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余华《活着》的死亡叙事功能及修辞手法
2013-08-15姜良
姜 良
(河南师范大学 人事处,河南 新乡 453007)
一、七次死亡的介绍
在余华的作品中,浓郁却又平静的死亡气息随处可见,这种压抑却和缓的死亡叙事在其中篇小说《活着》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主人公福贵年轻的时候是地主少爷,他荒侈无度,不求上进,输光了家业,父亲被气得撒手西去。正当他准备洗心革面,一改过去荒唐形象的时候,却被拉了壮丁,在国民党军队里待了两年。在这期间,他的老母亲在贫困交加和对儿子的思念中死去,女儿凤霞也因生病而耳聋。福贵好不容易摆脱了壮丁的命运回到家乡,本来想与妻子儿女共享安稳生活,没想到接下来的死亡之曲才刚刚拉开序幕。儿子有庆因为与难产的县长夫人血型相同,被不负责任的大夫抽血过量致死;女儿凤霞冒着高龄生子的危险生下了儿子,却因为大出血死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又一次上演;失去一双儿女的痛苦让妻子家珍也离开了人世;后来女婿二喜因工伤亡故;外孙子苦根也因吃豆子被撑死了。至此,死亡带走了福贵身边所有最亲近的人,只有一头也叫福贵的老牛与他相依为命,陪他走完这凄凉的暮年。主人公福贵承受着生活的困苦,目击至亲一个个离去,直至暮年孑然一身,其人生轨迹看似独立,却与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包含着过去大半个世纪时代的起落和苍生的悲欢离合。
作者余华用一种平静的近乎宗教似的叙述描绘了福贵身边的死亡,以及他在面对生命离开的恐惧时所找到的一条使自己解脱、让自己平静的道路。整篇小说在这种死亡与活着的对比中,沉淀出一种厚重、敬畏、平静的氛围。
二、重复死亡的叙事功能
死亡,这个让人恐惧的字眼在小说中再三出现,具有独特的叙事功能。
一是与“活”形成对比,给读者造成冲击。作者用描述死亡的方式向读者展现了一幅普通人如何在死神面前挣扎、妥协、抗争,最终在死亡的洗礼下获得勇气,平静地接受命运安排的画卷。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每个人都如一粒尘埃般微小,七条生命的死亡,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激起一丝波澜。逝者已去,他们活着时候的快乐与苦痛、喜悦与悲凉只能存在于当时,但却将生活的艰辛留给了继续活着的人。至亲至爱之人全部离去,独留下福贵一人在世上继续生存,让读者更深地感受到福贵活着的不易,才理解了最后福贵眼中的平静和叙述的平和。福贵面对至亲的七次死亡,纵然有千般苦痛,而他依然活着,依然有活着的意义。即使缺少信仰中的神明保护,即使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孤独,即使社会多变,世态炎凉,福贵却没有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而是继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不管是生存还是死亡,对于福贵来说只是一个结果。一句不雅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俗语,倒可以很好地诠释底层人民平庸而不甘的生活,或者说是生存。在暮年福贵平静的眼神和平和的叙述中,读者似乎可以感受到作者想要通过故事中的人物表达一个哲理,即普通人也许不能与命运抗衡,但可以在接受一切苦难后仍然平静地活着,虽然纵有一死,可是活着就是命运最大的馈赠。
二是推动情节的发展,揭示主题。福贵身边亲人的七次死亡贯穿了故事的始终,并且环环相扣,每次死亡都为下次的不幸埋下了伏笔,进行了叙事的准备。败家子福贵将自己的父亲气得撒手人寰,正当他痛定思痛准备重新生活时,却被抓去做了壮丁,由此引出了母亲的离世和女儿因为无人照料而导致耳聋,并由此引出女儿高龄嫁人、高龄怀孕,最后大出血死亡的结局。而儿女的亡故,又让妻子受到巨大的打击而亡。
亲手埋葬了身边的至亲,不仅说明生命是如此脆弱,也说明能活着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也许是接二连三的打击激发了福贵的斗志与抗争,他发出来“老子死也要活着”[1]165的呐喊,看看命运还会给他什么样的磨难。这样一个普通的农民,在命运的打击下,在晚景凄凉,仅有一头老牛做伴时,仍然可以自得其乐地享受自己生存的权利。不论幸福与苦难,对暮年的福贵来说都是一种珍贵的记忆财富,昔日与家人温馨的旧景成为他继续生存下来的支撑,亲人死亡离去的痛苦则是他继续与命运抗争的勇气,是他平静外表下汹涌的动力之源。生命是如此的奇妙,它既让人感知世间所有美好的感情,同时也会在人猝不及防的时刻换上一副令人心悸的面具。生活就像一面镜子,人对着它笑它便笑,对着它哭它便哭。每一个人活着,都有喜有悲,可以感受到微风的轻拂,可以满足于有食物充饥,可以感激于身边仍有生命陪伴,虽然有可能只是一头牛,因为这是活着的意义,这是生命给予人们坚强活着的馈赠。
三是作为参照背景,借此批判现实。《活着》交代了当时的历史背景,用七次死亡展现了作为历史尘埃的普通人物生活的无奈与苦难,写作手法幽默却辛辣。战争的残酷造成民不聊生,这种残酷降临到个体身上,放大成为普通百姓无力承受的折磨,可以说福贵母亲的死亡和女儿的残疾都是战争间接造成的。小儿子死在福贵满怀希望迎接未来的时刻,他是因为另一个“高贵”生命的掠夺而死的,他的死也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批判。如果说小儿子的死是讽刺,那么外孙的死则是彻底的黑色幽默,仅仅因为外公的疼爱,煮豆子给外孙吃而导致其撑死的结局,这是读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假如孩子不是极度饥饿,会对普通的豆子产生那么大的热情,以致被撑死吗?在这些或愚昧、或荒唐、或残酷的背景里,普通人物的生命是那么脆弱,他们抗衡的力量是那么弱小,也许活着就是与死亡的抗争,就是这些生命最为强烈的呐喊。
三、《活着》的修辞手法
如果说作者对于死亡的探索和升华以及对活着的觉悟与感知是这篇小说的灵魂,那么《活着》中的各种修辞手法与人物语言则是其骨架和血肉。小说中的修辞手法主要有:
一是反讽的修辞手法。福贵家人的死去几乎全非自然死亡,父亲是因福贵的不成器而死,母亲是因福贵被国民党抓壮丁而死,儿子则是因为生命贵贱有别造成的趋炎附势而亡,女婿是因“不知出了什么差错”[1]137而死,外孙则是在饥饿的年代被外公不舍得吃的豆子撑死的。讽刺,极大的讽刺,作者的反讽在福贵最后一位亲人离去时达到了高潮,以至于让读者哭笑不得,徒留下无奈、心酸和无法自制的压抑。虽然生命总是有各种不可测的意外,但是在一个小人物无法抗争而只能屈服的时代,在每一个脆弱的生命无法得到最基本保障的历史背景下,七条生命的离去就绝对不是偶然。也许这是历史车轮的必经之路,也许这是时代对社会中每个人不得不经历的痛苦考验。
二是重复的情节递进手法。接二连三的死亡是这篇小说的主要线索,是推动情节发展的主要节点。作品中每次死亡发生的场景都不尽相同,但是那股死亡的气息却如此相似;在福贵亲人的每次离去、死亡的瞬间,作品的描述手法和福贵的心理活动都基本相同。一次次的死亡,是对福贵承受能力的一次次默默的打磨,故事情节也在不知不觉中推向了高潮。无法想象一个人经历了七次至亲离去是怎样的痛楚,也无法想象他在面对破败的家时怎样获得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死亡气息在整个故事中弥散,令人读起来感到不自觉的压抑,也慢慢地接受了一切与死亡有关的重复。七次死亡的打击给了福贵无能为力的绝望,却又同时给了他继续生存的勇气,福贵暮年平静地叙述着一件件仿佛与自己无关的事,又或者他叙述的是一件件普通的往事,而不是自己孑然一身的痛苦,这时他得到了生命的感悟,懂得了如何安然度过余生,坚强存在的他已然知道自己是与命运抗争的胜利者。
三是人物描写的个性化和语言的鲜明形象化。小说中,每个人的角色、性格等不尽相同,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社会地位的变化,人物性格也随之发生变化。作者余华赋予了不同人不同的性格,使不同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社会是一个大染缸,一个善良的人在一个冷漠残酷的时代会渐渐变得暴戾,一个温暖的人在一个愚昧的时代会变得冷酷无情。当福贵的身份从一个富家子落魄到了贫困交加的穷光蛋时,他对龙二也从当年的飞扬跋扈转变为恭恭敬敬地满口“龙老爷”地叫着,当初对他毕恭毕敬以及敢怒不敢言的人们都及时调整了对他的态度。作者在用个性化的语言描述这一变化的时候,深深讽刺了这个社会的世态炎凉。沉浸在福贵的人生故事中,读者的心情会随着人物命运的起伏跌宕而变化,仿佛自己就是主人公,感受着周遭环境以及人们态度的转变。
小说语言通俗易懂,为读者呈现了每个人都感同身受的喜怒哀乐,用看似直白的话语将无奈、恐惧、压抑、不甘和痛苦的氛围巧妙地刻画出来,突出了主题,升华了小说的精神境界。
小说通过一次次的死亡来凸显活着的意义,结合不同的历史环境,彰显普通小人物在面对巨大苦难时的精神面貌和人生境界。虽然亲人已经离去,但是其曾经的温情则永远留在活着的人心中。人们应该感激命运给予的幸福馈赠,同时也应该坚强地接受命运降临的苦难。人最大的勇气不是放弃生命奔赴死亡,而是历经磨难却仍然活着,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有时候,活着的意义并不太复杂,也许与身外之物没有什么关联,抛开名利,生命的意义在于可以迎接日出,目送日落,甚至在于每一秒的呼吸和血液的流淌。就如同主人公福贵,在历尽人生的苦难之后,在感受过多次的死亡气息之后,仍然不屈地活着,这并不是麻木,而是历尽沧桑后的平静与知足。
[1]余华.活着[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