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景物描写的多重功能
2013-08-15向英
向 英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景物描写在《静静的顿河》中有着重要地位,作者在展现哥萨克历史命运的同时,十分注重描写自然景物的变化。这不仅因为景物描写的内容在小说中大量出现,还因为“景物在肖洛霍夫笔下是创作主体史诗态度的外化”[1]72,草原、河流、森林曾是昔日哥萨克建功立业、追求自由人生的舞台,是逃脱奴隶命运的自由庇护所。因此,对景物描写的探讨是《静静的顿河》乃至肖洛霍夫小说研究中的一项重要工作。笔者在知网等学术论文数据库搜集到7篇国内相关研究论文:刘冬梅的《论〈静静的顿河〉中情景交融的艺术图景》[2],陈人龙的《“景无情不生,情无景不生”——浅谈〈静静的顿河〉的景色描绘》[3],杨世海的《自在的世界代言的自然——〈静静的顿河〉中的景物描写》[4]都是从“情景交融”的角度分析景物描写与情感表现的密切关系;季芳的《景物审美意象的自由——论〈静〉中景物形象的独立性》[5]把景物看成和人物形象等平等存在的一个独立艺术形象;马晓翙的《〈静静的顿河〉中的风景描写》[6]则指出景物描写除了独立的审美意义,在叙事、写人等方面也具有无法替代的功能,并论述了作者的象征性比喻手法的运用以及热爱自然的诗性情感。马晓翙的另一篇论文《肖洛霍夫的草原情节》[7]从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分析肖洛霍夫在作品中不惜大量笔墨描绘顿河风景的原因;温华的《自然与人的交响——〈静静的顿河〉的生态思想》[8]创新了研究方法,用生态批评理论探讨作品流露出的以自然为最高标准及理想模式的生态思想。这些论文仍有不足之处,其一论文数量过少,研究不充分;其二研究内容重复率较大,绝大部分论文只涉及通过景物描写来表现人物情感、塑造人物形象的功能,很少谈及景物描写在情节发展、思想表达等方面的功能。笔者在借鉴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拟从小说结构、人物塑造和作者态度等方面归纳、探讨《静静的顿河》景物描写的三重功能。
一、景物描写的叙述功能
景物描写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作者创作技能的展现,历来受到小说家的关注。“从塞万提斯到哈代,从普希金到高尔基,大自然以它特有、各异的风貌进入一部部世界文学名著,成为传诸后世的佳作。”[6]在被高尔基称为“地方文学”的《静静的顿河》中,肖洛霍夫“像一个热爱顿河、哥萨克人的生活和大自然的哥萨克人那样写作”[9]11,顿河风光的描写占了小说很大的比重。小说中的景物描写有时作为故事的开篇,有时作为结尾,有时又作为场景间的过渡。笔者认为三个不同位置的景物描写各具独特的叙述功能。
首先,作为开篇的景物描写具有提供活动背景,暗示故事发展方向的功能[10]。哥萨克对顿河土地有着特别深厚的情感,对劳动和乡土的爱深深地融化在他们的血液中,因此作者在描写哥萨克的劳动生活时,往往先详细介绍自然环境以确定人物的活动场所。小说开篇第一段详细地描述了麦列霍夫家院子四周的自然环境,为后来麦列霍夫·普罗珂菲的故事提供了背景:“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在村子的尽头。牲口圈的两扇小门朝着北面的顿河。在长满青苔的灰绿色白垩巨石之间有一条八沙绳长的坡道,下去就是河岸……东面是黑特曼大道,一丛丛的白艾,马蹄践踏过的、生命力顽强的褐色车前草……南面,是白垩的山脊。西面,是一条穿过广场、直通到河边草地去的街道”[11]。这个开篇同时也是整部小说的一个定位,它暗示着整个故事是围绕着这个院落展开的。哥萨克的历史命运也是以诞生于此的葛利高里为中心而展开的。无论地域空间如何扩展,小说的叙述空间始终集中在顿河鞑靼村的麦列霍夫家。
小说第一卷还写到两次钓鱼,“鱼是男女爱情和繁殖的象征”[12],作者分别在这两次钓鱼活动前进行了细致的景物描写。第一次出现在第二章开头,“灰色黎明的天空上闪烁着稀疏的晨星,顿河上雾气奔腾,在白垩山峰的斜坡上盘旋……左岸的河汊、沙滩、湖沼、苇塘和披着露水的树林——都笼罩在一片凉爽迷人的朝霞里”,潘苔莱叫醒葛利高里一起去钓鱼。第二次出现在第四章开头,“褐色的浓云”“狂风”“闪电”“稀疏的雷鸣声”“涌起的黑云”等景象展现了与第一次截然不同的画面,表现出傍晚大雷雨来临之前的压抑感和一触即发的态势。这两处带有对比性的景物描写不仅为人物活动提供了时间背景,还推动了情节的发展。第一个钓鱼故事中,父亲潘苔莱并不真正是为了钓鱼,而是探问儿子葛利高里是否与阿克西妮亚有来往。事实上葛利高里对阿克西妮亚的情感还如朝霞中奔腾的雾气那样朦胧,两个人并无真正的接触,紧接着第三章作者就安排了两个人的相遇;第二次葛利高里直接向阿克西妮亚表露爱慕之情,虽然阿克西妮亚对葛利高里的情感仍处于隐藏的压抑状态,却如景物描写中的大雷雨一样一触即发,最后作者在第九章的割草中使阿克西妮亚的情感释放出来了。
其次,《静》中的景物描写还常常作为分章结尾,凯瑟尔曾指出景色在长篇小说中很少用来作结尾,但在史诗中则不同,“结尾的景象常常作为象征推向一种永恒的价值”[1]102。一方面,景物描写代替作者的叙述,为故事情节的发展安排一个“无声”的结尾;另一方面,结尾的景物描写又与叙述融为一体,画面中的景象在整合的空间中蕴含着深厚的象征意味。如小说第二部就以“钩儿”的坟墓描写作为结尾。“钩儿”在逃跑中被同村暴动的哥萨克杀死,“过了半个月,小坟头上已经长出了车前草和嫩绿的苦艾,野燕麦已经开始抽穗,山荠菜在坟边开着灿烂的黄花,百里香和珠果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又过了些日子——五月里,一群野雁在这里“为了生存、爱情和繁殖后代的权利而拼搏”,“过了不久,仍旧是在这儿的小神龛旁边,母雁生了九只蓝灰色的蛋,它用自己身上的温暖孵化着它们,用灿烂夺目的翅膀保护着它们”。第七卷的第六章也以萨什卡爷爷的坟墓为结尾,但“在刚刚接受了那匹活蹦乱跳的小马和酒鬼萨什卡爷爷的大地上,却依然在进行着紧张、沸腾的生活:像碧浪一样一直涌到花园边上的草原上……鹌鹑在咕咕不息地斗鸣,金花鼠在吱吱叫……云雀在飘动的蜃气中歌唱,远处干涸的山涧里,有一挺机枪顽强、凶狠、暗哑地响着,显示着人类作为万物之灵的威严”。此处的景物描写代替了作者直接的叙述声音,展现了钩儿和萨什卡爷爷死后自然世界的变化;景物描写又与叙述融为一体,揭示出这一描写中的象征意蕴。当作为自然之子的人类互相不信任、互相残杀,肆意挥霍宝贵的生命时,大自然仍以自身不可违反的节律繁殖着生命,延续着生存的奥秘。坟墓的死寂与周围生机盎然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使人意识到在人类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独立的世界——生生不息的大自然。而“机枪顽强、凶狠、暗哑地响着”更是一种不和谐的声音,是作者对万物之灵的讽刺,对残酷战争的控诉,对人性堕落的警醒和对永恒生命的期望。
最后,《静》的景物描写始终不离“那永不停息地奔腾、时而和缓、时而咆哮的顿河,那静默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草原”[13],而故事情节发展中的过渡性景物描写则具有转换生活场景和叙述焦点的功能。尤其从战争生活转移到哥萨克日常生活时,作者通常先描述顿河的自然风景,然后再过渡到和平的家庭生活。在这一点上,《静》与《战争与和平》略微不同,后者主要以贵族军人和知识分子来往于沙龙和战场之间,把两个场景直接衔接起来,前者则借助向自然的回归完成过渡。这种过渡典型地体现在葛利高里的生活场景转换中。葛利高里奔赴前线后的生活紧紧围绕着战争而展开,只偶尔回家养病、探亲,短暂地享受舒适和平的生活。每次叙及葛利高里返乡,作者几乎都把聚焦点先从战场慢慢转移到顿河风光上,然后才在麦列霍夫家定格。小说第五卷主要叙述葛利高里在红军中的生活,第十三章前的内容集中写战争情形,第十三章转入景物描写,“洒满耀眼阳光的白雪皑皑的岗顶在万里无云的蔚蓝色晴空中闪着砂糖般的金星。太阳向四周射出朦胧的彩虹般的光柱。北风凛冽。草原上,低风卷起积雪,发出沙沙的响声”,此时的顿河笼罩在一片紫霞色的蜃气中。之后,集中叙述因无法忍受波乔尔科夫等人对哥萨克俘虏的残酷杀戮的葛利高里请假回家后的日常生活。从景物描写切入,熟悉的景象立马把人拉入到普通然而和平的家庭生活中,这是身处残忍、罪恶战争中的葛利高里所梦寐以求的,“真想避开这个沸腾着仇恨的、敌对的和难以理解的世界……多么渴望和平,安逸啊”。
二、景物描写表现人物情感的功能
卡·考茨基在《艺术和自然》中说:“艺术家区别于普通人之处,就在于他比他们更善于观赏和聆听自然的丰富多彩,更细致地感受自然,与此同时也更善于体会寓于这种多样性中的统一性……”[14]俄罗斯“19世纪的作家不断‘言说’大自然,同时又不将其设计为‘净土’,而是竭力凸显其所承载的艺术语境”[1]160。肖洛霍夫继承传统,使自然承载的艺术语境以人为核心,实现人与自然的完美契合,并使这种契合体现在小说的诸多“意象”中。著名文学理论家苏珊·朗格认为“艺术品作为一个整体来说,就是情感的意象”[15],强调意象表现情感的功能。小说常采用人物视角描写景物,融入人物情感的景物升华为“意象”,并成为人物情绪的镜子和命运的见证,这与直接的表情达意相比,艺术效果更鲜明。下面笔者从三个方面分析景物描写表现人物情感的功能。
第一,以景释情。作者笔下的一组组“意象”群呼应着所有顿河人民的喜怒哀乐,反映着一切草原儿女的人生际遇。阿克西妮亚和娜塔莉亚,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冰冷如霜,以各自的方式深深爱着葛利高里,最终却殊途同归,都逃脱不了死亡的悲剧命运。葛利高里与阿克西妮亚短暂相爱后不得不抛弃她,在父亲的安排下迎娶娜塔莉亚为妻,这对阿克西妮亚来说是致命的一击。作者在表现她的遭遇和心情时用了顿河“麦地”的意象:本是一片金黄的麦地被不知从什么地方闯来的一群牲口乱踩一阵,“凡是牲口践踏过的地方,到处是一片片踩坏了的麦子……真是惨不忍睹,伤透了心”。葛利高里就像那突然闯进的牲口,践踏着阿克西妮亚那开着金黄色的、成熟了的爱情,然后糟蹋够了扬长而去。麦地不仅仅是自然界的实物,还是阿克西妮亚悲苦情绪的代言、不幸遭遇的见证,甚至对苦难的申诉。景物描写实现了阐释人物内在情感的目的,情与景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
小说中还有无法用自然规律解释的、变形了的意象,诸如“黑太阳”“蓝月亮”等。作者运用“陌生化”[16]的手法创造出这些意象,更新了我们的审美感知,而且与真实景象传达的情感相比,具有更大的艺术感染力和震撼力。意象的核心不再是客观真实而是内心真实,目的是传达出人物内心巨大的情感波动。逃出福明匪帮的葛利高里带着阿克西妮亚一起逃往库班以躲过追捕,途中阿克西妮亚却意外地被征粮哨兵打死,这对葛利高里来说是毁灭性的——“一切都完了”。“阳光照在葛利高里没戴帽子的头上,照得他那浓密的白发银光闪闪,滑过他那苍白的、呆板、可怕的脸。仿佛是从噩梦中惊醒,他抬起头,看见头顶上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轮闪着黑色光芒的太阳。”“闪着黑色光芒的太阳”是不真实的、歪曲了的自然景象,而对葛利高里来说却无比真实:在接连失去亲人,饱受战争折磨,连受精神打击之后,阿克西妮亚是他最后的希望,现在这轮照耀着他生命的“太阳”突然陨落了,他的世界瞬间一片黑暗。肖洛霍夫采用陌生化手法,通过自然意象的被变色被歪曲,“真实”地表现出葛里高里精神上遭受的巨大打击和悲痛欲绝的心理。
第二,触景生情。《礼记·乐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17]道出了“人心”与“物”的微妙关系。在充满生机的顿河土地上,“人心”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自然万物的魅力。卷七第一章写阿克西妮亚探望完丈夫司捷潘,在回维申斯克的途中经过一片小树林。树林远离枪炮射击声,她沉醉在宁静中,尽情享受难得的闲适。“忽然闻到铃兰花醉人的芳香”,这朵接近死亡边缘的小花使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和她那苦多欢少的全部漫长的生涯”,红颜已逝,她趴在地上痛哭,先前的喜悦心情顿时烟消云散。这段景物描写中,人物心情随景物的变动发生多次转变:宁静美丽的树林驱散了她在丈夫那里所遭受的不快,心情转为平静愉悦,也只有这样才会闻到花丛下铃兰花的香气;然而凋零的花朵又使她想到自己即将逝去的青春,心情一转而为悲凉、凄苦。阿克西妮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这片树林、这朵铃兰花中像电影蒙太奇那样集中地表现出来了。
阿克西妮亚的经历还只是个人命运的体现,战争中哥萨克们的情感触动却是普遍性的。顿河地区暴动后,鞑靼村的哥萨克无论老少都被征往前线,途中大家望着被战火摧残、无人耕种而荒废的土地,心生悲苦、无奈之情,“土地在召唤他们,日夜不停地在召唤他们”。“走过耕地的时候,人人都弯下腰去,抓起一块散发着春天的太阳气息的干土,放在手巴掌上捻碎,透不过气似地叹息着”,流露出对乡土的无限热爱和依恋。在春耕、播撒种子的时节,他们被卷入无情的战火,被迫离开生养他们的土地。在“土地的呼唤”下,哥萨克作为农民的一面战胜了作为战士的一面,对生的欲求战胜了对荣誉的追求。在“物”触动“人心”的过程中,表面上“物使之然也”,而实际上人的情感是触动产生的根本原因。未受触动前,人物自身并未意识到这种情感,或者潜意识里逃避它。直到他们看到自然界中与自己息息相关,或者有着相似遭遇的景象时,那强大的情感洪流奔流而出,压抑已久的情感便得到充分的展现。
第三,自然景物还可以与人物情感在一个时空内并行,以景衬情,使情感表现得愈加强烈、饱满。娜塔莉亚婚姻不幸,但她强忍屈辱,独自承担着痛苦,尽最大努力博取丈夫葛利高里的爱。当她知道丈夫和情人又在一起后,仍尽力忍耐,可是面对婆婆伊莉尼奇娜的关心和追问,她心里积压已久的全部苦恼突然爆发了,忍不住恸哭起来:“主啊,他把我折磨死啦!我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啦!主啊,请你惩罚他这个该死的东西吧!把他打死在战场上吧!不要让他再活下去啦,别让他再折磨我啦!”此时,“一团团乌云从东方涌上来。雷声隆隆。刺眼的白亮闪电曲曲折折地穿透圆形的云端,滑过天空。风吹得窸窣作响的青草向西倒去,从大道上吹来刺鼻的尘埃,被沉重的、长满子粒的花盘压歪的向日葵几乎弯到地上”,娜塔莉亚在这暴风雨中呼喊着“主啊,惩罚他吧!……”疯狂的眼睛凝视着旋风卷起的滚滚乌云,电光闪闪,照得云堆庄严、阴森,令人生畏。暴风雨前后的景象与娜塔莉亚的心理活动在平行的轨道上同时前行,虽不直接进入人物心理,但与人物内在的情感息息相关。娜塔莉亚悲痛欲绝的心境在大自然的衬托下显得更深、更烈!再如伊莉尼奇娜临死之际牵挂小儿子葛利高里的安危,晚上独自来到院子,眺望着远方,头顶那一轮“蓝色的月亮”极具表现力和震撼力,凸显她忧郁、悲苦的心境。在自然景物的衬托下,人物内在情感的深度、强度能够得到充分的表现。
三、景物描写表现作者情感和思考的功能
苏联作家康·亚·费定认为:“如果说艺术家的生平是他认识世界的根本渠道的话……,那么肖洛霍夫的人生命运所遇到的正恰是俄国社会革命所经历的最湍急、最深沉的一股激流。”[9]28基于这样的人生经历,作者直书现实,秉持客观真实的写作态度,为我们展示了“来自哥萨克生活的史诗般的、充满土地气息的、生动绮丽的画卷”[9]24。然而这位艺术家在固守“求真”哲学的根基上,以“史”为度量,追求“诗”化的情感表达。
首先,他“怀着无限钟爱的感情去赞颂生在其中、整个一世长在其中的亲爱故乡的那一块土地、赞颂亲爱故乡的人们”[9]33。肖洛霍夫从小生活在顿河地区,对这块养育他的土地有着诉说不尽的深情。大量的景物描写本身就说明了作者的情感倾向,无论描写是实是虚,饱含着怎样的情感,在作者眼里都是亲爱草原的一种本真状态。这时叙述者缩小和人物的距离,站在人物的立场来观看周围的一切,两个视角的融合使自然更加真实、亲近。主人公葛利高里一生都在探索,在其人生道路的选择中常常表现出向土地、向淳朴的往日生活、向充满野性生命力的大自然的回归,这些成了他漫漫征途中的心灵寄托与归宿。这种倾向表现出作者对自然的亲近和对生命的坚守。有时叙述者会转变成抒情诗人,直接向顿河大自然吐露他的一片赤诚之心。第六卷第六章就是著名的抒情插笔:“……亲爱的草原!……上面是低垂的顿河天空,下面是亲爱的草原!到处蜿蜒着漫长的浅谷、干涸的溪涧和荒芜的红土深沟、残留着已被杂草淹没的一窠窠马蹄痕迹的广袤的羽茅草大草原,珍藏着哥萨克的光荣的古垒在神秘地沉默着……哥萨克永不退色的鲜血灌溉的顿河草原啊,我要像儿子一样,恭恭敬敬地向你弯腰致敬,我要亲吻你那淡而无味的土地!”叙述者就像其笔下的哥萨克一样直接向顿河草原诉说衷情,小说中类似这样一往情深、充满诗意的文字俯拾皆是,使小说具有了“诗性”的品格。
其次,与对顿河大自然的热爱和忠诚相比,作者对生于斯、长于斯最后又死于斯的哥萨克们的态度要复杂得多,对其的遭遇和人性的思考表现出肖洛霍夫的人道主义精神。有学者指出,《静静的顿河》存在着“真理”“人性”“乡土”三重既相互对立又彼此依存的话语[18],但表现哥萨克最终走向苏维埃的“真理”话语实际上被悬置起来,只作为小说的大主题背景而存在,对“顿河乡土”的描写和“人的魅力”的展示却是小说中最引人注意的部分。人性堕落是小说着力表现的一个内容,以主人公葛利高里为例,他对“割伤的野鸭”充满怜悯和愧疚,体现出他年轻时的善良和真诚。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砍杀无助的奥地利士兵表明他的善良人性在战争的摧残下逐渐堕落;国内战争中,连续杀死六个红军水兵,显示出战争对人性的吞噬。哥萨克饱尝战争的苦果,顿河土地也惨遭战争铁蹄的蹂躏。在战争中,无论红军还是白军,所有的人都经受着同样的人性考验。
与人类的自相残杀和冷酷残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始终充满生机的大自然。在景物描写上则是作者对春天气息的渲染,把大自然的生与人类的死置于同一个时空,在客观的展示中,作者的态度不言而喻。镇压暴动的红军指挥员利哈乔夫不幸被叛军抓住,在押往维申斯克的路上,“当他在树林里走过一颗惨白的小白桦树的时候,他精神焕发地笑了,树枝上萌发出含满三月里芳香液浆的红褐色芽苞;芽苞淡淡的清香预示着春天即将到来,预示着生命,在阳光照耀下周而复始的生命……利哈乔夫把鼓胀的芽苞放到嘴里嚼着,刮得光光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是充满生气、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场景,但战争不允许这种和谐的存在:押解的哥萨克残忍地砍死了利哈乔夫,他就这样嘴唇上沾着芽苞的嫩片死去了。按“真理”话语解释,利哈乔夫为苏维埃政权英勇地就义了;按“人性”话语解释,战争中人们互相为敌,利哈乔夫成为人性堕落的牺牲品;按“乡土”话语解释,当大自然即将迎来又一个轮回的春天时,利哈乔夫却被残忍地剥夺了仅有一次的生命。除此之外,作者还在小说的最后几卷经常描写“春天”。春天,顿河的寒冰开始消融,小树林焕发着新绿,动物们孕育着新的小生命;而迷途的人们寻找不到正确的方向,他们分为红白两个阵营而自相残杀,鲜血灌溉着顿河的土地……一切都散发着死亡、腐朽、绝望的气息。为了整个世界的和谐共生,作者借助自然界的生气来冲刷人类的这些罪恶。大自然的“生”和人类世界的“死”同时进行,大自然成为人类世界的一种反衬,以她不可抗拒的巨大生命力时时呼唤着人性的回归。从自然角度反观人类世界,产生的沉思意蕴使作品在诗性品格外又具有了形而上的品格。
肖洛霍夫认为:“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不可能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冷血动物和铁石心肠的人不仅创作不出真正的作品,而且无论何时都找不到通往读者心灵的道路。”[9]46在《静静的顿河》这部史诗巨著中,肖洛霍夫“像一个热爱顿河、哥萨克人的生活和大自然的哥萨克人那样写作”,饱含着对顿河土地的热爱和忠诚,为我们献上了顿河草原的视觉盛宴,但景物描写不仅仅是视觉审美对象,而是在小说中发挥了多重功能,使小说具有了更高的艺术品格。这是《静静的顿河》在脱离了苏联时代的历史语境之后在全世界范围内取得重大成功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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