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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视域中的现代性悖论、根源及其扬弃

2013-08-15刘贵祥

关键词:政治经济学悖论现代性

刘贵祥

(兰州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甘肃 兰州 730200)

资本和意识形态(现代形而上学是其核心)是现代性的两大支柱。众所周知,恩格斯在《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把马克思一生的贡献概括为两个方面:唯物史观的创立和剩余价值理论的发现。当恩格斯对马克思作出这个评价时,这一概括其实也是对马克思现代性批判思想的一个概括和提示。资本批判和意识形态批判构成了马克思对现代性批判的主要内容,这种批判的主要特点不仅是指证资本和意识形态有一种相互支撑的适应性关系,更重要的是通过劳动分析展示现代性的悖论性质、澄清其根源并寻找克服现代性悖论的现实路径。

一、马克思视域中的现代性悖论

什么是现代性?现代性有什么本质特征?在20世纪和当代,当现代性充分展开以后,它日益成为思想家思考的主题,从而也被专题化了。利奥塔认为“资本主义是现代性的名称之一”[1]。吉登斯则认为:“在其最简单的形式中,现代性是现代社会或工业社会的缩略语。”[2]这是两种典型的社会学意义上的对现代性的界定。以此界定为标准,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本人尽管没有直接使用“现代性”这个术语,但其一生却都在研究资本主义这种社会形态。显然,若以吉登斯和利奥塔对现代性的界定标准看,作为社会学的开创者和社会变革的预言家,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击中了现代性的要害。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贝斯特和科尔纳在《后现代转向》一书中认为:“卡尔·马克思是第一位使现代与前现代形成概念并在现代性方面形成全面理论观点的主要的社会理论家。”[3]由此可见,马克思的重大贡献不仅在于对现代性的批判,更在于其把握和批判现代性的独特方式。

现代性首先以其悖论式的面孔呈现,这是马克思对现代性的基本诊断。这个“基本诊断”就是“在我们的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它“一方面产生了以往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能想象的工业和科学的力量。而另一方面却显露出衰颓的征兆,这种衰颓远远超过罗马帝国末期那一切载诸史册的可怕情景”[4]774。尽管各个不同的党派对此态度不同,但它却是19世纪的一个基本事实,这个事实作为19世纪的特征是“一件任何政党都不敢否认的事实”,马克思的这段话来自1856年4月14日《在〈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的演说》。当时,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手稿《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已基本成形,对现代资本主义已接近科学的认识。因此,这个演说的主旨就在于整体把握“现代资本主义”的面貌和特征,从而从根本上阐明他关于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理论。所以,这个演说可以看作是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整体诊断和把握。

马克思演讲的背景是《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但事实上,从19世纪40年代开始,尤其从《巴黎手稿》开始,马克思就转入到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角把握现代性的基本特征,期间撰写并发表《德意志意识形态》(1845-1846)和《哲学的贫困》(1847),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揭示现代社会的特征,马克思已经形成了唯物史观的新基础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新方法。在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已经能对现代性的特征进行高度概括和尖锐刻画。“它(资产阶级——引者注)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4]276。到19世纪50年代中期后,当马克思经过自己的哲学革命和较长时期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而需要对整个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作一个宏观的概括和反思的时候,如何诊断它,这不能不是马克思慎重对待的一个问题。《在〈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的演说》给马克思提供了这个机会。实际上,马克思的概括不是对某一国家或特定社会状况的描述,而是具有普遍性的概括,因为这确实是一个完全崭新的时代,它具有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崭新面貌和特征。所以,批判性思考19世纪整个资产阶级社会的面貌和性质,也就是反思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现代性。

马克思所概括的特征可以称为“现代性悖论”,它正是现代资本主义“自身否定性”的典型表现。因此马克思紧接着对现代性悖论的表现从不同方面进行了深刻的揭示:“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财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源泉。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4]774概括而言,马克思的揭示有六个方面:机器减轻了人类劳动但同时引起了饥饿和疲劳;财富的新源泉因为某种“魔力”反而变为贫困的源泉;技术的胜利似乎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但个人反而越来越成为自身和别人的奴隶;科学的光辉和进步与整个社会的愚昧无知相伴而生;最后,整个人类的发现和进步,目的是使物质的力量变为智慧的生命,但结果却是使人的生命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马克思最后一个方面的概括,既是对前五个方面概括的总结,也可以说是对充满矛盾的现代性的总体描述。

马克思对现代性的这种诊断让我们立即想到《巴黎手稿》中他对国民经济学中各种“二律背反”的诊断。在那里,马克思就是通过列举国民经济学的六组“二律背反”,指出国民经济学的理论要求和当时的社会现实是自相矛盾的,从而提出了自己独特的异化劳动理论并尖锐指出“贫困从现代劳动本身的本质中产生出来”[5]232。而在这里,马克思早已从异化劳动理论进入到唯物史观,能够对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做出全面判断。因而,紧接着上面六个方面的描述,马克思说到:“现代工业和科学为一方与现代贫困和颓废为另一方的这种对抗,我们时代的生产力与社会关系之间的这种对抗,是显而易见、不可避免的和毋庸置疑的事实。”[4]774这里我们看到,马克思直接将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表达为“生产力与社会关系之间的对抗”,离《〈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将其表达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仅有一步之遥。如果我们把《巴黎手稿》和《政治经济学批判》联系起来看,就可以看到马克思这里对现代性的批判和1844年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完全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归根结底,资本主义现实的对抗性质,仍然源自资本和劳动的矛盾。而通过劳动的二重性和自身分裂寻找现代性悖论的根源和克服路径,正是马克思思想的独特性所在。

二、现代性悖论的根源

马克思对现代性的诊断结果是它具有自相矛盾的悖论性质。那么,这种悖论性质的根源何在?马克思又是如何揭示其根源的?这个问题既涉及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形成,也涉及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概括地说,对现代性悖论根源的揭示就是马克思对人类“历史之谜”的回答。唯物史观的形成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只是这个总问题的两个不同方面。前者侧重从哲学的角度揭示人类异化机制的历史根源,后者侧重澄清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运作机制。换句话说,马克思一生研究的总问题即人的异化机制及其积极扬弃这一主题没变,变的只是研究方式从哲学到政治经济学的转换。研究方式的转换构成了马克思对现代性悖论揭示的两个不同路向,但是这两个路向都可以在劳动这一主题之下统一起来。

首先,从唯物史观的形成来看,现代性悖论的根源归根结底来源于“人自身的生命活动本身和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之间的矛盾”。简单地说就是人的劳动活动和人的劳动产物之间的对立,这是马克思学说的总问题,这个问题蕴含在劳动发展史的秘密中。在《巴黎手稿》当中,马克思正是通过对国民经济学的“劳动”概念和黑格尔哲学中 “劳动”概念的双重批判,才形成自己新历史观的基础的。在《巴黎手稿》笔记本Ⅰ“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这个标题下,马克思首先对国民经济学的劳动概念进行了批评。他批评国民经济学是一门发财致富的科学,它所讲的劳动也仅仅是一种“增加财富的劳动”,是一种“作孽的劳动”,因而是一种异化劳动。在这部分,马克思思想所取得的最重要的进展是,他在考察了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关系以后,不仅纠正了国民经济学的前提,即从私有财产是异化劳动的前提,转而认识到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的前提,而且他就二者的相互作用提出了进一步的问题:“人怎么使他的劳动外化、异化?”[5]279马克思的这一追问意义重大,它使马克思直接超出了“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之间的循环论证”①如果没有“追问劳动如何发生异化”这个问题,马克思的确是循环论证。这个问题引起国内外马克思学研究专家的反复争论。参见韩立新:《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究竟是不是循环论证?》(《学术月刊》2012年第3期)。,并在后来直接成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创立的起点。表面上看,这个追问好像只是一个简单的语词颠倒,但是马克思从追问私有财产到追问异化劳动,再从追问异化劳动到追问劳动异化,它却是后来唯物史观的真正入口。因为追问劳动如何发生异化必然追问到劳动的对象化,而追问劳动对象化必然和黑格尔劳动对象化理论发生关系。

情况正是如此,马克思在追问了劳动如何发生异化以后,在《巴黎手稿》笔记本Ⅲ中,马克思立即又重新返回到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劳动主题,对其唯心主义的劳动对象化理论进行批判。一方面,马克思指出黑格尔劳动对象化的伟大之处和贡献是肯定了“劳动创造人”,“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5]320;另一方面,马克思立即指出,“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5]320。黑格尔劳动对象化理论虽然肯定了人和历史在劳动中生成,但是黑格尔只是对人类历史做了抽象的、思辨的、逻辑的表达,它还不是现实的人及其生成过程。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提出自己新的劳动对象化理论,即现实的主体进行现实的对象性活动。“一个有生命的、自然的、具备并赋有对象性的即物质的本质力量的存在物,既拥有它的本质的现实的、自然的对象,而它的自我外化又设定一个现实的、却以外在性的形式表现出来因而不属于它的本质的、极其强大的对象世界,这是十分自然的。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可捉摸的和神秘莫测的东西。相反的情况倒是神秘莫测的”[5]323。“相反的情况”当然是指黑格尔将劳动理解为纯粹精神的对象化活动。这就是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双重批判。正是通过这种双重批判,马克思才提出了新历史观的总问题。这个总问题,在《巴黎手稿》中被表达为“人的劳动如何发生异化?”而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当中,它则被表达为人的活劳动和人的死劳动之间的对立和分裂。

其次,从政治经济学批判来看,马克思对现代性悖论的揭示,主要是揭示资本主义条件下规范劳动的社会运行机制。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现代社会的劳动是在以资本为原则的社会机制下运行的。但是,对单个的人来说,资本主义制度是作为历史活动的结果出现的,因此它表现为既定的和现成的存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所追溯的正是这个规范劳动的社会运行机制从何而来的问题。当然,按照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社会制度作为社会关系的固化,它仍然来自人类的劳动本身。这当然是在“归根结底”的意识上说的。在最表层,现代性悖论直接表现为有产者和无产者的对立,即资本家和雇佣工人的对立;在中间层,现代性悖论作为中介环节,在政治经济学视域中表现为资本和劳动的对立;在历史的最深层,资本和劳动的对立归根结底仍来自于劳动的二重性及其自身分裂。众所周知,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根据表述需要,对劳动的二重性有不同的划分,如将劳动分成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个人劳动和社会劳动,剩余劳动和必要劳动,死劳动和活劳动,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等。但是,归根结底它们都是同一劳动的不同表现形式,而并不是两种不同的劳动。劳动对象化过程本身所蕴含的矛盾,在现实中表现为劳动的自身分裂过程,在外化中表现为“劳动时间化”和“劳动的空间化”的矛盾。这种矛盾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得到充分的实现。马克思说:“唯一不同于对象化劳动的是非对象化劳动,是还在对象化过程中的、作为主体性的劳动。换句话说,对象化劳动,即在空间上存在的劳动,也可以作为过去的劳动而同在时间上存在的劳动相对立。如果劳动作为在时间上存在的劳动,作为活劳动而存在,它就只能作为活的主体而存在,在这个主体上,劳动作为能力,作为可能性而存在,从而它就只能作为工人而存在。因此,能够成为资本的对立面的唯一的使用价值,就是劳动而且是创造价值的劳动,即生产劳动。”[6]这就是劳动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对立,归根结底是活劳动和死劳动之间的对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才说劳动二重性的分析是“理解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枢纽”[7],人的本质——劳动和人的实现——对象化之间的这种矛盾,是人、自然和社会存在的真正基础,它的自身分裂造成现代性悖论的真正根源。这就是马克思就劳动二重性进行各种科学分析的真正含义所在。

揭示资本主义条件下规范劳动的社会运行机制,要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这只是在哲学层面上最高层次的抽象的含义上来说的;但是,在具体科学的层面上,尤其是在当时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要回答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和劳动的对立本身,更重要的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过渡到资本和劳动的对立的中介环节。因为正是这些中介环节,人们才认不清造成自身异化的根源。正如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说:“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产生了一种社会力量,即扩大了的生产力。因为共同活动本身不是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所以这种社会力量在这些个人看来就不是他们自身的联合力量,而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强制力量。关于这种力量的起源和发展趋向,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因而他们不再能驾驭这种力量,相反地,这种力量现在却在经历着一系列独特的、不仅不依赖于人们的意志和行为而支配着人们的意志和行为的发展阶段。”[8]85-86所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关键在于展示出这些支配人们的发展阶段和中间环节。因此,如果说从《巴黎手稿》到《德意志意识形态》是马克思“形成”了历史唯物主义总问题,那么,《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到《资本论》则是马克思对历史唯物主义总问题的“表述”。二者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被马克思称为“研究的方法”和“叙述的方法”的不同。但是,从辩证法作为“自否定”的本质上来看,当辩证法揭示社会和历史的时候,它并不是人完全站到社会和历史之外,再去对待社会和历史的某种“外在的”方法论①像自然科学通常所标榜的那样,自己对对象的研究有多客观,实际上,连自然科学研究的客观性本身仍然以人类的实践为基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才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而是方法和内容的一致,辩证法所揭示的内容本身就是社会和历史本身的产生、发展和自我扬弃的过程。

综上所述,从《巴黎手稿》和《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内在关系来看,马克思思想发展是一个内在的有机整体。从《巴黎手稿》到《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发展,马克思研究的总问题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只是研究方式发生了变化,表达获得了新的形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19世纪末人们对什么是马克思的学说莫衷一是时,恩格斯却给出了一锤定音的说法,他说马克思的学说是一个“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会史的钥匙的新派别”[8]258。劳动中蕴含着全部人类自我创造和自我生成的秘密,但问题的关键是展示这个劳动的发展史。所以,从马克思学说的本质看,这里并不存在象阿尔都塞所说的“认识论的断裂”②即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为界,此前是意识形态时期,此后是科学时期。这里并不存在两种根本不同的对立,相反,从马克思对现代性悖论的揭示来看,它们反而是内在一致的。马克思的总问题并不因表达的形式从哲学方式转变为政治经济学的方式而发生了根本变化。,也不存在国内学者所谓的“柯尔施问题”③参见徐长福:《求解“柯尔施问题”——论马克思学说跟哲学与科学的关系》(《哲学研究》2004年第6期)。回应文章参见邓晓芒:《“柯尔施问题”的现象学解》(《哲学研究》2005年第2期)。。马克思学说的这种整体性特征,既区别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也区别于学科建制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政治经济学。卢卡奇早就说:“对马克思主义来说,归根结底就没有什么独立的法学、政治经济学、历史科学等等,而只有一门唯一的、统一的——历史的和辩证的——关于社会(作为总体)发展的科学。”[9]而在教科书体系中,马克思主义哲学仍然从物质本体论④教科书的改革将物质本体论变为实践本体论,从单纯哲学层面上看确实是一个进步,但是,实质上从马克思思想的总体性特征看,二者仍然是无内在关联的两门学科,至少缺乏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内在关联究竟何在的充分解说。开始,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则从商品开始,二者之间仍然是一种无内在关联的外在的东西。然而,在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的整体视域中,这二者只不过是同一历史过程的两个不同方面而已。

三、现代性悖论的扬弃

马克思通过劳动二重性的分析揭示了现代性悖论的根源,但是要从根本上克服它,则必然导向对现代性的思想批判和实践变革。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正是从意识形态批判和资本批判入手的。一方面,意识形态的批判必须要澄清“观念具有独立性外观”的虚假性;另一方面,资本批判则要揭示现代社会“抽象成为统治”的发生机制。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最终导向现实生活的实践变革,这是他的批判给当代的最大启示。

其一,揭露“观念具有独立性外观”的虚假性。现代形而上学是意识形态的最内在核心,马克思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批判不是一般地否定说它们都是无意义的然后就对此置之不理。马克思的锐利之处在于批判它们脱离人们的现实生活,企图形成一个独立的观念世界然后从生活世界以外来指导生活。马克思不同于所有一般意识形态学家的地方在于,他并不一般地反对观念本身的真实性,而是反对这些观念和人们生存的现实历史情境相脱节。正是这一脱节,造成了“观念具有独立性外观”的虚假性,而这正是历史唯物主义所要澄清的。所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特别强调指出:即使在最重视精神生活的德国,用抽象思维伴随了现代各国发展的“德国哲学”本质上和“一般意识形态”也并没什么区别。他们都被现代意识形态“具有独立性外观”所迷惑,以至最后,整个青年黑格尔派运动都以“思想批判”为全部目的。但是,实际上,正是因为德国现实生活的低下,才使以“思想批判”为业的青年黑格尔派“认为宗教、概念、普遍的东西统治着现存世界”,但是,实际情况是“如果他们把‘人’从这些词句的统治下——而人从来没有受过这些词句的奴役——解放出来,那么,‘人’的‘解放’也并没有前进一步”[4]74。事情的真相是:人“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4]74。青年黑格尔派之所以把事情弄颠倒,因为“这些哲学家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作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4]66。因此,消灭哲学就要消灭哲学赖以生存的现实条件。所以,马克思认为,在揭露德意志意识形态尤其是德国哲学的具有独立性外观的虚假性以后,德国哲学的任务就要发生根本的变化。历史唯物主义必须从哲学表达进入政治经济学批判。

其二,揭示资本本身的内在矛盾。按照马克思的看法,资本主义社会首先呈现为一个“庞大的商品堆积”。所以,对资本主义的分析首先从商品开始,然后进入到货币和资本。马克思指出,商品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细胞,它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质言之,商品作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统一体,它的二重性本质上是由劳动的二重性决定的。当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或者私人劳动和社会劳动分裂时,在私有制条件下,生产者的劳动便直接表现为私人劳动,但在商品交换中,私人劳动只有转化为社会劳动才能被承认。这样,具体劳动就获得抽象劳动的外观并在商品交换中得以实现。可见,即使在简单商品经济中也已经蕴含着资本的内在矛盾。随着商品交换的扩大,货币作为商品交换的媒介出现。货币的出现使商品之间的对立转化为商品和货币的对立。当货币由流通手段变为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时,货币就变为资本。资本为了在流通过程中实现不断增值,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地吸附活劳动。这样,货币成为资本并在流通中不断增值就掩盖了资本本身的秘密。但是,马克思指出,货币成为资本的秘密决不在于其本身的自然属性,而在于它的社会属性。所以,马克思深刻地指出资本不是物,而是人和人之间的一种生产关系。这样,马克思就揭示了资本增值的秘密。资本增值的本性推动商品和货币的矛盾,使二者最终转化为资本主义社会中特有的矛盾,即资本和劳动的矛盾。资本和劳动的对抗,最终造成资本家和工人两个阶级的对抗。但是,社会最表层的对抗根本上仍然源于资本本身的内在矛盾。所以马克思深刻地指出,扬弃资本最终必须扬弃产生资本的不合理的社会关系,这最终会导向社会变革。马克思生活的时代和当代相比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他关于资本本质、限度和发展趋势的分析并没有过时。

其三,敢于面对矛盾,用“实践变革”统摄“思想批判”。这是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给我们的最大启发。面对资本的全球扩张,现代思潮大多对其束手无策,它们要么采取实证主义的态度对资本的扩张完全认同,要么就像极端的后现代主张一样完全拒斥。马克思主义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则是揭示其根源、展示其机制、寻找其克服路径。正如海德格尔评价马克思主义时所说的:“现今的‘哲学’满足于跟在科学后面亦步亦趋,这种哲学误解了这个时代的两重独特现实:经济发展与这种发展所需要的架构。”但是,“马克思主义懂得这[双重]现实。然而他还提出了其他的任务:‘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10]海德格尔是从批判马克思哲学的角度来做出这番评价的。即便如此,海氏的说法虽是寥寥数语,但也深得马克思学说的要旨。马克思不但要“认识世界”,更重要的还要“改造世界”,这就是说马克思不仅对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进行了深入的批判,而且马克思还进一步探求扬弃这种“双重现实”的途径,这当然是和马克思学说“实践变革”的理论特质是一致的。

马克思学说的这种理论特质给我们极大的启示。资本全球化表明,资本在当今中国的全面展开,将在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段内伴随中国现代化的进程。马克思对现代性悖论及其根源的揭示则表明,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敢于面对现代化进程中三个方面的矛盾:发展资本带来的社会诸阶层之间的矛盾;意识形态领域各种文化思潮之间的矛盾;资本的二重性和各种意识形态之间的矛盾。这三个方面的基本矛盾仍然没有摆脱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和对劳动二重性的分析。所以,如何用马克思剖析资本主义的态度和精神来研究当代中国的现代化,这始终是中国现代化面临的一个真正课题。

[1]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利奥塔访谈、书信录[M].谈瀛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47.

[2]安东尼·吉登斯,克里斯多弗·皮尔森.现代性——吉登斯访谈录[M].尹宏毅,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69.

[3]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后现代转向[M].陈钢,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100.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30.

[7]马克思.资本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55.

[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78.

[10]F·费迪耶.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J].丁耘,译.哲学译丛,2001(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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