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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今制奇 参古定法——评邓新华教授新著《中国古代接受诗学史》

2013-08-15

关键词:玩味新华诗学

文 浩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12)

邓新华教授新近出版的国家社科基金结项成果《中国古代接受诗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3月出版)是目前国内最为完备的一部有创新有特色的中国古代接受理论史著作,刘勰《文心雕龙·通变》篇曾提出“望今制奇,参古定法”的文学继承和创新原则,笔者认为以此来概括该著的理论特色甚为允当。该书以西方现代接受美学为参照来审视和发掘中国古代博大精深的文学接受思想资源,中西比较,古今互证,制奇定法,熔铸新知,为西方文论的中国化和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作出了开创性贡献。

接受美学家姚斯曾指出:“审美经验是一种秘而不宣的、反形而上学的传统,完全可以把它与中国人一直在寻求并已达到的个人鉴赏力相比较,这种鉴赏力的发展渗透着道教的影响。笔者认为,这一鉴赏力的格式塔式的主观审美经验是我们两种文化所共有的基础。”姚斯的这一论断准确地阐明了接受美学和中国文化的某些异质相似性,接受美学在中国古代的异质文化语境中也的确可以找到“知音”。比如从先秦的“赋诗言志,余取所求”到清代谭献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中国古代浩如烟海的诗文评文献中富有主体性的文学接受思想俯拾即是。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西方现代接受美学为我们审视和发掘古代文论中潜藏着的无比丰富的接受理论“矿藏”提供了一个新的观照角度。正是着眼于此,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叶维廉、叶嘉莹、张隆溪等学者先后开启了中国古代文论和接受美学的中西融通之路。而邓新华教授在前人已经取得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敢于创新、自成一格,其新著详细考辨了从先秦到清代的“诗言志”、“以意逆志”、“诗无达诂”、“妙悟”、“活参”、“读者以情自得”等一系列接受理论范畴和命题,并提出许多新的论断。比如“诗言志”是中国最早的文学接受论命题;孟子的“以意逆志”论和西方阐释学的“视域融合”具有相通性;刘勰的《知音篇》是中国古代的文学接受论;“象喻”、“论诗诗”、“玩味”、“品评”是中国古代特有的文学接受方式等等。他还深入剖析孟子、董仲舒、葛洪、刘勰、钟嵘、司空图、朱熹、严羽、金圣叹、李渔、王夫之、谭献等文论大家的接受理论。在此基础之上,他将中国古代接受诗学史划分为先秦(中国古代接受诗学的早熟期)、两汉(异化期)、魏晋南北朝(自觉期)、唐宋(深化期)、明清(拓展期)等五个纵深推进的阶段,首次对中国古代接受诗学史作出全景式的科学划分,其历史分期材料依据充分,逻辑思维清晰,理论视野广阔,堪称国内中国古代接受理论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在中西比较的背景下多方面地揭橥和彰显中国古代接受诗学的民族特色,是该书的又一个理论亮点。首先,从作者、文本和读者的关系来看,作者敏锐地发现,与西方接受美学将读者与作者、文本截然割裂开来不同,中国古人始终将作者、文本和接受融为一体,显出辩证圆融的东方思维特性。例如从曹丕、钟嵘到刘熙载等一系列批评家都奉行“诗品出于人品”的思想,将作品和作家视为一个有着紧密联系的生命整体,在品鉴诗文中自觉将作家精神品质和作品风格结合起来,坚信有什么样的人品就有什么样的作品,并且以作者人品的高低和文德的浅深作为判定其作品价值高下的标准。邓新华教授的研究击中肯綮,探明了中国古代文学接受活动的伦理化倾向。“诗品出于人品”实际上就是要求批评家将作品的审美化接受和对作者的伦理化接受高度统一起来。中国古代这种伦理化接受思想的最大优势在于:西方接受美学讨论接受活动时作家主体往往“不在场”,而中国古人却在鉴赏批评中复活了作家的整体生命,将其视为伦理主体和审美主体的合一,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接受美学所缺失的作者之维。由此可见,作者基于中西比较视域的研究细致而深刻地展示了中国古代接受诗学的独特智慧。

其次,从文学接受活动的特征来看,邓新华教授的研究探明中国古代接受诗学将文学接受视为以体验感悟为基础的整体化直观化活动,这和西方接受美学注重文学接受的纯理性阐释也有着极大的差别。中国古人以“味”论为中心发展了一套独特而细腻的感性接受方式,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紫地、谭学纯、邬国平等学者纷纷阐发中国“味”论的独特性,而邓新华教授的思考尤为精细。他着力研析“玩味”和“妙悟”这两个范畴,他把“妙悟”视为“玩味”接受方式的深化,它们具有一以贯之的思维特征:直觉性、体验性、整体性。这些特点淋漓尽致地反映在古人的谈诗论文之中。他以为中国古代“玩味”这种接受方式较之西方思辨性的接受阐释模式的优点在于它揭示了审美心理活动的细微律动,开拓了丰富多样的审美想象空间。他在研究中还发现,中国古人的“玩味”过程中固然感性因素居多,但并不完全排除理性之思。比如严羽一方面主张“不落言筌、不涉理路”,唯以兴趣妙悟诗歌,但是另一方面又强调“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这就承认了思想修养和理性反思有助于创作达到艺术至境。作者的另一个重要贡献是创造性地总结出古人“玩味”过程的三个心理时段:“观”、“味”、“悟”。“观”是“玩味”的初始和准备阶段,并不限于视听感官,还要调动想象和联想将抽象的语言符号转化为活跃的审美意象。“味”是“观”的延伸,具体来说是指读者以长久的艺术注意力和敏锐的审美感知力体味到审美意象背后的深层意蕴,这就要求读者能够坚持以“细”、“久”、“复”为特征的涵泳和熟读。最后一个阶段是“悟”,它是指在长久的“观”“味”基础之上,接受主体和审美对象反复地交融渗透,最后在一瞬间实现二者之间内在生命结构的高度融合,从而达到拨云见日、澄明至清的境界。笔者以为,邓新华教授的研究探骊得珠,深得古人诗学三昧,较为透彻地厘清了古人那种以生命拥抱生命的感性接受方式,展现了古人感受艺术过程的内在机制。正如他自己所说“‘玩味’的艺术接受活动是由初级层次向高级层次、由作品外部向作品内部、由浅层欣赏向深层欣赏逐步深入的递进过程。……反映出我们民族的思维品格。”

再次,从文学接受的话语方式看,邓新华教授还发现中国古人常用文学化的接受话语,与西方接受美学多用理论化的接受话语有别。10 多年前,邓新华教授就在《中国古代接受诗学》一书中提出古代“品评”批评的三种主要方式:“意象评诗”、“意象喻诗”和“以境绘诗”,比喻拟象或者比物取象的文学化言说方式贯穿其中。之后,他把论域扩大到整个古代批评阐释的话语类型,在《中国古代诗学解释学研究》中总结出古代文学化阐释方式的三种类型:象喻、摘句、论诗诗。在其新著《中国古代接受诗学史》中,邓新华教授在既有研究成果基础上揭示了品评、象喻、摘句、论诗诗等文学化批评接受话语方式的内在特征和文化成因。他直入堂奥,睿智地洞察到中国古人把批评当作文学创作,而接受美学家把批评视为理论化写作。正如他所言,古人的独特之处在于“把批评对象的艺术风貌作为自己创作的表现对象,批评成了可以充分发挥批评者想象力和创造性并灌注批评家主观热情的方式。”

邓新华教授还深入探究中国古代接受诗学的思想文化源头,厘清了“依经立义”、“得意忘言”、“妙悟活参”这三种文学阐释方式与儒道佛思想的内在关联。作者认为受儒家思想影响而形成的“依经立义”的说诗方式带有明显的政治伦理倾向,这对于加强文学的教化功能具有积极意义,但它同时又遮蔽乃至破坏了文学接受的审美性,造成了后世说诗者穿凿附会索隐解诗的弊端。相比较而言,作者更看重道家和禅宗对古代接受诗学的积极影响,认为道家主张对“道”的体认不依赖语言解析和意义阐释,而是运用“目击道存”、“忘言”、“忘象”这样的内心体验方式,这种超越理性和语言的思想倾向直接孕育了古人以直觉品鉴的方式来体味作品而不完全拘泥于作品意义的阐释,它同时也影响到古人以整体直观的文学化批评话语来言说接受者个体的体验和评价。而禅宗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参活句,不参死句”等主张被宋代诗论家转化为以直接性、整体性和非逻辑性为特征的“妙悟”说和带有创造性“误读”精神的“活参”说。作者关于儒道佛思想的分析有的放矢,为中国古代接受诗学的民族特征探寻到了思想文化的源头。

作者虽然借助西方接受美学的基本视点来考察和阐发中国古代接受诗学思想,但并没有生搬硬套,而是批判地接受西学,并且有所突破和发展。例如,德国学者格林曾总结接受美学理论提出两个意义结构的公式:S =A +R 和S≈R。这里,S表示文本意义的总量,A 代表作者赋予文本的客观意义,它是一个恒量。R 代表读者所接受和理解的意义,它是一个变量。本来,S=A+R。但是从广阔的时空看,A 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而且读者阅读中不一定能完全领会客观意义,R 则随着阅读历史的加长而出现非常大的变化幅度,并且趋向无穷大。根据函数原理,R 的值太大,A 可以忽略不计,这样最后的结果就是S≈R。这也就是说,在接受美学看来,文本意义主要取决于读者,而与作者赋予文本的客观意义没有太大的关联。邓新华教授对“玩味”的文学接受方式的深入分析实际上解构了格林的“S≈R”公式。他明确指出“玩味”的文学接受方式和西方接受美学都强调读者对文本的“再创造”和文本的开放性、不确定性,但是“玩味”的文学接受方式不像接受美学那样夸大读者的能动性和差异性,不把读者视为文本意义和价值的唯一决定者。“玩味”的文学接受方式坚持“在文学文本与读者的矛盾双方,文学文本内在的审美含蕴是第一性的,读者的玩味则是第二性的。”我们认为,作者标举的“玩味”说实际上在文学文本客观性和读者主体性之间找到了最好的平衡点,文本意义不能完全等同于读者的主观理解,即格林的“S≈R”要推翻。“S=A+R”是合理的,但在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系统中要加以修正,因为古代批评家把文本的客观性(A)和读者的接受(R)视为一个整体。A 是R 的前提和依据,R 是A 的丰富和拓展,A和R 不能互相取消,必然互相依赖,夸大任何一方,就会背离S具有的对话交往、主客浑融的辩证统一本质。从接受美学中国化的历程看,邓新华教授的研究实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视域融合”,既激活了中国古代“味”论思想,又修正了接受美学之阙,极大地彰显了中国古代接受诗学思想的世界意义,从而进一步完善和丰富了世界总体性的文学接受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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