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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的“God”中译名之争及其文化意义

2013-08-15伍玉西

关键词:天主新教传教士

伍玉西

19世纪,入华基督新教各派传教士在合作翻译《圣经》的过程中,为基督教独一神 (希伯来文“Elohim”、希腊文“Theos”、拉丁文“Deus”、英文“God”)的中文译名进行了长时间激烈的争论。争论分为两个阶段,对于沟通中西文化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一、“上帝”与“神”的论争

第一位入华新教传教士马礼逊于1819年11月完成了全部《圣经》的中译,取名《神天圣书》,1823年在马六甲出版。马礼逊将“God”译为“神”,但有时也用“真神”、“真活神”、“神天上帝”、“真神上帝”等名称,到晚年,他则倾向于译成“上帝”。他的这种自相矛盾的做法,“开启日后修订和重译 《圣经》时涉及‘神’和‘上帝’译名的争论。 ”[1]24

马礼逊去世后,伦敦会的麦都思组织了一批人对马礼逊译本进行修订,1838年完成,但仍不够理想。1843年8月,伦敦会召集来华新教其他各差会传教士到香港商讨《圣经》修订问题,会议决定成立一个总委员会,对《圣经》作全新的翻译。但在这次会议上,各派传教士对一些基督教术语的中译发生了分歧,其中争论得最为激烈的是“God”的译名。麦都思提出以“上帝”为统一的译名,得到了伦敦会其他传教士的赞同,但美部会传教士却坚持用“神”来移译。双方争持不下,最后决定暂且搁置这个问题,留待总委员会议作最后的裁定。

1847年6月,各派传教士合作,着手重译 《圣经》。1850年8月,“委办本”《新约》的翻译完成,但“God”的译名仍然无法统一。英国传教士主张译成“上帝”,而美国传教士则力主译成“神”。在两派都无法说服对方的情况下,总委员会决定,凡是出现“God”的地方就空起来,各地的圣经公会或相关机构在出版这个版本的《圣经》时再用他们喜爱的名称补上。由于在“委办本”《旧约》的翻译过程中,双方的争执进一步发展,伦敦会传教士遂于1851年脱离总委员会,单独准备他们自己的译本,于1854年出版了“委办本”《旧约》。美国几个差会的传教士合作,于1863年出版了新译的《旧约》。

在“委办本”《圣经》出台前后,来华新教各派传教士不同程度地卷入到了这种因译名而产生的争端之中,他们纷纷发表文章阐述自己的主张,驳斥对方观点。争论基本上分为两派,以麦都思、理雅各为代表的英国传教士为一派,主张译“God”为“上帝”,可称为“上帝”派。其主要观点是,“上帝”是中国人所表达的宇宙最高存在,是万物的创造者和安排者,与“God”最为匹配;而“神”在中国文化中从来就没有“唯一”、“最高”和“无限”的意义,它所表达的是一般性的灵和不可见的存在,并且总是与较低等的存在相联系,有点类似于西方文化中的鬼怪。以裨治文、卫三畏、娄礼华和文惠廉为代表的美国传教士则为另一派,主张译为“神”,可称为“神”派。其观点是:根据《圣经》权威、福音传统和基督徒的习惯,在世界各民族中,用以表述独一真神名称的,是那能表达神圣之意的类名。如在希腊文中选择的是“Theos”而不是至上神宙斯(Zeus),在拉丁文中选择“Deus”而不是至上神朱庇特(Jupiter)。中国人崇拜的各种神明被贯以“鬼神”的共称,尤以“神”的共称最为常见,可见“神”是类名,与《圣经》中的“God”的用法是相吻合的。至于“上帝”,它是中国人至上神的名字,是中国人崇拜的偶像之一,只能被视为万神殿中的主神,而不是基督教的独一神。

争执的结果是,两派传教士无法就译名达成一致,分歧无法弥合,最后只得分手,各自翻译自己版本的《圣经》。

二、“天主”与“上帝”、“神”的论争

1861年,“英国及海外圣经公会”在上海的通讯委员会成立了由英国圣公会的包尔腾等人组成的5人委员会,负责北方官话本《圣经》的翻译。1864年,美国圣经公会也任命他们5人为本委员会成员。这年10月,北方官话本《新约》已经完成了历史书部分的翻译。 一年后,《新约》的一半已经付印[2]143。

就在北方官话本《圣经》的翻译过程中,译名之争再起。由于“God”的译名没有得到统一,很多传教士为此深感不安,他们希望能找到一个能被大家共同接受的译名。“苏格兰圣经公会”的特别代理人韦廉臣向北京的五人委员会建议,把“God”译成罗马天主教会使用的“天主”。北京的传教士们经过讨论后,采纳了韦氏的主张,并于1865年秋起草了一份由丁韪良、艾约瑟等人签名的声明,将之连同一份说明书发往各传教站,以寻求支持。他们解释道:如果统一使用“天主”作为“God”的中译名,教会的联盟将建立在一个稳固的基础之上,分裂于“神”与“上帝”之间的新教各派将重新联合起来[3]149。他们还指出,由于天主教会的努力,“天主”这个词在全中国已是家喻户晓,如果采用这个译名,还可得到天主教徒的支持[2]144。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像北京的传教士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大批人站出来反对。来自南方的反对阵营特别强大,他们宣称,译“God”为“天主”会使中国人把新教与天主教混为一谈。上海的罗伯特·尼尔森认为,如果采用“天主”译名,中国的基督新教将会有陷入泛神论的危险[3]152。

这样,在北方官话本《圣经》的翻译过程中,不仅没能促成新教各派团结,反而形成了一个第三派,即“天主”派。1872年,北方官话本《新约》翻译完成,美国圣经公会采用了“真神”版,而“英国及海外圣经公会”则有“上帝”与“天主”两个版本。1890年的上海传教士大会决定对《圣经》加以重新修订,成立了三个重译委员会,对“God”的译名采取了尊重各自教派习惯的做法,不求统一。1919年出版了影响深远的官话和合译本《圣经》,有“上帝”和“神”两个版。直到今天,“God”的中文译名还是没有统一。

三、译名之争的文化意义

马拉松式的译名之争着实令传教士们烦恼,理雅各甚至把它说成是“漫漫长夜中的梦魇”[4]73。然而,这种争论并非毫无意义。为了给“God”找到合适的中文译名,传教士们在中国助手的帮助下开展了对中华文化的广泛研究,“一时之间,对中国的 《四书》、《五经》、子书、类书、文集等的探讨与诠释在传教士当中蔚为风气。”[5]213他们也由此进一步探讨了一系列相关问题,如:中国人是独一神论者,多神论者,还是泛神论者?中国人否有创世观念?是否有上帝观念?中国宗教的特性和内容是什么?他们为此而撰写的论文和著作是传教士汉学的重要部分。

“God”的中文译名不仅是个语言与翻译技巧问题,而且是个基督教如何借用中国文化资源的问题。传教士们发现,中西方文化存在重大差异。中国文化没有发展出像西方基督教那样的独一神观念,因此中国语言中也就不存在与基督教的独一神完全对应的术语。即使如此,他们仍主张借用中国既有的概念和术语来翻译,分歧就在于,是应该借用个别概念?还是应该借用类别概念?以麦都思为代表的“上帝”派认为,上帝的观念不是通过“上帝”这个术语传递的,因为术语本身并没有意义,相反是人们赋予了术语以思想内涵[3]142。 他们很清楚,“上帝”只是中国古代多神信仰体系中地位较高的神,并不等同于基督教的独一神。但他们认为,可以借用这个与基督教独一神相接近的概念,对其进行反复诠释,赋予它以独一神的新内涵。以文惠廉为代表的“神”派则认为,问题的关键不是去寻找中国人是否有表达“独一存有”观念的用词,而是去寻找他们是否有与基督徒心中的独一神相一致的“独一存有”观念[3]142,因此致力于发掘中国文化中能表达出与世俗相区别的神性观念。经过反复研究,他们认为找到了它,那就是“神”。他们想通过对“神”的“绝对类称”(absolute-generic)化处理,达到与基督教的独一神相对译的目的。至于“天主”派,其出发点是希望新教各派团结,停止译名之争,在理论上并没有什么建树。

在这三个译名中,以“上帝”的宗教意义最强,它频频出现在先秦文献中,无论具体指什么,都具有神圣的光环,其地位和影响远胜过“天主”,也远胜过一般的“鬼神”。因此把“上帝”作为“God”的中文译名,既借用了中国已有的术语,又契合了中国人崇拜古代神圣与权威的心理,不失为一个成功的译名。“神”派试图在中国移植西方世界中处理基督教独一神译名的通常做法,虽有历史的依据和成功的范例,但在中国却有点水土不服,因为方块汉字没有西方字母文字中那种用以区分特指与泛指的大小写。“天主”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含义多样,加之长期形成的教派偏见,新教徒很难从感情上接受天主教会的这个译名。据《中华归主》的统计,在1920年出版的各种中文《圣经》中,文言文译本的“上帝”版占98%,“神”版仅占2%;白话文译本的“上帝”版占89%,“神”版占11%[6]1244。事实证明,“上帝”战胜了“神”,也战胜了“天主”。

译名之争推动了传教士对中国文化的研究,加深了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上帝”派以其深度地把握了以儒家为主体的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而占据优势。

[1]龚道运.近世基督教和儒教的接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2]Ralph Covell.W.A.P.Martin:Pioneer of Progress in China[M].Michigan:Christian University Press,1978.

[3]Irene Eber.The Interminable Term Question[A].Irene Eber,etc.Bible in Modern China:the Literary and Intellectual Impact[C].Sankt Agustin:Institut Monumenta Serica,1999.

[4]Helen Edith Legge.James Legge:Missionary and Scholar[M].London:The Religious Tract Society,1905.

[5]吴义雄.译名之争与早期的《圣经》中译[J].近代史研究,2000(2).

[6]中华续行委办会调查特委会.1901-1920年中国基督教调查资料(下册)[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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