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形象脸谱化成因分析
2013-08-15王顺中陈大中
王顺中,陈大中
(青海师范大学 文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8)
一、引言
一提起包拯,大家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黑脸大包公,但故宫南熏殿所存画像中的包拯,看上去比较端庄、清俊,仪表堂堂,下垂大耳,显得非常和善可亲,跟传说中的形象是并不相同的。现在包公祠中也保存着一幅世人所画的包公像,这个按一比一比例、真人大小的画像中的包公,个子也只有1米60 左右。像中的他左肩略低,嘴唇宽厚,皮肤也比较白净,很像一个土生土长于中原地区的人。就连在清代知庐州的张详云见过此像后,也不无感慨地说:“公肖像满天下,向时所见,皆棱角峭厉,使人汗骇僵走,不敢仰视,今奉命守庐,拜公于香花墩上,岳岳怀方,和蔼溢于眉睫,无外间妄塑非常状,甚矣人之好怪也! ”可见真实的包公相貌跟常人并无二样,更不像传说中的那般怪异了。但是我们熟知的影视文学乃至民间传说却把他描绘成眉宇印月、身材魁梧的黑脸包青天,此背后究竟有何不为人道的隐秘呢? 笔者不揣简陋,略作探讨。
二、民间神话传说的影响
中国是个非常注重正统观念的国度,中华民族,尤其是民间巫风文化盛行的楚地南国,更是个善于创造“神”的地区,几乎村村拥有土地庙的合肥更是概莫能外。为了名正言顺,地方官员不惜沿着家谱追根溯源,总想从纸堆里找到一位能够光耀门楣,或者已被有意神化的先人,以证明自己出生名门;皇帝们不惜把自己的祖先塑造成天神,把自己自诩为天子,或者干脆把自己的身世强加上某种神秘色彩,像玄鸟生商、刘邦降世便是典型例证,其目的就是为了证明君权神授,名正言顺,合情、合理、更合法,最终为了巩固自己的封建专制统治。段宝林在《包公崇拜的人类学思考》中说:“民间传说是一种民众口传的历史文学,它以历史的面貌出现,却用文学形式塑造人物的典型形象。在流传之中,已作了艺术典型化的加工。”[1]包拯作为一位位高权重、“名塞宇宙,小夫贱隶类能谈之”①的封建大员当然很难例外。以真实历史中包拯固有秉性为基础的包拯传说,大概在他当世就已产生,其中包拯经过人们幻想、夸张与虚化的艺术创造,被神化了形象,并寄予深切的清官理想。历史上的包拯长期执掌司法大全,铁面无私,公正断案,为民做主,与上古的皋陶多有相同之处,因而古人把包拯看作是皋陶转世,后来的民间传说更把两人牵扯到一起。另外远古传认为,智者不仅拥有一双慧眼,更于印堂处拥有一只天眼,天眼一开,便可洞察万物,明察秋毫,神话里的二郎神,就是如此。因为包拯睿智过人,洞察是非,断案如神,所以类似于皋陶拥有一只直辨善恶的獬豸,包拯则被天赐一只能鉴日月的天眼,这无疑是其超凡智慧的合理延伸,它既暗喻明察秋毫的睿智,又隐含明镜高悬之旨趣。何况“黑”色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独特涵义。《说文解字》阐释:黑,火所熏之色也。五行理论中,黑色为天玄,北方之色,代水,有寒凉、滋润之性。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黑色更是庄重、肃穆的象征。可想而知,戏剧中将包拯敷之以黑脸实为情有可原,而“黑脸大包公”能在民间中唤起感情上的共鸣,并成为人民心中包公的范本,也实为情理之中的事情。这样时光荏苒,天长日久,原来皮肤洁白,身材并不高大的包拯,就因为崇拜英雄、神话智者,所以在人们心目中慢慢高大起来,变成身材魁伟的黑脸包青天了,后来又被人为加上一只早已开启的天眼,只不过那只曾经明察秋毫的天眼,不知何时竟被艺术化为一弯明净的新月。即便是现在的包公故里,仍然流传着关于包公是天上星宿下凡,可以“日断阳,夜断阴”的传说,不是这一说法的最佳佐证吗?
三、历史文化环境的渐染
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2],一种观念的形成更离不开当时所处的文化环境的渐染。包拯形象脸谱化在人民心中的成型当然也概莫能外。梁启超曾把宋、元、明三代总括为一个文化单位,加以审视。他认为这六百多年是“道学”发生、成长以至衰落的时期。究其原因,他认为有两个因素:一是,因为在六朝隋唐时期,物质文化很发达。建筑、文学、美术和音乐等都呈现历史以来最活泼的状况。后来这种文明烂熟的结果,养成社会种种惰气。自唐天宝间两京陷落,过去的物质文明已交末运,跟着晚唐五代一百多年的纷乱,人心越发厌倦,所以人到宋朝,便喜欢回到对生活的追求,一路向严肃朴素走去。二是,隋唐以来,印度佛教各派教理的输入,思想界已经掺入许多新成分,但始终儒自儒,佛自佛,采取一种不相闻问的态度。到了晚中唐,两派接触的程度日益增加。一方面有韩愈一流人据儒排儒,一方面有梁肃、李翱一流人援佛入儒。到了两宋,产生出儒佛结合融会的新学派。加之那时候的佛家,各派都衰,禅宗独盛。禅宗是打破佛家许多形式和理论,专用内观工夫越发与当时新建设之道学相接近,所以道学和禅宗,可以说是宋元明思想全部的代表。[3]2王世朝教授说:“宋代是中国文化的分水岭,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宋以前的文学以追求绚烂的精英文学为主流,自宋而后,世俗文学日益发达,平民意识逐渐增强……作为正统文体而备受推崇的‘诗’与‘散文’逐渐让位于‘戏剧’与‘小说’。文学的教化功能正逐渐被娱乐功能所替代。”[4]109在这一趋势的影响下,为文“寓真于诞,寓实于玄”[5],艺术作品里的人物形象也渐至增加戏谑与调侃的色彩。如每每受困遇险的姜子牙不是借助法术,就有天神相助,化险为夷或者转败为胜;大唐得道高僧居然摇身变作肉眼凡胎,人妖不分,迂腐至极的佛教徒;熟读圣贤之书的举人也会变作危害一方的恶绅,现存此类宋元话本有 《三现身包龙图断案》、《合同文字记》,元杂剧无名氏的《包待制智赚合同文字》,明代小说《拯判合同文字》,清代的《合同记宝卷》等。从这些情节曲折变化,内涵渐至丰富的故事里,可以看出这一端倪:包公贤明,断案如神,甚至获得冤魂的信任与协助。而在民代刊行的说唱词话《新刊全相说唱包待制出生传》、《新刊全相说唱包龙图陈州粜米记》、《新刊全相说唱足本仁宗认母记》等8 种有关包公的“新刊全相说唱”系列说唱词话,以及在嘉庆、道光年间时人整理的《龙图耳目》中,包拯身世奇异,相貌奇丑,铁面无私。“赵王呼他为铁面,两班叫做没人情。日判阴间不平事,夜间点烛断孤魂……”②,其面象铁(青)黑,个性鲜明,情节甚至有些荒诞,民间文学想象天真,活泼幼稚的艺术手法痕迹明显,表露无疑。在文艺作品,尤其是受说唱艺术影响深远的戏剧里,吸引观众,便于识别,给史上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真实包拯,附加一幅钟馗的黑脸,镶上一弯明净的月牙,使其形象随之失去一点端庄严肃的姿态,增加几份娱乐化色彩,甚至戏谑成分。所以很有可能由于这种文化气候的影响,原本土生土长于合肥、皮肤白皙、身材并不伟岸的南方人——包拯就在戏剧、小说等通俗文学里,脱去端庄的外衣,弱化严肃的情面,逐渐被人为娱乐化,脸谱化,并最终被观众、读者接受、理解、熟知,甚至定格于脑海,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四、特定政治气候的允许
包拯清官形象脸谱化的最终形成,首先在于包拯个人对传统儒家济世人格理想的实践,但更得益于特定的文化环境、政治因素和人民对清官期待的理念的合力。宋代政治环境相对宽松,官员言论相对自由,朝廷鼓励麾下官员向皇帝提意见,抨击各种腐败现象。鉴于前代教训,政府特别注重刑政建设,努力整饬‘刑狱冤滥’,力革草菅人命的弊案。加之包拯与“仁孝宽裕”的仁宗之间的君臣际遇,促成他刚正无私、不畏强权的作风。[6]元初,入主中原的蒙古族尚处于奴隶制游牧阶段,统治者不仅不重视中原文化,取消沿袭多年的科举制度,断绝了以往文人科举仕进的途径,使之沦为没有地位的书会才人,而且没有法制观念,曾废除了中国长期以来形成的法律。张溥在其《元史纪事本末》 补撰论正中说:“元之不振,盖由玩法也。”因为长期没有法制,“遂致强凌弱,众暴寡,贵抑贱,无法之弊莫此为甚。”[7]348特别是统治者不受任何约束,凭借特权,为所欲为,造成社会无序,政治黑暗的现实。希望摆脱黑暗现实的压迫,追求失去的理想社会地位,过上幸福平等的生活,成为普通百姓和传统文人的共同愿望,呼唤包拯版英雄的出现成了时代的迫切需求。“神是完美的人的形象”。那时,历代文人根据各自大胆的想象、民众的心理诉求,把原历史中的包拯形象艺术化、精神化,最终实现物质化——包拯形象被简化为一张脸谱,被塑造成一个公正的化身,一位民意的代表。至此,一个铁面无私,刚正不阿,为民请命的黑脸包青天便最终定型,渐渐深入人心,家喻户晓了。
五、脸谱艺术发展的诉求
在戏剧里,脸谱(面具)是艺术形象的代表,是性格的直白反映,更是创作者自我感情的现实外化。“演员正是凭借这种外貌形式的转变完成塑造角色的目的。不仅如此,面具还被当时人们视作神灵显现的表征,这又使它笼罩在神秘、幽玄的宗教氛围之中”。[8]如脸谱中,红脸是忠义的代表;白脸是奸诈的化身;黑脸则是正直与粗暴的反映,而我熟悉的包公黑脸就象征清廉,象征着公理和正义。在小说、戏曲中,黑包公则是法律与正义的艺术典型。这是由历史上的包拯慢慢演化、创作出来的艺术形象。不过,历史上的包拯确实爱民如子,不畏权贵,执法严明,因而博得当时和后代人民的颂扬,并被欣赏泛神论的国人慢慢神化,尊为受苦受难人们的救世主。包拯严明法纪,虽然是为了统治者的根本利益,为了维持封建秩序。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封建社会里,具有远见卓识的统治者,还是能从历史的演进中认识到人民群众的重要性,深知对之应该加以爱护,而不能横征暴虐,任意欺压。否则,其结果必然反过来动摇甚至覆灭封建王朝的统治。作为统治者当然需要一位代表封建王朝利益和形象的表率,而历来深受剥削压迫,身处社会底层的百姓更渴望一位为民请命、执法如山的英雄,救人于水火的司法之神。因为包拯特殊的身份与地位,身兼二者之重任,自然成为最佳人选。但残酷的现实与阶级的对立使这一美好愿望一时难以实现,于是大家就把渴求的眼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艺术,尤其是戏曲文学,自觉促成美好理想与戏曲脸谱艺术最佳程度上的有机结合,最终创造出一位被人们寄予理想与厚望的天神。于是黑脸、天眼(虚化为月牙)铁面无私,两袖清风,身材魁梧的包拯形象便陆续在戏剧里出现。由于舞台演出程式化和易于观众接受的需要,脸谱化的包拯形象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变化,并借助戏曲演出、观众接受乃至通俗读物普及而家喻户晓,传诵至今。从《梅兰芳缀玉轩藏明代脸谱》和清初昆、弋脸谱来看,明代戏曲中,包公的脸谱上并没出现月牙图案,额上只有两道清晰的白眉。经过明末清初戏曲舞台上的不断演变,包公眉宇间的图案曾变为一副太极图。到了清朝末期,因为官场腐败、民不聊生,身处下层,水深火热中的人们热切希望出现像包拯这样为民请命,“铁面冰心”[9]的清官、好官,所以满怀奢望的人们便一改原黑脸谱上的太极图为明净高悬的月牙图。这弯黑脸上寄予众望的月牙就像悬于夜空的一轮明月,它鸟瞰古今,鉴照善恶,给人们带来了光明,点燃了希望。
六、结语
在不同地域,形式迥异的艺术样式,甚至不同类型作品中包公的形象形式多样,但其基本形象还是黑脸印月、刚强睿智、为民请命,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化身。“包龙图——包拯也是一个箭垛式的人物。古来许多精巧的折狱故事,或载于史书,或流传民间。在这些侦探式的清官之中,民间传说不知怎样选出了宋朝的包拯来做一个箭垛,把许多折狱的奇案都射在他身上。”[10]所以,包公基本形象脸谱化是基于历史真实,按照底层人民的愿望,加之一些民间艺人和文人,在呼唤英雄出现社会气候里,在文艺作品,尤其是小说、戏剧里借助合理想象,大胆夸张创造出来的。他是诸多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他反映了人们的美好愿望,在人民的期待中树立的一个正面形象,立起的一块丰碑。他也象征着为官清正廉洁、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精神。他更反映人们追求公理、坚持公正,渴望清明的共同愿望,折射出不朽的艺术魅力和永恒的教育意义。
注释:
①南宋绍兴二十七年合肥重刻《包拯集·序》。
②《仁宗认母传》开头唱包公的“清名正直理条文”。
[1]段宝林.包公崇拜的人类学思考[J].民间艺术,2001(2):21-26.
[2]泰纳.艺术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3]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中国书店,1985.
[4]王世朝.主流诗学视域下的安徽文艺思想家[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1.
[5]刘熙载.艺概[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曹萌.包公现象及其在通俗文学中的展现[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3):119-133.
[7]涂秀虹.元明小说戏曲关系研究[M].上海三联书店,2004.
[8]李玲珑.中国戏剧[M].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
[9]蒙智扉.包公祠联与包拯其人[J].经济与社会发展,2004:141-143.
[10]胡适.三侠五义序[M]//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上海书店,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