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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荒学说的类型与分歧:一个文献述评

2013-08-15刘志军杨敏敏

中共杭州市委党校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饥荒权利因素

□ 刘志军 杨敏敏

一、绪 言

依照Martin Ravallion的观点,如果将饥荒界定为通常危及生命的广泛的饥饿,那么在20世纪,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地区都遭受过饥荒。[1](PP1205-1206)然而,这种饥荒并不仅限于20世纪,它实质上与人类的文明发展史形影不离。对于这种世界饥荒史的系统研究,以 Cornelius Walford为最早,也最为完备。他于1878年制作了世界历史饥荒年表,比较详明地列举了世界历史上发生过的有记载的饥荒,并在有据可依的前提下简要叙述了导致饥荒的原因。[2](P433)1917年7月的《国家地理》杂志也以22页的篇幅记述了早期的饥荒记录,集中关注了饥荒造成的破坏,分析了意大利政府保护罗马免于饥荒的努力以及造成印度饥荒的原因。此后的1941年,在二战的阴云下,Karl Brandt撰文分析了当时欧洲各国面临的饥荒威胁,论述了如何应对饥荒等诸多问题。

大约自70年代中后期开始,人们重点关注了世界上一些大型饥荒尤其是非洲饥荒的发生原由,从此拉开了饥荒根源之辩的大幕,涌现出了一大批研究成果。本文即旨在对国际学术界在饥荒成因分析方面的各种观点进行初步的梳理、归纳与分析。文章首先将各种饥荒学说分为FAD理论、权利学说、政治行为说、制度因素说、自然规律说、人口机制说、外部力量说、特殊原因说、复合因素说等九种类型,进行分门别类的引介,然后对其加以比较分析,探讨各种饥荒学说的分歧所在及分歧背后的根源。

二、饥荒学说概览

正如Martin Ravallion所言,无论是在社会主义经济制度还是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之下饥荒都存在,无论食物供应量下降与否它都会发生,无论有否战争或不寻常的政治及社会动荡它都会出现。[1](P1236)基于这种复杂性,各个时期的不同学者往往依据自身的体验与思考,提出了纷繁芜杂的见解。

对于饥荒发生原因的分析,可以追溯到 Adam Smith(1776)和 Thomas Malthus(1798)的工作。Smith认为保护人们免于饥荒的是“看不见的手”,只有当政府的干预束缚住了这些手才会导致失灵。Malthus则认为只要粮食产出的增长与人口的增长一样快或超过后者,饥荒就不会真正发生。[3](P364)大约自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以Sen等为代表的经济学家引发了对于饥荒原因的大讨论,学者们各自引经据典,提出了种类繁多的饥荒学说。

依据学者们的一般归纳,人们将饥荒学说分为两大类型,即FAD理论与权利学说。FAD理论是传统的饥荒学说,指的是“食物供应量下降”,这一理论着重于从供给方面寻找原因。权利学说则由Amartya Sen首倡,它强调的是食物获取权(Entitlement)的丧失,认为某些地区在人均粮食不变的情况下,饥荒也可能发生,从而为饥荒成因的研究开辟了一块新的天地,指出了由非不可抗因素导致饥荒发生的可能性。

然而,也有人将以上两种类型的解释归为同一种维度。在分析人们对于非洲饥荒为何持续不绝的种种观点时,Stephen Devereux将其归纳为两种不同维度的解释:一种观点认为饥荒是一种自然灾难或经济危机,它导致食品的短缺,并由于政策、早期预警、市场或救济干预的失灵未能对其加以有效应对;第二种观点视饥荒为一种政治病态,这种政治病态应当从“地方权力争夺、国家对遭受痛苦的人群的压制——饥荒是一种政策成功而非政策失败——以及国际社会对于加强获得食物的基本人权的愤世嫉俗的拒绝”等方面来分析。Devereux认为第一种观点即大致涵盖了上文提及的两大饥荒学说。[4]

尽管存在着上述的不同看法,但学术界还是倾向于将饥荒学说分为FAD理论与权利学说两大类型。此外的一些观点如政治行为说、制度因素说、特殊原因说、复合因素说、外部力量说、自然规律说、人口机制说等,则分别对这两大主流学说做出了各有侧重的修正、补充、综合或着重于某一方面的阐发。为方便起见,这里不避交叉,将其中可以归为这两大类型之亚类型的观点也并列讲述。

三、各种饥荒学说的渊源及主要观点

(一)FAD理论

FAD理论这一饥荒分析的传统观点可以追溯到亚当·斯密和马尔萨斯的著作,这一观点认为,饥荒主要是由食物供应量的突然下降造成的(如Campbell,1979)。FAD理论从粮食产出统计中寻找食物供应量急剧下降的证据,并将其视为饥荒的唯一动因。一个显著的例子是粮农组织(FAO),它以资源平衡体系为基础,通过粮食与农作物产出及供应量的统计数字来预警食物的短缺(Cutler,1984)。这种以供应为基础的观点在 Sen的影响深远的研究成果发表之前一直是一个为人们所接受的饥荒解释思路。例如,J.B.A.(1914)对于1914年日本饥荒的分析、Brett L.Walker(2001)对18世纪日本八户饥荒的归因、W.M.Curtiss(1946)对世界粮食问题的论述、Janet Raloff(1985)对非洲大陆饥荒引发因素的阐释、Razzaque et al.(1990)对孟加拉1974年大饥荒原因的分析,都因袭了这一路径。

正是出于同样的前提假设,Bake(2000)将饥荒的原因概括为天灾和人为两大类,且侧重前者。另有一些学者在不否定饥荒的权利理论的同时,强调了FAD理论在解释一些具体饥荒时的不可或缺甚至是至关重要的地位。例如,Mark Tauger(2003)就曾以对1943年的孟加拉饥荒的分析为基础,提出了以前被忽视的数据,表明发生在1942年的严重自然灾害导致了孟加拉严重的食品短缺,并是造成饥荒的最重要原因。

(二)权利学说

虽然以粮食供应总量的减少来解释饥荒既简单也能说服大多数人,但饥荒也在不断地向人们提出关于经济与政治制度的表现的深层问题。这些制度是帮助了人们免于饥饿,还是将事情弄得更糟?经济学家们不时地在试图回答这些问题并影响应对饥荒的公共政策。大约从1980年开始,关于饥荒的一种新型的著作脱颖而出,重新审视19世纪关于饥荒的经典争论,如政府对市场的适度干预的范围和性质等。[1](P1206)根据这类新型论著的观点,Smith以及Malthus等人提出的饥荒理论都具有无法克服的弱点。由Smith发展的放任主义思想忽视了饥荒中发生的市场失灵的关键一面。Smith也没有考虑到囤积等投机问题。[3](P364)

正如Cutler(1984)、Rempel(1985)等人指出的那样,FAD理论的局限性在于忽视了饥荒中饥饿的关键特征,即它是一种民众和食物之间的关系,而非国家和食物之间的关系。即便运用更为精确的资源平衡方法,这种“人的因素”仍不容忽视,因为不管在宏观或国家层次上拥有多少粮食,更为重要的还是在微观的或家庭层次上对这些粮食的处理。一些“大饥荒”——如发生在 Bengal(1943)、Wollo(1973)、Bangladesh(1974)的饥荒,实际上发生在粮食供应总量没有下降,甚至常常是在增长的时期。

针对FAD理论的上述缺陷,Amartya Sen提出了一个更具综合性的权利理论。[5]权利理论基于三大基本概念,即:禀赋集合(Endowment Set)、权利集合(Entitlement Set)、权利映射(Entitlement Mapping)。根据Sen的观点,饥荒不是由粮食匮乏而是由权利失败造成的。当一个人的权利集合不能在慈善帮助等非权利性转让缺乏的情况下,提供使其免于饥饿的足够食物时,就遭受了食物权利的失败。这样饥荒就发生了。由于权利集合是通过禀赋集合的权利映射得出的,权利失败进而是饥荒只能通过禀赋或权利映射、或者是两者的不利变化而产生。因此,存在着两种类型的饥荒——一种由禀赋的变化引起,另一种源于权利映射的变化。另外,由于权利映射由三种不同类型的关系“生产、交换与转让”构成,也可以据此从发生原因的角度区分四种类型的饥荒:禀赋丧失、生产失败、交换失败、转让失败。

Sen的理论得到了很多知名学者的认同。例如,Martin Ravallion就认为,饥荒纵然难以预测,仍具有一些共同的元素,权利失败就是其中之一。[1](P1237)中国学者姚洋(1999)也提出,饥荒更可能是由于个人可以用以获得食品的权利分配不均造成的。范子英、孟令杰在对比了权利学说与FAD理论之后,认为两者都对饥荒的发生具有解释能力,但只有前者对饥荒分布具有解释力。[6]Jeffrey Sachs(1998)则将 Sen根据权利学说提出的民主有助于解决饥荒的理念概括为“森氏定理”(Sen’s Law)加以宣扬与推广。

然而,当权利理论被许多饥荒分析家接受之时,FAD理论的支持者却对之提出了批评。在Locke&Ahmadi-Esfahani看来,权利理论也具有几方面的局限性。首先是准确界定权利集合的问题。其次是它未能将非法交易如走私或掠夺的可能性考虑在内,因为它主要关注的是合法市场。第三个局限是它假定了人们会消费掉他们有权利获得的所有食物。然而,广泛的证据表明存在着实际消费远小于这一数量的现象,甚至在严重短缺的情况下也有发生。此外,与Sen所做的从总体层次考察食物供应量相左,反对者强调了地方性的供应状况的重要性。[3]Lin&Yang顺着这一思路提出,虽然 Sen已经详尽地论证了饥荒可能在人均粮食供应没有下降的情况下发生,但他所衡量的供应量是从国家或高度集聚的地区层次进行界定的,这就难以直接地驳倒那些强调地区状况的FAD理论支持者提出来的主张。[7]更有Mitra(1982)等学者对权利学说做了完全否定的批评,认为Sen的概念,例如禀赋集合,与财富及收入的分配的涵义非常接近。这一类型的观点是一种拙劣的简化论观点,因而不必认真对待。

尽管存在着对于权利学说的种种批评与不满,但它的学术价值一直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同,因为它确实为我们开启了一扇从另外的视角来透视饥荒的大门。因而,此后有众多的学者秉承了权利学说反对仅从食物供应量下降的角度解释饥荒的批判精神,分别从政治行为、制度安排等方面对饥荒的根源进行了探讨。

(三)政治行为说

此类观点承继权利学说的思维脉络,认为因自然因素导致粮食供应的缺乏固然是饥荒的诱发因素,但对于有主观能动性的人而言,只要行为得当,懂得及时应对,饥荒并非不可预防。因此,自然灾难会否发展为饥荒将取决于人类自身的行为,并常常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

例如,Alexander King提出了“自然事件的社会政治因素”是饥荒的触发者的观点。认为由干旱和其他的灾难发展而成的饥荒是人类行为不当的结果,是可以预防的。[8]von Braun et al.(1998)则将饥荒与冲突及黩武主义这些政治行为联系起来。Mika Lavaque-Manty(2001)也将在当今时代中遭受饥饿煎熬的原因归结为人为因素。他提出,给定当今全球可资生产与分配的资源,食品的短缺是相对的,所有人都能吃饱。当其他人能够获得食物,而有些人却因为社会设置的原因不能获得是不公正的。

出于同样的考虑,众多学者从政治行为着手,对发生在爱尔兰、非洲、苏联、中国、印度、朝鲜等地的饥荒进行了根源的分析。

对于1840年代的爱尔兰大饥荒,多数学者强调的是人为因素而非自然因素。例如,有人认为英帝国应为1845-1851年饥荒期间发生的饥饿和苦难负责,因为其运用武力和甜言蜜语从土著爱尔兰人手中获取土地并将农场所有者变为了“佃农”(Economist,1995)。尽管马铃薯枯萎病是在一个特殊的脆弱期打击爱尔兰的生态灾难,但将这一枯萎病转变为饥荒的是英联邦政府——以及地主和商人——在应对这一挑战和采取有效行动方面的失败(Kinealy,1996)。在饥荒期间,英国政府也未能帮助遭受饥荒的爱尔兰,当地的地主对穷人也施以苛刻的待遇(Newsinger,1996),这使得饥荒旷日持久并造成了十分严重的后果。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不过,死于真正的饥饿的相对较少,多数是被回归热、斑疹伤寒症、痢疾及霍乱击倒的——他们在这些疾病面前的抵抗力被“饥饿、庇护所的不足、济贫院的过度拥挤和救济项目中的艰苦劳作”削弱了(Kinealy,1996)。

对于非洲大陆的饥荒,A.Gibbons援引一份调查报告说,非洲饥荒的原因往往是社会的及政治的因素而非自然因素,以埃塞俄比亚和苏丹为例,就是因为其政策未能为穷人提供支持。[9]Stephen Devereux基于对技术统治论的分析的批判,也提出非洲的饥荒已经从只是少量地或偶尔地牵涉政治逐步地演化为与政治有着永恒而紧密的关联,饥荒或是战争的工具,或是战争的副产品。[4]David Masci(2002b)也对非洲饥荒中的政治因素加以重点关注,并通过探讨治理不善与饥荒的关联以及土地征用对农业的影响,得出了津巴布韦将饥荒做为政治工具加以运用的结论。David Keen(1994)则通过对苏丹的个案研究,揭示了饥荒的受益者出于维护既得利益的目的而操纵政策以及压迫市场,从而使得饥荒加重与延长的现象,并提出了“受迫市场”(forced markets)的观点,强调了受益者所扮演的角色及暴力对于市场力量的重要性的影响。

对于苏联饥荒的多数研究,也普遍将分别发生在1921-1922、1932-1933及1947年的三次大饥荒归入人为的灾难。例如,David Arnold(1988:29)、Hakan Kirimli(2003:37)都将1921-22年苏联饥荒的主要原因归结为政治因素。对于发生在苏联乌克兰的1932-1933年大饥荒,人们强调的仍是人为因素所起的决定性作用。Mark B.Tauger(1991)从斯大林主义的领导阶层在这次人为饥荒中扮演的角色、政府强加给乌克兰及其他民族聚居地的严苛的征购定额、对于民族主义的压制和对反对派的清除等等因素进行了考察。胡昊(1994)也认为该饥荒更是其集体化政策、掠夺式征购粮食办法及领导当局不重视等人为因素造成的。吕卉(2009)则将其归咎于联共(布)中央的超负荷粮食收购行为。更有一些学者提出这次饥荒是一种有计划的种族屠杀,Yaroslav Bilinsky(1999)也认同这一观点。至于1947年的饥荒,Michael Ellman(2000)也从国家粮食征购行为方面进行了分析。

Michelle B.McAlpin(1983)对1860-1920期间发生在印度西部的粮食危机的研究亦表明,税收需求、农业的商业化、以及粮食的出口不是造成饥荒的根源,她因而对英联邦政策在印度饥荒中扮演的角色十分注意,提醒人们至少要注意“饥荒是一种何种程度的政策武器”的争论。对于中国的大跃进饥荒,杨大力等也认为其原因必须从政治上寻找,并根据对公共食堂参与和相对饥荒严重程度的研究,提出了“大跃进饥荒不仅事关高层领导者,也与共产党执政以来中国政治体系中一些根本结构因素有关”的观点。那些下级官僚为了突出表现自己,往往过火地推行中央的政策,而那些共产党员数量相对较少——以及较晚被共产党统治——的省份采取了更多的极端措施,因而在饥荒中遭受的损失更为惨重。[10]至于近些年来发生在朝鲜的饥荒,Marcus Noland(2004)在分析时也更多地强调人为因素的角色作用,认为除了是最近的误入歧途的政策的产物以外,更多地是两代的经济管理不善与社会机制的日积月累的结果。

(四)制度因素说

制度因素说的理念仍源于权利学说,只是着重从制度因素这一侧面来加以分析。

例如,Martin Ravallion(1997)认为饥荒是由于经济体系在重压之下的“非周期性的严重市场失灵和制度失灵”引起的。此外,Terrence McDonough(1998)、Bookstein&Lawson(2002)等人的个案研究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认为政策制度方面的因素扮演着十分关键的角色。McDonough从马克思主义历史传统的视角回顾了19世纪中期爱尔兰大饥荒的原因,认为在饥荒岁月里,爱尔兰生产有足够的食物以养活所有人口,但在资本主义与封建主义的生产模式相联结催生的动态发展当中衍生的土地细分与高额租金等制度因素导致了饥荒。而 Bookstein&Lawson在对导致南部非洲饥荒的因素进行深入探讨以后也提出,这些国家的持续的贫困以及对于生产投入信贷的过分依赖是其容易遭受饥荒的重要原因,而它们又是与农业政策的长期的失败密切相关的。

对于发生在中国的大跃进饥荒,Chang&Wen也从制度方面给出了解释。认为公共食堂制度是首先引发继而加剧这一饥荒的关键因素(Chang&Wen,1997)。在随后的一篇文章里,Chang&Wen进一步论证说,这一饥荒是消费的无效率造成的,是饥荒期间公共食堂体系的免费食物供应的结果(Chang&Wen,1998)。范子英、孟令杰采用面板数据双向固定效应方法对中国1959-1961年饥荒发生时农村地区死亡率差异的分析,也表明制度性因素是解释饥荒程度的关键原因。[6]辛逸、葛玲(2008)也认为这次饥荒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为“制度性”的农村饥荒。

(五)自然规律说

饥荒的自然规律说强调了饥荒不可避免的一面。这种说法中外皆有。Cornelius Walford早在1878年就曾撰文提到,在世界上好些地方,有一种被认为是气象学式的饥荒解答,这就是“太阳黑子”理论("sun-spot"theory),认为太阳黑子的活动影响气候,气候的变化导致歉收,从而引发饥荒。[2](PP518-519)

在中国,姑且不论古代的历史循环观对饥荒等天灾人祸的解释,就是在现代的学术界,也不乏这样的观点。例如,袁林就曾采用等级式量化方法,以年为时间单位,以饥荒区域大小为基本依据,将上古至民国时期甘宁青地区饥荒史料转化为量化数据,然后运用统计学方法对之进行了频次分析、阶段分析和周期分析,提出了甘宁青地区历史饥荒的一些统计规律。即甘宁青地区饥荒发生有一定的阶段性,在经过一个饥荒低发阶段后,会进入饥荒高发阶段,这时严重饥荒频繁发生,而后又转入低发阶段,二者循环交替。归结起来,大致有以下几个比较明显的周期:准3年周期、准5年周期、7-8年周期、27年周期、136年周期。[11]袁林在2002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又对陕西历史饥荒的统计规律做了研究,认为其发生频率具有频繁性、严重性、局部性、增长性,并有着准3年、7年、15年、22年的发生周期,具有明显的阶段性,大约每100年有4个高发阶段,这些特征与旱灾等自然灾害有着一定的关系。

(六)人口机制说

这种论点以马尔萨斯为代表。依照他的观点,饥荒为人类社会提供了一种必要的限制机制,通过这种机制可以节制人口的过度增长,因而从这种意义上来讲,饥荒是衡量“人类最终能够维持人口与资源之间平衡的程度”的一个有力的指标,是被设计用来调控全人类的手段之一(Malthus,1798)。换句话说,根据马尔萨斯主义的逻辑,饥荒是人类在人口数量突破了其资源承载力后的最后手段。

然而,这种马尔萨斯主义的观点遭到了不少人的挑战。很早以前,Cornelius Walford就对这种观点大不以为然,批评其是与神圣智慧(Divine wisdom)水火不相容的。依照他的看法,在多数情况下,饥荒的产生很可能是“人类手段和预见的失败”而非其他方面的结果。[2](PP433-434)而后又有不少学者对饥荒是相对于可利用资源的人口过剩的后果的说法提出了质疑(Sen,1981;Alamgir,1980;Appleby,1978;Bois,1984)。例如,Sen发现在上个世纪的几次大饥荒中,改变的是获得食物的权利的分配,Appleby将英国都铎王朝和斯图亚特王朝时期分布广泛的饥饿和高企的死亡率归因为交通困难,Bois则运用地主和农民之间的财务关系来解读中世纪诺曼底人口的停滞。所有这些都从反面质疑了马尔萨斯主义的观点。

Watkins&Menken(1985)则进一步从“饥荒的人口统计学后果”的角度对 Malthus所认为的饥荒扮演的角色进行了思考。他们通过对历史记录的考察及图表推算,得出结论说,饥荒或许并没有在解决已往的长期人口稳定中扮演着主要的角色,饥荒在将来成为人口增长的主要决定因素的可能性也将微乎其微。

(七)外部力量说

一些学者对近期发生在非洲等地的饥荒进行研究之后,提出了饥荒根源的“外部力量说”,这种假说旨在将非洲等地的持续不断的饥荒置于世界的政治-经济体系之中进行考察,以提请人们注意国际援助策略的负面影响。

由于撒哈拉南部非洲的饥荒在国际社会多方援助的状况下仍持续不断,近年来,人们开始对这些国际援助进行反思,并对一些援助策略提出了警告。其中的一种观点就认为,年复一年涌入非洲国家的免费粮食已经对当地的农业经济造成了破坏,并有造成另一种依赖性循环的危险。例如,Michael Maren就以对索马里的考察为基础,提出了“粮食创造的饥荒”的说法,认为国际机构援助的免费粮食破坏了当地出产的粮食的市场,造成了粮食价格无止境的下跌,当地的自给自足已日复一日地被破坏,从而形成了一个饥荒与饥荒救济的悖论(Bethell,1993)。事实上,现在这种状况在许多非洲国家都已发生:扎伊尔、卢旺达、布隆迪、马里、布基纳法索、塞内加尔、象牙海岸、多哥以及加纳。一些救济机构已开始担心救济粮食将会通过抑制粮食市场并使得农民种地无利可图而造成另一个依赖性循环。旨在消除饥饿的国际慈善机构最终却可能本身成为一个问题,有破坏本已所剩无几的地方农业经济的危险。

对于援助策略的另一种批评针对的是援助机构在当地推行的政策的效用问题。Michel Chossudovsky、世界发展运动组织(World Development Movement)、Oxfam International等都颇有微辞。

Michel Chossudovsky(2000)批评道,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权力体制下实施的“经济疗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引发埃塞俄比亚及撒哈拉南部非洲其他地区的饥荒和社会灾难的原因。在美国政府部门的合谋下,它也已为美国生物科技公司据有传统的种子和长白猪大开方便之门,此一做法的背后,则是在饥荒救济的幌子下,竭力推销着他们自己的转基因种子。世界发展运动组织于2002年发表的一份由“南部连线组织”负责人 Kwesi Owusu及“马拉维正义网络”(Malawi Justice Network)主席Francis Ng'ambi撰写的关于马拉维饥荒成因的报告也提出,造成马拉维的粮食危机的原因除了洪水、政府腐败和管理不善以外,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首的援助机构的不合理政策是一个更值得注意的原因。报告认为,正在马拉维进行的粮食生产与分配体系的私有化、对小农的农业补贴的取消、对玉米之类的主要粮食的价格控制的放松,都是引发饥荒的原因。在过去,那些原来的政策使得马拉维能避免饥荒,但它们已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及双边援助国的要求下被废弃了,这种误入歧途的政策使得非洲的贫困雪上加霜而不是得到舒解(Owusu& Ng'ambi,2003)。

由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Oxfam)所做的一项研究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认为南部非洲的粮食危机具有多种原因,一个主要原因是世界银行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设计的农业改革的失败。他们以马拉维、赞比亚及莫桑比克为例的研究表明,世界银行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为这些国家设计农业改革计划之前,没有首先对其可能的影响做出认真的评估,其后果就是由它们授意的政策远没能达到促进粮食安全的作用,反而使得那些贫困的农民比以往更加脆弱(Oxfam International,2003)。

需要补充的是,也有学者关注了农业补贴政策对于其他国家的粮食安全的影响,例如,David Masci(2002a)就对美国与欧洲的农业补贴与非洲饥荒循环的关联做了分析,认为前者正是后者的一个重要促成因素,因为这种补贴降低了粮食价格,使得包括撒哈拉南部非洲在内的第三世界的农民难以与其竞争。Gregory Maddox(1990)对于1917-1920年发生在坦桑尼亚中部Dodoma地区的饥荒的分析则得出结论说,饥荒是在德国和英国的军事征用榨干了这一干旱地区的男子、牲畜和粮食之后发生的。

(八)特殊原因说

这类观点着眼于导致生计困境的特殊原因,主要涉及艾滋病及牲畜掠夺两类。从思考角度来看,它更多地与FAD理论相关。

Danna Harman(2002)认为,是艾滋病摧残了所有南部非洲的家庭,许多本应在田野中劳作的年轻男子不是去世了就是虚弱得无法播种与收割,从而导致饥荒。De Waal&Whiteside(2003)提出了类似的观点,将南部非洲社会存在的粮食不安全归因于这一地区的艾滋病的流行,因为艾滋病已经催生了一种新型的高度脆弱的家庭。Hendrickson et al.(1998)则提出了另一种导致非洲饥荒的特殊原因——牲畜掠夺(livestock raiding)。他们以对肯尼亚图尔卡纳地区(Turkana district)的个案研究为基础,认为牲畜掠夺在近年来该地区的饥荒中扮演的角色日益突出。他们的研究结果表明,牲畜掠夺对于生计安全的直接影响是灾难性的,因为“自我强加的对流动性的限制”,对于放牧过的及未放牧过的草原的植被都具有负面的影响,并限制了可资利用的生存策略,且这种掠夺性抢劫导致了道义经济的崩溃。

(九)复合因素说

Cornelius Walford、David Arnold、Joachim von Braun等人对于饥荒原因的归纳则兼顾了自然和人为的因素,因而兼具FAD理论与权利学说的内涵。

Walford归纳的12种原因就涵盖了自然与人为两方面的内容:雨、雾、干旱、气象现象、害虫害兽、战争、农业缺陷、交通不便、法规干预、通货限制、投机、谷物误用。其中的1-5类即基本归属于自然原因,或者说是那些超出人类控制的原因。其余7类则基本上是人为原因,或者说是那些能被人掌控的原因(Walford,1879)。David Arnold也认为饥荒的根源是一个自然和人类因素的集合体。“饥荒更多地被看做是一种表征而非原因,它是社会内部缺陷的征兆,而并非仅仅是暂时的气候失常的结果”(Arnold,1988:29)。von Braun等人也强调说,饥荒是多种变量之间的复杂的相互作用的产物(von Braun et al.,1998)。章奇亦以一种综合的视角看待许多非洲国家正面临着的严重饥荒,认为应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看待:基础设施条件包括运输和交通系统的落后与不完善;腐败的政府和糟糕的政策;发达国家的市场保护尤其是对农产品的国内市场给予保护。[12](PP42-43)

针对Tauger(1991)、Bilinsky(1999)等对苏联乌克兰的1932-1933年大饥荒原因的人为论分析,S.G.Wheatcroft提出了综合因素说的解释加以反驳,认为饥荒是由一段长时间里的系列复杂因素造成的。这些因素包括过度的征购、低收成、坏天气、牵引力不足导致的糟糕的耕种、过度种植等。政府当局的思想体系只不过是特别重要的因素之一。[13]李燕、王丽敏(2008)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认为它是由旱灾、集体化冒进、富农破坏、过量征购粮食出口、限制饥民流动等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对于最近发生在朝鲜的饥荒,Bruce W.Nelan(1997)也认为是长期的管理不善、恶劣的政策以及持续三年的坏运气等因素共同造成的可怕结果。

对于11世纪的西北欧洲在1044-1053年前后爆发的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巨大饥荒,朱立也从一种复合的角度做出了解释,认为造成这次大饥荒的原因主要有四个方面。首先,西北欧洲封建的土地所有制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严重阻碍生产力的发展,是造成农业经济闭塞、落后、不稳定的根源,也是导致饥荒的根本原因。其次,传统的轮种制使土地不能充分利用,农产品产量变动非常大,农民生活没有保障。第三,战乱的破坏也是导致饥荒的重要因素。第四,气候的异常变化是导致这次大饥荒的直接的原因。[14]

关于1958-1961年中国大饥荒,亦有众多的研究者秉持一种综合论的解释。例如,Ashton et al.(1984)认为,自然力量和政府政策都是这一饥荒的引发因素。Shujie Yao(1999)则将这次饥荒视为由六大相互联系的因素引发并加剧的一个发展过程。首先的三大因素——即恶劣的天气、错误的政策、低度的生产激励——导致了国内粮食产出的突然下降。最后的三大因素——即统计与监控系统的几近缺乏、无能力进口粮食、国际孤立——导致不能有效应对食物的短缺。这些因素的相互交织,加上三大政治事件(1957年的反右运动、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运动、打击反革命运动)的推波助澜,引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旷日持久的大面积饥荒。李若建(2000)也将这次大饥荒归因于人为错误带来及自然灾害两个方面的影响。此外,Lin&Yang采用结合使用城市偏向与食物供应量两种动因的框架分析了这次大饥荒,发现两种因素都与饥荒期间的死亡率的上升有着显著的关联。从而表明FAD理论与权利理论都有其合理性。[7]2003年10月,Kung& Lin发表了同一主题的进一步的研究成果。该文以对中国21个省份精心建构的面板数据为基础,论证了过多的死亡确实是多种因素导致的结果。它们分别是食物可获得性的下降,既存的以过量的粮食收购为表现形式的歧视乡村居民的系统倾斜政策的深化,最后是政策判断力、过度劳动力动员等。因此,FAD假说被有力地证实,城市偏向也被广泛地证实,“政治激进主义”也被证明是导致跨省死亡率差异的重要因素(Kung& Lin,2003:65-67)。

综合上述学者的看法,饥荒的根源是多样性的,它往往兼具自然因素和人为因素,关系食物供给的短缺,也受制于种种原因导致的食物获取权的下降或丧失,只是各种因素在具体的饥荒当中扮演着不一样的角色而已,因而是一种需要进行综合考察的社会现象。

四、总结与讨论

饥荒作为人类文明长河中一种反复发生的历史现象,曾吸引着各个时代的人们的广泛关注与探讨。而发生在当今时代的大大小小的饥荒又激发着人们的持续讨论。在这种大背景下,对于饥荒根源的解释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出现了形形色色的饥荒学说或观点。

纵观这些色彩纷呈的论点提出的饥荒根源,涉及自然灾害、地理环境、制度安排、社会政治、人口机制、自然规律、国际政治与经济秩序等方方面面的因素。如果加以归纳的话,笔者认为可以将它们之间的分歧大致归为以下三个方面的争论:

(1)首先是一种“自然-文化争论”,即食物的短缺应当归咎于干旱、洪水之类的自然灾害还是人类的压迫、剥削、管理不善、制度失败、殖民主义、市场和国家的“政治经济”等因素。(2)其次是一种“供给-权利争论”,即食物的绝对短缺是否就是导致饥荒的根本原因,还是应将其归因于权利失败。(3)再次是一种“后天-先天争论”,即饥荒究竟是一种可以通过人们后天的努力加以规避的社会现象,还是一种不可避免的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的先天机制和规律。

这三大争论层层递进,从不同的视角对饥荒的根源进行了观照。综合来看,这三类争论并没有意味着观点间的二元对立。相反,在多数观点之间并不存在着绝对的相互排斥,而更多地是一种相互交叉、相互补充的关系,其分歧主要表现为对不同因素的侧重与强调,并各有其自身的理由与经验材料的支持。

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分歧,可以大致归于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1)从人类历史的角度来看,发生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饥荒的根源往往是千差万别的,因而,基于对不同历史饥荒的研究得出的结论自然会存在一定的差异。(2)对于同一饥荒的研究与探讨,也会因为考察者观察角度与注重侧面的不同,而得出不一样的结论。(3)研究者做为一个具有自主能动性的主体,其对相关现象的主观认识与判断难免会打上自己理性思辨的印记,因而出现各不相同甚至针锋相对的解释也是情理中事。

从人类出现伊始,就开始了与饥饿作斗争的历程,即使在物质生产高度发达的今天,饥饿和饥荒现象依旧存在,其给人类带来的伤害远甚于战争、瘟疫等。虽然《经济、社会及文化权利国际公约》第十一条规定,缔约各国确认人人享有免于饥饿的基本权利,但这项基本人权尚未得到真正保障,至今在全世界仍有约8亿人营养不良、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饥荒(涂蕙,2010)。上述关于饥荒根源的种种解释,虽有各种分歧与论争,却在不断推动着国际社会从更为全面与客观的视角来看待历史上发生过的以及正在发生的各种各样的饥荒。从学术史的眼光来看,上述的各种论点都各自从某一个侧面为饥荒根源的探讨提供了富有启迪或比较意义的观点,有助于不断深化与拓宽我们对于饥荒的科学认识,为有效预防与应对饥荒、增强人类的粮食安全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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