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助人”叙事模式与女性劝诫故事
2013-08-15史常力
史常力
(深圳大学 师范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帮助人”叙事模式与女性劝诫故事
史常力
(深圳大学 师范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列女传》中的女性劝诫故事既从属于刘向对女性社会角色的设定,又是早已形成的“帮助人”叙事模式的延续。这些故事中的女性富有高超的说服论辩技巧,同时也是作者现实遭遇的文本折射。
帮助人;女性;劝诫
在中国的叙事文学中,很少有能够独自成功的人物,任何人取得成功,都要有自己的帮助人。“帮助人”这一角色从远古神话开始,就一直存在于中国叙事文学中。《山海经·大荒北经》黄帝大战蚩尤的故事中,蚩尤与黄帝就分别找来“风伯雨师”以及“天女魃”作为自己的“帮助人”,从那时开始,“帮助人”的出现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叙事模式。明君仅靠一己之力很难实现治国平天下,通常还要有贤臣辅佐才能实现这一目标,伊尹之于商汤,姜尚之于周武王,管仲之于齐桓公,都是这种帮助关系。就是贤臣本身,也需要自己的帮助人,鲍叔牙之于管仲,钜麑之于赵盾,无名的江上渔父之于伍子胥,都是如此。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不犯错误,很多时候,即使是明君贤臣也会因为各种原因造成失误。这时就需要身边能有更清醒地看清事实的人来对其进行劝诫,帮助他们改正过错。劝诫活动是帮助行为的一种,是劝诫人通过语言来帮助被劝诫人改正错误以取得成功的一种方式。但与一般的帮助故事相比,劝诫故事的特殊之处在于这是一种主要以语言为主的帮助活动。刘向在《说苑·正谏》中就谈到劝诫的重要性:“君有过失者,危亡之萌也。见君之过失而不谏,是轻君之危亡也。夫轻君之危亡者,忠臣不忍为也。”[1]富有责任感的忠臣贤相看到国君的过失,是不能不劝诫的。女性虽然并不直接参与政治,但她们中的优秀者能更清楚地洞察事件真相,预见到事件发展的方向和后果。女性劝诫这种行为很早就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早在《诗经》中就有这一类型的作品,《郑风·女曰鸡鸣》和《齐风·鸡鸣》两篇就是以女子对丈夫的劝诫为主题的作品。
《列女传》是西汉末年著名学者刘向编纂的我国第一部女性传记集,其中共有四十篇传记,包含四十四个劝诫故事。这些劝诫故事里的劝诫人都为女性,更重要的是,《列女传》中的劝诫人已经上升为故事的主角,她们的劝诫行为已经成为被劝诫人改正错误、取得成功的关键,已经成为作者重点叙述的主要故事情节,整个故事都围绕着劝诫这一行为展开。
一
在这四十四个劝诫故事中,劝诫人与被劝诫人之间以母子和夫妻的关系为主,这两种关系加起来共有二十八例,数量上占到了三分之二。这种亲密关系使得她们能够更有效地进行劝诫,同时,相对于一般大臣,这种亲密关系也使得她们的劝诫不致于有性命危险。
从劝诫的内容来看,主要集中在劝诫男性注意个人修养和更有效地治理国家这两类事上,分别为十三次和二十八次,二者相加达到了四十一次,占了绝大多数。这说明刘向更重视女性对男性修身及治国方面的帮助。一个符合刘向理想的女性不仅要扮演帮助男性操持家务、料理生活的贤内助角色,最好还能在男性道德修养出现偏差或事业出现危机时提供有效的帮助。再联系到刘向所处时代的政治现实,当时汉成帝的宠妃、太后一族的外戚,甚至太皇太后一族的外戚交替掌权,政治局面一片乌烟瘴气。刘向在《列女传》中设置这么多贤妻良母类型的故事,目的就是以善谕恶,达到教育后妃的效果。
劝诫是一种以语言为主的帮助行为,《列女传》中的这些女性劝诫故事大部分即以语言为主要劝诫方式,只有四个故事中的女性在语言劝诫的同时还采取了行动。卷一《邹孟轲母》中孟母见儿子学习不认真,用刀剪断织布,然后以织喻学,教导孟子要努力学习。卷二《周宣姜后》中的姜后因为怕周宣王过于迷恋自己以致荒废朝政,脱下美丽的装扮,将自己打入冷宫,并不肯再与周宣王见面,连对宣王的劝诫都通过傅母转达。卷二《晋文齐姜》中的齐姜最初劝诫重耳离开生活安逸的齐国,去谋求复国大业,但被贪图享乐的重耳拒绝后,不得已采取直接行动,把重耳灌醉后强行带他离开齐国重新开始流亡。卷二《楚老莱妻》中老莱子的妻子劝丈夫不要接受楚王赐予的官职,在陈述完理由后,扔下手中工具就要离去。以上这些劝诫人的行动都是为了更有效地实现劝诫目的,但上述配合劝诫的行为都带有某种程度的强制、甚至是威胁意味。虽然这些行为都是以帮助男性改正错误为目的,但这种胁迫的方式并不符合女子应当柔顺且绝对服从于男性的女德要求。女性“三从之德”的核心就是要求女子对男性绝对服从,这是刘向在《列女传》中多次强调的。这种胁迫在劝诫过程中有较好的效果,但因为与刘向理想的女德规范有冲突,所以并不多,《列女传》中的劝诫故事还是以语言劝说为主要方式。
二
既然《列女传》中的劝诫故事以语言劝说为主要方式,那么劝诫过程中恰当的语言表达方式就是取得成功的保证和关键。《列女传》劝诫故事中的很多女子都拥有能言善辩的本领,经过她们的陈述、渲染,原本单调的事实、枯燥的道理变得鲜活生动起来,变得很有说服力,这些女性都是运用语言的高手。尽管儒家并不提倡巧舌如簧式的辩说,孔子就有“巧言乱德”和“巧言令色,鲜矣仁”[2]的论定,但也对子产献捷一事中精彩的外交辞令给予了由衷的称赞:“言之无文,行而不远。”[3]可见,即使是把言说内容看作第一位的儒家,也并不排斥适当的言说技巧。尤其是在劝诫活动中,高超的语言技巧是劝诫成功的重要保证。刘向对劝诫时应当持有的语言技巧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在《说苑·正谏》中就说:“智者度君权时,调其缓急而处其宜,上不敢危君,下不以危身,故在国而国不危,在身而身不殆。”[4]可见,刘向认为在劝诫当中应当至少注意两点:既不能“危君”,又不能“危身”。也就是看到国君的错误不能不进行劝诫,但在劝诫中又一定要注意方式,尽量不要给自己带来危险。后代的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中也强调身为人臣,不仅应当具有“披肝胆以献主”的责任感和勇气,而且在劝诫时应当注意“喻巧而理至”,才能“虽危而无咎”[4]。《列女传》中的女性都具备高超的语言能力,她们的劝诫技巧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七种:
广征博引以史为鉴,把带有普遍常识性质、甚至是真理性的历史作为自己观点的支撑,常常列举关乎国家兴衰存亡的具体历史事实加以陈述,而且列举的历史事件不仅一个,而是连续援引多例,具有很强的说服力。所运用的排比句式或铺陈方式,使得劝诫之辞气势充沛,有强烈的感染力:
自古圣王必正妃匹妃。匹正则兴,不正则乱。夏之兴也以涂山,亡也以末喜。殷之兴也以有,亡也以妲己。周之兴也以太姒,亡也以褒姒。(《魏曲沃负》)[5]
设譬引喻以事喻理,先讲一个简短、精辟的小故事,再将小故事中蕴含的大道理引入自己的劝诫中。这类劝诫辞带有哲理名言的性质,同时由于巧设比喻,又使得劝诫辞形象生动,妙语连珠,易为对方接受:
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犬彘不择食以肥其身,坐而须死耳。(《陶荅子妻》)[5]
条分缕析推衍事理,采用层层剖析、步步推进或者分项罗列的形式将自己的道理陈述清楚:
今是郑穆少妃姚子之子,子貉之妹也。子貉早死无后,而天钟美于是,将必以是大有败也。昔有仍氏生女,发黑而甚美,光可监人,名曰玄妻。乐正夔娶之,生伯封。实有豕心,贪惏毋期,忿戾毋餍,谓之封豕。有穷后羿灭之,夔是用不祀。且三代之亡,及恭太子之废,皆是物也。汝何以为哉!(《晋羊叔姬》)[5]
据理力争犯颜直谏,不顾身份差异带来的危险性,不留情面地指出被劝诫人所犯的过错,并提出自己的建议:
妾以君王为能法吾先君,将改斯乐而勤于政也。今则不然,而要婢子以死。其可得乎!且君王以束帛乘马取婢子于弊邑,寡君受之太庙也,不约死。妾闻之诸姑,妇人以死彰君之善,益君之宠,不闻其以苟从其闇死为荣,妾不敢闻命。(《楚昭越姬》)[5]
欲擒故纵借“隐”相劝,即以隐语为手段先设置一个悬念,抓住被劝诫人急于了解真相的心理,在解开悬念的过程中完成劝诫。先秦时期齐、楚两个地区比较盛行使用隐语,刘向充分利用齐、楚两地相关隐语传说,把它们写入《列女传》:
王曰:“子何以戒寡人?”侄对曰:“大鱼失水,有龙无尾。墙欲内崩,而王不视。”王曰:“不知也。”侄对曰:“大鱼失水者,王离国五百里也,乐之于前,不思祸之起于后也。有龙无尾者,年既四十,无太子也。国无强辅,必且殆也。墙欲内崩而王不视者,祸乱且成而王不改也。” (《楚处庄侄》)[5]
引征经典借以自重,即引用经典中的道理——尽管常常出现经典原义被劝诫人按照自己引用目的改变的现象——作为证明自己观点正确的依据:
姜曰:“不可。周诗曰:‘莘莘征夫,每怀靡及。’夙夜征行,犹恐无及,况欲怀安,将何及矣!人不求及,其能及乎!乱不长世,公子必有晋。”(《晋文齐姜》)[5]
以退为进反语相激,这种方式在《齐威虞姬》中表现得最明显,虞姬并不直接劝诫,而是假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从而造成一种反讽的修辞效果:
既有污名,而加此二罪,义固不可以生。所以生者,为莫白妾之污名也。且自古有之,伯奇放野,申生被患。孝顺至明,反以为残。妾既当死,不复重陈,然愿戒大王,群臣为邪,破胡最甚。王不执政,国殆危矣。 (《齐威虞姬》)[5]
以上仅是为了论述方便,将《列女传》中的劝诫方式列出七种。其实在具体篇章中,女性往往综合使用多种语言表达方式以达到理想的效果,这就使得《列女传》中的劝诫语言具有观点明确、说理清晰,既娓娓道来又不乏激情,道德感十足又充满机智的总体特征。
《列女传》中的这些劝诫故事有很多还见于其它材料,通过对比可以看出刘向对原有故事的改造,增强了女性劝诫语言的说服力。卷三《曹僖氏妻》是关于晋国重耳在流亡途中路过曹国受到无礼待遇的故事。曹国大夫僖负羁听从了妻子的劝诫,暗地里礼遇重耳,从而在后来重耳对曹国进行报复时得以幸免。《左传》和《国语》对这个故事均有记载,所用文字也很相似。《国语》中记载如下:
僖负羁之妻言于负羁曰:“吾观晋公子贤人也,其从者皆国相也,以相一人,必得晋国。得晋国而讨无礼,曹其首诛也。子盍蚤自贰焉?”《国语·晋语四》[6]
再来看《列女传》中的劝诫语言:
吾观晋公子,其从者三人皆国相也。以此三人者,皆善戮力以辅人,必得晋国。若得反国,必霸诸侯而讨无礼,曹必为首。若曹有难,子必不免,子胡不早自贰焉?且吾闻之:“不知其子者,视其父;不知其君者,视其所使。”今其从者皆卿相之仆也,则其君必霸王之主也。若加礼焉,必能报施矣。若有罪焉,必能讨过。子不早图,祸至不久矣。[5]
在僖负羁妻子的劝诫语言中,“子胡不早自贰焉”以上与《左传》、《国语》中的记载差不多,都是预测重耳必将返国,警告僖负羁重耳返国后也必将对曹国无礼的行为进行报复。其实僖负羁妻子预言重耳必将成为晋国国君的理由与《左传》、《国语》中的理由是一致的,那就是观察到重耳的大臣都是不可多得的良才贤臣,有了他们的帮助,重耳必定返国。但《列女传》中僖负羁妻子在说出上述理由后,又引用了当时的一句谚语:“不知其子者,视其父;不知其君者,视其所使。”来给自己的推断寻找常识上的支持。紧接着又用两个假设提出两种不同对待重耳的方式:“若加礼焉”和“若有罪焉”,亦用两个肯定的判断句来明确指出这两种不同方式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必能报施矣”和“必能讨过”,明确指出对待重耳有礼和无礼的方式将会带来报恩和复仇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最后,又用“祸至不久矣”这样略带急迫的语言来再一次说明及早结交重耳的必要性。僖负羁妻子的劝诫经过这样的增添,在原有合理性的基础上有了更加强烈的说服效果。
三
劝诫故事中有四则结构类似的故事,值得仔细研究。这四则故事都属于卷六《辩通传》,分别是《齐钟离春》、《齐宿瘤女》、《齐孤逐女》和《楚处庄侄》。这四则故事具有类似的结构:出身平凡、且长相丑陋的女子主动拜见国君,毫不留情地指责国君现有政策的失误。国君采纳了女子的建议,不仅挽救了危险的政治局面,而且劝诫国君的平凡女子也受到了当时女性所能得到的最高礼遇——被国君迎娶,并成为王后(《齐孤逐女》中的孤逐女稍有不同,她向国君推荐相国,最终也成为相国夫人)。
这种人物身份前后巨大变化带来的反差使整个故事充满了喜剧效果。因为这一类故事满足了普通人对一步登天进入贵族世界的向往,所以受到人们的普遍喜爱。但《列女传》中的这几则故事与一般国君与民女爱情故事不同的是,她们是因为向君王提出了可行的治国方略并被君王采纳而晋升为王后。这其实又涉及到《列女传》的一个根本问题,即刘向选择并记录下的女性,一个基本前提就是对男性要有所帮助,她们的美德被宣扬并不是单纯因为这些美德本身有多么崇高伟大,而是以对男性的匡正帮助作为基础。她们与君王的结合,没有一点爱情成分,她们在故事中所表现出来的,完全是对国家命运的担心,对政治现实的忧虑。她们身上也基本没有女性特征,她们果敢而不娇媚,坚定而不柔顺。她们被国君垂青的理由,并不是因为她们是美娇娘,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们能够在国君身边扮演一个类似“贤臣”的角色。
这些故事还带有明显的理想化色彩,比如《楚处庄侄》中,楚顷襄王听取劝诫后,楚国又变得强大起来,但楚顷襄王统治时的楚国已处于衰落亡国的边缘,绝无可能“复强”。刘向在这些故事中反复强调和突出这些女性劝诫的效果,甚至有违历史真实,很大程度上是将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事件理想化了,而这种理想化又饱含着刘向本人深深的无奈。正是现实中不能实现的苦闷,才导致在这四则故事中一种夸张的释放。
《楚元王传》中一共收录了刘向给汉帝国两位皇帝的五次上书。前两次上书是呈送给汉元帝的,但第一次上书直接给刘向带来了免职的严厉处罚,第二次上书更被元帝泄露给了刘向的政敌,刘向在元帝心中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到了成帝朝,刘向又先后三次上书。第三次上书是劝谏成帝不应劳民伤财地为自己兴建陵墓,结果根本没起任何作用;第四次上书是针对王氏权倾朝野,成帝专宠赵飞燕姐妹而无子嗣的现状,这次上书对成帝触动很大,但结果也只是赏了刘向一个“中垒校尉”的官职就没了下文;刘向第五次上书针对当时频繁出现的灾异现象向成帝提出警告,但结果又是无功而返。《汉书》中收录上书最多的就是刘向,但他在政治上的主张总是离实际执行非常遥远。刘向始终带着满腔热忱、带着对汉王朝兴衰的忧虑投身到政治中,但他的意见却从未被皇帝采纳。这种积极参与的热情与实际结果之间残酷的对比,虽然没有让刘向放弃,他对汉王朝前途命运的关心始终不减,但也一定会让刘向一次次地失望。
将刘向在现实中的遭遇和以上四则故事进行对比,不难发现其中的联系。故事中的女性,身居下位,出身卑微,这和刘向身为汉朝皇室宗正即族长的高贵地位形成鲜明反差;故事中女性劝诫君王轻易成功,又和刘向数次劝谏皇帝却一次都没有被采纳形成巨大落差;故事中身份卑微的妇女可以成功地劝诫君王,并带来富国强邦的后果,现实中自认为身负振兴汉王朝重责的刘向是多么希望也像故事中的人物一样,被皇帝重用,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但残酷的现实丝毫没有改变,只是接连打击刘向的热情。这四则劝诫故事,可以说是虚幻对现实的补偿,也可以说是一种美好的理想,是作者刘向的亲身体验在作品中的反映。
[参 考 文 献]
[1]赵善诒.说苑疏证[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239.
[2]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189,211.
[3]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1106.
[4]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329.
[5]张涛.列女传译注[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123,72,111,172,246,56,227,96.
[6]徐元诰.国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2:327.
I206.2
A
1008-178X(2013)02-0055-04
2012-11-30
广东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2012WYM_0114);深圳大学人文社科项目(11QNCG03)。
史常力(1979-),男,吉林长春人,深圳大学师范学院讲师,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