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三农”到“新三农”——报告文学对民生忧患的敏锐观察与冷峻思考
2013-08-15张瑷
张 瑷
(集美大学 文学院,福建 厦门361021)
新世纪以来,我国改革发展进入关键时期,在社会结构急速的转型过程中,利益差别进一步扩大,机制摩擦加剧,诸多新的民生问题凸显出来,尤其是背负着最为沉重的民生忧患的“三农”,与腾飞的经济时代形成巨大而强烈的反差。这一切急迫地呼唤文学现实关怀精神的回归,也再次拷问文学的社会良知。报告文学敏锐感应时代要求,最早为“三农”呐喊,传达民生诉求,引发了积极广泛的社会反响。
其实,在20 世纪90 年代,已有报告文学作家敏感地发现“三农”在社会转型时期的窘困处境。卢跃刚《寻找农民的真理·乡村八记》、黄传会《中国贫困警示录》、冷梦《黄河大移民》、赵冬苓《最后的战争——中国八七扶贫启示录》、杨豪《农民的呼喊》、梅洁《西部的倾诉》等作品从不同的侧面揭示问题,蕴含了新的现实精神。2002 年初李昌平《我向总理说实话》出版,将“三农”报告文学创作推向新的高潮,陈桂棣、春桃的长篇力作《中国农民调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后,一个月内售出15 万本。
一、反思贫困的恶性循环
被称为“反贫困作家”的黄传会,是最早为“脱贫攻坚战”吹响冲锋号的作家。为了考察我国贫困现状,他在长达5 年的时间里,足迹踏遍21 个省的50 多个贫困县,从太行山、沂蒙山到大别山,从吕梁山到黄土高原、青藏高原,大山一般沉重的历史使命和现实责任一直压在心头,使他义无反顾地将多年的创作心血全部倾注到了“反贫困”这一重大命题,他以触目惊心的“忧患八千万”为开篇,书写了第一部《中国贫困警示录》。八千万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房不遮风挡雨,尚未解决温饱问题的民众那苦涩的人生也正是“三农”忧患之最。[1]2作者亲眼目睹、真实描述的贫困户的生存境况令人揪心,而他所揭示的贫困的恶性循环更令人忧虑,“树砍光了,草割完了,连山上那层薄薄的植被也被开荒铲得一干二净”,真是“越穷越垦,越垦越穷”,“随着生态环境不断恶化,旱灾频率愈繁,间隔愈短”,[1]15大自然的报复是无情的,而贫困对下一代的危害更是无法估量的,因为贫困留给他们的不仅是贫瘠的荒地,枯竭的资源,还有“破碎的读书梦”。作者披露了:“我国每年平均有四百万名儿童失学或辍学,这其中绝大多数是由于家庭贫困所造成。”改变贫困的重担将要落在下一代肩上,但是没有文化的一代,又如何承担起这副重担?“经济的落后,严重影响着贫困地区教育的发展;而教育的滞后,又进一步制约着贫困地区经济的发展。”作者焦虑地发问:“我们该怎样才能走出这个怪圈?”[1]28
还有一个更危险的走不出去的怪圈是“封闭的家园与保守落后的思想”。地理位置的偏僻封闭、自然环境与条件的恶劣是贫困地区的共有特点,而客观不利因素又必定影响着人的主观意识和思想。贫困使悲剧日常化,日常化的悲剧又使人的精神变得麻木委顿,失去希望,失去改变命运的勇气,长期靠天吃饭、依赖救济,穷日子穷过已成惯性。这种惯性不仅遏制人的发展需要,而且助长了愚昧、认命、固执、不思进取、懒惰懈怠等人性的弱点。因此,最落后的文化传统、最顽劣的风俗积习,往往在最贫困的地区根深蒂固,世代相沿。许多贫困县千方百计护住“贫困县帽子”,只要戴上这顶帽子,领导高兴,群众满意,这一普遍存在的“贫困怪圈”警示我们,比生活贫困更可怕的是精神贫困、信念贫困、人格贫困。黄传会以悲悯情怀哀贫、揭贫,更以批判精神痛贫、省贫。虽然这部长篇报告文学重在展现中国农民艰巨而伟大的“贫困突围”,但是作者清醒地认识到,脱贫业绩有待时间的检验,脱贫后的迅速返贫现象更不容人们乐观。
李林樱也曾为报道“八七扶贫攻坚计划”的落实情况,深入大巴山区一年有余,与贫困山民同吃同住,她最后写出的《贫困的呐喊》却并不是一份让人欣慰的成绩单,而是画满沉重的问号与惊叹号的实情报告。许多像蔡老汉、马大爷、王成明、吴成华那样的贫困户至今还处于饥寒交迫中,他们住着破烂不堪的屋子,有的甚至还蜗居在原始岩洞里,床上仅有的铺盖就是破草席、化肥袋、塑料膜或是渔网似的旧棉絮。作者注意到所采访的农民多数穿的是褴褛的“刷把衣”,脸上神情冷漠呆傻。有的男人一把年纪还打光棍,有的只好近亲结婚,不少家庭都有痴呆或残疾人。她叹道:“贫穷,似乎使得他们从精神到肉体都变得麻木了”,他们“能战胜自己人格的湮灭和不思进取的懒惰,和贫困进行抗争吗?”[2]作者不仅揭示与贫困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愚昧和麻木,还冷静剖析了一切致贫的根本原因,比如多如牛毛的农民负担,屡禁不绝的乱集资、乱摊派、乱收费,扶贫资金被公然占用、挪用,一些干部腐败成性,大吃大喝鱼肉百姓,花钱买官买政绩,大搞形象工程……脱贫之路因此而变得更艰难、更漫长。
陈庆港的《十四家:中国农民生存报告2000-2010》,是一部让人读后心情沉重、难以释怀的作品。作者选择甘肃、云南、山西、贵州14 户农家进行了长达10 年的跟踪调查,作者的生活与感情已经完全与这14 家融为一体,因此他的写作没有“作家”在场,没有写作缘由与意图的任何交代,没有“前言”“后记”也没有“序”。打开书,首先被多幅纪实摄影带入农家生活与劳作的实地,文字叙事的每一部分开端,都以记账的方式记述某家“人口情况”和“家事纪要”,这是他们10 年间沧桑变化的“索引”。没有感情色彩,没有因果逻辑,却是真实发生的一切,所有生老病死、聚散离合、糊口度日都只有一种状态一种底色——贫困。每一家的日子如同复制出的一样——乞讨、欠债、患病、失学、打工、被骗……最后写到2010 年春,14家的生活明显有改善了,或是盖了房,或是添置了电视机,或是娶媳妇嫁女儿,但是71 岁的郭霞翠和她48 岁的光棍儿子张国云还在乞讨的路上,在外打工的依然颠沛流离、没有安全保障也没有平等尊严,留守的老人、妇女、儿童面对的是新的苦难或悲剧。
二、关注新生代农民工
新生代农民工已是一个数以亿计的庞大群体,他们背井离乡涌入城市,既是城市建设离不开的劳动大军,但又永远是被城市排斥在外的“流动人口”。他们的打工生涯充满艰辛与悲苦,也存在许多让他们焦虑烦恼的现实问题,比如居住无定所、打工不稳定、医疗缺保障、子女难入学、婚姻多苦恼等等。而最严重的焦虑是他们没有与城市人平等的身份,人生似乎没有未来。出生于八九十年代的新生代农民工与他们的父辈已根本不同。改革开放前20 年进城打工的农民与农村和土地有着割舍不断的血肉联系,出来打工是为了解决温饱和摆脱贫困,但他们最终是要回到农村,那是他们的归宿。新生代农民工多数是中学毕业后直接脱离农村涌进城市,有的就出生、成长于城市,他们不仅缺乏农业生产的基本技能,而且在思想观念上排斥自己的农民身份,他们进城是为了摆脱、割断与农村的联系。然而,二元结构的国家体制使这个庞大的群体并不能成为真正的城市人,他们实际成了没有身份的人——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市民,因此他们没有人生保障和生命尊严,而不平等的现实又会酿出诸多新的社会问题。
所有描述农民工的报告文学作品,都无法回避一起起充满暴力剥削和欺诈罪恶的欠薪事件,一起起血淋淋的伤亡事件。农民工是最廉价的劳动力,他们的劳动没有社会保障,生命与健康普遍被漠视,利益与权力受到损害时也缺乏法律保护。特别是刚刚出来打工的青年人(很多是十几岁的孩子)常常被骗被坑,他们有的落入监狱式的工矿,在极为恶劣的环境中,在工头严密的监控和凶残的打骂下做着无法承受的苦力,如果拼着命逃出虎口,只能是白白流了血汗,一分钱也拿不到;有的没日没夜累死累活地干完一项工程,承包工程的老板却逃得无影无踪,就是没有逃跑的也凶神恶煞地赖账,工人们挣的全是“阎王债”,真是欲哭无泪;有的为了讨薪被毒打致残,或是绝望之极跳楼自杀以示抗争……在肖春飞等合写的报告文学《我的民工兄弟》中,我们面对一个个“血薪”故事不忍卒读。作者们通过调查,还披露了大量农民工的伤亡事件。[3]66近10 年,矽肺病、白血病等病魔不知夺去了多少打工仔、打工妹年轻的生命。
女作家长江曾冒着生命危险奔赴山西矿难现场采访,她写道:“我的左脚鞋底还没有散尽富源煤矿死人的气味,右脚就已经沾上了‘义兴寨金矿0 号脉王全全探矿’爆炸的粉尘和残屑”,频频发生矿难几乎难以统计清楚,作者揭开冰山一角——2002 年1 月至11 月,矿难发生3 427 起,死亡人数5 791 人,真是“矿难如麻”![4]20 个世纪30 年代,夏衍在报告文学《包身工》的结尾警告贪婪无耻的日本资本家及其走狗工头,“当心呻吟着的那些锭子上的冤魂!”今天,同样需要警告那些丧失道德底线、毫无人性的工矿老板,听一听数以万计的矿难冤魂们的控诉吧!黄传会在《新生代农民工》中记录一个个农民工的血泪打工史时,想起马克思150 年前说过的一段话:“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创造了宫殿,但是给工人创造了贫民窟。劳动创造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他感叹在21 世纪的今天,一些打工行业的状况“与马克思描述的情景,依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5]
如果说那些生产条件落后、安全设施极差的黑工矿和小作坊如同张着血盆大口吞吃打工者生命与健康的怪兽,那么在一些设备先进、管理优质的现代化大企业,运转不息的流水线其实也是年轻生命的隐形杀手。发生在富士康的“13 跳”震惊中外,自杀者都是年轻人。清华大学等多家高校和科研单位的9 名社会学者联名写了一份呼吁书,他们焦灼地写道:“我们从富士康发生的悲剧,听到了新生代农民工以生命发出的呐喊,警示全社会共同反思以牺牲人的基本尊严为代价的发展模式。”[6]是的,新生代农民工不再是为了温饱迁徙到城市,他们有梦想,要求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但是最基本的尊严与权力常常受到践踏和损害,身份认同的严重危机使他们产生心理焦虑,这些或许是一些新生代农民工自杀的根本原因。近几年农民工犯罪比例呈上升趋势,除了生活所迫,是否也有心理问题因素?而犯罪比例的升高又进一步恶化了他们在城市的处境。
被侮辱被歧视的农民工群体中,受伤最深的是那些被称为打工妹的年轻女性。她们漂泊在茫茫人海中,或者跟打工仔毫无差别地在建筑工地、在工厂干苦力活,或者在各类服务行业牛马似的被人使唤、遭人轻贱,或者沦为廉价的“卖淫女”,在城里任人践踏、回农村任人唾弃…… 《血泪打工妹》、 《失语者的呼声——中国打工妹口述》等报告文学,写尽了女性的屈辱故事和不幸命运。作家胡传永悲愤质问:“她们自生自灭也便罢了,我们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尽可能地利用她们的贫穷,利用她们的善良,利用她们的勤劳去榨取她们的生命或牺牲她们的青春以维系一种不合理的存在,我们还有什么值得自以为是的东西!还有什么资格奢谈妇女解放,高唱男女平等!”[7]
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受到的歧视与不平等待遇又直接延续在他们的子女——新新生代身上,同样没有城市户口的新新生代首先遭遇上学难,他们多数因为交不起“借读费”而被公办学校拒之门外。黄传会《我的课桌在哪里——农民工子女教育调查》替这些在城里没有身份、不能享有受教育资格的“另类孩子”发出求学求助的呼喊,在不公平的天空下,他们幼小的心灵投下了多大的阴霾?与他们年龄不相符的忧郁和沉重已经覆盖了天真的目光,深深触痛我们的神经。一些民办“农民工子弟学校”或是在城郊菜地边临时搭建简陋棚子,或是租用废弃的破旧厂房、仓库等,环境与条件十分恶劣,存在许多安全隐患,而且师资紧缺,根本谈不上教学质量要求,但是即使条件再差,每所学校都挤满了孩子。也有不少农民工子女早早辍学跟着父母一起打工,或者游荡在社会上、沉迷于网吧里无人管束,这些现象背后潜藏的问题是严峻的,“这不仅仅是这个群体将来能否成为高素质劳动者的经济问题,更是这个群体因此对社会公正产生怀疑和不信任、甚至导致心态失衡的社会问题。”[3]104
报告文学深度关注新生代农民工的人生出路与精神需求,呼唤全社会尊重他们、关爱他们,改善他们的处境,也希望通过文学的影响力,激励他们自强进取,提升自我的文化素质,以新的姿态挑战命运,挑战未来。
三、“留守”之痛
“留守群体”——这是近10 年中国社会发展中出现的一个新概念。随着农民工大量涌入城市,在农村只剩下妇女、儿童和老人,据有关部门的统计,目前留守妇女4 700 万、儿童和老人各有2 000 万,在江西、安徽、四川、河南、湖南、贵州等农民工输出大省,有些村庄90%以上的青壮年离开了农村,农业生产的重负落在了妇女和老人肩上,而所有老人干不动的重活粗活又都要妇女来承担,可以想象,她们的劳动强度与精神压力已经超越了忍受极限。社会对他们的精神关怀更是远远滞后,因此这一弱势群体的生存状态处于“三农”困境的最深处。
农民出身并在建筑工地当过农民工的作家杨豪,对“三农问题”有太多的切实体验。他的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农民大迁徙》全景描述了农民工的各种生存苦难和辛酸遭遇,最近《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刊载了他的新作《农村留守妇女生存报告》,这是作者经过4 年的采访和调研完成的,全面反映了留守妇女在生产劳动、家庭关系、健康状况、精神心理等方面存在的问题与忧患,特别是她们付出的辛劳和牺牲长期得不到回报,她们惨守“生寡”的压抑与孤独长期得不到安慰,这一切都严重损害着她们的身心健康和生活信念,也不断酿造出一幕慕令人扼腕叹息的悲剧。独守空房的妇女经常遭受一些流氓恶棍的欺凌强奸,她们因为顾及“颜面”不敢报警,但又不堪一再受辱,就豁出去以死相拼犯下杀人罪;有的留守妇女耐不住寂寞偷人养汉被丈夫乱刀砍死;有的苦苦支撑着家里家外熬到头等来的是丈夫的离弃……挣扎在多重苦难中的留守妇女,在近几年的犯罪率、离婚率、自杀率都在惊人攀升。
不可否认,无数外出打工的农民改变了他们在农村的经济状况,一些家庭盖起了小洋楼,用着不算低档的手机电脑,但是这些富裕的留守群体是否获得真正的“幸福感”?从留守老人来说,他们最欠缺的不是钱,而是子女的照顾和关心。在城市,“老年抑郁症”已经受到社会和医疗界的高度重视,但在农村,老人生了大病常常都是硬扛着,缺乏及时治疗和亲人照料,有谁会关注他们的心理和精神问题? 《我的民工兄弟》中记述了发生在湖北、四川农村的两件惨案:一个12 岁的留守女孩因为与奶奶发生争执,被暴怒的奶奶用毛巾活活勒死,尸体还被沉入水塘。已经70 多岁的老奶奶为何如此丧尽天良地对自己的亲孙女下此毒手?为了探究真相,作者深入采访了出事家庭并细致了解案件始末。这个住在两层小洋楼里的家庭跟多数留守家庭无根本差别,子女都出去打工,两个老人在家照看孙男孙女,他们种着5 亩多地,从早忙到晚,留在老人身边的几个孩子因为没有父母管教,都很调皮任性,还养成一些坏习惯。出事的女孩常常偷家里的钱去县城玩,几天不回家、不上学,两个老人早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可以说这样的家庭都潜伏着不安定因素,但是人们在打工生涯中身不由己、停不下来,也顾不上面对已经暴露的问题,更没有及早关注老人的精神负担,最终导致悲剧发生。几乎就在这个12 岁的湖北女孩被奶奶杀害的同一时间,四川农村一名13 岁女孩生下一个孩子,震惊了全村。这个留守女孩被自己的堂伯多次奸污,怀胎十月,她的爷爷奶奶和学校老师竟然毫未察觉,这是多么可怕的关爱缺失!
阮梅在长篇报告文学《世纪之痛——中国留守儿童调查》中披露: “家庭监管的严重缺位,学校教育的疏忽,社会环境的不良影响,还导致诸多留守孩子出现行为失范。”[8]留守儿童的创伤就是当今中国社会发展中的创伤,如果不及时疗救,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四、对乡村变革的冷峻思考
著名作家冯骥才透露,相关部门最新的统计数字显示,我国的自然村10 年前有360 万个,现在则只剩270 万个,一天时间消失的自然村大概有80 个到100 个。在他看来,很多传统村落就是一本厚厚的古书,只是很多还来不及翻阅,就已经消亡了。因此他从保护传统文化遗产的意义上,呼吁抢救正在消亡的传统村落。[9]如果从中国农业经济发展的长远目光审视村庄消亡的危急境况,更凸现出问题的严峻性和紧迫性,这是关系到中国改革发展的去向、关系到国计民生的根本问题。
报告文学在关注“三农”、进行田野调查过程中,对当今农村的衰败凋敝有着更切身的了解和感受。青年学者梁鸿利用寒暑假多次回到故乡——河南穰县梁庄进行田野调查。展现在她笔下的梁庄,强烈冲击着我们视觉的,是一个“蓬勃的‘废墟’村庄”。看到眼前的破落景象,她困惑地想,“这些废墟,和公路两旁高大、现代化的建筑是一个村庄吗?”无情的现实让她明白:“记忆中的村庄与眼前的现实的村庄相比,虽然地理位置没变,但其精神的存在依据却变了。”[10]27-28破败景象不仅是抛荒的田地和废弃的村舍,还有“破败的生活、破败的教育、破败的心情……梁庄的破产不仅是乡村生活的破产,而且是乡村传统中的道德、价值、信仰的破产。这个破产几乎彻底根除了乡土中国赖以存在的可能,也意味着中国传统文化载体的彻底瓦解。”[11]
梁鸿作为生长于斯的农民的女儿,不单单是为受伤累累的母亲河悲哀,也不单单是为传统农耕文明的衰落而叹息,她试图深入探究的是:“当代农村政策不停地改变,身在其中的农民不知道哪一种东西还真正属于自己,包括土地。”为什么“农民却始终处于一种被动消极的状态”?“古老的村庄正在消失,而新的村庄将以什么样的方式,以什么样的心态、面貌达到健康的新生呢?”[10]224从这个意义上看, 《中国在梁庄》既是作者为故乡唱的一曲挽歌,又是对中国“三农”大课题提供的一份真实而厚重的调研参考。
中国农村变革是“三农”问题中最复杂的问题,报告文学作家以全方位的参与意识,关注并揭示了与之相关的几乎所有的矛盾。《我向总理说实话》、《中国农民调查》等,集中深入地探讨农业发展和农村改革最根本的一些敏感问题——比如农村政府机构臃肿和官场腐败加剧农民负担,使干群矛盾尖锐化;农村税费、债务、摊派等长期存在的不合理制度,激起广大农民强烈怨愤,但相对应的改革却十分艰难,不能彻底解决矛盾;楚良、木施《失去土地的人们》、蒋巍的《你代表谁?——唐维君:决死农民的悲惨际遇》、何建明《根本利益》等揭露村匪乡霸式的农村干部有恃无恐地损害那些弱势群体的根本利益,肆意践踏农民生存权、民主权的恶行,同时呼唤为民执政、为民做主的正气;朱凌《灰村纪事——草根民主与潜规则的博弈》、魏荣汉、董江爱《昂贵的选票—— “230 万元选村官事件”再考》等通过农村基层政权选举中出现的系列荒谬现象,深度披露并反思农村政治文明与草根民主建设的突出难题;曾德强《有什么,别有病——中国农村医疗现状调查》、蒋泽先《中国农民生死报告》等聚焦农村医疗卫生落后现状和农民看病难、看病贵的无助境况;海默《横亘国人心头的——户口之痛》、宁小龄《户口:项链与绳索》等抨击二元体制与户籍制度对“三农”发展的禁锢与捆绑,对“户口”演绎的人生悲剧进行了冷静展示和剖析;冷梦《黄河大移民》、王新民《拷问2003 渭河特大水灾》、陈桂棣《淮河的警告》等透视天灾背后的人祸,忧思“三农”生态破坏带来的恶果,而李青松《共和国——退耕还林》、冷梦《高西沟调查——中国新农村启示录》则正面倡导生态保护和科学发展理念;郑金兰《三农手记》、孙晶岩《中国新农村启示录》、何建明《精彩吴仁宝》、袁亚平《为民好书记郑九万》等积极探索农村改革新的模式和新农村建设经验,试图重塑农民主体形象和农村基层干部形象。这些作品体现了报告文学作家强烈的“三农情结”和社会干预意识。使“三农”报告文学的题材开掘与精神向度有了新的突破,深化了报告文学的现实主义内涵,在中国新世纪的当代文学发展格局中,彰显出鲜明的文体品格和价值取向,代表了文学审美的时代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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