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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主体生命意识考察*

2013-08-15江莺华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曹雪芹红楼梦人生

江莺华

(苏州科技学院,江苏 苏州 215011)

《红楼梦》是一曲生命的悲歌。它除了全面展现人的全部复杂性之外,更重要的是透过这些人的全部复杂关系所深刻展现出的作家对于有限人生和有限生命的独特思考。凡是认真读过《红楼梦》的人,也许都能意识到曹雪芹写这部书的时候,是极度痛苦、极度悲伤的,以至于来世不愿再托生为人。尽管这里有些情节是为塑造人物形象服务的,但它却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作家对人生的迷惘和对生命的深沉感伤。曹雪芹在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曾思考过许多重大的宇宙和人生问题,这些问题往往都具有很强的时空穿透力,甚至连对自己的存在价值都提出拷问,比如,人为什么要活着?人与人之间的相逢意味着什么?人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人死了之后的乌有之乡又是什么?什么才是真正的故乡?等等,这些都是几千年来一直困扰在人类心灵中的问题。只要人类生存下去,这些问题就会一直困扰下去。

一、生命起源——远古神话的深沉蕴旨

打开《红楼梦》,作者由“女娲补天”这一远古的神话敷衍开去,反映出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对于人类起源、世界起源的独特思考。中国古代神话那么多,为什么曹雪芹偏要用这一则呢?这里,作者肯定是别有一番用心的。首先,这反映出作家对主体生命的思考。生命是神秘的,它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它为什么要存在,既然存在又为什么会带着长长的遗憾,这是古今中外一切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和文学家所一再思考、一再追问的问题。这些问题,至少说,到目前为止,是很难作出正面回答的。曹雪芹则用一僧一道将此石化为一块鲜明小巧的美玉,携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这里,宝玉衔玉而生很可能受到《西游记》中猴王出世的影响。但与猴王出世相比,它更赋予这一古老问题以更神秘的回答,仿佛人世间一切都前有宿缘、命中注定似的,而这一点在黛玉由绛珠仙草幻化人形的来历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我们不排除这种写法有没有受到《楚辞》以及《山海经》等书中关于瑶姬未嫁而亡,其精魂化为灵芝仙草这则故事的影响,但我们从黛玉的来历中可以看出人与自然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神秘的交换 (生命形式的循环转换)。人来源于自然,又回归于自然,这本身就反映出人类对生命不朽的追求。

其次,作者赋予这一古老神话以新的含义。既然众石都能去补苍天,为什么偏偏剩下这一块未用呢?仿佛是一块多余石头似的,给人总有一种被苍天遗弃的感觉。这里头又暗含着什么呢?是不是作家在那极度悲伤中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微不足道甚至是多余的呢?我们没有直接现成的资料来考察,但我们可以从甲戌本《凡例》以及有关脂批中看出其中一个大概来:“今风尘碌碌,……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由此可知,曹雪芹本抱有“补天济世”之志,由于种种“失落无考”的原因,落堕红尘,“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以至于“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半生潦倒”,这正是作者大伤心处。正如脂批所云:“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这八字乃作者一生所惭恨。故后有一诗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既然无力补天,只好“去补地之坑陷”,而生出这样一部故事来。所以,曹雪芹选用这样一则神话是大有深意的:生命从何而来?

既来到世间,为何又不能补于世道?否则,岂不枉费来红尘一场了?所以,“枉入红尘”与“无材补天”始终是纠缠在一块儿的。这里既有出于对生命本原的思考,又有对生命价值的怀疑;既有对宇宙法则的审视,又有对人类法则的实践;既有出世的精神,又有入世的迷惑。正如脂砚斋为“有命无运,累及爹娘”所作的批语云:“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这就说明作者是为有所为而为的。但这里面是不是影射什么,有什么本事,他为什么要花十年时间写这部书,为什么要把他整个身心和全部心血都倾注在这部书里呢?在《凡例》: “虽我之罪固不能免”处有侧批云:“因为传他,并可传我。”这说明,作者当初是有意为闺阁立传的。脂砚斋还说:“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等等,其意内言外,于此可见一斑。戚蓼生在《石头记·序》亦云:“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乃能得作者微旨。”诚可谓是深“解其中味”者。

再次,作者看穿生命本原之后表现出对生命存在的巨大怀疑。《红楼梦》是作者怀有种种顾忌而“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然而,这一切所作所为又是为了什么?这诚如跛足道人所唱《好了歌》云:“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这里,曹雪芹对自身的存在提出了极大怀疑:他连同他书中所写的那些人物都幻化成“古丘”了,而且真的是“荒冢一堆草没了”。人的生命在整个历史长河中显得是多么微不足道,而唯一能留下他生存足迹的恰恰就是这部“字字看来皆是血”的《红楼梦》。曹雪芹在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不时地流露出对自我生命的审视和观照,传达出一种深沉的人生体验和生命感受。如第四十九回借宝钗之口说:“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这虽是不经意间的一番对话,却传达出了曹雪芹对自我生命的反省意识:杜工部、韦苏州、李义山等都已作古,成为“死人”了,自己也总有一天也会作古,成为“死人”的,正如《兰亭集序》所云:“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所以,这不仅仅是曹雪芹自我“生命的反省”,更主要的是曹雪芹通过这样一种对自我生命的反思来促醒后人“反观自己的生命,沉思人我同具的”[1](P18)命运,从而去完成伟大的生命创造。曹雪芹虽然去世了,但我们从他的小说中发现了他曾经存在过的生命力量;曹雪芹虽然去世了,但他的生命在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身上得到了一种复活,小说中的人物已经死了,但他们在曹雪芹身上却复活了。而我们后人对于《红楼梦》的发现过程,却又包含着对我们自身的发现过程。历史就是这样双向互动地向前发展的。所以,到底是作家塑造了历史,还是历史塑造了作家,这本来就是一个双向的问题,也是一个难以准确回答的问题。

最后,从这两则神话里流露出作者对天人关系的某种探索以及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只不过作者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充满着感伤,带着浓厚的虚无色彩和颓废情调,所以,脂砚斋每每都点“空”、“幻”二字,如“太虚幻境”、 “警幻仙子”、“空空道人”等这些命名都与曹雪芹独特的人生感悟有关。又如第一回:“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处有侧批云:“四句乃一部之总纲。”我们知道,作者是“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他对整个人生的看法都是建立在对“人生梦幻”的种种经历基础之上,从虚无空幻处来,又到虚无空幻处去,留在红尘的, “到头来”不过“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倒不如不去的好”。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其中的感情分量有多沉重,通达透彻,大彻大悟,以至于出现了“风月宝鉴”正面一照是一个美人,反面一照,却是一个骷髅这样一种虚无的人生态度。

二、主体命运——人生因缘的奇妙说解

人的一生,有些时候充满着传奇性和戏剧性,甚至有些时候还带有某种神秘性。《红楼梦》里的那些巧合奇遇,在我们生活里也时常会碰到。从这个意义上说,《红楼梦》倒不像一部小说,而像一部生活——一部搬在纸上的生活,只不过,经过作者加工,它已经显得高度艺术化了。所以,在此之前,没有哪部小说能像《红楼梦》这样一种高度的生活真实,这样剖开人情世态的画面,深入到人类心灵的内部,去探寻人类生存本原的东西。

它发现了生命,发现了人与人相逢背后的一种生命流逝。然而,人与人之间的相逢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相逢?与哪些人相逢?在什么境遇下相逢?既相逢,为什么却又太匆匆?这是令历来文士一再困惑的问题,也是在《红楼梦》里一再追问的问题。佛家把这称之为“缘”。什么是缘?缘就是一种命运。《红楼梦》里对此感到很迷惘,正如《枉凝眉》所云:“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这里,作家因人生对缘、对命运的无从把握而流露出了极大的哀伤。《红楼梦》里点“缘”的地方有好几十处,如“离合岂无缘?” “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脂砚斋也处处点缘,如“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前缘有定,非人力强求”等,既弥漫着对缘的渴望,又弥漫着对缘的绝望,而更多的是表现出对缘的无奈。所谓“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茜纱窗下,我本无缘”,甚至把“缘”就看成了“幻”:所谓“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万缘无非幻泡”。这都是对人生无奈、命运无从把握的最深沉感慨。缘,似乎总在捉弄着人的命运,人的命运仿佛总受到它的支配,它能把有情人结合,又能把有情人拆开,而能够留下来的只是人生长长的遗恨,李后主所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就包含着这种对人生、对命运的深层次的思考。

生命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人到底是活在自己身上,还是活在别人身上?到底是“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还是“为别人的生存而生存”,[2](P5)这又是一种对人生命运的拷问。它是一种对自我灵魂的深沉挖掘。儒家和道家,在对于人的生命关注和体认上,完全站在两个不同的视点上,儒家着重于人类的法则 (人道),即关注的是一种道德伦理实践的生命,而道家着重于宇宙的法则 (天道),他们所关注的是自由自在的自然生命,没有任何牵挂和束缚,“来去自由”,“通达无碍”,追求的是一种生命本真状态。但是,尘世就是一张无形的网,这是道家也摆脱不了的,所以,庄子提出了“物物而不为物所物”这样一种“无待”或“逍遥游”的境界。在曹雪芹的思想里,一方面,怀有“补天济世”的抱负,另一方面,又存在着对“仕途经济”的厌恶,而佛学似乎成了调和两者之间矛盾的调剂品,既超脱于尘世,又留恋于尘世。这里头是夹杂着人生太多的苦痛,无限的愁与无限的恨往往总是纠结在一起的,从而让他对人的自身灵魂有了一个伟大的发现。

人活着,到底是不是一个累赘?生儿育女是不是一个累赘?这种对自我存在价值和自我生命延续性的追问,也是《红楼梦》中一再拷问的问题。如第一回:一僧一道看见士隐抱着英莲,便大哭起来说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这八个字,不知洒下作者多少眼泪,脂砚斋在此亦感慨万千: “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 “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作者深感自己不孝,所以,在《好了歌》里以“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一语而道破。这种彻悟之语,既是对人情社会的一种厌倦,又是对有情世界的一种深切依恋。这在《红楼梦》中是考察人生的一个独特的艺术视点。

三、人生归宿——美的最终毁灭

《红楼梦》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纯情的世界。在这样一个丰富的纯情艺术世界里,曹雪芹把众多希望、情感全都寄托在大观园中众多女儿身上。她们是美丽的,有着超男人的才智和美貌,甚至是人类情感最完美的存在形式,然而,她们的存在又是短暂的、难以持久的,她们被“庞大的外在价值体系所压抑所摧残,使这一本体已经觉醒的少女感到巨大的迷惘,以致认为现象世界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唯有人间的真情性才是实在的”,而且是“最后的实在”。[3](P377)大观园里众多美丽的少女,一个一个都走向了毁灭的命运:金钏投井、晴雯屈死、司棋撞墙、芳官出家……一直到黛玉泪尽而逝。这里没有去“追问‘谁是凶手’,谁是具体的罪人和杀人犯”,[3](P375)而是写的“‘共同犯罪’,是贾宝玉等一些‘无罪的罪人’,他们对林黛玉等人的‘死’,都有责任,都有内疚感”,[3](P376)它“不是写的某些坏人制造不幸,而是写人的复杂关系所形成的不幸,命运不是某个阶级制造的必然,而是多种偶然的合力。”[3](P376)在这样一种遭受如此重压的社会环境中,“人活的意义何在,为什么要活,有人想不清楚,就自杀,但人不会都去自杀,都有恋生之情、恋情之情,于是,就有大伤感。”[3](P377)所以,这里,它蕴含着一种对青春、生命与美的独特思考,是把年轻女子的青春生命放在一个特别的时间与空间来思索,“突出美的生命的瞬间性、片刻性即难以持久”,“感伤主义正是对美的非永恒性的感伤,即对美的难以持久、青春的难以持久和好景的难以持久的伤感。”[3](P376)

《红楼梦》的悲剧性就在于这种美的生命的毁灭。鲁迅说悲剧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4](P192)美是一种有价值的东西,它被毁灭之后给人以巨大的感伤和迷惘。汤显祖在《牡丹亭》里勾勒出一个有情人的天下,杜丽娘梦而死,死而生,所追求的就是一个永恒的春天。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虚构了一个春天的世界——大观园。春天是美好的,同时也是短暂的,而大观园则是众多女儿的清净之地,是她们的精神家园和避难所。然而,在这“遍体华林”之外笼罩着一层层“凄凉悲雾”,这里的任何东西——美、青春、生命,都是短暂的、易逝的、好景不常的,也是无所着落、无所皈依的,在这样一种对美、对青春和对生命的挽留中流露出对人生的深沉哀伤。林黛玉的一首《葬花吟》以及贾宝玉由此所生发出的对生命的深沉感伤,可以说是整部小说中洋溢着生命意识最强烈、最集中、最浓厚的部分,其时空感特别强烈,流露出“繁华落尽是荒丘”的感叹。生命意识往往就来自于这种对时空的强烈感受,是在时空观照下所产生的一种迁逝之悲,这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可谓俯拾皆是,如《天问》、《兰亭集序》、《登幽州台歌》、《春江花月夜》、《登金陵凤凰台》等,但没有哪一个来得比《红楼梦》更直接、更深沉。这里,既有对生的留恋,又有对死的渴望;既有对生的恐慌,又有对死的恐惧;既有对生的绝望,又有着对死的期盼;既有对生的困惑,又有对死的茫然。曹雪芹是把人的个体生命看作一个偶然性的存在来写的,而它的消亡则是必然的,只不过有的早些去,有的晚些去罢了。

曹雪芹用他的全部生命投入到这部伟大小说的创作,诚可谓“以血书者”,就在这样一部小说背后潜藏着一个伟大天才作家多少痛苦的人生经历和离合悲欢,最终流露出作者一世情缘、梦归何处的生命苍凉。他对人生的游离和飘忽不定都觉得那样茫然,那样无从把握,甚至不可思议,所以,在这里,他能够尽情地挥洒出黛玉葬花时的层层感伤:“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林黛玉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也是一个主体生命意识极强的人,她总是在繁华中深深感受到人生的凄凉,看到柳絮、桃花的纷飞,总联想起自己飘零的身世,迁逝之悲特别强烈。如林黛玉说她只喜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拟《春江花月夜》之格而作《秋窗风雨夕》等,都洋溢着她对生命的强烈感受。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整个大观园众女儿中从“遍体华林”中看出“凄凉悲雾”的第一人。而贾宝玉听了《葬花吟》之后,更是感慨万千、痛不欲生:“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这确确是人生的大伤感、大悲痛处。谁能守谁一辈子呢?这“多少工夫筑始成”的大观园,百年之后会沦落到谁人之手?大观园里的这些姐妹们百年之后又会沦落何处?到头来,不还是“繁华一梦,万境皆空”。脂批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是也!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偏要来到这个世上?既来到世上,又为何遭受那么多的不幸,为何又要深受这痛苦的煎熬,尤其是情感的煎熬?对贾宝玉来说,一方面“他对死亡有强烈的恐惧,因为死亡意味着‘美人迟暮’,意味着‘桃花乱落如红雨’,意味着他和他所钟爱的姐妹们的分离,意味着有情世界的毁灭;同时他对死亡又有着强烈的渴望,死亡能让他摆脱短暂的、有限的、痛苦的人生,回到无限和永恒。”[5](P129)而这一切,又都是茫然的,令人困惑的。一切美的生命都是脆弱的、短暂的、易逝的、无所皈依的,更是无法寻觅的,由此他对生命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极端的态度:既然如此,还不如不来这个世上才好;即使能来,来世再也不愿托生为人。这确实是对人生的一种绝望地挣扎。人来到这个世上好像就是应该受苦受难的,由此,他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富有诗意的死亡”,[5](P129)他说:“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为什么他要“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呢?这是因为人还有知识,还有形迹,还有情感,还要承受许多痛苦的煎熬,还要面临着大悲伤 (生离死别),这样一种挣扎,正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曹雪芹当时的处境和悲伤,反映出他对当时整个社会的绝望。因而,撰写《红楼梦》成了曹雪芹最终的生命寄托,尽管他意识到小说最终也只是一种生命无着落的空幻,到头来仍旧是空,仍旧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不过是一种虚幻性存在。

我们知道,曹雪芹曾亲历过这种末世繁华,目睹了两次抄家的景况,到晚年更是穷困潦倒,幼子又早丧,他的情感实在是没有办法寄托了,他不知道人生的最终归宿究竟在哪里,所以,他想“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但这样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在当时,不管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他痛苦、彷徨,甚至不惜糟蹋自己的生命,以自我生命的毁灭来对那样一个无情世界进行抗争,他实在是找不到一种精神上的退路了,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了小说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予以寄托的途径了,尽管当初他是不愿意做小说家的)。他把他当时的情感全都寄托在小说人物身上,借小说人物之口传达出他当时的心境: “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这样一种绝望的挣扎发展到极至,甚至会把自己所写成的文稿不惜付之一炬,“将人生的梦一烧了之”,[3](P378)“了就是好”, “好就是了”,[3](P377)“给世间留下一个绝望,其他什么人生痕迹一点也不留下,这倒干净,倒是不会欺骗后人”,梦醒了走向“乌有之乡”,这才是 “本原的故乡”。[3](P378)人的思想,在那种极度痛苦、处境极度悲惨的情况下,会作出这种极端选择的。那么,是什么在诱惑着曹雪芹创作这样一部伟大的小说呢?——是梦!这正如李泽厚所说,人们都在寻找春天,寻找梦,“人总得做一点梦。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有两个东西在等待着我们,一个是死,一个是梦。死是确定的,而梦则不确定。人生如果没有梦,就太苍白、太乏味了。梦对人生具有巨大的调节力量和激发力量。人到死亡的边缘还有对死的恐惧,还想活下去,就是因为还残存着梦,梦还在诱惑着他的生”,[3](P468)“梦是人活下来的某种动力”。[3](P3)的确如此,在现实生活中,现实常常需要梦来调节,不然生活就真的太残酷了。所以,写小说就成了曹雪芹的梦,成了他人生的全部寄托。

我们不知道在曹雪芹原著里,林黛玉的结局到底怎样,只知道她最终泪尽而逝。具体怎么死的,临终前又和哪些人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我们一概不知,所以,这确实是“给世间留下一个绝望”。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中有“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一回,我想这是非常切合曹雪芹原著精神的。尽管由于现存资料限制,我们无从知道曹雪芹本意怎样,但不可否认,这恰是续写得比较好的一回,比较符合人物性格的逻辑发展。只不过在具体处理上,他们是有很大差异的,尤其是语言风格的差异,给人的感觉,仿佛总“隔”了一层似的。由此,我们不难料想曹雪芹当初写成《红楼梦》后是怎样一种心境了,他要将人生的梦一烧了之,企图回到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原生态,“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种深沉感伤和大彻大悟以及彻悟后所形成的语言风格的简易、朴实、平淡,逼近人类真性情,这是他人所学不来的,也是后人补写、续写《红楼梦》的一个重大缺陷。

总而言之,《红楼梦》所展现的对于人的主体生命意识多方面的深沉思考,“蕴含着很深的人文关怀,它对生命,特别是对年轻的美的生命的关怀,使得作品不仅精彩,而且带着永恒性和伟大性”,它“破坏传统,但它肯定了真挚的爱,有真性情,认为世界上有美好的东西值得珍惜、肯定和爱恋”,[3](P382)尽管这些都是暂时的、短暂的、无从把握的,但是它能触发人类对自身的生存状态进行反思,从而帮助人类进行美好的心灵积淀。

[1]柯庆明.文学美综论 [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

[2]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 [M].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3]李泽厚.世纪新梦 [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4]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叶朗.胸中之竹——走向现代之中国美学 [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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