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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上花列传》中妓女的从良之路

2013-08-15

关键词:妓院妓女梦想

王 慎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 475001)

《海上花列传》被誉为近代最著名的狭邪小说,它以清末上海的租界为背景,生动地描写了洋场十几对妓女与恩客情欲交杂的故事。其平实自然的风格和高超的白描艺术,得到了学界的高度推崇,张爱玲对它更是情有独钟,甚至称其为中国小说史上继《红楼梦》之后的第二座高峰[1](P238)。作为公认的妓家写实之作,《海上花列传》以妓女和恩客的情欲纠葛为重心,较为深刻地表现了妓女的性情、理想与命运。笔者拟从妓女从良理想的角度出发,以李漱芳、沈小红、张惠贞等人的故事为例,分析妓女这一特殊群体在从良道路上辛苦挣扎、落寞绝望的心路历程,并试图探析其理想难以实现的原因所在。

一、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的阻碍

自古以妓女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不胜枚举,《李娃传》、《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就是典型代表。在众多此类作品中,妓女从良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她们虽然貌美却地位卑贱,身陷烟花泥潭无力保全尊严,更无力赢得自由。她们是有思想追求的女人,对她们而言,重返正常的家庭生活,是多么美好的梦想,可梦想往往又是遥不可及的。如果李娃、莘瑶琴成功实现了从良美梦,那么,在这里,妓女从良的梦想则变成了一枕黄粱。

李漱芳与陶玉甫的生死爱恋是文中最浪漫、最有诗意的青楼爱情神话。李漱芳虽为妓女,却单纯善良、聪敏貌美,对妹妹爱护有加,对害自己寄身妓家的生母也满怀谅解,对钟情的恩客陶玉甫更是痴心一片,所以,她的入幕之宾只他一人。陶玉甫为宦家子弟,对她也没有嫌弃之意,视她为知己,愿娶她为妻。可妓女的身份却阻挡了两人结合,婚姻的诱惑使她最终香消玉殒。起初,如果他娶她做妾,她“倒也无啥不肯”,家族亦不会阻挡,可他却给了她更大的希望,非要娶她为正妻,使她对从良有了更大奢望。不现实的美梦使他们的婚姻受到了极大阻碍,当陶玉甫退步要娶她为外室时,她“大拂其意”,变得无法接受,感到自尊受到极大侮辱,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既无法成为情人名正言顺的妻子,还不如做一个自由的妓女与爱人厮守一生,虽这样想,可在内心深处奢望从良为大老母的梦想并没因此而放弃,最终病魔席卷身心。她幸运地得到人间至情,最终却被从良路上婚姻的坟墓所埋葬。

周双玉不如李漱芳善良单纯,她与朱淑人的感情也不如陶李的感情真挚感人,但双玉的从良之路却同李漱芳一样因受到情人家族的强烈干涉而破灭,梦想追求的路上充满了辛酸和血泪。双玉个性强,善工心计,和朱淑人相遇后,双双心生爱意,但她并没像一般女子那样被动等待,而是借“微微一笑”、“掩口一笑”、“嗤的一笑”等不为常人发现的举动向“朱”传情达意[2](P91)。后来,她还费尽心机通过洪善卿为二人交往制造机会。最终,他们相恋并共度了一段甜蜜日子。如果她满足现下关系,也许会一直幸福下去,可她偏是个有野心的妓女,有着做正妻的美梦。为实现这个梦,她曾拿着二人的定情之物给双珠看,故意说别让洪老爷知道,其用意就是想通过双珠让洪善卿为他们做媒。做正妻,对妓女来说可谓白日做梦。好景不长,后来朱淑人定下亲事,好强自尊的她得知后很愤怒,尤其看到双宝得到了好姻缘后,心中更是不愤。于是她便展开报复,诱骗朱淑人食鸦片自杀,此计不成,就显露狠毒无情的一面,敲诈情人出巨资为己赎身,以此平息受到的屈辱。为摆脱烟花泥潭掌握自己命运,双玉的反抗虽偏激,但却激烈有力。

从她俩的经历可以看出,其从良失败的根本原因是封建传统伦理道德的阻碍。在封建传统文化中,女子被看作男人的附属品,贞洁被看作好女子最重要的条件。但作为妓女,她们早已失去最宝贵的贞洁,从事的职业更为社会所不齿。所以,在重视门楣的中国,不管达官富贾文人名士,还是正经百姓人家,都不愿娶妓女回家。因此,她们想嫁入贵族之家做正妻可谓痴心妄想,其结合受到朱陶两大家族阻挡也是意料中事,这就直接导致她们从良梦想的破灭。此外,没能清楚认识自身的现实处境,从良梦想过于美好,也是失败的原因之一。如果她们能正确认识自己的身份,不妄想做正妻而是满足做个小妾,也许会是另一番情景。

二、职业影响下的性格魔障

漱芳和双玉为从良费尽心机甚至消耗生命,她们的遭遇让人同情,那么,对赵二宝更多则是怒其不争。她本是良家女子,过着妓女梦寐以求的正常生活,享受着家庭温暖。因来上海寻找哥哥而被繁华洋场的欲望诱惑吞噬。别的妓女都拼命往火坑外跑,她却兴高采烈地往火坑里跳,自愿贴条做妓女,还“做得十分兴头”。周李二人虽从良失败,但起码还被情人真心对待过,漱芳还拥有过真挚爱情。可单纯虚荣的二宝在遇到富贵公子史天然后,便一心要嫁他,且一切局账不许开销,单做他一人,痴傻地做起少奶奶的美梦,连被人玩弄鼓掌之中都不自知。单纯的她轻信史天然的誓言,在他离去后还傻傻地赊账置办嫁妆,沉浸在即将嫁入豪门的美梦里,致使债台高筑。直到哥哥亲自带回打听的消息,她才如噩梦般痛醒。身为良家女子的她本可实现做正妻的愿望,就因没受住欲望的诱惑使自己最终把灵与肉都抵给了上海。从良家少女到时髦倌人容易,反过来,想从妓女从良为少奶奶,则是难于登天,单纯的她也许终于懂得了覆水难收的道理。

讨论妓女从良问题,张惠贞是必提的人物,因为她是众妓女中少有的从良成功者。她是个极有城府的女人,王莲生与她交往本为填补空档,在攀上王莲生后,她便使尽浑身解数笼络住了他的心。对王与沈小红交往的问题,她亦表现得从容大度,即便在被小红拳翻后,也一如既往地以平和宽容的姿态示人,以此进一步赢得了他的信任,最终在发现小红骈戏子的事后,成功上位当上了阔老爷的姨太太。也许很多读者都认为她的从良梦想已实现,可是,在笔者看来却是失败的,她赢得了走入正常家庭生活的机会,摆脱了妓院泥潭,却没有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努力生活,没能真正摆脱在妓院中养成的恶劣习性,反而以实际行动表达对从良后生活的不满,背着王莲生与其侄子私通,做出道德伦理不齿之事。她只不过换个环境过妓女的生活罢了。“她的不守纲常,正是对千百年来妓女从良理想的质疑与反驳。”[3](P19)

以上妓女都有热切的从良愿望,可文中却独有一人例外,她便是沈小红。她和王莲生相处多年,交往甚笃,连张爱玲都认为两人之间有真爱,如果相好下去极有可能修成正果。可她却没走这条大家都认为的可行之路,而是在与王莲生交好的同时,又去骈戏子。众所周知,这种行为最为妓家不齿,为此王莲生伤心愤然离去。在文中,我们没看到她有从良的努力迹象,反而更多的看到在欲望充斥的妓院中,她变得沉沦而不可自拔。

不论单纯的二宝还是放荡的张惠贞与沈小红,她们的沉沦都与妓女这特殊的职业密不可分。妓女是专门从事色情行当的女子,利益是竞相争逐的首要目标。可在妓院这特殊的环境中,她们不断地接触各种男人,彼此间几乎没有真心相对,有的只是物欲与情欲的交易。“纯粹的物质利益在某种程度上是它的基础。”[4](P60)物欲的膨胀使其在追逐物质的同时,人性的缺点也开始凸显强化,如物质、虚荣、奸诈、狠毒、工于心计乃至无耻放荡,等等,当然这也是职业环境下她们自我保护的需要,但不容否认,这些人性缺点也逐渐成了她们的标签。热闹的欢场、欲望的膨胀使她们经常周旋于众男性之间,所以,当从热闹的妓院和男人的包围下突然走入深闺后,她们感到很不适应,深闺的寂寞与清冷使其无法忍受,于是,便有了张惠贞私通的可耻行为。沈小红虽然没走入深闺,可膨胀的情欲依然使她做出了骈戏子的无耻行径。如果张沈是在情欲里沉沦,那么,围城外的二宝则是深深陷在了物欲陷阱里不可自拔。不管是物欲还是情欲,它们就像魔障一样紧紧地箍住了她们的灵魂,使其欲罢不能,痛苦不已。

三、朴素从良愿望背后的无奈

从良是妓女的宿命理想,可并不是所有妓女都像她们几个那么积极。周双珠、林素芬、孙素兰和琪官等在从良问题上就表现得比较冷静消极。关于从良,周双珠曾在双宝双玉闹别扭时说过:“大家不过做个倌人,再歇两年,才要嫁人去哉。来这里做倌人辰光,就算能耐有本事,会争气,也见谅得势。”[5](P81)“周双珠世故虽深,宅心仁厚”[2](P102),很有为人妻母的风范,也向往从良。洪善卿做她多年,二人相处默契,可每当老鸨周兰问及此事时,“善卿只是笑”,对此,宅心仁厚的双珠也不强人所难,只抱着一种朴素的态度顺其自然而已。林素芬对妓女从良的处境也有着清醒认识,“我看几个时髦倌人也无啥好结果,耐来里时髦辰光,拣个靠得住点客人嫁仔末好哉啘?俚哚才勿想嫁人;等到年纪大仔点,生意一清仔末,也好哉。”[5](P88)所以,她只选与自己性格合得来的客人,只要生存无虑,穷富都无妨。可见,她对客人的选择有着简单朴素的愿望,对妓女从良的现实有着清醒把握。为躲避赖头龟纠缠,一次孙素兰躲到了一笠园,和琪官有过一次夜谈。她说:“说到后底事体,大家看勿见,怎晓得有结果无结果。我想无拨啥法子,过一日末是一日,碰去看光景。”[5](P255)可知,她对从良理想和日后生活没有计划,只是顺其自然罢了。虽然在别人眼里,她与华铁眉要好,可她深知嫁他并非易事,否则也不会说出这番话。琪官瑶官更悲惨,素兰等在妓院中还可梦想将来遇到一位有情义的恩客借以脱离苦海,可琪官是齐韵叟的家妓,整日在梨园中被人玩弄,除他外根本无法接触其他客人,要想赎身从良更是天方夜谭。对此,她们自家心里也明白。黄翠凤也是文中一位重要人物,与其他人相比,她可谓自强的典范。在做清倌人时,为反抗老鸨压迫,她吞食鸦片以死抗争,显出刚烈性情,也为日后争取了一点自主权。她也工于心计,在和罗子富的交往中,她千方百计诱使他一步步走进自己所设的陷阱,最终得以敲诈大量钱财为自己赎得自由身。虽然最终她并未脱离这类行当,但能凭自己实力脱离妓院掌握个人命运已属难能可贵。

从中可以看出,她们从良不得的另一原因是很难遇到合适的恩客。妓女和客人的关系实际就是交易,所以想遇到真心的客人机会很渺茫,而彼此间能产生爱情的就更微乎其微。朱蔼人曾说:“倌人嫁人也难,要嫁人陆里一个勿想嫁个好客人?碰着仔好客人,俚屋里大小老婆倒有好几个来浪,就嫁得去,总也勿称心个哉。要是无拨啥大小老婆末,客人靠勿住,拿耐衣裳,头面才当光仔,再出来做倌人。夷场浪常有该号事体。”[5](P88)这段话清楚地道出遇到合适恩客的艰难。朱淑人的幼稚懦弱、史天然的冷酷无情就是最有力的证明。朴素从良愿望背后是更多无奈,也许黄翠凤就是看透了这些,才选择她所谓的自强之路的。总之,韩邦庆用冷静客观的笔触向我们讲述了一个个“近真”的妓女故事,虽然对她们的性格魔障有着深刻的揭露和批判,但从对其故事的叙述中,仍不难感受到作者所饱含的悲悯情怀,在揭露人性恶的同时,更时时将目光投向她们人性闪光的一面,密切关注着这些红尘男女孤寂的魂灵。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2]张爱玲.海上花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3]曹希霞.《海上花列传》人物论[D].兰州:兰州大学,2008.

[4][法]安克强.上海妓女:19—20世纪中国的卖淫与性[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5]韩邦庆.海上花列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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