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尤金·奥尼尔的《毛猿》给美国戏剧带来的新意
2013-08-15余嫦嫦
余嫦嫦
(温州医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在20世纪20年代的世界剧坛,尤金·奥尼尔是给美国戏剧带来改革之风的首屈一指的剧作家,从根本上颠覆了美国戏剧的旧有传统。19世纪的美国剧坛充斥着“低级趣味”,满是“感伤的爱情故事和百老汇的商业主义”。[1]1欧洲的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运动对美国的剧作家和戏剧工作者产生了巨大影响。奥尼尔出生于1888年,小时候,当演员的父亲常带着他和母亲去旅行演出;年轻时的他探过金矿,当过职员、工人、水手和记者。丰富而艰苦的生活经历及其对戏剧名著和舞台知识的熟知,使奥尼尔决定写出反映人们真实生活的戏剧,而不是那些让他十分厌恶的脱离生活华而不实的典型浪漫剧。他的作品“深刻反映了对美国社会的失望和迷惘”,给美国戏剧带来了划时代的变化。[2]在长达五十年的戏剧生涯中,奥尼尔全身心地致力于寻求一种最有效的方式去描绘各种角色,反映现代社会。他的剧作《毛猿》(创作于1921年12月,并于1922年5月9日首演)长期以来被视为其表现主义的代表作。奥尼尔运用了大量的象征和心理外化手法,表达了他对底层工人阶级和上流社会的生存探讨,以及对现代工业抹杀工人人性的思考。
一、尤金·奥尼尔的个人经历
詹姆士·奥尼尔来自爱尔兰,后来由于参演《基督山伯爵》成为当时颇有声望的明星。作为他的儿子,尤金·奥尼尔有着非常便利的条件进入戏剧圈子。他的童年时代几乎就是和这部著名的情节剧一起度过的。对那些陈词滥调他早就烂熟于胸,比如“历史的场景,豪华壮观惊心动魄的剧集,主人公从被奸人所害到名利双收,正义最终得到伸张”等经典桥段。[3]27对年少的奥尼尔来说,戏剧世界中的基督山伯爵与现实生活的反差实在是太强烈了。
奥尼尔的家庭生活十分痛苦不幸。母亲是个瘾君子,哥哥则是个酒鬼。1909年,他去南美淘金,后来又当过水手,生活非常艰苦。经常在甲板上露宿的经历,让他有机会了解底层人民的生活。早期的剧场经历,苦难的家庭生活,以及海上的漂泊生涯都给他的戏剧创作带来了强有力的影响。在他看来,戏剧如果不去反映他眼里的“大事件”,那就必定是“琐碎”的。他一直关注如何用戏剧“穿透社会阶层,从形而上学的层次追溯人类体验的本源”。[4]41他坚持并致力于书写人生,描绘个体真实的身心状况。1922年的Century Magazine登载了奥尼尔接受Oliver Sayler采访时的一段话:
“戏剧对我来说就是生命——是人生的实质和诠释……人生是一种奋斗,而且经常是(就算不总是)失败的奋斗;因为我们大多数人的身上存在着某些特质,妨碍我们去实现梦想完成愿望。然后,随着人类不断的进步发展,我们总是好高骛远、眼高手低。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各种形式的政治和社会运动都漠不关心的原因。”[4]42
奥尼尔尝试了各种戏剧形式,从最传统的情节剧到当时最前卫的表现主义剧作等。从1913年到1914年间,他创作了11部作品,从《一世的妻子》A Wife for a Life(一部简短的西方通俗剧)到《东航卡迪夫》Bound East for Cardiff(这部实验性的作品反映真实生活,最终为他赢得了普罗温斯敦剧团Provincetown Players资助)。
奥尼尔希望呈现当下的生活,写了一组海上戏剧,称为格伦凯恩 Glencairn(此系列剧情景设置于一艘叫“格伦凯恩”的船上)系列。该系列刻画的是他在船上遇到的水手们,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船上艰苦的生活和时刻存在的死亡危险而变得真诚可靠。这组剧作展现了现代社会人们的感受,关注人们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急切探寻。
总的来说,奥尼尔早期的独幕剧弥漫着死亡和疯癫的气息,与他早年痛苦的家庭记忆和艰辛的生活经历是息息相关的。
二、尤金·奥尼尔之前的美国戏剧
和欧洲戏剧相比,美国戏剧不仅没有悠久的传统,而且“结构老旧,剧情拖沓”。[5]7819世纪时,戏剧在美国盛行,但却只是一种缺乏严肃性的“广受欢迎的轻松娱乐形式”。当时的剧作家致力于制造迎合大众口味的娱乐式戏剧,而非致力于“启发人性或挑战固有的价值观”。[6]一战前的四五十年间,美国戏剧舞台到处在上演场面宏大奢侈华丽的情节剧、滑稽剧和音乐剧。以通俗剧风格的浪漫主义为主流的美国戏剧传统有着一套同样简单而正统的美式态度:“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英雄救美,最后还能得到一坛金子作为回报;一颗纯洁善良的心和锲而不舍的努力必定战胜不幸;自助者天助之;恶人绝不会有好下场。这些都是套路,反映了对人生和人性的某种半官方的态度。”[3]26
这些套路却不能适应实际的日常生活。观众在华丽的舞台布景和花哨的演员服饰中看到的只是转瞬即逝的浮华享乐,无法体会戏剧与生活的紧密联系。当时在这类剧作中最成功的要数《基督山伯爵》,主角爱德蒙·堂泰斯正是由奥尼尔的父亲詹姆斯·奥尼尔出演的。而父亲的演艺生涯对小奥尼尔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19世纪中期开始,欧洲艺术界出现了一场现实主义运动,涌现出了一批描绘现实世界的剧作家,致力于用更现实的手段表达生活,以易卜生、斯特林堡和契诃夫为首。这种戏剧界的现实主义潮流正来源于一种强烈的愿望——“反对过分的戏剧上的人为做作”。[7]10现实主义戏剧表现了现实生活,让前来观看新剧的观众们看到了他们熟知的日常生活。它的戏剧语言尽可能贴近日常生活用语,剧情场景和观众们熟知的社会问题或身处的社会环境相类似。
现实主义对美国戏剧舞台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只局限于作些表面文章。一些美国戏剧创作者迷上了实物舞台布景,比如把真的树木或水搬到舞台上来。然而这只是形式大于内容的现实主义。
从19世纪80年代开始,现代主义成为欧洲又一项艺术运动。随着“社会的不断系统化、社会化、城市化和拜金化,艺术家们越发疏远主流社会”。其中一个本质特征就是“反对现代社会这些享乐主义和权力主义”。“大众社会要求其公民遵守死板的职业道德”,现代主义者提倡从“这些对人性的侵蚀”中逃脱。[7]13美国剧作家响应了这一运动,尝试着去处理新事物新主题,实验新形式新语言,运用创新的戏剧技巧,脱离现实主义的苑囿,创造了表现主义戏剧。尤金·奥尼尔被普遍认为是这批剧作家中的第一人。“他是我们的巨人,我们的天才;他的贡献在于将美国戏剧艺术从19世纪和20世纪初对英国模式和淡化了的欧洲模式的模仿提升到具有重要性和独创性的戏剧高度。”[8]
三、《毛猿》——对于人类和社会的全新关注
尤金·奥尼尔痴迷于对表现主义戏剧进行尝试,其中最重要的作品当属《毛猿》。该剧于1922年公演,被众多学者和评论家看作美国表现主义戏剧的典范。
在《毛猿》中,奥尼尔融合了许多早期海上戏剧的主题,运用了大量的表现主义手法来夸张和强调他的主人公——邮轮锅炉工扬克情感上的挣扎,并且深化了作者对人类与社会关系的关注。
《毛猿》描绘了性格粗犷盲目乐观的工人扬克在由富人掌管的现代社会中不断地寻求归属感,感情上从自信到悲观的变化过程。
“喂!头等舱里的那批笨蛋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比他们更象人样,是不是呢?当然是!我们这些人,不论哪一个都能一举手就把他们一整帮收拾干净。把他们哪一个放在这里炉膛口上打一班,会怎样呢?就得有人用担架把他抬下去。那些家伙不顶事。他们只不过是臭皮囊。开动这条大船的是谁?难道不是我们吗?那么,我们顶事,不是吗?我们顶事,他们不顶事。就是这样。”[1]102
然而随着剧情的不断发展,扬克却经历了从自信到“震惊、沮丧、恼怒和绝望”[9]的过程。奥尼尔运用表现主义手法淋漓尽致地呈现了这种持续的异化趋势。
《毛猿》实际上揭示的是现代生活的悲剧,而其副标题“关于古代和现代生活的八场喜剧”可视为反讽的一个好例子。此剧是一个“奇异的,象征性的,通常不可言喻但又不连续的抽象作品,然而最终却以悲剧收场,因为扬克奋力抗争的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美国传统情节剧“夸夸其谈,意欲激起观众情感上的强烈回应”,[7]122而《毛猿》则不同于这种娱乐形式。奥尼尔用《毛猿》表达了对工业化社会和丧失人性的人类世界的强烈关注。无情的工业化将工人降格为机器,成为缺失人性的动物。在邮轮上,锅炉工的工作是体力活,工人们更是沦为猿人甚至毛猿。
米尔德里德和扬克分别代表了当时社会的最高和最低阶级。然而,他们都体会着相似的社会疏离感,急需寻求自我价值感和归属感。
米尔德里德认为自己是钢铁公司的一个“废品”,毫无生机和活力。她热切地想在这个世界上实现自身价值,带着真诚的心打算去帮助“另一半人”,结果却适得其反——因为她的一句“肮脏的畜生”,扬克彻底震惊了,灵魂深处感受到极大的侮辱,并逐渐意识到自己在社会上无处归属的可悲命运。
扬克的抗争方式正体现了《毛猿》的主旨,从主人翁的掌控感到无处可依的失落感,从虽然辛苦但极富尊严的人类沦落到供人观赏的动物的悲惨历程。邮轮是他的家,炉膛口是他的世界,在这里他是最强壮有力最顶事的。
遇到了米尔德里德后,扬克发现自己被整个社会遗弃了:他的工友锅炉工们,千金小姐米尔德里德,五马路上的人们,世界产联,最后还有动物园里的大猩猩。扬克象征着工业社会中的现代人类,不断寻求着个体存在和自我价值。奥尼尔曾经说过:“事实上扬克就是你我。”[9]99
有些评论认为《毛猿》带有强烈的政治寓意,奥尼尔借此批判了资本主义对工人阶级的剥削。事实上奥尼尔更多地关注社会上人们的生活,不论阶级,不管贫富。当扬克发现这个社会毁了他,而他却不能报复社会,他“屈服退缩了;在这方面,他继承了作者的政治观点”。奥尼尔曾经强调,他觉得越来越紧迫的是要表现和诠释对生命的抗争。他在1922年的采访中说道:“我已经变得对各种政治和社会运动都漠不关心。我曾经是个活跃的社会主义者,后来是一个冷静的无政府主义者。然而现在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
四、总结
如果不是从小开始接触戏剧这种艺术形式,没有成年时期颠沛流离的丰富生活经历,尤金·奥尼尔将不会有机会开创美国戏剧的新纪元。正是由于他一次又一次地观看了父亲饰演的《基督山伯爵》,奥尼尔才会决心打造一款属于自己的全新的戏剧,打破美国戏剧界在19世纪和20世纪一味上演情节剧、滑稽剧和音乐剧的过分商业化和庸俗化的做法。他描写生活中遇到的人们,比如格伦凯恩系列海上剧,反映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及与周围环境的冲突。这些在他的代表作《毛猿》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
[1] [美]尤金·奥尼尔. 奥尼尔剧作选[M]. 荒芜,译.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2] 刘彦君,廖奔. 中外戏剧史[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 Thomas Porter. Myth and Modern American Drama[M]. 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69.
[4] Christopher W. E. Bigsby.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Twentieth-Century American Drama 1: 1900-1940[M].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5] David Krasner. A Companion to Twentieth-Century American Drama[M]. Walden: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5.
[6] Gerald Berkowitz. American Drama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M].New York: Longman, 1992.
[7] Don Shiach. American Drama 1900-1990[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
[8] Samuel Bernstein. The Strands Entwined: A New Direction in American Drama[M]. Boston: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Press,1980.
[9] Frederic Carpenter. Eugene O’Neill[M].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