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准历史研究的起点与归宿——对顾准思想的理解与认识 *
2013-08-15赵骞
赵 骞
(湖北科技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历史系,湖北 咸宁 437100)
顾准(1915-1974),中国当代著名的经济学家,有中国提出“市场经济第一人”之称,同时也是当代中国著名的思想家,历史学家。上个世纪50年代后期,受极左思潮冲击,顾准的研究方向由经济研究转入文史哲研究,其研究路径以中西方历史比较研究见长,有影响力的著作包括《希腊城邦制度》,《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等,同时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也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这些思考与见解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失去其让人发以深省的启示。本文主要从知识分子的社会义务与承担的角度,对其历史研究的起点与归宿给予思想史的探讨。
一
对于中国知识分子的讨论,是一个经久不息的话题,知识分子对于社会究竟应该承担怎样的义务和担负怎样的责任,可以说从先秦诸子那里已经开始进行了经久不息的探讨。儒家对此问题则予以高度关注。孔子认为知识分子应该具有一种独立意识,面对乱世或者治世应该有一种比较独立的判断,所谓:“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儒家对于有道之邦和无道之邦的态度是相当明显的,对于此点,孟子更有发挥,认为知识分子更应该具有一种:“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独立性格品质。这些对普通人有教育作用,对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更有鲜明的具有普世价值指导意义。
近代中国历千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传统文化势微,西学如潮水般涌入,一方面开拓了国人的见识与器局,一方面也影响到了他们对于事物的认识和态度。面对这种大变局的时代,处于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无一不随着时代的车轮而滚动前进,他们或急进或保守,以革命的手段或者改良的方法,寻找着应对变局的救世良方。从林则徐到曾国藩,从康有为到陈独秀,从孙中山到毛泽东,都是围绕中国将向何处去,如何把握中国的未来航向。于是就形成了在中国改良思潮、启蒙思潮、革命思潮,不论是哪种思潮的出现,我个人认为其目的与出发点都是为了解决上述的中国将向何处去的问题,其主张不同,但是其归宿则具有一致性。
作为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同传统知识分子有着共通的特点,又有着自己的特点,这些特点是这一时期知识分子个体与知识分子群体互动的结果,是知识分子与时代潮流和时代需要互动的结果。在知识分子内部,在知识分子与时代要求之间形成了多重变奏与呼应。
顾准作为处于这一大变局时代的知识分子,如上所论,也在和其所处时代的潮流彼此呼应,在追寻自己的理想与梦境的时候,不断地调适他自己,与时代合拍,与社会的需要和民族的振兴合拍。
顾准幼时并没有系统的经受过多少教育,他14岁就担任学徒,因其勤奋刻苦,大量阅读书籍,尤其是在会计这个行当,当时表现出了天生的过人之处,不到20岁,便成为了当时上海有名的会计家,出版了有影响力的会计学著作,同时就教于上海各类有会计专业的高校。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或者说处于他那样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他有比较优越的生活物质条件,但是作为一个对国家前途民族有使命感的知识分子,他又有别于对优越物质生活的苟安。基于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理想的追求,他奋不顾身投入到了革命历史的洪流当中。
早在1934年,顾准就在上海成立了一个以他为核心的秘密马克思主义小组,在这里结识了他后来革命上的战友生活中的朋友汪碧女士,20岁的顾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顾准以自己会计的特殊身份为党的事业工作。之后到1940年,他放弃在上海工作的机会奔赴抗日洪流的第一线,到达苏北,此后又奔赴延安。从一个普通学徒转变成为一个会计家,从一个会计家转变成一个马克思主义战士,这一切顾准在20岁之前完成了他个人转变中的第一次变化。第一次转变是由于生活的自然压迫加上天赋异秉完成,第二次转变则是由于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对理想的崇高追求来完成。这构成了顾准与生活、顾准与时代的人生变奏。
在苏北的抗日工作,到延安后的工作,以及随陈毅到上海的工作,顾准都是围绕经济工作展开,会计是他的老本行,经济工作自然也就得心应手。他在抗日区的工作直至上海的工作基本上都是在经济战线度过的。从进入会计行业到投身革命事业,顾准固然有理想主义的一面,但是随着时局的变化,顾准最终由一个理想主义者走向了一个彻底经验主义者的道路,这和他所受到的打击不无关系。
二
对于经济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作为经济学家出身的顾准早有认识。他进入苏北抗日区之前,对于经济问题尤其是会计问题相当熟稔,为此还出过专著讨论他研究领域的问题。进入抗日区以及到延安和上海这段时间,顾准的主要工作主要集中在具体经济事务。对于经济研究事业也暂时告一段落。
他在三反五反运动之后被撤销一切职务,而罪名竟是莫须有,因为迄今为止,对他问题的处理在档案文件当中找不到任何可凭的依据。这一时期,顾准失去了对具体经济工作的机会,转而拾起老本行,重新开始对经济理论问题给予研究。在他那篇著名的《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中提到:“我们不能要求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把社会主义的一切问题都给我们解决得那么妥善,只要我们去引证现成的结论就行。重要的是要分析我们所生存其中的社会主义的具体关系”。虽然是研究经济问题,但是从这里不难看出,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顾准的思想是具有前瞻性的,是以一种科学发展的态度来看待马克思主义的,也正是以这样一种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态度,顾准的这样一种不从本本出发,不从教条出发,不从主观愿望出发,一切以实际的情况出发,以现实的情况出发体现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的与时俱进的态度。而这也正是顾准后来历史研究问题的起点。
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的赵人伟曾经对顾准和孙冶方有一个比较,认为:“顾准处于更前沿的位置”,在经济学思想方面,顾准有三个特点,一是“天才加勤奋”,二是“独立思考”,三是“探索中国经济问题的前沿。”也就在顾准发表这篇文章之后不久,顾准在1957年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而时隔不到10年,顾准又第二次在1965年再次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不能说绝无仅有,在当时也是十分罕见的。这两次“右派”的帽子在后来全部予以平反。而戴上“右派”帽子后不久,尤其是第二次成为“右派”之后,顾准就开始把自己的研究兴趣从老本行经济领域拓宽到了文史哲领域。
正如学术界有人所提,顾准的历史研究主要集中在两大领域:“专制主义与资本主义,专制主义与民主政治”。并且是以一种比较历史的眼光来看待上述两个问题集中在“中西方历史之间的本质差异上。”而这样一种历史研究的视角或者说历史研究的起点来自于哪里呢?正如同顾准的经济研究一样,来自于顾准对现实的观照。
顾准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者,在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之后,不是怨天尤人,而是以一种更冷静更客观的他者视角,审视他所处时代的问题。这正是知识分子关心国家前途和民主命运的使命感在促使他不断地思考他所经历的历史,正是这样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态度成为他历史研究的起点。
对于中国历史他有自己极为深刻的认识,比如如何对待中国历史上的社会形态问题,他认为:“中国的历史学家闭着眼睛跟斯大林走,现在读郭沫若的《奴隶制时代》,李亚农的《史论》,觉得他们实在可笑”,而这恰恰反映了当时中国历史学研究一边倒的现状,以及顾准独特思考的品质。又如对中国资本主义的看法,他这样认为:“到庚子、辛丑才醒过来的中国,说会自发地产生出资本主义,真是梦呓语。”因为在顾准看来,资本主义不仅是一种经济现象,也是一种法权体系,这对当时历史研究为了证明领袖的结论或者判断无疑是一种大胆地对权威的挑战,今天这种论断或许不再是什么新鲜结论,但在当时提出,却需要有相当的勇气。与此同时,对于西方历史,比如说宗教,他认为基督教“固然窒息科学,也培育了科学”,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大胆的结论,而所批评的对象就是范文澜。这种对西方宗教的态度显然比一元的看待宗教传统更具有思辨性,体现了他多元论的历史研究价值取向。
如上所论,顾准以自己亲身的经历原因,最终由革命的狂热表现出对现实的理性,从理想主义走向经验主义。所有这些不一而足,只要自己检阅《顾准文集》,便可以看到他这样一种不服从于权威,不拘泥于所谓定论的独立意志与自由精神,而这些论断又是顾准站在扎实的历史研究的基础之上的,不是空对空的理论说教,而是有的放矢,论从史出。
三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顾准把他的研究(包括经济研究和历史研究)都建立在对自己所处时代的现实问题的回答之上,这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传统,同样也体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风骨。正如萨义德所言:“知识分子扮演的应该是质疑,而不是顾问的角色,对于权威与传统应该存疑,甚至以怀疑的眼光看待”。这里萨义德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命题,即知识分子的角色扮演问题,或者说知识分子应该具备怎样的素质。
我同意萨义德对知识分子要具备有一种怀疑态度的修养,因为如果没有怀疑,那么作为知识分子就失去了其独立的批判主义立场;我也同意萨义德要求知识分子能够对传统和权威保持一种存疑的态度,因为如果一切都从传统出发或者一切都从权威出发,那么就会陷入所谓的理想主义的泥沼,那种一切从传统出发或者一切依靠所谓权威的解释都不是对现实的科学态度和理性精神。但是对于知识分子的角色,我认为还是应该要有顾问的义务,这种顾问的义务是知识分子本身的特质决定的,如果知识分子不谋求对现实的思考,不谋求对现实问题的观照与解决,那么知识分子也就失去了时代在场者的意义。当然纯粹的研究学问也是必须的,但是那样固然能够发挥出知识分子的理性价值,却有可能失去知识分子的工具意义。知识分子应该是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统一。
我们再回到顾准历史研究起点讨论上来,顾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从经济研究到经济管理,从一个文弱书生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革命者,受到不公正待遇之后又进入历史研究领域,可以说他的人生轨迹与学术演进是一波三折,但是都没有离开对他所处时代的思考。而这种思考始终是一种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这里面既有对理想主义的向往与狂热,也有在受到挫折之后对现实的观察与再思考,顾准独特的经历和时代的特点决定了他的生活方向工作道路以及研究兴趣。这点我们从上面的讨论不难得出结论。
从以上的讨论与分析不难看出,顾准的历史研究起点就是从现实出发,对传统与权威存疑,甚至是怀疑。那么顾准历史研究的归宿又是什么呢?还是现实,是现实的发展,是人民的利益,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而这正是以顾准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历史研究的奥秘所在。
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观察,总是立足于其所处的时代。如果考虑到顾准经历的波折性,考虑到顾准进行上述问题思考的艰难条件和恶劣环境,那么对顾准的这种独立思考与勇于探索的精神我们会有更深刻的理解。顾准的大部分经历我们今天可以从其遗作《顾准日记》当中看出一些端倪。
在《顾准日记》当中记载了三个不同的时段,分别构成了三段不同的人生经历。这就是后来研究者最为关注的《商城日记》、《息县日记》、《北京日记》。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顾准这段时期的生存状况。如他在《日记》中写道:“摘帽子,眼看是一场骗局”。进而认为“若要真摘帽子,必须拧一个历史问题的决议出来”,这是他对政治问题的担心和忧虑。“上午担过了粪水浇麦,一阵阵冷,担不起担子”,,这是所处工作的窘迫,劳动改造的强度还是很大的。“除民间大批肿死而外,商城发生人相食的事二起”,这是当时社会生活的写照。“把前段时候写的几张有关资本主义发展的卡片拿出来重读了一下,其中关于法兰西大革命的再估价部份,上次写着写着就搁下笔来的,想起来要对这个问题真的能够有所认识,还必须把中世纪以来的法国史,尤其是十六-十八世纪的法国史弄得有个眉目,才能形成初步意见”,这是在苦难生活中对学习刻苦不断的探索。这些只是笔者截取的顾准生活读书工作以及其所处社会的几个片段,至于其它,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翻阅一下这本日记。
据我的不完全统计,在顾准逝世前的岁月,他在短短两年之内,阅读了近八十种中外著作,而他有一个庞大的读书计划,就是在十年左右的时间,仔细地以比较史学的视角对中西历史文献予以清理,对一些重大理论问题做出合乎历史逻辑的解释。但是这一切都并没有如他所愿,在癌症的折磨下他与世长辞。
从这里引用的片段资料和顾准历史研究的一些基本情况我们不难看出,顾准身处逆境,却依然独立思考勇于探索,得出了本文第二部分讨论的一些结论,这些思想的火花虽然在当时的环境之下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因为不具备那样的舆论环境,但是这些为后来者提供了宝贵的思想源泉,这些成为当代中国历史上不可多得的历史思想和精神财富。这些都是顾准通过勤奋的努力和理性的观察获得的,弥足珍贵。
四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历经多个阶段,其思想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有着不同历史的烙印,有的知识分子,在与时代的激荡当中提出自己对历史现实和未来的思考,正是这些思想的火花推动了中国当代社会的层层递进与螺旋上升。顾准作为他们当中的主要一员,给我们留下了他对他所处时代的思考,并且较为前瞻性地提出了历史未来的发展方向,这种独立思考勇于探索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值得今天中国知识分子从中汲取养料,对中国的过去做总结,对中国的现在做分析,对中国的未来做展望。
顾准虽然离开,他作为一个大时代的过客,留下了他对他所处时代过去现在未来的思考,这种思考是处于一种极端的环境之下,常人难以忍受,当时顾准却忍受下来,因为在顾准的心中,有着对国家社会人民的大爱,正是这样一种知识分子的狂狷之气,让他在逆境中求得生存,对民族国家时代的何去何从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思想财富,这笔宝贵的思想财富是属于顾准的,也是属于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他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良心。
著名学者吴敬琏曾对顾准这样评价:“他的严肃冷静的科学精神,刚正不阿的处世态度,艰苦勤奋的工作作风,无一不是由对人民的热爱所孕育和支撑的”;也如著名学者李慎之对顾准的评价:“虽然他主张市场经济,但是却决不是为市场而写作的”。不难看出,顾准历史研究的起点是对现实而发的,具体而言就是吴敬琏所指的为人民的利益而研究,也正如李慎之所言不是为市场而作,而是真正地为国家的命运民族的前途所作,而其历史研究的归宿也是如此,而这正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需要从中汲取的有益养料。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顾准.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J].经济研究,1957,(2).
[3]丁东.追忆顾准——赵人伟访谈录[J].书屋,1998,(3).
[4]雷戈.批判的选择——顾准历史研究之二[J].丹东师专学报,1998,(1).
[5]顾准.顾准文集[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6]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7]顾准.顾准日记[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
[8]吴敬琏.当代中国需要顾准这样的思想家[J].炎黄春秋,1998,(5).
[9]李慎之.点燃自己照破黑暗的人-读《顾准文集》并纪念顾准八十冥寿[J].读书,19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