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诗歌比喻的渊源及其创新
2013-08-15韩元
韩 元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46)
喜爱文学的人都会认同比喻是天才的标志,这或许是因为它在表达上具有的形象性、趣味性、特异性等优势。在古代《周易》《尚书》《诗经》等经典中,便时常出现比喻的例子。起初,比喻往往只是一种说理的手段,或者说在纯文艺作品产生之前,比喻只是语言的一部分而被包裹其中。当比喻与诗歌有了联系后,它有着怎样的变化?本文试就黄庭坚诗歌比喻的渊源及其创新进行探讨。
一、以战争比喻诗歌创作状态
以战争喻事理,其源甚早。孟子答梁惠王时便说:“王好战,请以战喻。”另一个较为人们熟悉的例子,载于《韩非子》。在这个例子中,子夏以战争为喻,形象地说明了他在“先王之义”与“富贵之乐”之间的艰苦抉择。在孔门四科中,子夏恰好被列于“文学”科,善于辞章的他在回答曾子时绕了个弯子,难怪曾子一时还听不明白。这个比喻在苏、黄的诗歌中都有反映。苏轼“年来战纷华,渐觉夫子胜”,黄庭坚“句中稍觉道战胜”,都是取材于这个故事。
到了魏晋风流的时代,在人们审美的观照下,比喻几乎可以用“繁荣”一词来形容,以战为喻便自然而然地进入到文艺乃至纯文学的领域。《晋书·杜预传》载,朝野称其美,“号曰‘杜武库’,言其无所不有也。”这主要是说杜预学问渊博,知识系统完善。宋人很多是读破万卷书的,在这点上他们大可以此自居,于是对“杜武库”的提法也留意于心。黄庭坚的诗中便屡次提及:“诗穷净欲四壁立,奈何可当杜武库?”“五兵森武库,河汉落舌端。”“忆昔两神兵,埋玉思武库”等。诗人平日读书加深学养,就像为“武库”中增添兵器,这种暗中较劲的心理是不难想见的。
然而,这毕竟还是一种较平静的状态。很多文人在心理上不甘于皓首穷经的书斋生活,班超投笔从戎之举,杨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之句,都能说明这一点。似乎只有驰骋疆场中,像“幽并游侠儿”一样才能满足。周裕锴在《以战喻诗:略论宋诗中的“诗战”之喻及其创作心理》一文中将“书斋英雄的心理补偿”作为一个小单元在论文中呈现。[1]周先生在文中指出宋朝重文轻武的政策使书生从塞外走向书闱,这使他们能文能武的理想缺失了,所以便有了“心理补偿”一词。这种分析当然是合理的,但其深层原因和其它解释还有待进一步挖掘。我们先看一段材料,《后汉书·马援传》载其自述曰:
吾从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之时,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
从此,马少游的言论和马援的感受便深深印在读书人的心中。黄庭坚《次韵黄斌老晚游池亭二首》(其一)曰:“老夫多病蛮江上,颇忆平生马少游。”《薄薄酒二章》的引文中有“以予观赵君之言,近乎知足不辱,有马少游之余风”的说法,苏轼的诗歌中也频频出现“马少游”一词,这足以说明《后汉书》这段话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原因在哪里呢?仅就“致求盈余,但自苦耳”而言,它既符合“富贵于我如浮云”、“箪食瓢饮”的儒家思想,也符合“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的道家理论。加之佛教的进一步发展,士人对建功立业的愿望在出仕前就有一定程度的保留。文人很少或是没有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这在整个社会发展过程中自始自终地存在着,其原因更多地在于他们自身价值观的选择,而不是“(宋王朝)重文轻武”所致。杜甫“甲卒身虽贵,书生道固殊”一语很明白地揭示了这点。再者,读书人进入仕途之后便成为士人,而士人又享有免除兵役、徭役等特权,杜甫、白居易等人就不止一次地表达这种幸运。与书生心理相符的特权使得他们在实际上远离战场。
然而“不朽”的价值观在他们心中还是强烈地存在着,《左传》中的“三不朽”对文人来说,只有“立言”才是他们所能操控的,才是符合实际的。连曹丕都这样认为,其它文人可想而知。所以“文战”的现象在宋代以前就屡次出现了,比如京都大赋的模拟与创作等就是宋代“诗战”的前夜,只是“战争”进入诗歌的过程还需要一段时间。
诗战之意,在杜诗中便已见端倪。《寄峡州刘伯华使君四十韵》曰:“神融蹑飞动,战胜洗侵凌。”王嗣奭注曰:“神融句谓文有生气,战胜句谓文无敌手。”[2]显然,这位刘使君也曾与其诗友在诗场一决高低并取得胜利。这也许是杜甫善意的套话,我们未能看到其往来诗作,但元、白酬唱便不同了。白居易便在《元白唱和集解》中感慨道:“朴与足下,二十年来,为文友诗敌,幸也,亦不幸也。”“诗敌”一词明确出现。只是元、白并未将战争或是敌对的状态以关键词的形式呈现在诗歌的文本中。到了黄庭坚手里,这种现象就更加明显。黄庭坚将战争状态作为一种创作论贯彻于他的诗学思想中:
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用兵;棘端可以破簇,如甘蝇飞卫之射:此诗人之奇也,明叔当自得之。(《再次韵杨明叔》)
在黄庭坚看来,“奇”是孙吴能够百战百胜的关键。应之于诗,这种“奇”便表现为“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在诗歌创作的实践上,黄庭坚以战争之状况喻诗作之形态,这本身就是“以故为新”的表现。黄庭坚在实践上大力使用这一方法。我们先从一个共识——黄庭坚体——谈起。在《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韵道之子瞻送杨孟容诗云我家峨眉阴与子同一邦即此韵》一诗中,“江”字韵便是窄韵,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句法提一律,坚城受我降。”《隐居通议·卷八·诗歌三》评曰:“只此一‘降’字,他人如何押到此?奇健之气,拂拂意表。”此处黄诗用韵固然奇特,但似乎也不宜如此标举。韩愈诗《病中赠张十八》押的也是“江”字韵,与黄庭坚相比,韩愈几乎押遍全韵。韩诗“降”字韵为:“夜阑纵捭阖,哆口疎眉厖。势侔高阳翁,坐约齐横降。”钱仲联集释曰:
[顾嗣立注]《史记·田儋传》:“田横复收齐城邑,立田荣子广为齐王而相之。汉王使郦生往说下齐王广及其相国横。横以为然,解其历下军。”又,《郦生传》:“郦生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黄钺注]使事仍映上“谈舌久不掉。”[3]
从以上所引来看,在诗意上,黄诗“坚城受我降”实从韩愈而来。然而韩愈使用“降”字韵的诗只有两处,只是偶尔为之。黄庭坚却加大使用频率,从而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再者,韩黄二诗之“降”字,在语境中大有不同,效果迥异。韩诗前两句为“夜阑纵捭阖,哆口疎眉厖。”因夜谈之纵横捭阖而言及“高阳翁”、“齐横降”,语脉连贯,衔接十分自然。而黄庭坚“句法提一律”下便接入“坚城受我降”,语意盘空而下,斩捷生新,正是“横空盘硬语”(韩愈《荐士》)之代表。从“以战喻诗”的角度来讲,韩诗并不能算入此类,他所用的“降”字在诗法、句法的关联上,不如黄庭坚新颖、典型。
从黄庭坚诗集来看,他一再使用这个“降”字,显然对这种用法相当得意。如以下几例:
世方尊两耳,未敢筑受降。
传得黄州新句法,老夫端欲把降幡。
比来少制作,非以弱故降。
叔度初不言,汉庭望风降。
此外,黄庭坚还有大量的以战喻诗的创作。黄庭坚除了明确以文坛宿将(老伏波)自居外,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创作(作战)时的微妙心理。如《戏答欧阳诚发奉议谢余送茶歌》曰:“爱公好诗又能多,老夫何有更横戈,奈此于思百战何?”由于其年老力衰,在创作上不如早年那样充满活力,他便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在此很容易看到他那种欲罢不能的心态。“于思于思,弃甲复来。”这本来是“城者之讴”、“刍词卑句”,黄庭坚运之入诗,真正地实践了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从而达到“百战百胜”的理论。“弃甲复来”是说宋将华元战败后被赎回,又来督巡的情景。黄庭坚喜欢使用“降”字,便是谦虚地认为自己才不如人,但一有机会,他总是技痒难耐,不免操笔作诗。“奈……何”,杂糅《诗经·唐风》:“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与《史记·项羽本纪》:“虞兮虞兮奈若何!”两种含意。黄庭坚一来觉得酬唱已有力不从心之感,如项羽之心境;二来提笔时亦有按捺不住之欢喜,如新婚之良人。“奈此于思百战何”,准确而且富有趣味性地表达了自己的创作状态。只此一句,便可看出他在以战喻诗方面所具有的高超水平。
除了他自己之外,黄庭坚也喜欢用战争来形容其诗友后辈的创作状态。如《次韵答薛乐道》:“薛侯笔如椽,峥嵘来索敌。出门决一战,莫见旗鼓迹。”这大概是说薛乐道诗才雄厚,吾等望风而降,故而“莫见旗鼓迹”。《盖郎中惠诗有二强攻一老不战而胜之嘲次韵解之》曰:“笔力有余先示怯,真成勾践胜夫差。”说对方笔力有余,只是为了胜于我而先示怯,就像勾践灭吴一样。这是个俏皮的说法,显然也达到了解嘲的效果。白居易把元稹作为自己的诗敌,黄庭坚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感受?但黄庭坚运战入诗,在表情达意上不但直接,也很形象,在诗歌领域的开拓上也是有所贡献的。
这种做法不仅在黄庭坚之前少有,就是同时之大诗人也颇为少见。苏轼《次韵子由除日见寄》曰:“但恐诗力弱,斗健未免馘。”这的确是以战喻诗之例,但能体现这点的只有一个“馘”字,且出现韵脚上,这也有可能是苏轼趁韵之作。在整个苏轼诗集中,如此之例也不太常见,而且在表现力上也不如黄庭坚铺得开,喻得切。所以,以战争喻诗歌创作状态,是黄庭坚比喻中的特色,也可以认为是山谷诗的一大特色。
二、以比喻描摹诗歌的艺术特征
至少在汉代以前,比喻的对象很少是文艺作品。我们所熟悉的两个较早对文学作品进行的比喻,一是《西京杂记》卷三所载,刘安标举其《淮南子》曰:“字中皆挟风霜。”一是《世说新语·文学篇》载,孙绰自重其《天台山赋》,曰:“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这两处在黄庭坚的诗歌中都有反映。《观秘阁苏子美》曰:“秋河湔笔研,怨句挟风霜。”《次韵答任仲微》曰:“高论生风摇麈尾,新诗掷地作金声。”
其实,在黄庭坚之前,便已经有人用比喻的手法描摹他人的诗歌艺术,其中最重要的两位便是鍾嵘与杜甫。鍾嵘论诗喜用比喻,如论范云、丘迟曰:“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4]这些比喻是就其诗歌文本所具特点而设置的。论潘岳之诗曰:“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拣金,往往见宝。”[5]这一类是就读者阅读感受所设置的。鍾嵘的其他比喻与诗歌本身艺术性、形象性等关涉较小,故而暂不于文中论述。
需要指出的是,以鍾嵘《诗品》为代表的这种意象批评的方法,在以后的文学批评(尤其是诗话)中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传统。这与在诗歌中运用意象批评有很大不同,即并非仅是字数及韵脚上的限制,更重要的是,它们处在两个不同的类型、序列之中。在诗歌中运用意象批评,这种做法的源头应该是论诗诗。它的代表诗人便是杜甫。
杜甫《戏为六绝句》其四曰:“或看翡翠兰沼上,未掣鲸鱼碧海中。”其中“翡翠兰沼”和“鲸鱼碧海”便是两种不同风格的作品。黄庭坚对此自然是心领神会,其《奉答谢公定与荣子邕论狄元规孙少述诗长韵》曰:“蟹胥与竹萌,乃不美羊腔。”任渊注曰:“言二子尚有好奇之病,如嗜异馔而弃常珍也。”“蟹胥”、“竹萌”是异馔,“羊腔”为常珍。这种手法与杜诗如出一辙,其它如《次韵冕仲考进士试卷》:“丝布涩难缝,快意忽破竹。”用缝丝布、破竹之差异来形容阅读感受也是用了同样的方法。
杜甫对具体诗人的作品也有用比喻来形容的,黄庭坚于此也有学习,但黄在学习时更注重变化,并非只在杜甫的圈子里讨生活。杜甫《八哀诗·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曰:“诗罢地有余,篇终语清省。一阳发阴管,淑气含公鼎。”杨伦批曰:“是赞曲江之诗,下语不苟。”[6]虽说如此,但杜诗的比喻还是缺乏鲜活的形象。其它较为形象的句子,如《秋日夔府咏怀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律比昆仑竹,音知燥湿弦”等,但这些只要和黄诗作一比较,便能发现黄庭坚在这方面走得更远,站得更高。我们且看两首黄庭坚的诗作:
嗟乎,晦之遣词长于猛健,故意淡而孤绝。有如怒流云山三峡泉,乱下龙山千里雪。
任君洒墨即成诗,万物生愁困品题。清似钓船闻夜雨,壮如军垒动秋鼙。寒花篱脚飘金钿,新月天涯挂玉篦。更欲少留观落笔,须判一饮醉如泥。
前一例中,黄庭坚运用古体诗在气势上的优势,一涌而下,在文气与比喻上都会给人一种“猛健”的感觉。后一例为七律,黄诗中间两联纯用比喻连缀,用“钓船闻夜雨”、“军垒动秋鼙”来形容任仲微诗歌的“清”、“壮”就十分具体形象了。“寒花”与“新月”二句,亦可理解为诗歌艺术的暗喻手法。一连用数个比喻形容一种艺术,在《诗经·小雅·斯干》中便有例证,但发展到七言诗,杜甫是较早使用这种手法的。杜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曰:“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四句完全是形容舞《剑器》时的场面,杜诗用的全是直喻,后来韩愈写琴声,白居易写琵琶,苏轼写百步洪等,也是直喻手法。黄诗把比喻的对象移之于诗歌本身,前两句用直喻,后两句用暗喻,也是出于避熟生新的考虑。从全诗结构来看,比喻的运用正具有承前启后的特点,使得整首七律一气而下,无比流畅。这也正可看作是黄庭坚诗歌的一个特点。
在以上两例中,黄庭坚的喻诗都是在一首诗中出现的,而不是在(限韵)组诗中。在限韵组诗中,黄庭坚运用比喻不但新颖,而且在章法中更显奇特,这也正是其才力过人之处,且以《再次韵呈明略并寄无咎》为例:
夏云凉生土囊口,周鼎汤盘见科斗。清风古气满眼前,乃是户曹报章还。只今书生无此语,已在贞元元和间……
按,黄庭坚在此韵中共有7首诗作,此为第5首。为了使意义不重复,达到生新出奇之目的,黄庭坚首句用两个物象铺设,这是该限韵组诗中开篇最为新奇,也最显才力的一篇,直到“清风古气”时,人们也还不能确定黄庭坚在描绘什么(因为此句又可看作二人品格操行),在“报章还”、“书生无此语”、“贞元元和”的提示下,我们才能确定原来这是在描绘二人诗歌的艺术风格,与上文一样,“清”与“古”分承首二句“夏云”、“周鼎”。与“清似钓船闻夜雨,壮如军垒动秋鼙”不同,此二句在空间跨度上更大,诗义的断续感也更强,这不能不说是黄庭坚惨淡经营之作。
除了这种较为典型的例子外,黄庭坚还有一些较显平板的句子,如《次韵和答孔毅甫》:“气与神兵上斗牛,诗如晴雪濯江汉。”《次韵周德夫经行不相见之诗》:“谁言井底坐,忽枉故人诗。清如秋露蝉,高柳噫衰迟。”《次韵答宗汝为初夏见寄》:“诗词清照眼,明月丽珠箔。间出句崛奇,芙蕖依绿蒻。”这些比喻的喻体都是鲜明可感的,没有描述性的内容。《杜工部草堂诗话》载葛立方之语曰:“诗人赞美同志诗篇之善,多比珠玑、璧玉、锦绣、花草之类,至子美则岂肯作此陈腐语耶?”[7]葛氏所举杜诗共六例,前五例均为壮美之喻,第六例则陈述之语。而黄庭坚除言及“壮”外,又言及“清”字,则兼及优美一格。黄庭坚的诗歌中人文意象较多,然而在比喻诗歌的艺术性时,丰富多姿的自然意象的出现,增加了诗歌的趣味性与可读性。
三、黄庭坚诗中其它的比喻
除上文两点集中的论述外,黄庭坚其它的比喻诗作也是其与杜诗渊源的一个理想的观察点。后句补充前句,这种句法来源甚早,《诗经》中就有不少例证。杜甫运之入诗,黄庭坚肯定是觉察到了。黄庭坚除了用此句法来喻诗,也用来喻人。如《戏赠陈季常》:“季子有美质,明月悬高秋。”《送钱一杲卿》:“钱君佳少年,濯濯春月柳。”《赠李彦深》:“李君气萧萧,翠竹摇清秋。”前三例中,黄庭坚的比喻大概是受了《世说新语》中品评人物的影响,这是很容易发现的。宋人沈作喆在《寓简》卷八中说:“黄鲁直离《庄子》、《世说》一步不得。”[8]这种批评或是缘于黄诗中大量使用二书中的典故,这从引文中便可窥见一斑。如果暂时撇开此点,从诗歌史的角度上溯,杜甫的影子便很快进入我们的视野。
杜甫《览柏中丞兼子侄数人除官制词困述父子兄弟四美载歌丝纶》曰:“子弟先卒伍,芝兰迭玙璠。”仇兆鳌注曰:“《世说》:‘芝兰玉树,欲其生于阶庭。’此言子弟多材,如芝兰之迭于玙璠。”[9]“芝兰”一典是我们极熟悉的,所以《钱注杜诗》《杜诗镜铨》二书对此就没有给出批注。然而上句“子弟”一词,仇氏又引《世说》:“王大将军语右军:‘汝是我佳子弟。’”“子弟”词似乎不必注出,但此处却应该具体分析:两次出现的《世说》提示我们,杜甫此句极有可能是从《世说新语》中化用而来。这种情况在杜诗中也是常见的,如“郎君玉树高”、“皎如玉树临风前”、“玉润终孤立”、“之子白玉温”、“昨者间琼树”等,都是同一用法。不过杜诗更倾向于用典,比喻因含在典故之中因而被体现,其色彩就稍微黯淡了一些。黄庭坚察觉了这种用法,换成自己的语言,所以就活泼了许多。如其《奉和文潜赠无咎篇末多见及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为韵》(其四)曰:“晁张跫然来,连壁照书几。”这很容易让人想起《世说新语》中“玉山之将崩”、“蒹葭依碧树”之类形象有趣的例子来。
黄庭坚的确是用了很多《世说新语》中的典故,但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能够做到“不易其意而造其语”和“窥入其意而形容之”。批评家的确应该持有自己的尺度,但同样的尺度下,却有着不太相同的结论,这似乎有失公允,也多少会蒙蔽事实的真相。
写眼前事能曲尽其妙,也是评价诗人才力的标准。茶,是人们谈及宋诗常提到的事物,黄庭坚茶诗一个鲜亮夺目之处,也正是由于他使用了新颖的比喻。如《以小团龙及半挺赠无咎并诗用前韵为戏》:“曲几团蒲听煮汤,煎成车声绕羊肠。”《谢黄从善司业寄惠山泉》:“急呼烹鼎供茗事,晴江急雨看跳珠。”前例中,《王直方诗话》“山谷茶诗肠字韵”条载苏轼见后曾说:“黄九怎得不穷?”[10]如果苏轼真有此言,他也只是作了一个侧面响应,或者说回避式的回答。苏轼写茶的诗也不止一处,如负有盛名的《汲江煎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试院煎茶》:“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等。平心而论,此处苏轼实在难以凌驾于黄庭坚之上。黄诗“车声羊肠”之句比喻新颖贴切,是显而易见,无可置疑的。同条载晁无咎和诗曰:“车声出鼎细九盘,如此佳句谁能传?”正是从正面明确地肯定了黄诗的绝妙。后例“晴江急雨看跳珠”,即使是实写江上之景色,也是极好的句子,与苏轼“白雨跳珠乱入船”亦不相上下,更何况这是一种比喻的虚写。诗人于小小茶壶之中,展其乾坤之大。“晴江”之中又何来“急雨跳珠”?其《和七兄山蓣汤》“打窗急雨知然鼎,乱眼晴云看上匙”与此同一趣味。突兀工巧之处,正可与人们极为称道的“马龁枯萁諠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一联并观。其种种宕荡、转折正可见诗人之胸怀,诗人之素养。
黄庭坚还有一种巧妙的造句类型,在句意的游移中更见精彩。如《次韵奉送公定》曰:“每来促谈麈,风生庭竹枝。”清风生于庭院之竹枝,可以认为是实写来客之时的情景,也可认为是清淡之时的那种风雅态度。再如《次韵元实病目》曰:“阅人朦胧似有味,看字昏涩尤宜懒。”视力不太好,看人之时便有了“朦胧”之感,此句妙在“似有味”三字的衔接上。黄庭坚将对身体状况的描写徒然提升至处世之道的阐释。在可以两解,含有双关的比喻中,深层的解释就更具艺术性,然而黄庭坚的这类创作并不是太多。
比喻,是黄庭坚使用的最多的修辞手法。不但在单句之中显示他过人的才力,而且在全诗的章法中起着重要作用。当人们往往关注于黄庭坚经典性的比喻,诸如“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的以美丈夫比花,以及“程婴杵臼立孤难,伯夷叔齐采薇瘦”的以节士比竹时,黄庭坚用比喻描摹诗歌创作状态和艺术性以及其它少为人们提及的比喻,也应给予关注;其比喻在诗歌史上的传承与开拓也应给予更多的考察。这是黄庭坚用心用力之处,也是论述宋诗的发展及其特色的重要观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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