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混·繁复·晦涩:现代诗之困扰*
2013-09-13陈仲义
陈仲义
(厦门城市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8)
一、含混的释义
1930年才24岁的威廉·燕卜荪 (William Empsom)出版了《含混七型》一书,很快成为新批评派一块重要基石。颇具戏剧意味的是,燕卜荪对“含混”的推崇竟出自对39位古典诗人的取证,反而成了他对现代诗这一基本特征的回望式“追认”。有意思的还有——隐含在新批评自身内在的建构逻辑,含混不其然也成了后来张力说的成长基点之一。或者倒过来说,诗歌这艘最大的张力“旗舰”,一直离不开含混的编队“护航”。
最初燕卜逊把含混定义为“能在一个直接陈述上加添细腻意义的语言的任何微小效果”,显然还比较稚嫩,在遭到众多质疑及自我纠偏中,17年后他在二版中将之改成“任何语义上的差别,不论如何细微,只要它使一句话有可能引起不同的反应”[1](P140)就变得严密多了。在今天,含混成为诗歌一个突出的品质好像不怎么样,但在燕卜逊之前的时代,含混和多义一直被文学当作批评的不良对象——一种表达的失败,燕卜逊的翻案功夫还真的是做足了。
含混七型的划分可谓祥矣尽矣,①含混七型具体分为:(一)两个及两个以上的相似点将某物比作另一物。(二)一个用语具有双重或多重含义,这些含义在逻辑上保持一致。(三)一个用语同时具有两个含义,只有其中一个含义在逻辑上与上下文有关联。双关语属于这一类型。(四)用语具有双重或多重含义这些含义并不完全一致。(五)诗人在一段话中间才确定自己所要表达的含义,结果导致这段话首尾互不关联。(六)一个用语被一个讲究逻辑的读者解释成彼此矛盾的说法,而它们并非诗人的本意。(七)一个用语具有显然互相对立的双重含义。不过推敲起来,仍存在一些纰漏与同义反复。赵毅衡曾批评它最大缺点是没有说清楚复义的机制,不敢明白宣称复义是诗歌语言力量之所在。不过,燕卜逊关于含混的两层意思始终是明晰的,其一是:“一个词可能有几种显然不同的意义,有几种意义彼此关联,有几种意义需要它们相辅相成;也有几种意义或是结合起来,为了使这个词表达出一种关系或者一个过程,这是一个个可以发展下去的阶梯”;其二是含混“本身就意味着你的意思不肯定,意味着有意说好几种意义,意味着二者之一或二者皆指,意味着一项陈述有多种意义。”[2](P344)
在笔者看来,含混的意涵指向,一是数意并存产生歧解,而歧解带来的模糊和非确定,是现代诗的主要特征之一;二是含混间的“累赘”与矛盾,触发了后来退特对张力美学的追索与发展。在新批评出现以前,含混的审美效应一般被视为缺陷,因为那时比较崇尚诗的固定读解意义。燕卜荪率先洗刷了含混的“恶名”,“平反”了潜藏在数种语义背后的可能意蕴。在现代诗学上有这两点启发性贡献,燕卜逊可以告慰了。
由于翻译的缘故,含混与复义、多义、歧义、模糊、朦胧、不确定,几近同义,有些翻译甚至等同起来,所以区别是必要的。在汉语语用学中,含混一般用来指表达语焉不详,模棱两可,缺乏准确与明晰;复义是能指拥有数个所指,语义欠集中而呈分散,因此具备多种意义而经常被等同于多义的代名词;歧义是说一个字或词,意思有多解,也就是在理解上会产生多种可能性,容易产生误读、误解、误用,走向意义的歧途;朦胧则指视野中的景物隐约看不清楚,多用于美感范畴。如果再比较朦胧与含混,朦胧在美感上应该高出一档,显得更为优雅、优美。排除翻译中那难以克服的“擦边球”,单就诗歌语言讲,我们还是应该敬谢燕卜逊的含混说,它带给我们至少两点启示:含混的存在与否取决于读者在接受上是否产生困惑;含混的非确定性所形成的张力,营养了诗学的繁复美风格。反过来,如果试用张力这把尺子来检验含混,那么,张力的四组因子——对立、互否、异质、互补的交集糅杂,是完全符合含混生成条件的,无需置喙地支撑了含混的特征与形态。
诗歌语言的含混特征,主要源于人类认识论的模糊思维。现代模糊思维主要表现在大量运用发散型的直觉,联想、想象,忽略精准的、分析性逻辑思维,容易粘连上诗性的含混美。尤其汉语表意系统的独特性、汉语句思维的散点透视 (申小龙),使得汉语诗歌传达的终端远非一目了然、泾渭分明,而是含混不清、歧义模糊,充满了“花非花,雾非雾”(白居易)、“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陈延焯)的朦胧效应。
诗语的含混及其含混美,有两个属性是繁复与不确定。繁复是繁多、繁杂、茂盛,它是简单、简约、单一、单纯的对立面。在古典诗歌美学上,繁复作为风格学中的一大方面军,不说半壁江山,也是纵横连营。古人关于“镂金错彩”的论述,正是它形象的概括。而在现代诗学上,它经常与悖论、反讽、大跨度变形、空白称兄道弟,联结一体,形成繁复张力美的一翼。
而不确定性、非确定性是含混的内核。含混一般发生在文本框架内,不确定性则冲破文本框架,体现在受众接收上。但它们的共同点都是对非此即彼、非彼即此的二元关系的抵制,体现了亦此亦彼、此中有彼、彼中有此的模糊状态。非确定性与美感范畴的朦胧携手同盟,相摩相荡,加固着张力美的底盘。
含混的外表有时并不含混,有一种是表层极为清晰,字明句澈,内里却深如古井,充满多义多解,典型者如顾城的《远与近》:“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简单的六行诗用语极其平易,谁都明白。但它散发形形色色的多义性,笼罩在五里云雾中。全诗24字,提出的问题何止24个,纠结在一起犹如一团乱麻:作为诗眼的“云”,是单纯自然影像,还是另有寄意?“云”是“我”的对立面还是亲近物?作为关键性的“看”和隐含中的“被看”,有没有更深的指向?重复的四次“看”,具有佯装的一致性还是有深刻的前后区别?基本人称“你”和“我”的关系,是一种社会性的习惯戒惧心理抑或某种微妙的恋情?“远”和“近”是两个彼此独立的世界,是代表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吗?还有,这是一场无声的内心冲突还是隐喻另一世界的隔膜?乃至流露人性复归自然的愿望?种种疑惑,把一首清澈的短诗导入了“玄学”的氛围,顾城成功地消弭了语言的能指与所指的密切关系 (而大部分现代禅诗也可作如是观,此略)。可见诗语的明白如话经常等同于含混不清。
另一种类型是表层语词本身就很模糊,语焉不详,其内涵同样让人琢磨不定,难以穿透。内涵与外延的双重叠加,产生难解的繁复,犹如不断缠绕的线团,经常出现“死结”。典型者如杨炼。杨炼是中国诗人中最难懂之一者,他的繁复性含混自《礼魂》开始,一直幽魂不散,遐迩闻名。下面特地以他为讨论重点。
二、繁复的魔法
杨炼的难懂在于他极为鲜明的含混性张力特征,或者说,繁复美自始至终覆盖着他的整个创作。杨炼能做得这么得心应手,大半依赖他笃信无疑的“智力空间”说。他说:“智力空间”在诗里,全部的“过程”就是建立语言本身。具体而言,第一层是意象,第二层是句子中意象与意象间的关系,第三层是涵括所有句子的整体结构。诗不“阐述”,诗通过这个语言的整体环境去“呈现”[3](P198)“一个完美结构的能量不是其中各部分的和,而是它们的乘积。”[4](P160)杨炼正是利用了各部分的乘积,聪明地用“乘号”去进行诗歌语言运算,这个“乘号”就是张力。
1994年杨炼完成大型组诗《大海停止之处》,再次成为繁复张力的典范。从结构来讲,该诗共分四章,每章三节。每节诗可视为一首短诗,48节作为一个整体。时间作为内核,却从“终点”起始,形成一层深似一层的某种轮回。四章之间,命题、呼应、伸展,变奏、交织与重合,构成“无时间的循环”。四章如协奏曲演奏了四个大海,涌动着人生、时间、当下、存在等题旨,影射着漂泊中的命运与处境,当然也是母语诗歌的命运与处境。第一章第一节:
蓝总是更高的 当你的厌倦选中了
海 当一个人以眺望迫使海
倍加荒凉
依旧在返回
这石刻的耳朵里鼓声毁灭之处
珊瑚的小小尸体 落下一场大雪之处
死鱼身上鲜艳的斑点
像保存你全部性欲的天空
返回一个界限 像无限
返回一座悬崖 四周风暴的头颅
你的管风琴注定在你死后
继续演奏 肉里深藏的腐烂的音乐
当蓝色终于被认出 被伤害
大海 用一万枝蜡烛夺目地停止
杨炼一贯以繁复的含混著称,不容易懂。但我们希望用张力的钥匙去转动它的宅门。已知张力有四对构成因子,其中互补性因素是最弱的一对。“海”是主意象,“蓝”是副意象,“海”与“蓝”是一种互补关系,而“尽头”与“返回”处于对峙与调和之间,实际上也可视为互补性因素,两种互补性动力带动六种意象,展开诞生与死亡的循环。如下图解:
该诗互补性关系体现在:蓝是海的表层结构,蓝是海的体征、色彩、容颜、肌肤,同时也是精气神,虽然只出现两次:第一句开头,蓝的高:高已不再是高度的高,方位的高,而是与海混编为一个广度的、深度的“无边无涯”,这是蓝对海的无私“供给”,对海的资助与补充;倒数第二句,蓝的被伤害,可理解为蓝与海并非绝对的统一和谐,更非同向性的同步发展,其中仍存在相互间吞噬的可能:生活与存在、诞生与死亡总是互为补充、互为包容的。而尽头与返回,虽含有逆反因子,但因为有“轮回”的强调,看作互补性因素也未尝不可。
大海的生命力在于潮汐,有尽头必有返回,这是生生不息的规律:“返回一个界限 像无限”,一个独处悬崖的人确实比悬崖更像尽头。尽管尽头是“当下”困境,是时间悬崖的劫难,是处于风暴中心的头颅,几乎无法逾越。然而,有大海就有返回的可能,依靠大海必须返回。返回就是挣扎与突围。返回的途中,有洁白如雪的珊瑚堆积,有死鱼的斑点呼唤性欲的天空。全诗就在“尽头”与“返回”这样具有轮回——的互补性区间内来回“拉锯”,从那一个个“锯齿”里感受分裂、变异,融入着人生、时间、母体、独处和无限的冥想,隐隐流露流亡人生与写作经验的底蕴。这一总体上逆反性与补充性张力,彰显出主体诗人的强悍。
的确,国内还没有哪一位诗人能像杨炼那样,将大海千姿百态的诗语“一网打尽”,玩转得如此耀眼炫目,他靠的是复杂的张力装置。“这些在不同语境中闪现的大海意象意蕴和功能各各不同,但都充满着死亡气息,并且都怀有显而易见的恶意;似乎也可以理解成:由于难以忍受大海巨大的压迫,杨炼下意识地采取了心理学称之为自我减压的手法,或缩小其体积,或改变其性质,以舒缓紧张的对抗,保持住内在的张力。”[5]全方位的内化,全息式的自我与外宇宙沟通,大海的外延与内涵获得无可比拟的扩张,杨炼对语词的特殊禀赋,从大海迷宫深处源源不绝传输出其博大、神秘和不确定性。那是充满死亡的征兆、气息和宿命?大海以时间的形式作为一种食肉的过程?其中夹杂着被规训的与被左右的命运?或者陷入没有出路的困境?或者带着一息尚存的挣扎?更多的是孤独、分裂、漂泊、疼痛的交织。
上述是对诗人单篇作品——繁复性张力的体认,接下来,笔者有意再从组诗《大海停止之处》中细心拧出20个“子句”,看看在“合编”状态下,整体大海的语境形成一种怎样含混朦胧、语意衍散的境界。
“海”的互补性张力:
海尘土飞扬-------海萎缩成木纹
大海集体的喘息-----喝干你时让你涨潮
整个大海向起点倾斜----海缩小银白刺眼的瓦
光在海底折磨一条隧道--玻璃的爱情使大海无力翻动
铺柏油的海面上一只飞鸟白得像幽灵-海-瘫痪是使大海耀眼的湛蓝目的大海
大海的舌头舔进壁炉--锋利得把你毁灭成现在的你
你听却梦见海的暗红封面----大海每天重返一根怀里的白骨
死者的海面铁块般散发腥味----一生看守着你的大海精疲力竭
每堵墙继续长高都能俯视海面------两面相对流走的镜子间没有出路
犹如星星点点的贝壳散布在大海各处,每个“字句”形成的分力组合繁复的迷宫。含混在此提供了多变的视角,让你拥有一个多棱镜,从不同侧面看不同映相,但是每一个侧面都是共存的由此组合复杂的镜像。“一个不断分裂和变异的大海使之充分能指化了,其丰富的程度甚至令人怀疑,杨炼在试图消解或汲纳 (消解就是一种汲纳)大海浓重的阴影时是否也采取了某种消费主义的策略?他的想像力是否挥霍得有些过分?另一方面,无论他笔下的大海怎样变幻多端,都不但没有影响,反而强化了其可能的元意象功用。重重叠叠的大海片断如同堆积在地平线上的重重叠叠的尸体,如同遍布在时间深处不肯结痂且不时抽搐的伤口,坚持指明着某种总体的生存/语言处境。”[5]这样繁复的大海,几乎容纳了从存在、时间、死亡、诞生、停止、循环、有限、无限、命运、劫难、母体到语言、艺术、诗歌、写作……无所不包。不断分裂变异的语言,在多层面、多向度间相互纠缠、打结、松开、捆绑。形式与非形式、逻辑与非逻辑、具象与抽象、碎片与碎片的“布朗式”运动,大面积形成语言的繁复张力。如果读者有兴趣,可以试试将上述20个子句重新打散,排列组合,经过N次变更排列以后,你会发觉,再重新组合一首诗的概率根本没有衰减!究其原因,这是因为每个子句拥有独特的巨大的张力,子句与子句之间的钩、拉、扯、链、串、并、开、合功能都十分强大,扛得住打压,经得起锻磨,既克服来自不同语境、主题,不同感觉、想象及不同修辞手法的干扰,又能最大限度团结、协同各异质结构的发挥,非但没出现溃不成军的惨相,反倒预留着葳蕤的前景。它的确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含混所具有的魔法,这要在多大程度上归功于张力的辐射与延绵呢?
自然,张力也不可因其强势而“独裁”,张力并非法力无边,张力是有限度的。若果张力不加控制,无限扩大化,诗语可能面临铺天盖地的晦涩。对于诗写者与接收者,都是一种灾难。
三、晦涩的辨析
不管含混的张力或繁复的张力,最终都绕不过晦涩这道门槛,因为它们长年比邻而居。
“晦”的本意是阴暗不明显;“涩”是艰难不通畅。晦涩一般是贬义,主要指接收上的隐秘不易懂。然而诗歌,尤其是现代诗,本质上是属于“献给无限少数人”的艺术。小众的诗歌往往呈现诗意含混不清,捉摸不透,旨趣遥深,曲高和寡,需经蛛丝马迹方得领略一二,这就导致了晦涩——可能产生的深奥美与“无解”并存的——这一历来纷争不已的命题。上世纪30年代,现代主义诗潮滥觞之际,曾遭多少人鞭挞炮轰。新时期以来,也曾出现以“懂与不懂”的大众话题进行持久论战。许多时候,晦涩成了诗歌自虐的罪名。有代表性的言论喜欢上纲上线:“晦涩往往是思想浅薄的障眼法和灵魂空虚的掩蔽所,一旦被彻底拆穿,作品内容的陈腐和艺术的拙劣就暴露无遗了。”[6](P128)晦涩经常被等同于浅薄、空虚、陈腐、拙劣。但服膺艺术隐秘规则的人士则表现出宽容的态度:“一首难以理解的诗,并不等于不好的或失败的诗,除非它是不可感的。一些人在这些诗面前的焦躁,多半是由于他们的不能适应。他们习惯于一览无余的明白畅晓的抒写。他们的欣赏心理是被动的接受。”[7]“对于有深度有特殊的诗性智慧与诗性传达的那一类‘难懂’的作品,接受——理解的过程,也是读者自由本质的升华过程,这种升华无疑要通过对‘本文’能动的智力展开与提高的活动方可获得。”[8](P308)
透过表层争讼,我们认领诗的晦涩在许多时候是为读者设置障碍,充当了陌生化的忠实随从。故从积极方面看,其功能在于启迪读者的心智,最大可能地调动欣赏者的创造欲,参与二度创造,属于未完成美的范畴。晦涩在相当程度上打破明晰、统一的诗歌美学,一开始就加入并“搅局”诗本位,实施诗歌内涵的极大包容和难以穷尽。诗歌在更开放的时空中,获得自我舞蹈的自由。它的“秘而不宣”、 “诗无达诂”,产生奥深难识的神秘感,促成隐微深远的诗意。正是在这种智力充分展开的接受过程中,受众的心智得到充分的浸润与甜美的折磨。由是出发,晦涩之于明白浅露的一览无余,当胜一筹?
即使对写实主义特别倾注的别林斯基也对晦涩“网开一面”,人们对他那句老话还记忆犹新——美在成型的过程中是生涩与寒伧的,要勇于担当这种生涩与寒伧。[9]别氏至少承认晦涩对美在成熟过程的贡献。近年有激进者更大力为晦涩正名,提出由于各方面的缺失导致了审美可能性的歧误,从而对现代主义诗学形成不恰当的判断;是否有可能将晦涩诗学从症候中脱身,成为新诗现代化变革的主要建设力量。[10]意味深长的是,上世纪两次影响深远的诗歌论争,都是以批判现代主义思潮的晦涩为焦点,但论争结果,反而推进了现代主义诗潮在两岸的兴风作浪,长驱直入。轻易否定晦涩是不是有点“随众”?绝对弃置晦涩是否不分皂白?当然,一厢情愿把晦涩等同高深、等同深刻,也是要打上问号。客观地说,晦涩来源于现代诗本身多种因素,它构成现代诗艺术特色的同时又成为它流通传播的最大阻碍,无怪乎晦涩被安上现代诗的“原罪”。
人们发现,晦涩正从字句、语篇、风格不断进阶为晦涩诗学。尤其现在进行时的诗歌——晦涩的比重持续升温。在笔者看来至少有如下原因:首先,晦涩符合“诗无达诂”的原则,或者说“诗无达诂”是晦涩的最大理论依据。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 (Stephane Mallarme)认为: “诗永远应当是一个谜”, “诗写出来原是叫人一点一点地去猜的”。[11](P261—262)诗的某种猜想功能必然造成歧义丛生,而多种歧解会导致诗神秘莫测,扑朔迷离,晦涩也就如影随形。早先中国不少现代诗人也认为:“诗是一种吞吞吐吐的东西,术语地说,它底动机在于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12]袁可嘉一直以来都为晦涩呼吁抗辩:“晦涩是现代西洋诗核心性质之一”,已经“成为现代诗的通性与特性”,[13](P22)晦涩实际上“出于诗人的蓄意”。[13](P92)他归纳晦涩有5种类型,大力肯定前4种。平心而论,晦涩如果没有走到极端处,其实与中国传统诗歌中的“隐”与“隔”是一个钱币的两面。其次,进入现代社会,诗人面对的不再是相对单纯的情感世界,而是复杂多了的潜意识、幻觉、幻象等非理性集合的超验世界。在这一个潜隐密集、混沌涌动、理性难以企及的世界,语言的传达与到位成为高难动作。而生存带来的矛盾、分裂和困惑,使得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也要承认,对现代文明复杂性的认识导致了现代人在观念上变得越来越晦涩。艾略特同时声言,现代诗歌中的感情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东西,而这种诗歌感情的复杂性、变幻性,加上其他新元素,也会让现代诗在旨趣上变得晦涩起来。
再有,晦涩与审美的现代性有着特殊的内在关联。按臧棣的说法是:新诗的晦涩不等于用文字捉迷藏;新诗的“晦涩”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于现代的修辞方式—— “远取譬”引起的。这里,有一个如何习惯和适应这种现代修辞。如果不能适应,那么,“晦涩”就可能永远是新诗的一个问题。[14]的确,不断涌现出来的现代修辞新技艺,成了深水区的螺旋推进器。总的来说,现代诗一直处于跨越式发展,内部剧变太大,嬗替速度太快,它远远走在公众知解力前面,缺乏“特殊知识”训练的大众,容易陷入“半盲”乃至“全盲”状态,传统的鉴赏定势十分委屈地被“不懂”所拖累。
众所周知,纠正晦涩的最大克星同时也是其亲密同僚是含蓄。含蓄凭借雄厚的古典资本,一直挥舞着尚方宝剑,从“秘响旁通,伏采潜发” (刘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到“言语不可明白说尽,含糊则有余味” (范德机)再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陈延焯)、“诗之妙处,妙在含蓄无垠”(叶燮),无不展示含而弗露、欲言又止、似隐如现、若有若无的审美旨趣。人们几乎不对含蓄发出任何指摘,而是不厌其烦地献上以少总多、余味不尽的掌声与鲜花。同时讨伐那些怪异的病相,不约而同地都把它们算在晦涩的账上,诸如“狗屁不通的文法,含混不清的逻辑,毫无头绪的立意,杂乱无章的构思,颠三倒四的具象”[15]这种“恨屋及乌”的做法是把全部脏水一股脑泼向“替罪羊”,省事倒是省事,却露出简单化的尾巴。
在不简单且充满智慧的瞳孔里,晦涩才是“我们的目光和语义不能透入,但可以更深打动我们的幽暗部分”。[16]这一入木三分的体验,说出了现代诗难以被觉知的精髓——幽暗部分正是对晦涩价值的肯定,是对含蓄美学富有建设意义的丰富与补充。现代诗的幽暗部分是它最特殊的亮点,来之不易,值得我们加以珍惜与保护。《四溟诗话》早把诗歌分为“可解、不必解、不可解”三种。不必解是基于对“水花镜月”式作品的尊重与宽容,不可解则是对艰深、难险、奇涩文本的批评。好的诗歌应该建立在解与不解之间,建立在含蓄与晦涩的黄金分割点上。
或许持平的意见是:晦涩充其量是含蓄的最高上限,越过警戒线必然要遭到惩罚。在传统含蓄美学的强大压力下,晦涩一般只能忍辱负重,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一段,再退回原来的掩体,然后再伺机“反扑”过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顽韧的晦涩一直幽灵般附体于现代诗的架构肌质中。晦涩的怀里永远揣着“诗无达诂”这一绝对护身符,可以肆无忌惮地飞檐走壁、入冥搜幽。实际上,晦涩与含蓄之间的角力永远没完没了。此一时彼一时,有时还真是难分伯仲:对于一些人来讲,可能一点都不觉得晦涩难懂;对于另一些人来讲,则可能大大溢出含蓄的海量。但不管怎样,游走在含蓄与晦涩之间的,一定是暗中“作祟”的张力。当张力携带含蓄出没于草蛇灰线时,它获得传统审美习性的认可;当张力青睐含混并坚持扎驻在含混的远端,就得忍受多数人对于艰奥的指摘。它终究难逃这样的苦果,一旦含混被晦涩层层紧逼、塞满,张力就得被迫后撤,遂渐行渐远。或者说晦涩浓到尽头,张力便自动关闭,诗意步入死角。同样,过分的明白和一览无余,一直是含蓄的死对头,张力的失责。在诗歌的海图上,无论是驾驭含情脉脉的波涛还是盘桓于青褐色的礁盘,须臾都不可离开张力的“罗盘”。把准含蓄与晦涩、含蓄与明白之间——的上佳的“夹角”,把准张力的极限灵活穿越晦涩的边界,才是考验一个诗歌大副的“鬼门关”。
[1]赵毅衡.重访新批评 [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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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杨炼.鬼话·智力的空间 [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5]唐晓渡.“终于被大海摸到了内部”——从大海意象看杨炼漂泊中的写作 [J].当代作家评论,20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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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陈超,伊沙.〈蓝灯〉之光——2010:冬天的对话 [J].红岩,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