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守望者和创新先行者——浅析莫言《生死疲劳》的创作技巧
2013-08-15付水英
付水英
莫言在接受《新民周刊》的记者采访时说,一个读者若想了解他,可先去读《生死疲劳》,然后再读其他作品,因为“《生死疲劳》比较全面地代表了我写作的风格,以及我在小说艺术上所做的探索”。[1]
小说以土地改革时被枪毙的一个地主作为叙述者,叙述了他不断地经历着六道轮回,一世为人、一世为马、一世为牛、一世为驴……每次转世为不同的动物。通过各种动物的眼睛来观察和体味从1950年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变革历史,透过生死轮回的艺术图像,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民的生活和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精神。
这部小说被定位为“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这个说法,和诺贝尔奖委员会的颁奖评语——“莫言将现实和幻想、历史和社会角度结合在一起,他创作中的世界令人联想起美国作家福克纳和哥伦比亚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马尔克斯作品的融合”——是吻合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扛旗人非马尔克斯莫属,而在中国的作家里,莫言是被公认学马尔克斯学得最像的,没有之一。莫言与福克纳或马尔克斯之间固然存在联系,但他的文学根基,仍在于其对乡土的关注。这里的乡土就是我们所说的寻根文学,而寻根则是中国文学传统创作的最大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莫言是当之无愧的传统守望者。
然而,时至今日,为何只有一个莫言能成为中国百年诺贝尔奖的圆梦者?我想这其中不但是莫言作品的中国式表现,更重要的是莫言开创了一条独具个性的中国式创作道路。北京大学西方语言系西班牙语教授、著名拉美文学研究学者,曾与莫言有过师生之份的赵德明表示,莫言虽然深受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但是莫言一直致力于走自己的路,发展自身的创作特色。在继承传统创作的基础上莫言对创作技巧进行大胆的借鉴与创新,莫言是创新的先行者。
《生死疲劳》无论是其叙事方式、结构形式、语言特点还是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等创作技巧的运用都体现出浓厚的中国味,最难得的这些技巧又突破了传统,凸显莫言独特的味道。
一、叙事方式
这是一部向中国古典小说和民间叙事的伟大传统致敬的大书,小说采用了乡土中国的寓言化叙事方式来展开故事情节。但叙述视角的变幻却使得这部小说充满着现代意识,所以在传统中国式的同时又是突破和创新的。比如小说中既使用了大头儿的叙述视角,又不时切换到驴或猪的视角,同时还穿插着“莫言那小子”的叙述,不仅加强了小说的现代意味,而且让整个小说具有了多音齐鸣的叙事效果,甚至有了巴赫金所谓的“对话”和“狂欢”效果。“这三者构成三重对话关系,形成了一种张力,在形式上,这比单一的全知视角要丰富,给读者提供的想象和思考的空间更广阔,也使读者在阅读中不断转换角色:驴、牛、猪、狗,每一次转换都是新的一重调子”。[2]
莫言通过大胆的探索,获得了巨大的叙述空间,拥有了天马行空无比自由而充分的“叙事视角”,驴的、牛的、猪的、狗的、人的,每一种视角里,都是一段完全不同的历史和人生。这样令人瞠目的“试验”,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它完全挣脱了主观叙述或客观叙述的局限。莫言为什么要采用这种复杂多变的叙事方式,因为他觉得在经典的现实主义作家面前,后来者无论怎么折腾都写不过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即使天才的现实主义作家也只能写出一部跟《静静的顿河》类似的作品。在这样的境遇下,逼得现代作家在小说叙事上不得不另辟蹊径”。[3]
二、结构形式
《生死疲劳》的外在结构是章回体,内在结构是“六道轮回”,是传统的说书形式与中国式的魔幻主义的结合。这是对传统章回体小说的借鉴,这些证明了莫言开始回归传统。“那个很熟悉、很亲切的莫言又回来了,回到了本土、回到民族、回到了民间、回到了说唱艺术——这是莫言在新世纪寻找中国文学发展道路所做出的一种可宝贵的调整和修正,这就是要走一条民族的道路、民间的道路、本土化的道路,在最传统的形式中表达最当代的理念”。[2]
但是莫言是一个具有强烈先锋意识的当代作家,所以《生死疲劳》的结构既是传统的中国式的,同是又是突破的,是创新的:他借助佛教里的六道轮回,为小说提供了立体的框架结构,让叙述者西门闹的灵魂附着在驴、牛、猪、狗、猴身上,以动物的眼光看人的世界,而各种动物的视角又各不相同。每种动物带有各自独特的秉性,有着某种象征意味。这种象喻式的物化形式增强了小说的形象性、直观性和可读性,容易诱发读者发挥自身想象,创造性地理解作品所具有的反讽意味。这种多角度的叙事结构为小说的多义性提供了可能,使得小说在意象上具有婉曲性,暗示性和开放性。
小说继承了“历史——家族”二元元素的民间叙事传统模式,但同时又突破了这种二元元素的叙事结构,在“历史”和“家族”的二元元素外再加上第三种元素——神话,从而建构起“历史·家族·神话”三位一体的新的民间叙事模式。“在这种新叙事模式里,小说不仅将继承西方长篇小说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叙事艺术,还将重新启用中国古代小说中怪力乱神的另类叙事传统,将瑰丽奇幻的神话传说因素融入历史小说叙事架构,让创作艺术的想象力重新迸发,建立中国特色的小说叙事的美学范畴,实现了新的突破”。[5]
三、语言与想象
莫言用夸张的手法,极致的语言——比如“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声音的灾难,一群正在高空中飞翔的大雁,像石头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看到那些贪婪的、疯狂的、惊愕的、痛苦的、狰狞的表情,我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凄厉的、狂喜的声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气味”,“牛鬼蛇神们,就从公社大院里欢天喜地地冲出来”——酣畅淋漓地描绘了“文革”社会中激情、暴力与娱乐的错综复杂。我以为《生死疲劳》在延续和重复了莫言风格化的语言和审丑取向的同时,也添加了一系列新的元素。莫言小说语言极有特点,是方言结合古典文学调理出来的“民族化”语言。粗话、脏话、荤话、骂人话、调情话穿插其中,透着一股浊气;血与排泄物、处刑的场面、生育场面等等一些粗俗污秽的景象不时渗漏在文本之中。村谚俚语大量运用,狂放适度、幽默到位,通过写驴、牛、猪、狗、猴来转换叙事视角,写意与写实相结合,展现了中国近半个世纪来的经典农村场景。在这次神圣的“认祖归宗”仪式中,小说将六道轮回这一东方想像力草灰蛇线般隐没在全书的字里行间,写出了农民对生命无比执著的颂歌和悲歌。
四、魔幻现实主义
虽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代表作是《蛙》,但最能代表“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是《生死疲劳》。《生死疲劳》将舶来品的“魔幻现实主义”和属于中国的“神怪志怪”小说传统结合,形成了中国化的魔幻现实主义。莫言曾多次表示自己曾受《聊斋志异》的影响,莫言“第一次读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之后,便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努力在文学创作中营造一个亦真亦幻的神奇世界,“形成一套属于自己的叙述风格”。而《生死疲劳》对“牛头马面”、转世投胎的描写,完全可与“聊斋志异”比美。
2012年做客东莞莞城文化周末大讲坛,开讲“文学照进人生”时,莫言说:“马尔克斯也好,福克纳也好,就好像两个高炉一样,焕发了灼人的力量,我们自己是冰块,我们一旦靠近了就会被蒸发掉,什么也剩不下,因此中国作家要写出自己的小说来,每一个作家要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占据文学的一席之地,就要远远的绕开这两个人,我想这几十年来我就一直在千方百计地逃离他们。”
但2005年在写作《生死疲劳》时,莫言决定不再躲避马尔克斯,“这个时候我彻底地放开了,我觉得躲他这么多年,很多非常有意思的东西都没写进去,我把脑子里面积累多年的魔幻的资源写进去了,但用了东方的情节”。到《蛙》的时候,莫言干脆老老实实地塑造人物,回归到了读《百年孤独》之前的状态。“我搏斗了20年,终于可以离开它了,但是我觉得我现在也终于可以靠近他了,因为我觉得我把中国的魔幻素材处理得和他不一样,这个过程是如此的痛苦也如此的漫长”。[6]
在众多著名的中国作家里,莫言是最幸运的。作为传统的守望者,他没有忘记创作的不竭动力和永不枯萎的源头来自土地和人民。但他的作品又是独立特色的,他对传统进行了大胆的突破,开创了莫言式的创作道路,成为了摘取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的唯一一位中国籍作家。“莫言之所以幸运,是因为他在创造的巅峰时刻和世界各种优秀的文学风格相遇,并且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那一款,而在走这条文学道路的时候,他倾注了中国式的思考和眷恋。这也就是莫言之所以成为莫言的原因”。[6]
注释:
[1]莫言回应获诺奖质疑:我的小说是大于政治的
[2]著名文学评论家朱向前教授主持的《横看成岭侧成峰——关于莫言〈生死疲劳〉的对话》
[3]《莫言对话新录》,第 186 页
[4]陈思和《〈生死疲劳〉:“历史-家族”民间叙事模式的创新尝试》当代中国文学网
[5]2012年国际在线报道《莫言,中国的马尔克斯?——解读莫言与魔幻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