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为什么选择对《海瑞罢官》的批判作为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突破口
2013-08-15谢昌余
□ 谢昌余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1](P377)《海瑞罢官》①关于《海瑞罢官》,由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著,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1月出版的《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1949—1978)》(下册)写道:“1959年八届七中全会后,吴晗(时任北京市副市长、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副主席、民盟北京市委主任委员,是不公开的共产党员。)在胡乔木的约请下,开始写关于海瑞的文章,后又应北京京剧团马连良之约,于1960年底写成有关海瑞的剧本。该剧本原名《海瑞》,后接受别人意见,为区别于其他的海瑞戏,改名为《海瑞罢官》,1961年1月在北京首演。”参见该书第753页。不过是一部普通的戏剧剧本而已,毛泽东为什么会偏偏选中对《海瑞罢官》的批判作为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突破口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有必要考察一下《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主要内容。
1965年2月,江青到上海,“在背着除毛泽东之外的所有政治局常委和绝大多数政治局委员的秘密状态下”,[2](P754)开始策划炮制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11月10日,《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在《文汇报》正式发表,全文约13000字。在九易其稿长达9个月的写作过程中,毛泽东对这篇文章“看了三遍,认为基本上可以,让江青同志拿回去发表。”[3](278)。全文分为四个部分:“《海瑞罢官》是怎样塑造海瑞的?”;“一个假海瑞”;“《海瑞罢官》宣扬了什么?”;“《海瑞罢官》要人们学习什么东西?”。从以上四个标题就能看到,文章的重点是第四部分。文章写道:
“吴晗同志毫不含糊地要人们向他塑造的海瑞‘学习’,我们到底可以‘学习’一些什么呢?
学习‘退田’吗?我国农村已经实现了社会主义的集体所有制,建立了伟大的人民公社。在这种情况下,请问:要谁‘退田’呢?要人民公社‘退田’吗?又请问:退给谁呢?退给地主吗?退给农民吗?难道正在社会主义道路上坚决前进的五亿农民会需要去‘学习’这种‘退田’吗?
学习‘平冤狱’吗?我国是一个实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如果说什么‘平冤狱’的话,无产阶级和一切被压迫、被剥削阶级从最黑暗的人间地狱冲出来,打碎了地主资产阶级的枷锁,成了社会的主人,这难道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彻底的平冤狱吗?如果在今天再要去学什么‘平冤狱’,那么请问:到底哪个阶级有‘冤’,他们的‘冤’怎么才能‘平’呢?”[4](P251)
文章继续写道:
“《海瑞罢官》这张‘大字报’的‘现实意义’究竟是什么?对我们社会主义时代的中国人民究竟起什么作用?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研究一下作品产生的背景。大家知道,一九六一年,正是我国因为连续三年自然灾害而遇到暂时经济困难的时候,在帝国主义、各国反动派和现代修正主义一再发动反华高潮的情况下,牛鬼蛇神们刮过一阵‘单干风’、‘翻案风’。他们鼓吹什么‘单干’的优越性,要求恢复个体经济,要求‘退田’,就是要拆掉人民公社的台,恢复地主富农的罪恶统治。那些在旧社会中为劳动人民制造了无数冤狱的帝国主义者和地富反坏右,他们失掉了制造冤狱的权利,他们觉得被打倒是‘冤枉’的,大肆叫嚣什么‘平冤狱’,他们希望有那么一个代表他们利益的人物出来,同无产阶级专政对抗,为他们抱不平,为他们‘翻案’,使他们再上台执政。‘退田’、‘平冤狱’就是当时资产阶级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和社会主义革命的斗争焦点。……《海瑞罢官》就是这种阶级斗争的一种形式的反映。……《海瑞罢官》并不是芬芳的香花,而是一株毒草。[4](P253)”
研读上引文字,我们不难看到,只要将《海瑞罢官》中的“退田”、“平冤狱”和1961年的“单干风”、“翻案风”相联系,就能得出“拆人民公社的台,恢复地主富农的罪恶统治”是“同无产阶级专政对抗”的结论,就能得出《海瑞罢官》是现实中“阶级斗争的一种形式的反映”、“是一株毒草”的结论。很显然,“退田”、“平冤狱”正是毛泽东所看中的地方。批判“退田”、“平冤狱”就能将斗争矛头指向中央一线。
1962年,对于全国不少地方出现的“包产到户”,刘少奇、邓小平、陈云、邓子恢等中央一线领导人都持赞同、支持的态度。刘少奇认为:工业上退够,农业上也要退够,可以在一些地方实行“包产到户”。[5](P357)听了田家英关于农民群众搞“包产到户”的汇报,邓小平很明确地表示:赞成。邓小平甚至还说:“不管黑猫黄猫,能逮住老鼠就是好猫”,这话有一定的道理。“责任田”是新生事物,可以试试看。[6](1084)“群众愿意采取哪种形式,就应该采取哪种形式,不合法的使它(指包产到户——引者注)合法起来。”[7](PP323-324)对待田家英的汇报,陈云称赞他“观点鲜明”。他还认为:“包产到户还不彻底,与其包产到户不如提分田到户。”[8](P1321)邓子恢认为:“包产到户是集体经济管理的一种好形式,能够调动集体和个人两个积极性,有利于克服社员之间的平均主义,是搞好集体经济经营管理的好路子”[9](P517)在向毛泽东的汇报中,他说:“责任田”是一种联产计酬的生产责任制,适应农村生产力发展的要求和广大农民的需要,有强大生命力,广大农民不愿改变。[10](P9)。[11](P1233)
对于中央一线领导赞同、支持包产到户的态度和做法,毛泽东表示了强烈的不满。1962年7月6日,当他从邯郸一回到北京,就在他中南海游泳池的住处,严厉指责刘少奇:“你急什么?压不住阵脚了?为什么不顶住?……三面红旗也否了,地也分了,你不顶住?我死了以后怎么办!”[12](P90)对待陈云分田到户的主张,毛泽东很生气,严厉批评说:“‘分田单干’是瓦解农村集体经济,解散人民公社,是中国式的修正主义,是走哪一条道路的问题。”[8](PP1322-1323)听了邓子恢保荐“责任田”的意见,事后毛泽东批评道:“我跟他谈了一个半钟头的话,我就受了一个半钟头的训,不是什么谈话,是受他的训。”[6](PP1088-1089)[11](P1233)可见,在包产到户问题上,毛泽东和中央一线存在着严重分歧。这种分歧还直接引发毛泽东思考党内高层出修正主义的问题。所以,在随后召开的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和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泽东多次严厉批判“包产到户”,多次重新强调两条道路斗争和阶级斗争。他说:一搞包产到户,一搞单干,半年的时间就看出农村阶级分化很厉害。有人很穷,没法生活。有卖地的,有买地的,有放高利贷的,有娶小老婆的。他还从两条道路斗争的高度批评包产到户。他说:现在有一部分农民闹单干,究竟有百分之几十?有的说20%,安徽更多。就全国来讲,这时期比较突出。究竟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农村合作化还要不要?还是搞分田到户、包产到户,还是集体化?主要就是这样一个问题。现在有单干之风,越到上层越大。闹单干的是富裕阶层,中农阶层,地富残余,资产阶级争夺小资产阶级搞单干。如果无产阶级不注意领导,不做工作,就无法巩固集体经济,就可能搞资本主义。在社会主义阶段,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矛盾是长期存在的,包产到户,闹单干,就是搞资本主义。[5](P362)从《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和《毛泽东传(1949——1976)》(下)得知:(1)此时的毛泽东已经认定国内要解决跟修正主义的矛盾。他说:“在我们中国,也有跟中国的修正主义的矛盾。我们过去叫右倾机会主义,现在恐怕改一个名字为好,叫中国的修正主义。北戴河和北京这两个月的会议,讨论了两项性质的问题:一项是工作问题;一项是阶级斗争问题,就是马克思主义跟修正主义斗争的问题”[11](P1252)[6](PP1099-1100)这里,毛泽东不仅明确把“右倾机会主义”改称为“修正主义”,而且确立了在国内要解决“跟中国的修正主义的矛盾”这样一个观点,这样一个提法。(2)此时的毛泽东已经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党内甚至是党内高层出修正主义的问题上。薄一波回忆说:“毛主席当时虽然重视社会上‘阶级斗争’的各种现象,但是他认为,反革命有是有,已不很多,无非是‘一个游鱼三个浪’。他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党内出修正主义的问题上。”[6](P1099)还说:“这次会上,(指 9 月 24 日召开的八届十中全会——引者注)他(指毛泽东——引者注)着重讲的就是怎样对待国内和党内的修正主义的问题。实际上,他在这里所说的修正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是冲着1962年上半年的‘三风’(指“黑暗风”、“单干风”、“翻案风”——引者注)即党内认识分歧说的。”[6](P1100)(实际上就是冲着中央一线来的——笔者注)直到1965年8月11日,在听取罗瑞卿汇报备战问题时,毛泽东在插话中又再次将中央一线领导和1962年刮歪风、出修正主义的问题联系起来。他说:“修正主义也是一种瘟疫。”“领导人、领导集团很重要。……六二年刮歪风,如果我和几个常委不顶住,点了头,不用好久,只要熏上半年,就会变颜色。许多事情都是这样,领导人一变就都变了。”[11](P1393)《毛泽东传(1949——1976)》(下)对此评价说:“他在这里说的‘六二年刮歪风’,就是指他那时所说的‘单干风’、‘翻案风’、‘黑暗风’。他讲的是‘如果我和几个常委不顶住’,其实在他看来多数常委并没有‘顶住’。他这段讲话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是:‘许多事情都是这样:领导人一变就都变了’,‘就会变颜色’。可以感觉得到:他在考虑解决的是中央‘领导人、领导集团’中出修正主义的问题,并且直接同‘六二年刮歪风’这件事联系起来。这是一个全局性的极严重的判断。”[11](P1394)这时,《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已经改了多稿,毛泽东仍然将“六二年刮歪风”、“出修正主义”和中央“领导人、领导集团”连在一起,说明毛泽东看中的正是《海瑞罢官》中的“退田”。很显然,由“退田”到联系“单干风”,其斗争矛头就能直指中央一线。所以,选择对《海瑞罢官》的批判作为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突破口是顺理成章的事。
大跃进失败后,刘少奇、邓小平采取积极态度为庐山会议后在反右倾运动中受到错误批判的广大干部群众平反。为了推动当时已经开展的甄别平反工作的深入进行,邓小平主持中共中央书记处于1962年4月27日制定和发出《关于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工作的通知》,要求为“县级以下的农村基层干部,凡是在拔白旗、反右倾、整风整社、民主革命补课运动中批判和处分完全错了和基本错了的党员、干部,应当采取简便的办法,认真地、迅速地加以甄别平反。”该《通知》还要求迅速解决基层干部和一般党员这批人的平反问题后,“集中力量比较快地解决县以上一些人的甄别平反工作。”[13](P396)紧随之,在5月召开的中央常委会议上,邓小平又作了专门讲话。他说:“请大家注意,最近中央发了一个关于甄别平反工作的文件。这个问题,对于调动干部的积极性,特别是调动农村县以下干部和群众的积极性很重要。……最近军队搞得很好,就是一揽子解决。采取一揽子甄别平反方法的,比较主动,面貌也比较好一些。因此,我们现在研究,大家都赞成这个办法,就是全国县以下,首先是农村,来一个一揽子解决。就是说,过去搞错了的,或者基本搞错了的,统统摘了帽子。(刘少奇插话说:不要一个一个去甄别。)……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作,不要轻视这个工作。除了个别严重的个别处理外,一般的,包括基本上搞错了的,就是对有一点点还对的,都不要留尾巴,一次解决。上面的领导同志,要下去帮助他们承担责任,向群众当面公布,这实际上是我们承认一个错误,是搞得不对。”[13](PP396-397)在刘少奇、邓小平等的努力下,到1962年8月,全国得到甄别平反的党员、干部和群众总共达700多万人。[13](P397)
对于这次甄别平反工作,毛泽东不同意一风吹,更不准给彭德怀等人平反。1962年8月5日,在同柯庆施、李葆华、陶铸、王任重、邓子恢、陈伯达、陈正人、廖鲁言、王观澜等谈话时,他说:“一九五九年反右倾斗争,大多数是搞错了。彭德怀要翻案,要求平反。我看一九五九年反右倾运动不能一风吹。”[11](P1238)在9月24日召开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泽东再次强调:“近来有一股风,无论什么都要平反,那是不行的。真正搞错了的要平反,部分搞错了的部分平反,没有搞错,搞对了的,不能平反。”[11](P1253)很显然,毛泽东反对“平反风”首先是针对彭德怀,①薄一波在其撰写的《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年版)中说:“这里说的没有搞错,不能平反,就是针对彭德怀同志说的。”参见该书第1093页。其次也是针对邓小平所主持的甄别平反工作,致使这一工作由此中断而没能完全彻底进行下去。他还针对国家机关党委曾向几个单位分别布置个别右派的甄别试点工作②1962年6、7月间,国家机关党委曾向几个单位分别布置了个别右派的甄别试点工作,但由于各种原因,这些人的甄别试点工作,有的没有进行,有的刚开了个头,或者只作了一些调查研究,提出意见就停止了。参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200—201页。提出严厉批评,责问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此事是谁布置的?是组织部,中直党委,还是国家机关党委自己?此事出在中央机关内部,右派分子本人不要求甄别,而上级硬要‘试点’,以便取得经验,加以推广。事件出在六、七月。其性质可谓猖狂之至。”[14](P200)可见,在甄别平反问题上,毛泽东和中央一线也存在严重分歧。所以,由“平冤狱”到联系“翻案风”,其矛头也能指向中央一线当年所做的甄别平反工作,从而也使对《海瑞罢官》的批判成为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突破口。
值得补充的是,在《炮打司令部》③该文写于1966年8月5日。随后,毛泽东给这篇文字加上《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的标题,8月7日作为会议文件印发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参见:《毛泽东传(1949——1976)》(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428页。的大字报中,“1962年的右倾”是毛泽东开列的刘少奇三大罪状中的第一大罪状。[15](P90)所谓“1962年的右倾”也就是毛泽东在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和八届十中全会上多次严厉批评的“黑暗风”、“单干风”、“翻案风”。联系“1962年的右倾”④关于“1962年的右倾”,笔者在《“1962年的右倾”:刘少奇和毛泽东的理论分歧》一文中有较为详细的阐述。参见:《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第40—46页。这条罪状去思考文化大革命的突破口,我们就更加容易理解毛泽东为什么要批判《海瑞罢官》了。
然而,令毛泽东没有想到的是,《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刊出后的第5天,即11月14日,就遭到了吴晗的据理反驳。吴晗说:“姚文元说我的《海瑞罢官》作品产生于一九六一年‘刮风’的时候。这是错了。我的《论海瑞》发表于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一日的《人民日报》上。《海瑞罢官》是一九六○年写的,我没有那么大的本领预见到一九六一年要‘刮风’。”还说:“姚文元这样批评我,我也不怕。不过我觉得这样牵强附会的批评,乱扣帽子,这种风气很不好,谁还敢写东西,谁还敢写历史?”[11](PP1398-1399)看到光明日报社编印的《情况简编》上的吴晗这段话,毛泽东批示道:“我都已看过,一夜无眠。”[11](P1399)“一夜无眠”表达出此时的毛泽东陷入震惊、焦虑和深深的苦思之中。震惊的是毛泽东在三次审阅《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时,竟没有发现这篇文章的逻辑漏洞,以致遭到吴晗的强有力的反驳。焦虑的是既然初战失利,就要补救,但一时的情急之下,毛泽东自己也还找不到好的办法,充满焦虑和忧愁应是情理之中。然而,发动文化大革命已是毛泽东的既定方针,⑤在1964年12月20日召开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毛泽东将注意点始终放在“当权派”这个问题上。他说:地富反坏是后台老板,四不清干部是当权派。地富反坏那些人已经搞臭过一次了,所以不要管下层,就是要发动群众整我们这个党,先搞豺狼,后搞狐狸,这就抓到了问题。你不从当权派着手不行。毛泽东还引用杜甫“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诗句,说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是要搞大的,大的倒了,狐狸慢慢清。群众就怕搞不了大的。(参见薄一波著:《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年,第1129页;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传(1949——1976)》(下),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368—1371、1390页。)在1965年1月14日中央工作会议闭幕(这天会议正式通过《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即“二十三条”)的讲话中,毛泽东讲了一句:“你只要不触及全面问题,只是解决个别问题,枝枝节节,修修补补不行。”(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传(1949——1976)》(下),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380页。)中央工作会议结束的第二天,即1月15日,毛泽东在薄一波报送的陈正人在洛阳拖拉机厂蹲点报告上的批示中,作出党内已经形成了一个“官僚主义者阶级”的判断,而且认定这个阶级“已经变成或者正在变成吸工人血的资产阶级分子”,“是斗争对象,革命对象。”(参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一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265—266页。)1970年12月18日,在回答美国友人埃德加·斯诺提问的“你什么时候明显地感觉到必须把刘少奇这个人从政治上搞掉”时,毛泽东说道:“那就早啰。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三条发表。二十三条中间第一条就是说四清的目标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场刘少奇就反对。”(参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三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173页。)从这些话可以看出,毛泽东从1965年初就一直在酝酿着如何发动文化大革命。他不可能因为《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存在的逻辑漏洞而停止对《海瑞罢官》的批判。那么,又该怎样批判呢?苦苦的思考伴随长夜,毛泽东“一夜无眠”。一个月后,毛泽东终于抓住《海瑞罢官》的“要害”。12月21日,毛泽东在杭州同陈伯达、胡绳、田家英、艾思奇、关锋谈论学习马列主义理论、哲学问题和教育问题时说:“一些知识分子,什么吴晗啦,翦伯赞啦,越来越不行了。”“戚本禹的文章(指批评翦伯赞等历史观的《为革命而研究历史》——引者注)很好,我看了三遍,缺点是没有点名。姚文元的文章(指《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引者注)也很好,点了名,对戏剧界、史学界、哲学界震动很大,但是没有打中要害。要害是‘罢官’。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官,五九年我们罢了彭德怀的官,彭德怀也是‘海瑞’。”[11](P1401)对此,《毛泽东传(1949——1976)》(下)评论说:“他(指毛泽东——引者注)对《海瑞罢官》‘要害’的判断和主张要点翦伯赞的名,显然同他看了光明日报《情况简编》后引起的思考有关。”[11](P1401)毛泽东提出“要害是‘罢官’”,不仅是为了摆脱《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发表后的尴尬、被动局面,更是为了推动批判《海瑞罢官》的不断升级。23天后,即1966年1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署名“思彤”的文章《接受吴晗同志的挑战》,首次公开提及《海瑞罢官》的“要害”是“罢官”,提到了庐山会议。1966年1月中旬,戚本禹又赶写出《〈海瑞骂皇帝〉和〈海瑞罢官〉的反动本质》,关锋也赶写成《〈海瑞骂皇帝〉和〈海瑞罢官〉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两文把对吴晗的批判提高到由“罢官”一个“要害”,到再加上“骂皇帝”一个“要害”。随后,批判锋芒进一步扩大到“三家村”。5月8日,《解放军报》发表署名“高炬”的文章《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光明日报》发表何明(即关锋)的《擦亮眼睛,辨别真假》。这两篇刊登于头版显著位置的文章,通过对邓拓、吴晗、廖沫沙的批判,将斗争锋芒直指中共北京市委。同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还刊登了林杰等人摘编并加按语的长达2万字的《邓拓的〈燕山夜话〉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话》。5月10日,《解放日报》、《文汇报》同时刊载姚文元的长文《评“三家村”——〈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的反动本质》。(约23000字)①这篇文章的发表经毛泽东同意。参见《毛泽东传(1949——1976)》(下),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411页。文章污蔑邓拓、吴晗、廖沫沙“合股开了黑店”,继《海瑞罢官》之后有步骤、有组织、有指挥地向党进攻。文章宣称不仅要“揭露它们,批判它们,踏倒它们,”还要“挖出最深的根子”。第二天,全国报纸奉命转载这篇长文。5月11日,《红旗》杂志发表戚本禹的《评〈前线〉〈北京日报〉的资产阶级立场》。5月14日,《人民日报》发表林杰的《揭破邓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面目》。所有这些文章,矛头指向归根结底都是中共北京市委和中央一线。
几乎是同时,5月4日至2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按照毛泽东的部署在北京召开扩大会议,②这次会议的几项议程均由毛泽东在会前主持确定。开会期间,毛泽东在外地,没有参加会议。会议由刘少奇主持,由康生负责向毛泽东汇报请示。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著:《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1949—1978)》(下册),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第760页。集中批判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会议决定撤销彭真的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和北京市市长的职务,撤销陆定一的中央宣传部部长的职务,成立专案审查委员会审查“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反党集团”问题。16日,会议通过经毛泽东7次修改、审定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又称“五·一六通知”)。“通知”宣布:撤销由彭真主持起草经中共中央于1966年2月12日批转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即“二月提纲”),③关于《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的制定,“其主旨是试图对已经出现的‘左’的倾向加以适当约束,引导运动(指批判《海瑞罢官》——引者注)在学术讨论的范围内进行,不赞成把它变为严重的政治批判。‘二月提纲’提出:‘要坚持实事求是,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要以理服人,不要象学阀一样的武断和以势压人’;‘在报刊上的讨论不要局限于政治问题,要把涉及到各种学术理论的问题,充分地展开讨论。如果最后还有不同意见,应当容许保留,以后继续讨论’。‘二月提纲’还指出,要‘警惕左派学术工作者走上资产阶级专家、学阀的道路’。……2月5日,刘少奇召集在北京的政治局常委讨论,予以认可。2月8日,彭真、陆定一、康生等到武汉向毛泽东汇报,毛泽东没有表示反对。2月12日,‘二月提纲’作为中共中央文件转发全党,要求各级党委‘照此执行’。”(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著:《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1949—1978)》(下册),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第755—756页。)对于这个提纲的制定,由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毛泽东传(1949——1976)》(下)评论说:“《汇报提纲》的产生和发出,进一步加深了毛泽东对彭真以及在中央‘一线’主持工作的领导人刘少奇等的不满。”(参见该书第1403页。)“此后不久,围绕‘二月提纲’,开始了一场新的、更严重的斗争。斗争的范围,从意识形态领域和文教部门扩大到政治领域和党的高级领导机关;斗争的焦点,从对《海瑞罢官》的批判转移到对‘二月提纲’的否定;斗争的对象,从《海瑞罢官》、‘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转移到‘支持’、‘包庇’他们的‘党内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睡在我们身旁的赫鲁晓夫’。对《海瑞罢官》的批判,也就更加明确地、直接地和‘中央出修正主义’联系起来了。”(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著:《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1949—1978)》(下册),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 年,第756 页。)撤销以彭真为组长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及其办事机构,重新设立文化革命小组,隶属于中央政治局常委之下。“通知”写道:“这个提纲(指《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引者注)模糊了这场大斗争的目的是对吴晗及其他一大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中央和中央各机关,各省、市、自治区,都有这样一批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的批判。这个提纲不提毛主席一再指出的吴晗《海瑞罢官》的要害是罢官问题,掩盖这场斗争的严重的政治性质。”[1](P365)“总之,这个提纲是反对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反对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的文化革命路线,打击无产阶级左派,包庇资产阶级右派,为资产阶级复辟作舆论准备。这个提纲是资产阶级思想在党内的反映,是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1](P371)更加令人震惊的是,毛泽东在这个“通知”稿中还加写了以下两段话:
“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彻底揭露那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所谓“学术权威”的资产阶级反动立场,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争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同时批判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这些人,有些则要调动他们的职务。尤其不能信用这些人去做领导文化革命的工作,而过去和现在确有很多人是在做这种工作,这是异常危险的。
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15](PP43-44)”
随着这个“通知”的下发,文化大革命终于由对《海瑞罢官》的批判而转为全面铺开。
[1]中共党史文献选编(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
[2]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1949—1978)(下册)[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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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项小米.邓子恢主政农工部的悲剧[J].炎黄春秋,2006(10).
[1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传(1949——1976)(下)[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
[12]王光美、刘源等著.郭家宽编.你所不知道的刘少奇[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13]丛进.曲折发展的岁月[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6.
[14]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
[15]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二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