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献与局限:多元系统理论评说
2013-08-15林萍
林 萍
(四川外语学院英语学院,重庆 400031)
翻译的多元系统论是以色列学者埃文-佐哈尔(Itama Even-Zohar)创立的理论。该理论在翻译界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仅在中国,如果利用CNKI输入“多元系统”进行搜索,则至少有上百篇中文相关论文。从事这一领域研究的学者纷纷运用该理论考察我国不同时期文学的译介、翻译文学的发展、经典文本的译介在文学多元系统中的演变等。除此以外,部分学者还将多元系统理论应用于外宣翻译、电影对白翻译、法律术语翻译、翻译教学、翻译家思想研究等领域,呈现多元、多视角、多成果的格局。本文在简要介绍多元系统理论的基础上,对该理论的理论贡献及局限进行探讨,以期对该理论有一个客观的评判。
一、多元系统理论的主要主张
多元系统理论认为,文学是一个系统,文学系统内部各要素之间、文学系统与其他系统之间相互作用,文学的演进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这一内部运作过程体现在以下三组二元对立之中:
(1)经典与非经典作品/模式(包括作品、形式、流派、习俗或规范等)之间的对立,大致相当于文学中“高雅文学”与“低俗文学”之间的对立。所谓“经典的作品/模式”,就是“被主流文化所承认接受”,并被作为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予以保护和传承的东西,而“非经典的作品/模式”则被极不贴切地描述为“被主流文化视为不合法而受到拒斥的规范或文本”。
(2)系统中心与边缘之间的对立。一般来讲,“整个多元系统的中心往往与最权威的经典性形式库(repertoire)相一致”。所谓“形式库”,是指“支配文本生产的法则与要素总称”,或者说是“支配任何特定产品的制造与处置、生产与消费的规则与材料的总称”。我们可以将系统的中心(核心)当作重力的中心或者权力的宝座,它在制度上比边缘更加强大,也更有组织性。
(3)“一级(primary)”活动与“二级(secondary)”活动之间的对立。这里的“一级”相当于“革新的”含义,而“二级”则相当于“保守的”含义。二者之间的对立为多元系统模式增添了动态、历时的特质,因为它带来了冲突与变化,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发生作用。“一级”活动会对形式库进行“添补与重组”,而“二级”活动则首先对系统产生巩固的作用,但最终会导致系统僵化,使系统不能有效地运作[1]107-108。
除以上三组二元对立思想以外,佐哈尔还对翻译在多元系统中的作用进行了深入的论述。他认为,翻译是文学多元系统中的一个系统,拥有自己经典化了的中心与边缘,也有自己的既定模式和革新模式。它可以通过多种不同的方式在文化系统中产生作用。从本质上说,翻译是一种“干预”(interference),是“不同文学之间的关联,通过这种关联,文学A(源文学)成为另一文学B(目的文学)直接或间接引借的源泉。”在佐哈尔看来,大多数翻译作品都属于“二级”或者保守的类型,但根据翻译系统所处的具体地位,单个的译作或特定的翻译模式在多元系统中既可以扮演革新的角色,也可以起到保守的作用。他认为,在下列3种情形下,翻译作品可以起到革新的作用(属于一级模式),促进新的形式库的建立。这3种情形是:(1)当文学依然“幼嫩”尚未定形时;(2)文学在更大的文学系统中处于边缘或“弱势”地位时;(3)文学系统出现真空、危机或者转折点时。
二、多元系统理论的贡献
多元系统理论具有很强的独创性与强大的解释力,其理论贡献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多元系统理论将翻译置于更加广阔的文化场景中观照翻译,拓展了翻译研究的视域,促进了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Hermans指出:“多元系统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方式,把翻译与社会文化实践和社会文化过程结合了起来,使翻译成为一个更令人振奋的研究学科,促进了随后出现的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1]110Hermans认为,多元系统以及文化符号学的方法拓宽了翻译研究领域,呈现出开放的格局。它把经典作品和经典模式与流变性更大、形式更加繁杂的边缘作品相互关联起来,使许多在传统研究中被忽略的文本和文本形式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它把翻译看成一种文化行为,一种在历史的连续体中与其他行为互现互动的行为。因此,翻译规范的运作、翻译行为的操控性质以及翻译行为的效用等问题都可以纳入更为广阔的社会文化语境。翻译研究实际上就是文化历史研究。谢天振教授也指出:“多元系统理论把翻译研究引上了文化研究的道路,它把翻译与译作与所产生和被阅读的文化语境、社会条件、政治等许多因素结合了起来,为翻译研究开拓了一个相当广阔的研究领域。”[2]
第二,多元系统理论的文化研究视角促进了翻译研究的范式转变,即从规约性翻译研究转向描述性翻译研究,从以结构主义语言学为基础的语言学范式转向文化研究的范式。潘文国教授指出:“这(多元系统理论)对翻译性质的新认识导致了一系列新见解,其一是把翻译看作只不过是系统间传递的一种特殊形式,这就使人们能从更广泛的范围来看待翻译问题,以把握它的真正特色;其二可以使人们不再纠缠于原文和译文间的等值问题,而把译本看作是存在于目标系统中的一个实体,来研究它的各种性质。正是这一点后来发展成了Toury的‘目标侧重翻译理论’(Target-oriented approach)。其三,既然译文并不只是在几种现成的语言学模式里做出选择,而是受多种系统的制约,那么就可以从更广泛的系统间传递的角度来认识翻译现象。”[3]269-270廖七一教授认为,多元系统理论“开辟了一条翻译最终超越规约美学的道路,为翻译,特别是外国文学的译介开拓了更为广阔的研究领域”[4]。
第三,多元系统理论对文学及翻译文学的互动提供了有力的解释。有学者运用多元系统理论对1911-1937年(即五四运动前后)各种报刊中的翻译文学作品进行研究,考察此期间翻译文学文本选择、翻译策略、翻译文学地位等因素的互动[5]74-79。有学者运用该理论系统地考察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对莎士比亚戏剧的翻译历史,论证了每一个时期特有的历史文化语境和莎剧翻译的策略、方法以及深层理念之间的对应关系[6]51-53。还有学者运用该理论对中国翻译研究的发展进行了梳理,并对中国翻译研究从边缘走向中心提出了自己的看法[7]61-69。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学者的种种尝试,说明多元系统理论是一个“主要思想简单易懂,可以在各种截然不同的语境中予以应用”的理论,它促进了翻译研究,特别是历时性翻译研究异常迅猛的发展。之所以这样,诚如Hermans所指出的,学者们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理论中根本的关联思想,帮助研究者弄清楚研究对象在关联中的位置,相互之间的关系,导致系统中位置变化、最终影响整个系统的矛盾与冲突”[1]110。
第四,多元系统理论还促进了相关研究的发展。Hermans对此进行了论述:“受多元系统理论的启发而出现的翻译作品是多层面、多类型的。以玛利亚·蒂莫兹科(Maria Tymoczko)为例,她曾就爱尔兰作品的英译问题发表了大量文章,详细论述了影响这些作品英译的政治意识形态环境。”“诸如此类的研究虽然不是多元系统理论的直接应用,但却是受多元系统理论的启发而进行的。它不仅与后殖民研究等领域的理论化趋势相一致,还与Lefevere等人使用的其他的系统概念相一致——这些系统概念更容易为翻译的社会现实和意识形态语境所接受。”[1]119这里要特别提到多元系统理论对Lefevere改写理论的影响。Lefevere是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教授,他与霍尔姆斯(James Holmes)、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兰伯特(Jose Lambert)等学者一起,致力于翻译研究学科地位的争取,使翻译研究逐渐获得独立的学科地位。其中,以兰伯特为代表的学者逐渐转向翻译的客观描述研究以及个案研究;而以Lefevere为代表的学者则转向文化研究的模式,将翻译置于一定的历史条件下进行研究,通过分析意识形态、诗学以及赞助等语外因素对翻译研究的影响,提出翻译研究的“改写理论”,形成其独特的理论理据和思想主张。英国学者Munday指出,“改写理论”的发展深受多元系统理论及“操控学派”的影响[8]127。由此可见,改写理论的形成与发展,也离不开多元系统理论的影响。
三、多元系统理论的局限
多元系统理论译介入中国已有十几年的时间。自进入中国语境以来,部分学者已经开始结合中国的语境对该理论进行理性的思考,发现它的一些不足。有学者通过《第二十二条军规》不同译文翻译的比较,发现多元系统理论对文学翻译的解释存在局限性。局限性的根源在于:(1)多元系统理论过分强调主流意识形态,疏忽了非主流的意识形态,从而把丰富的翻译现象简单化;(2)它过分强调意识形态决定论,忽视了文学发展的自身规律和译者的主体性、能动性与超前性;(3)它过分强调两极,忽视中间,结果导致研究方法的僵化与简单化[9]165-168。廖七一教授也在详细梳理多元系统理论理据的基础上,对该理论的论证方法、理论基础、研究领域等方面的不足提出了批评[10]。苏珊·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也认为,该理论中文学“幼嫩”、处于“弱势”、出现“危机”或者“真空”等这样一些说法概念模糊,应该对这些概念给出相应的评定标准。正是由于多元系统理论这些核心概念缺乏明确的判定标准这一原因使多元理论本身“略显粗糙”,不够严谨[1]109。
笔者认为,除上述不足之外,多元系统理论还存在以下三个方面的局限:
第一,多元系统的研究不仅极度抽象,而且还易被混同于宿命论。Hermans认为,之所以这样讲,其原因有二。首先,多元系统理论虽然深知文化系统扎根于社会之中,但其理论运作却很少重视实际的政治权力关系与社会权力关系,对具有实际利益的具体实体,如社会机构和社会群体等,也很少关注。换句话说,多元系统理论是一个理论假说,它所重视的是系统模式与形式库,因此多元系统理论实际上是一个局限于文本研究的理论。它把所有文学与文化描绘成一个个发生冲突的场所,但我们却看不见这些冲突;系统与系统之间的斗争只是规范与模式之间的斗争,而不是得失攸关的具体个人或者集体的斗争。结果,系统的变化与逆转就成了一个自兴自灭、循环往复的过程:处于经典地位的中心自行其职,而后中心地位被颠覆,被新的中心所取代,如此循环往复,仿佛一切都是一个自动的过程。这就使多元系统理论具有宿命论的特点。其次,多元系统理论非常重视不同模式和不同文学类型的分类,也很重视这些模式与类型之间的关联,但很少对产生各种现象的潜在原因进行思考,如为什么翻译的类型、规范、概念以及集体操作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等等[1]117。这样,它对现象的描述与解释都拘泥于同一个层面,让人感觉文学与文化都是自治的系列,即不管文学与文化的具体情况如何,其结果都最终难逃“中心被边缘”取代的命运,这是典型的宿命论论调。
第二,“一级”模式(行为)与“二级”模式(行为)的二元对立思想值得商榷。这一二元对立思想虽然为多元系统理论注入了动态运作、相互影响的动态思想,但其思想基础是客观主义逻辑,认为事物的结果先在地决定了不断变化的情形和相互抗衡的行为[1]117。从原则上说,“中心与边缘”、“经典与非经典”的二元对立都是人为推导的结果,其出发点是研究者对系统做出的相关陈述以及这些陈述对生产、分配方式的控制,而“一级与二级”的二元对立则是一个研究者“根据结果推导原因与过程”的逻辑推导。所谓的“一级(即革新)”模式,只不过是我们依靠事后洞见对先前发生的事情进行反思时贴上的标签而已。这就是布迪厄所说的“由现实的模式向模式的现实”进行推导的方式。
第三,二元对立是多元系统理论的基本运作模式,其数目还会随着研究领域的复杂程度而成倍地增加。Hermans指出,由于多元系统中的“系统”本身是精心构建的产物,因而我们对系统所作的描述也必然是精心构建的。方法的构建性导致了对象的构建性,从而形成了我们视觉上的幻象。换句话说,系统本身并不存在,它不具备本体存在的地位,它是理论构建的产物。这种构建特性一方面使理论本身非常抽象,另一方面又容易给我们造成错觉,似乎我们生活其中的社会,我们研究的文学或者翻译,其本身就是一个作为实体存在的系统。但事实上,这一切都是为了理论推导之便而预设的产物。另外,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逻辑会使二元对立的思想与其研究对象纠缠不清,最后走向思想的封闭,导致其无法自圆其说。由此可见,多元系统理论虽启发了翻译研究,但它却使翻译研究的运作局限于相互排斥的术语(即经典与非经典、中心与边缘、原语与目的语等非此即彼的术语)之中,其理论框架和研究思路很难拓展。
四、结语
综上所述,多元系统理论拓展了翻译研究范畴,使翻译研究进入更加广阔的文化空间,但其理论的构建特性、二元对立研究的抽象性、复杂性和宿命论倾向,使该理论具有先天的不足。该理论未来发展如何,研究方法会有哪些方面的突破,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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