些语言有特定的且被社会成员普遍接受的形式和范畴”。[4]

唯理论所宣称的另一个观点就是 “天赋论”—— “观念与真理是作为倾向、禀赋、习性、或自然的潜在能力而天赋在我们的心中的”,[10]换言之,唯理论认为,理性是人类知识获取的途径,而人类这种理性的思维能力与生俱来。这招致德国哲学家康德的批评。康德反对笛卡尔和莱布尼兹等提出的 “天赋论”,他认为天赋论只会让理性认识成为无水之源,而个人同外部世界沟通的首要和唯一的途径就是感觉和经验,因此,只有感觉和经验才能保证知识的客观性。毫无疑问,康德吸收了经验论的部分观点,与此同时,他又试图对经验论和唯理论进行调和,经验为认识提供了客观性,而理性为认识提供了普遍性和必然性。[11]基于此,康德提出这样的假设:“向来人们都认为,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必须依照对象;但是在这个假定下,想要通过概念先天地构成有关这些对象的东西以扩展我们知识的一切尝试,都失败了。因此我们不妨试试,当我们假定对象必须依照我们的知识时,我们在形而上学的任务是否会有更好的进展。”[12]这种假设在西方哲学史上被称之为 “哥白尼式的革命”:哥白尼以前的看法是太阳围着地球转,而哥白尼却把它颠倒过来变为地球围绕太阳转;康德以前的哲学家们 (主要为经验论者)认为人类的认识形式来自经验,认识形式围着经验转,而康德却把它颠倒过来——经验的规律性和统一性由认识形式所赋予,经验围着认识形式转。[13]因此,康德既不否认经验是客观知识的重要源泉,同时他更强调理性对于经验规律性和统一性的重要意义。

康德对于唯理论和经验论的调和,以及他所谓的 “哥白尼式的革命”给另一位德国哲学家和语言学家洪堡特 (Wilhelm von Humboldt)带来很大的启示。洪堡特对康德颇为赞赏,特别是对康德的 “哥白尼式的革命”倍加推崇,“他所摧毁的有些东西,再也不能复生;他所创建的有些东西,永远也不会死亡;而最重要的是,他导致了一场在整个哲学史上鲜有前例的革命。”[14]洪堡特把康德的 “哥白尼式的革命”运用到语言与思维的关系探讨上来,从而形成自己独特且具深远影响的观点。洪堡特以前的西方哲学家们通常把语言看作是思维 (感性认识或理性认识)的工具,语言只是被看作思维表达的手段,即,语言围着思维转,而洪堡特却把它颠倒过来:思维围着语言转。在其著作 《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洪堡特开创性地提出 “语言世界观”。洪堡特认为,“语言是构成思想的器官 (das bildende Organ des Gedankens)”,[15]没有语言,“就不可能构成概念,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思维”,[15]因此,“个人更多地是通过语言形成世界观”。[15]

洪堡特的 “语言世界观”其实就是萨丕尔-沃尔夫 “语言决定论”的最初原型,它对传统的语言与思维关系的观点进行了彻底的颠覆,而这种颠覆深深地影响着后来的学者。从海德格尔提出的 “语言是存在之家”[16]这一著名哲学观点,到伽达默尔 “语言就是理解本身得以进行的普遍媒介”[17]这一阐释学的经典论断,乃至萨丕尔-沃尔夫的 “语言决定论”等等,这些无不是对语言主体地位的有力论证,从此,语言也就彻底摆脱了仅仅作为思维工具的角色。

毫无疑问,萨丕尔-沃尔夫的 “语言决定论”是西方哲学几千年来关于思维与语言探讨的延续,它既继承了唯理论的认识方法,也吸收了洪堡特 “语言世界观”的养分,其形成过程摆脱不了西方哲学思想的影响,也脱离不了当时特定的学术环境和背景。20世纪以来,哲学研究出现 “语言转向”,而语言转向也出现 “哲学转向”,语言与哲学的紧密结合促进了语言哲学的迅速发展。哲学家研究语言的目的还是为了探索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也就是西方所宣传的存在或逻各斯 (logos),但如果语言学家用哲学的视角来研究语言,他们首先关心的是语言是什么,换言之,无论是研究语言与逻辑、语言与思维、语言与翻译、语言与交际等等,语言俨然成为本体,难怪潘文国先生指出西方语言哲学的核心和灵魂之一就是 “语言本体意识”。[1]而身处20世纪的萨丕尔和沃尔夫深受语言哲学思潮的影响,语言本体意识在他们的语言理论中凸显也不足为怪:在语言与思维的关系中,语言毫无疑问是本体,语言决定思维也理所当然,语言决定论因此也自然得以孕育而生。

结 语

萨丕尔-沃尔夫的 “语言决定论”是西方哲学关于语言、思维、存在关系探索的继续和发展,其形成过程深受西方哲学思想的影响,它吸收了唯理论和洪堡特等哲学观点,对语言的主体地位进行了有力的伸张与支持;同时,它又深深地刻上了时代学术背景的印记,即20世纪伊始席卷西方学界的语言哲学思潮,萨丕尔和沃尔夫自觉地运用哲学的视野研究语言的本质问题,这无疑为 “语言决定论”增添了更多西方哲学色彩。

[1]潘文国.从哲学研究的语言转向到语言研究的哲学转向 [J].外语学刊,2008年第2期,p20、p18

[2]Crystal,D.The Cambridge Encyclopedia of Language [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1997,p15

[3]Sapir,E.Selected Writings [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49,p78

[4]Carroll,J.Language,Thought and Reality:Selected Writings of Benjamin Lee Whorf[C].New York:The MIT Press and John Wiley,1956,p212、p252、p67、p252

[5]G.希尔贝克,N.伊耶.董世骏等译.西方哲学史——从古希腊到二十世纪 [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p78

[6]Harris,R.& Taylor,T.T.Landmarks in Linguistic Thought:The Western Tradition from Socrates to Saussure[M].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1997,p33

[7]杨大春.早期现代哲学中的语言问题 [J].哲学研究,2007年第8期,p62

[8]李春平.康德的认识主体理论述评 [J].清华大学学报 (社科版),1989年第4期,p78

[9]Lyons,J.Language and Linguistics:An Introduction [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10

[10]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西方哲学原著选读 (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p495-496

[11]殷筱.“哥白尼式的革命”:康德对经验论和唯理论之争的调和 [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 (社科版),2011年第1期,p78

[12]康德著,邓晓芒译.纯粹理性批判 [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p15

[13]单继刚.翻译的哲学方面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p125

[14]姚小平.洪堡特 [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5年,p154

[15]洪堡特著,姚小平译.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p63、p65、p70

[16]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在通向语言的途中 [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p154

[17]伽达默尔著,洪汉鼎译.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 [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p496

猜你喜欢

洪堡决定论沃尔夫
删除一个“科学巨人”
我的妈妈是狼王
一个人就是一座科学馆
吉恩·沃尔夫是科幻小说界的普鲁斯特
洪堡的科学发现之旅
洪堡的旅行和自然观
对麦克卢汉“技术决定论”思想的再审视
气象影响文艺:从结构决定论到文化生产论
成长感言/ 来自一支红玫瑰的自信
决定性与决定论概念的理性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