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论《私人生活》的女性“成长”主题
2013-08-15杨琴
杨 琴
从20世纪初期开始,尤其是80年代中期以后,伴随着女权主义运动、女性文学理论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中国女性作家通过自觉的女性文本创作走上关注女性“成长”的道路上来。然而,面对强大的男性权威、历史长期积淀的封建伦理以及男性话语的思维定式,女性要想成功地完成突围,突围繁复的社会套在女性身上的层层枷锁和固化的女性历史,这绝非易事,女性成长依旧行走在路上。
这种属于女性独有的心路“成长”历程,在“五四”时期的冰心、丁玲、萧红,“十七年”文学的杨沫、茹志娟以及新时期的王安忆、铁凝等作家的小说中均有不同角度的审视与关注。到了陈染、林白等人的女性成长小说中,她们对于“成长”的追求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成长”主题的表达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和发展。《私人生活》便是一部以狂热的自述方式,倾诉般的私人化书写探索女性生命成长的作品。
一、成长事件的描述:个人事件、身体书写
《私人生活》顾名思义便知作者对女性“成长”关注的视点在个人,描述的完全是女主人公倪拗拗的个人成长生活经历,有对自我身体成长发育的惊奇,父女离异的困扰,学业高考的焦虑以及对第一次拒绝的渴望、排斥的向往,这些成长事件都是极其贴近个人,贴近心灵的。
冰心、丁玲、萧红等人对女性“成长”的关注注重在个性自由、妇女解放方面;杨沫《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的成长经历虽是个人化的,但受到当时社会大背景的影响,女性成长往往与民族、国家、革命、政治的时代大主题联系在一起;王安忆、铁凝的注重点则是在道德、精神层面。《私人生活》与前述女性作家不同,完全是对个人事件的描绘,尤其是对女性身体的描绘更是前所未有的。“我一点也没有发现,我原来那细棍一般的胳臂和腿,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丰润起来……这躯体的胸部鼓鼓的,软软的,像两只桃子被缝在睡衣的上衣兜里;腹胯部忽然变成了一块宽阔而平滑的田地……臀部圆润而沉着……两条大腿简直就是两只富于弹性的惊叹号,颀长而流畅。”[1]88-89陈染勇敢地自我欣赏,赤裸地描摹身体,这是一种真实的自我审美,是对身体的发自内心的赞叹。
当然,“成长”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身体生理的发育,二是精神心理的成熟(《私人生活》对第二个层面的成长关注,笔者将在论文的第二部分详细阐述),陈染的这种身体书写显然是一种女性独有的新的语言表达系统。女性身体在几千年的男权观念中,是发泄欲望的对象和生儿育女的工具,长期处于被动从属的地位。事实上,女性身体包涵着丰富多彩的涵义:它孕育,使生命得以延续;它柔软,是美的象征物。《私人生活》主动地展现美丽的胴体,打破男性历史对女性身体的既定观念,努力书写着自己的一份真实成长。
二、成长困惑的反思:与他(她)者关系
在《私人生活》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个深刻的创伤性情境:童年——少女时代的家庭的破裂,父亲的匮乏,使她未曾顺利地完成一个女性的成长;不难从中找到一个典型的心理情结:厄勒克特拉情结,或曰女性的俄狄浦斯情结——恋父”[2]49-50。这种父爱的匮乏和真正的父爱永久缺席,使得倪拗拗的心理成长为此所左右。“一个因创伤、匮乏而产生的某种心理固置:永远迷恋着种种父亲形象,以其成为代偿……在寻找心理补偿的同时,下意识地强制重视被弃的创伤情境。”[2]50
大学之前,在与他者关系上,倪拗拗“迷恋父亲般的拥有足够的思想和能力来‘覆盖’我的男人”[1]130,尼克松情结也成了她早年一个十分幼稚的梦幻。尤其是在性爱方面,她企图从父兄型的男教师T先生那里获得代偿。阴阳洞中快感、痛楚感和被动感的体验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使她不敢面对自己,最终倪拗拗在成长中否定了这种关系。纯然的肉身快乐不是真正的快乐,爱与性是无法分开的。“恋父心理下建立起的性爱关系必定是畸型的,女性对安全感的匮乏使她不自觉地将其对安全感的心理需求病态膨胀,由此也难以获得平等、自由、健康的性爱体验,拗拗才会如此矛盾、痛苦,不能自视。 ”[3]70大学期间,倪拗拗遇到了尹楠,性爱的完全主动结合使她拥有真正的快乐和幸福,让她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女人。性爱作为女性成长过程中最醒目的标志,文本或许要表达的就是,父兄型性爱取向的终结标志着走出“恋父”情结的女性性爱心理的成熟。只有自身情爱心理的健康完善、不匮乏,才有可能建立起健康和谐的性爱关系,才有可能获得“成长”。
在与她者关系方面,《私人生活》里的恋母与恋父是并置共存的。由于“父亲”的阻隔,母亲成为她唯一的血缘来源,成为她精神的港湾。拗拗与母亲相互扶持、相互依存、相互鼓励,完全是受到外界父权霸权的逼迫。由于这种成长的困惑,进而在与禾寡妇的关系上,发展为纯洁的同性恋情谊,对男性世界的失望使她不得不转向同性世界,以求得心灵的沟通和安宁。她们相互亲吻、相互抚摸,拒绝带有侵略性的男性目光,拒绝男权势力的侵入,在孤独无援的时候,同性姐妹伸出了援助之手。“我想告诉她,多年来我真正喜爱的人其实是她,我经常怀想她早年对我的呵护和喜爱,想起她对我的亲密与温情,这沉默无声的情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益生长。”[1]119女性成长不可避免地要与现存世界发生冲突,同性之恋作为一种女性情感的载体,为女性心灵栖息提供了一种及时的方式。可是母亲与禾的相继死去,使倪拗拗走向了更为封闭的保护方式——自恋。这里的自恋不完全等同于心理学或医学的病理概念,它是女性在现有自闭处境下主动采取的一种象征性的姿态,完全是出于精神上的自我肯定、自我欣赏,是女人热爱自己的一种表达方式。
从母恋、同性恋到自恋,陈染一直在强调成长过程中的女性主体地位,她“把长期以来被忽视的被压抑的女性意识释放出来,无所禁忌,展露了女性在成长历程中一贯被忽视、被掩饰的心理隐秘历程。”[4]49
三、成长意象的透视:镜子、浴缸
镜子意象在小说中多次出现,由原本是男人为女人铸造的、女人为了迎合男人世界的审美而梳妆打扮的物件,转换为女人自信地展现自己的的身体、自我欣赏与自我观照的通道。“从镜中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正侧卧在一只摇荡的小白船上……我凝视着镜子里的我,像打量另外一个女人一样。”[1]207镜子唤醒了女性久被压抑的自信,提供了女人对自我的初级认识以及对自身的再想象。镜中的“我”与现实的“我”既相对立,又相统一,“我”不再成为“他者”的玩物,而是自我欣赏的观照。由此女人自己成了自己的批判者与征服者,镜子也成了女性端正自我、重新通向性别、积累成长能量的场所。
另一个成长意象——浴缸,为女性提供了一个放松自我、释放灵魂且安全温暖的栖息之地。“我先把浴缸擦干,然后回到房间里把床上的被褥、枕头统统搬到浴缸里铺好……我钻进浴缸中的被窝里。我蜷缩着膝盖,双臂抱在胸前,侧身而卧……在这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将来死去的时候,就死在浴缸里,再也没有比这儿美好的地方了。”[1]207倪拗拗在空间狭小却坚固的浴缸里找到了一直缺乏的安全感和归宿感。回归浴缸有点类似于回归子宫,回归婴儿出生前的状态。恰好女主人公在浴缸里的睡姿与胚胎在子宫里成长的状态一致,胚胎在母体里是最安全的,这种睡姿也是最舒适的。不仅是在形体上,而且在心理上同样是安全且隐秘的。回归浴缸,意味着女性逃避成长、逃避外界,同样也象征着对社会人群的恐惧、弃绝。一个人的我才是最真的自我。
四、成长叙事的选择:自我言说的叙述手法
对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最了解的是自我,对成长经验体悟最深的也是自我,所以《私人生活》全篇采用第一人称独白式的叙事手段。这不仅是一种叙述手法的选择,更是对“我”这一女性主体地位的确定。陈染“始终在辨析,始终在独白——自我对话与内省间沉迷在意义与语言的迷宫中。”[2]47小说中的“我”不带有公共性,而是具有更多的私人色彩,同时也具有排他性和亲历性,任何人都没有干涉“我”说话的权利。第一次以不加掩饰的声音向读者回顾性地叙述女主人公的成长历程,这也天然地为《私人生活》这类关照成长主题的小说提供了叙述方便。
自我言说的叙述手法有利于展示主人公内心,易于拉近叙述者与读者的距离。它只讲述女性的成长状态与细节、女性的现实困境与生存困境,远离政治,淡化宏大的时代背景,逃离男性话语的笼罩。并试图通过对男性话语的淡化改变女性的地位,抗争男性对女性说话权的压抑,体现出了清醒的女性话语重建意识。诚如陈染所言“一个作家能真诚地‘退回’到个体的内心去反省这一切,去面对和思索复杂、纷乱以至荒诞的生活,同样是一种弥足珍贵而深邃沉甸的文化承担意识。 ”[5]118
五、结语
女性成长的出路如何?《私人生活》一方面走向了“人类的最高情感——同性之间”,走向了人类情感最可靠的极限——自恋。另一方面陈染也对自己人物的结局抱有怀疑,“我忽然想,是不是应该把它们移植到楼下的花池里去……它们虽然能够汲取更宽更深的土壤里边的营养,但是,它们必须每时每刻与众多的花草植物进行残酷的你争我夺,而且必须承受大自然的风吹日晒;而在我的阳台上,它们虽然可以摆脱炎凉冷暖等恶劣自然环境的摧残,但它们又无法获得更深厚的土壤来喂养自己。”[1]214陈染在一定程度上对自己精心设计的女性出路给予了否定,也反映了作家在创作中的自省意识,毕竟与社会的隔离会导致女性自我的残缺。
《私人生活》作为陈染“青春的产物”,它记录了被公共伦理所抑制、遮蔽的私人成长经验,挖掘了女性深层生命意识的隐忧,为我们探索了一条女性成长的出路。但是这条出路成功与否,只是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它们在想,我也在想”[1]214,却没有答案,依旧需要一代代女性“在路上”付出艰辛的努力。
[1]陈染.私人生活[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2]戴锦华.陈染:个人和女性的书写[J].当代作家评论,1996(3).
[3]孟岗,张一冰.论陈染小说的“成长”主题[J].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3).
[4]王淑霞.生存困境中的孤独体验——读陈染《私人生活》有感[J].安徽文学,2009(3).
[5]陈菡蓉.倾听自我——陈染论[J].作家作品研究,19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