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终正寝
2013-08-15山西张石山鲁顺民
/ 山西_张石山 鲁顺民
《论语·先进篇》第十二章,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人死有知无知?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这是人类童年时代的天问。孔子的回答,传达出了一点东方文化的理性。
天堂、地狱,六道轮回,这是外来的宗教概念。我们古来的读书士子,对生死看得很开,叫做“生寄死归”。死亡,不过是回到应该归去的地方。即便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也认为“人死如灯灭”。
至于到底是该厚葬还是薄葬,在整部《论语》中涉及颜渊之死、孔子病笃的地方,对丧葬,孔子主张要“称家之有亡”,“有,毋过礼”。即使家称富有,也不应该过分奢靡而越礼。
农耕文明,崇尚土葬,所谓入土为安。土葬,是千万年来的民族习俗,成为一种深入人心的传统文化。
自古以来,在人们的心目中,在礼仪的具体操作层面,如果婚礼最为热烈喜庆,那么丧礼则最为隆重庄严。
死亡,是生命的谢幕与归宿。死的尊严,正是生的尊严。
张:我父亲2002年去世。老人家经过几番抢救,最后卧床一年多。尽管在理性上知道终归有一天他会离去,而到他真个亡故,我还是觉得格外突然。在心理上,有点猝不及防。
我小时在农村,见过不少人家出殡,更亲历过奶奶和姥爷的丧礼。所以,我对乡间的整个治丧过程有深刻记忆。我的中篇小说《活殡》、短篇小说《入土为安》都比较详细地叙述过乡间治丧的种种礼仪。到父亲去世,停灵、入殓、出殡、下葬,以及随后的覆山、过七、尽七、百日,从头周年、二周年直到最隆重的三周年,可以说我切身经历了一个整套的“三年之丧”的礼仪活动。
仅从我们老家一地的状况而言,我感觉到:传统的礼仪无不受到过历次运动反复的扫荡和冲击,但丧礼受到的冲击最小。换言之,老百姓对传统文化中的丧礼,坚守最是顽强、保全最为完整。
祖先崇拜几乎就是我们中国式的宗教。丧礼保全完整,这不是谁的恩赐,不是政策的网开一面,事实上这是千百万人的文化坚守。这样事实的存在,格外耐人寻味。
鲁:每一次回乡,我总要逐户看望那些见证过自己成长的邻家长辈。跟他们说说年成,拉拉家常,然后照一张相。岁月似乎教会了他们如何理解人生,这些渐入老境的长者,并未因为进入老境而稍显颓废,脸上的表情无一例外显出的是满足而慈祥。他们总会心满意足地告诉你说:我这一辈子,任务完成啦!
乡村人一辈子,娶妻生子,起厦盖屋,迎妇嫁女,最后养老奉亲,一辈子的事情也真的做完了。但真的做完了吗?没有。除了上述几宗大事之外,或者说在办理上述几宗大事的同时,还有一件至为重要的事情必须亲自来操劳,那就是为自己准备一副寿木。只不过,这件事情不宜过分宣示,而其郑重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其他。
我们那里的老人为自己准备寿木,大致是过六十岁生日之后,需要择一个年份,讲究双年双月。事先准备好木料,解开,捆起来置于空房,经过几年待它干透,再延请匠人前来打制。寿木,其实就是棺材,老人们对寿木还有另外一种称呼,叫做“家当”。请匠人毕竟动静大,有人问:家里这是修盖呀?答曰:准备家当呢。问者即刻明白了。上好的寿木,用材以柏木最佳,其次松木,松柏木香气逼人,坚实耐腐,暗合“流芳百世”的意味。柏木向来金贵,可以整取的木材甚少,价格高昂惊人。拆旧房拆下来的柏椽柏檩弥弥砌砌凑成一副寿木也是好的,实在不行,人们也要尽量在寿材的盖板头上砌一块柏木。
寿木可以视做一个人一生和世界最后的对话,这个和死亡联系起来的事物竟然奇异地成为对人生的莫大告慰。在打制棺木的过程中,我见过几个平时严肃而不苟言笑的老人,会像小孩子一样躺进寿木里面试试长度、宽度、舒适程度,然后笑着起身评价:哈哈,挺舒服。
张:人生自古谁无死?活人谁个不怕死?但在乡间,老百姓见惯了日升月落、草木枯荣,活得更加接近自然,对生死看得更加磊落。到了一定的寿数,不用别人提醒,自己就要开始考虑后事了。在说法上,也往往会讲一些很普通的而实际上微言大义的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到一个寿数啦,老天爷该收人啦!这儿的“收”字,就是收获的意思。
从做儿女的角度,对老人的寿数那是圣人总结的:一则以喜,一则以惧。高兴他得享遐龄,又时时担心他的身体。像我父亲,身体一直很好,尤其是精神健朗,凡事自有主张。所以,关于他的后事安排,我确实不敢随便建言。有一年到汉中参加笔会,会上赠送每人一支著名的花木手杖,我都不敢开口说让老爹使用。
上世纪80年代末,我二伯、三伯、四伯接连年老去世,对我父亲刺激很大。一母同胞的故去,那是十指连心的痛楚。他将近七十岁了,我回老家探视他,在一个晚间,客人散去,父子二人并排躺在土炕上,月光从窗隙静静淌泻进来,父亲第一次平静地和我说起他的后事安排来。当然说到了寿材,尤其说到了提前看阴地、埢墓葬的话题。
给老人准备寿木,如果不是老人突然病故,我们老家的规矩是一起准备两副棺木。我父母的棺木用材,选的是上好的油松。即便我舍得花钱,在盂县全境你都买不到可以割制棺木的柏木板材。按规矩,松木棺材,一律用柏木制作了棺木的大小头亦即前后堵头。
我爷爷奶奶七个儿子,他们二老坟茔的脚底没有那么宽敞的地界了。我大伯、二伯和四伯,埋在了那里。我父亲只好另行择地。新选一处坟地,牵扯到风水问题,所谓堪舆,有许多讲究。我父亲极为开明,我也多少懂一点风水之说,结果老人的阴地便是我们父子商商量量自家选定的。红崖底,一道老山沟,能有多么好的风水?换个角度讲,我们老张家祖祖辈辈生活在红崖底,红崖底的沟沟洼洼,何处不是好风水?我给父亲浅说风水之理,其实寻找阴地与建造阳宅是一样的道理。背风向阳,选择那么一处地界,如果老父亲老母亲觉着在此处建一所院落居住十分满意的话,那么在这儿建造坟茔有何不可呢?父亲连连称善。
考虑到尽量不要占据耕地,免得政策之来要摊坟灭墓,我给父亲选择的阴地,在一处向阳的山凹,紧挨崖壁作为靠山。正在阳春天气,坡面上隔年的荒草将要返青,厚茸茸的犹如一块地毯。地形有点上坡,父亲还有哮喘,走累了,他一屁股坐下来。我说:“老太爷,人选莫如自选,自选不过天选。你坐下来的地方,就是你老人家的吉地!”
到我再次回乡,父母的棺木都打制好了,油刷出来摆在西方空屋。墓葬也埢修妥当,卧砖到地,水泥灌制;为免于水浸,还结了一盘矮炕,日后摆放棺木。到下面去看,分明就是一眼不小的砖砌窑洞。
——两副棺木,板材厚度五寸,每一副都足足有八百斤。到父亲出殡之日,钢管制作的专用丧舆底架都给抬弯了。
鲁:打制好的寿木,一般都是放在空闲家里,有的在村庙暂存。老者们,即便一时还没有打制寿木,至少要准备好足够的木料放在那里。除此而外,老者在他们人生的最后几年,择个吉日,邀集妯娌侄媳、邻家妇女,将事先买好的蓝绸红缎拿出来,团团围定炕头,还要做一身“老衣”。男一身,女一身,袍褂朱紫,鞋袜簇新,帽帕严整,足足要花费三天工夫。然后,放在箱底里。
老人们做这些事情,其实并不全为自己,说到底还是为子孙考虑,不至于事到临头仓促忙乱,最后成为子孙的负担。甚至百年之后丧葬用度,都已经考虑在内。而人将离世,哪能没有预感?我岳母前年去得突然,我们料理后事,抬出寿木准备入殓,在寿木底部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小包,里面赫然是一万一千元现金。老人的心思全在里面了。
我姨夫做了一辈子矿工,内退之前做到一个煤矿的党支部书记。但年轻时候落下矽肺病,胸膛里经常像熬着一腔稠粥,去世的时候还不足六十岁。在他临去世前两年,打定主意让刚满二十岁的表弟快点结婚。托媒说合,订婚结婚,前后不足一个月,来年就抱上了孙子。姨夫的病情好像缓解了许多,脸上经常漾着笑意,心劲十足要筹备过六十大寿,然后再给自己准备“家当”。我们以为他的身体真在慢慢复原,谁知道就在他抱上孙子的当年溘然长逝了。但为表弟筹办婚事,姨夫算是考虑得周到。想起他生前曾不止一次对我说:有我这个病秧子在,你兄弟他好歹父母双全;万一我要有个长短,娃娃就成了没爹的人,到时候找对象恐怕就难下了。
人生四季,生老病死,有始有终,秋木临霜,百草回头,死亡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每一个人在寿终之时,在另外的意义上让生命周而复始,或者说,一生终了,并不意味着生命的意义走向尽头。
张:我父亲2002年去世,享年八十二岁。老母亲身体较弱,一辈子病病怏怏的,风烛残年,坚持到2010年,享年八十岁。两位老人的寿衣都是提前准备妥当了,放在哪个柜子里、什么位置,我牢牢谨记着。盂县的讲究,老人的寿衣是里外九套,有单有棉。袍褂的形制,我看还是守旧仿古的传统,不完全是清朝的,但也绝对不是当代的。中式裤褂,通体棉袍,看去非常庄重典雅。
由于父母都是在太原病故,而我要将他们的遗体安葬回老家,这就牵扯到如何出城、怎样运送的问题。匆促紧张,给两位老人装殓,就讲究不起了。按盂县家的传统做法,要在老人弥留之际给他们擦洗身体,然后在咽气之前穿好殓衣,说是免得光着身子离开人世。这我哪里还能做到?于是不得不来个新事新办:两位老人都是在咽气后,我给仔细清洗过身体,然后穿戴齐整。
按说,老人上路,还得准备一些香烛纸钱,要沿途抛撒,所谓买路钱,免得有什么神鬼挡道。好在我的父母都不讲究这些,我呢也不信这些,顶多属于“敬鬼神而远之”。
再者,父母去世,想要回到老家安葬,这是多么正常的一点愿望啊!形势逼迫你不得不偷偷摸摸,仿佛你在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父母突然弃世,我刻骨切肤的感受,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好像弃我而去,无穷的悲痛已经将你淹没,而心里的那种窝火、紧张、焦虑、躁急,纷至沓来,快要将人压垮、即将令人爆炸。好在上天佑护,一路顺利,当父母的遗体终于平安回到老家,回到我们红崖底,回到我自己家的院子里,我才终得释然。
叶落归根,老人回到了他们自幼生长、梦牵魂萦的故土,我也仿佛是一个漂泊无助的游子,回到了我的老家。犹如接了地气,我一下子放松下来。我知道,正式的丧礼就要开始,保全完备的丧事礼仪,将是井井有条。在井井有条的古礼施行过程中,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必将获得有尊严的祭祀与安葬。
感谢苍天,感谢大地,感谢我们伟大的乡土,感谢我们的乡土为我们保全了伟大的古礼!
鲁:所谓婚丧大事,丧葬礼仪与婚姻礼仪相对,一关生,一关死,格外隆重。无论对于事主还是整个乡村社会,都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
尽管事先有心理准备,但丧葬礼仪不同于其他家中大事,往往来得突然。所以有“乱丧”之说,显得特别忙乱。家中老人一去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们那里人说,人一旦“腰眼贴炕”,一辈子的米面也就吃完了,此时,一套烦琐的礼仪就正式开始了。
丧葬礼仪尽管烦琐忙乱,但有章可循,甚至有其内在的节奏。
子女众多,或有在外地工作赶不回来,老人往往都要硬撑着等在外的儿女回来,才安心将腰眼贴在炕上。老人去世,子女悲伤自不待言。我们那地方临丧之时,子女且啕且号,但不能将眼泪滴在逝者身上。如若滴在身上,谓之给逝者“添罪”。
逝者咽气,趁体温尚在,须赶紧净身、剃头,穿“老衣”。将遗体安放在炕上,白纸覆面,等待入殓。老人生前已经将老衣准备妥当,自不烦难。但事有仓促,有来不及备办的,赶紧到街上采买。但老衣必须是丝、棉织品,不可以是毛纺质地,说是穿上此等衣物,来世要转生牲畜。然后,子女趁重孝未着身时,哭告“人主”,延请“人主”前来探视。有当天即入殓者,亦有第二天入殓者,但不管什么时候,都得人主在场,并取得人主同意。
然后,请阴阳。我们那地方近城,城里过去和现在都有一班专司丧事的人,这是过去百行里“杠房”的遗存。谁谁家有新丧,一清二楚。到入殓的时候,阴阳先生已经站定一旁。入殓,阴阳要给逝者净面,剃头,移尸进棺,给逝者嘴里含一枚洋钱,或银锞子,然后往逝者脸上抹一层蜡油,念念有词,一口火喷在逝者脸上,脸色顿变,从此阴阳两隔。这个过程子女都要别过脸去不能细观,然后盖棺。
阴阳先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实际上是乡村丧葬业的灵魂人物,确定下葬及破土开坟日期,以及丧葬过程的一系列仪程都要靠他来决定。乡村社会的丧葬业涉及的行当特别多,分工明确,抬棺的杠夫、扎制灵棚的匠艺、纸扎花圈制作、游走乡间的鼓班,现在又添了专司婚丧摄像的礼仪,这一干人等都要仰阴阳先生的鼻息,唯其马首是瞻。为什么?他若不顺心把几家的下葬日期看在一天,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生意就全乱套了。这里头其实有阴阳先生与这一干人的默契在里头。
礼仪这一头自有阴阳先生领头,不必太过操心,到日子张罗起来就是了。
张:听顺民你粗粗一讲,果然能听出些端倪来。你们村子靠近县城,你知道“杠房”的名堂。过去凡城市集镇地面,五行八作一应俱全,有专门操持丧事的行业。好比如今城市里的殡仪馆,负责全套丧事的安排操办。
随着改革开放商品经济的发展,我们盂县乡间的殡葬行业服务也大有产业化的趋势。不唯花草纸扎、响器吹手,皆有专门的队伍,出租棺罩、灵棚以及办事之日请客所用桌椅板凳、碗筷盘盏的,也都应有尽有。盂县乃至还有流动饭店,自带厨师服务人员,无论刮风下雨,可以随时搭造帐篷式餐厅。包括天气炎热,为防止遗体腐烂,有专门停灵入殓的冰棺,有专门防腐给遗体注射的针剂。夸张一点的,还能租用所谓“哭手”,老百姓称为“官孝子”,可以按时按点替主家的子女拜灵哭泣。如果肯出高价,能够雇佣到当年剧团里的著名坤角来哭灵卖唱,要多悲伤能多悲伤。
该工艺能够将油层近井地带的散砂、污染物和杂质排出地面,解决了出砂油藏油井生产管理中存在的砂埋油层、井筒砂堵、井下及地面设备磨蚀、砂卡等突出矛盾,简化了出砂油田的采油工艺,延长了油井生产周期,降低了油井的维护费用;同时利用加温后的地层水作动力液,循环过程中提高了地层温度,对稠油起到降黏功效的同时增加了近井地带油层渗透率,从而大幅度提高了油井的产能。
建国初期,我从老家来太原,除了见到过娶亲坐轿,还见过一次大马路上出殡的盛况。我专门写过一篇散文《马路节日》,记录过我的当年目击。那真是银山雪海,万人空巷。棺木罩着玻璃棺罩,光是抬夫就有三十二名。父亲告诉我,太原有个朵家开着“两仪赁铺”,出租婚丧大礼一应执事,也就是你说的杠房。负责扛抬棺木的架杠,有龙杠、凤杠之分。龙杠打发男子,凤杠打发女性。至于三十二名抬夫,不过是一架单龙杠;如果是双龙杠,那要八八六十四名抬夫。这些抬夫,喜事出动抬花轿的也是他们,换穿不同的号衣就是了。
我们老家红崖底,尽管是一个小山村,但也并不拒绝现代化;所以,近年来各家的丧事办理都会花钱买到殡葬行业的一条龙服务。但我们红崖底毕竟又是一个封闭的小山村,所以乡村自组织的能力依然保持强劲,村中各家族都有精通办理丧葬的人才。如何停灵、怎样报丧、请什么人来剪裁孝服(称为破孝)、什么时辰开始举丧祭祀,无须请动外面的人。至于入殓、出殡之际,需要阴阳先生,按价格请来便是。不像你们那儿,倒让一个阴阳主持了一切,反客为主起来。
至于整个丧事是从简还是靡费?父亲生前给我有过极其开明的交代。老爷子说:你爹英英耀耀活了一辈子,到死不能落一个没声没响;你哪大小也是个人物,打发你爹不能窝囊憋缩,让人笑话。老爷子接着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办事又不能太张扬,不然村人有说法。你家趁几个小钱?你摆谱想吓唬谁呢?老太爷真是太了解农村、太了解农民了,所以,说反说正,还得居中折中取其中。父亲甚至进一步把话说得更加透彻:村人亲戚来祭祀,一毛钱烧一封纸,那是一份敬意;你要舍得给人吃喝,吃饱吃好、喝够喝醉,他就没说的。你纸张炮仗的,红火了你家,给他吃不好,能数落你好几年!
其实,何须老父亲格外关照?我对农民心理又何尝缺乏了解?回乡看望老父亲,老人开口说一件事,我会拦住话头,让我接着往下叙述——我的叙述,完全是想象与虚构,但当我说完,莫说旁人,便是我父亲都要怀疑,莫非我偷偷回过老家?莫非是谁给我打电话讲过事情的前因后果?
父母亲的丧事,我自以为办得尚可。村人概无说辞。说到底,还是一个礼仪规矩的问题。《论语》上有孟懿子问孝章,孔夫子答得分明:
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鲁:孔夫子还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事死如生,祭之以礼,古代礼法传统绵延千年,纹丝不乱。你父亲去世时我知道已经晚了,你母亲去世时我到过你们红崖底。张老师你是独子,我们还担心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但看到你本家兄弟忙前忙后,跟办自家的事情没甚两样,非常温暖。你是大孝子,在朋友中有口皆碑,老人生前,为老人在单位租房子,以便就近照料,去世之后又都送回老家安葬,其中曲折我们学生辈一茬人都很感动。
再说治丧。
我们老家治丧,逝者入殓之后,要在门首挂“冲天纸”。冲天纸由数层麻纸相叠而成,有的村落是七层麻纸,显然模拟佛塔。我们那里的“冲天纸”纸页暗合逝者寿数,每十页一层,依次排下,“冲天纸”越是粗壮,说明逝者的寿数越大。无论哪种形制,都用粗麻扎制,悬于门首,下端则以粗麻坠一块黑炭。
张:我父母去世之前,我已经参与过老岳父的丧礼祭祀活动。看来我省各地治丧,尽管有些细小的差异,但总体上的礼仪规矩大致相同。
你说的冲天纸,盂县称做朝天纸。除了按照逝者年龄确定纸张多少,盂县家还要天加一张、地加一张。停灵,我们老家逝者要离开土炕,停在院里上房的居中堂屋,头东脚西,不可有差。口中放置铜钱一枚,是为“口含钱”,脸上遮盖色纸一张,叫做“苫面纸”。
在院子大门口竖立朝天纸、张贴讣告的同时,正房厢房的门首一律张贴白纸剪裁的物事,称作“门孝”。
以上诸般,皆是用文字和其他形式将家族丧事公之于众。
待停灵妥当,孝子当先,本家亲近兄弟子侄先后跪拜、上香烧纸。头一封纸,叫做“断气纸”。此时,孝子伏地号啕、大放悲声。听闻噩耗,本族近支有人前来烧纸上香祭祀者,孝子无论辈分大小,一律叩头致谢,是谓“稽颡”。
烧过断气纸,点起长明灯,灵前香烛高烧,这才顾得上分派懂礼的妇女破孝,族中头面人物依礼给人主报丧送孝,包括请动阴阳,前来一块儿确定入殓出殡事宜、明了诸般禁忌等等。这当中,必须有一名丧葬主管,头脑清晰而经验丰富,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老话说“除死无大事”,家族有人去世,本家子弟,此时人人听命,令行禁止。
盂县礼仪,死者是第二天晚间三更入殓。这时,阴阳先生早已到来,掐算过日子,看入殓之际需要动用什么法物镇物。一般说来,入殓即是将死者抬入棺木,身下要铺干草、五谷,枕底脚下要摆放炭块土块。同时,在死者的衣袖内要放入麸皮和面饼,面饼数量与死者年岁相当,叫做“岁数饼”。据称,麸皮和面饼是死者到阴间之后,过奈何桥的时候用以喂食鸡和狗的。不然,被鸡狗叼住衣袖裤脚,行走耽搁,会误了阴间报到的时辰云云。
当然,入殓是丧礼进行中的第一件大事。此刻必须请到人主,人主要郑重其事验看过死者的身躯四肢,认可死者表情安详、形体安泰,才能入殓。质言之,这是人主对死者尤其是对本家族出嫁女性的人权保护。谁家倘若被人主拦住入殓,起了纷争,那不仅孝子本人,连同整个家族都要受到乡邻村人整个社区舆论的严厉谴责。
入殓之后,时近午夜,孝子当头,族人随后依了亲疏远近自然排成行列,大家一块儿到村中五道庙去祭祀,烧纸上香,这便是另一种形式的告庙——有死者一名到阴曹地府报到来也。
直到此时,死者才算是真正被确认死亡。在五道庙,要焚烧一匹匠人扎制的纸马。牵马者有个名字“得运”。孝子要虔诚托付那人:得运啊,你要好生牵住马匹呀!——如今,多数人家已经不再扎制纸马,而是改为扎制一辆轿车。当然,轿车司机还是那位得运先生。
从五道庙烧纸祭祀归来,这才除去死者脸上覆盖的苫面纸。多半,此时此际的死者面容表情,会有一点变化。乡俗认为,直到此时,入殓告庙之际,死者才真正进入阴间。那么,从咽气到入殓这一段,他还停留于阴阳两界的分界处。所以,传统说法有个讲究:孝子在入殓之前赶回来,也算是见过了父母最后一面。
所以,我个人认为,我们的古礼、我们的乡俗,实在有着极其人情化、人性化的一面。包括种种烦琐的祭祀死者的礼仪,实在是同时为着生者情感的发抒,非此不足以宣泄哀伤;而所谓礼节,有礼有节,在诸多礼仪行进的过程中,足以调节孝子的心情,不使悲伤过度而伤害健康。
鲁:我们护城楼是个杂姓村庄,没有特别大的家族。谁家一旦丧事启动,邻居、朋亲多要前来帮忙。大致分说,有这么几摊子。
荤素厨房分开,采买、厨作、洗涮、张罗吃饭一干人各自分工,一摊;与阴阳商议,写牌位、张讣告、确定响班,一摊;送往客人、登记祭礼、安桌子定饭店,一摊;协助阴阳采墓穴、组织打墓坑,一摊;邻里手巧婆姨掌管,扎制亲族女眷孝衫、女婿外甥孝衣,一摊。最后确定一位“总领”,统揽全局,安排人事。孝子事主此时已经悲伤到极点,浑如木偶泥人,任人摆布。
入殓当日,移灵正堂,设香案纸盆,点长明火烛,孝子孝女依时按礼祭祀哭灵,旦有空闲,用锤范砸纸钱。
入殓当日,确定下葬日期,张贴讣告,告知亲友。丧事不同喜事,不能上门延请,只能张贴告知。讣告蓝底白字,张于村口、十字街口、城门口,路人过往一目了然。
格式如下:
不孝子孙,罪孽深重,殃及父(母)身。慈父(母)某公(孺人)某某于某年月日,患某病,华佗乏术,药石不济,溘然见背。兹定于某年月日致祭,亲朋周知。
孝男某某携孝孙男泣血
叩拜
云云。
如是公职人员,处级局级,由县政府老干局出讣告,长篇大论,模拟央视讣告,偏似工作总结,生卒年月,工作履历,政绩政声,溢美无穷。一般退休人员,则由单位挂个名儿。
祭日是在下葬前一天,是正经丧葬祭典。而葬期之确定,要看逝者的逝日,一般在七日之内安葬,百无禁忌;但往往事来突然,张罗丧仪繁复,七日张罗肯定有困难,只能延期。一旦延期,要看逝日是否犯七,若犯七,要停灵半月甚至更长。
如何犯七?不明就里,还须张老师来解释。若家中一年之内两个老人去世,那讲究就更大,丈夫头脚走刚刚安葬,妻子不甚悲伤,随后去世,一年双丧,这里头讲究更大。这一切,都需要听阴阳来安排。
张:《史记》有《项羽本纪》,上面记载项羽的叔父熟悉兵法,曾帮人处置丧事,分派人员之间暗用兵法部署,一切井然有序,人人称奇。乡间出面主持丧事的总管,正是如此。他的作用,实在不仅是一支部队的参谋长,而简直就是发号下令的司令官。硬要比附一回,至少也相当于一个部门的办公室主任,而且是应急办的主任。
孔夫子在《论语·先进篇》第一章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专家解经,闹不清野人何以比君子先进;相互龃龉,不可开交。其实,孔夫子不过是假设举例,后面那个“如”字足以说明。先懂得礼乐、更懂得礼乐的,如果是野人,我们用人,当然要依从先进。村里主办丧事,是用阴阳还是用村里的懂礼人士,这完全应该依照实际情况对待。谁更懂得古礼,吾从先进便了。
至于“犯七”,说来简单不过。从死者咽气之日数起,以七日为一个段落;如此七七四十九天,叫做“尽七”。但我们阴历计日,有初七、十七、二十七,如果死者故去的四十九天中七个七,若与初七、十七、二十七相撞,这便是犯七。
犯七怎么办?需要做法事来消解。盂县的乡俗,要在犯七之日举行祭祀活动。要上五道庙上香祭拜,当然更要上坟祭奠。沿途要烧香扔纸钱,还要沿途栽插谷草小旗。讲究的人家,还得请动阴阳先生,动用乌鸡黑狗血、桃木钉子、朱砂符箓等等。
关于阴曹地府的说法,来自于佛教文化;犯七云云,与阴阳五行相生相克说法有关;包括出殡之日,什么生日属相的人犯忌讳,多半也是阴阳先生故弄玄虚、故意张大其事。
比如我父亲出殡之日,我们乡里著名的一位阴阳先生竟然给我掐算出这样的禁忌,说属猪的不能上坟。我属猪,是唯一的孝子,我不能上坟,焉能了得?家族里人众特别是女人们,早已惊慌一团。我看得分明,这阴阳先生小瞧了我,准备好生敲我一杠子。因为既然犯了大忌讳,你必须请他做法破解。我倒是不惧花钱,我是不愿受人欺罔。于是,给阴阳先生一个面子,屏退众人,我训了他一顿。五行八卦,相克相生,十二生肖,如何生克,你焉能瞒得了我?再者,你不让我上坟,你给我拉灵戴孝送我父亲下葬吗?阴阳先生一头汗,连连道歉,连称推算有误。急中生智给我补充解释:属猪是犯忌,但只限于百天之内的孩童和九十岁以上的长者。犯忌一事,烟消云散。
鲁:说起阴阳先生,大都阴阳怪气,这个不奇怪。我们那里阴阳家几乎都是世袭,父传子,子传孙,好多还是国家干部,退休之后突然操起阴阳营生,成了杠夫领班。乡间阴阳,既是家传,其情形更近于巫,社会地位可想而知,好不容易有一个体现自身价值的机会,端架摆谱在所难免。
我同学母亲去世,一帮同学帮忙,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阴阳先生,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大家紧着说好话,好不容易安抚住阴阳脾气,事情才得顺利进行。但出殡当日,有一个同学偏偏捉狭,将一枚大头针悄悄放进阴阳先生的包里,据说这对阴阳这一行当而言是最恶毒的恶咒。待覆三完后,阴阳先生找到这位同学,哭声连连,反过来给我们一茬同学说下一堆好话。
撇过阴阳,咱们再说丧仪过程。
丧期既定,接下来是送孝布。送孝布,父族、母族、妻族三族亲友挨门送到。亲族辈分和亲疏不同,孝布的多寡有别。谁谁家接了多少布,一看就明白该出多少祭品。我们那里说“桌子”,多少白布意味着出多少张桌子祭品。多少张桌子祭品都折价估算,每桌十五元二十元不等,外加纸香烛火若干。
母族一般送到姑舅一辈,妻族则送至姐妹兄弟一辈。逝者的儿女亲家出的都是大礼,也是贵客,须孝子亲自登门,拄“戳丧棒”上门跪请。
下来是父族。父族一支,实际就是本家。本家按远近亲疏,理论上讲都应该是孝子孝女。
前面《娶妇迎亲》一节中,我们说到亲族中“五服”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恰恰是丧葬礼仪中一个重要概念,我以为其他人都知道这个概念。那一天跟年轻人说起,居然都不甚了然。所以有必要说说清楚。
先说五,从血缘角度论,同一祖先之下五代,就在五服之内。五服之外,往上称为云祖,往下则称为云孙,出了这个五,关系就远多了。
再说服,就是丧服。丧葬格外讲究尊卑亲疏,由亲到疏,所着丧服不同。与死者关系越近,穿的丧服就越重,质地就越粗,所谓“披麻戴孝”。
五服,古来分斩缞、齐缞、大功、小功、缌麻五种。人说不出五服,指的就是这五服。斩缞,就是至亲孝子孝孙;齐缞,侄儿孙辈;大功、小功、缌麻三种,就是同族五代之内的晚辈了。大小祭奠仪式,五服之内的孝子都要从始至终跪拜,按五服顺序点纸焚香。
五服穿着年限也有规定。斩缞三年,齐缞一年,大功九月,小功五月,缌麻三月。
五服表达哀痛的哭泣都有相应节奏。所谓“斩缞之哭,若往而不返,齐缞之哭,若往而返,大功之哭,三曲而终,小功、缌麻哀荣可也”。哭泣之法规定如此细致。
比较起来,丧葬礼仪更加强调宗族之内的长幼尊卑和家族身份确认。正式祭奠之前,要从宗族那里请回家“云”,供在正堂,然后将逝者名字填写在预先按辈份画好的牌位上面。云,原意与“云祖”之云一样,化成实物,是一种图画式的谱牍样式,宗族名讳按辈份写在一幅阔大的绸面之上,裱糊精美,藏之于宗族长门长辈家中,只有在婚丧大事才可以“请”它出来。
张:顺民你上面所说,我可以给你作些补充细化。牵扯到古礼,我们不妨稍微讲得详尽一点。
第一个方面,你讲到送孝。这其实就是我们前面强调过的“三族”构成往来。除了本姓家族之外,最重要的亲族就是母族与妻族。送孝,以及送孝之前报丧,都是面对母族与妻族。
具体而言,比方我父亲去世,他的母族是我奶奶的娘家,乡下称为“老人主”;老人主方面,报丧过去就行了,是不须前来参与监督入殓的,到出殡大祭之日,前来参与致祭便是。父亲的妻族,是我母亲家,这是今番丧事的正经“人主”。如果我母亲去世,人主当然要出面参与监督入殓等重大事宜;我母亲健在,处置的是我父亲的丧事,人主出面亦有为我母亲壮大声威、表达哀戚之情的必要。报丧,一般也无须母族的每家都走到,只要报与母族一家的族中主事人即可。至于母族方面,我的舅舅姨姨、表兄姨弟等等戚属,人家族中自会依礼一一通告。
入殓之后,我家主事者要继续与人主方面保持沟通,明确对方前来参与祭祀出殡的人数、辈分,这才有送孝的下文。送孝,原先是一定要依照辈分差别制作孝服如数,送达人主门上。如今,正是你讲的,送的都是一定尺寸的孝布了。村中人等,历年参与丧礼,家中存有现成孝服,依礼穿扮起来便是。至于今番参与致祭,拿到孝布亦即白布,往往移作他用。
村中古礼,自然是先要照应到母族、妻族,然后才能说到本族。说到本族,这就必须搞清楚“五服”的名堂了。
所谓五服,斩缞、齐缞、大功、小功之分,是指布料与缝制裁剪的区别。老百姓弄不清,也不需要弄清这些名堂。乡下农夫向来有自己的办法,在具体婚丧仪礼中运用自如,绝无差错。
比方,你父亲给你张罗婚事,村人前来道贺上礼,大家都会从你父亲开始计算辈分。你父亲的一母同胞兄弟,这就叫一服弟兄;堂兄弟,便是二服。依次推远开去,直至五服。
《三字经》上讲得分明: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曾玄,乃九族,人之伦。从我们自身,往上到高祖,正是五代;从我们自身,往下到玄孙,也是五代。举例而言,我父亲去世,从他算起,往上与他同一个高祖者,便是未出五服;从他而下,张沛是他的孙子,张沛的孙子便是我父亲的玄孙,当然更在五服之内了。
再说得具体一些,我父亲去世,我的孝装是斩缞,村人也往往把我列为第一服。张沛是孙辈,自然是二服;宝山靠山等与我是堂兄弟,也在二服;二服的孝装便是齐缞。
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是给张氏家族破孝的。如今是我大嫂,称为张家主持破孝的把式。由于我是孝子,需要最先做好孝服;当有了我的孝服之后,她会挨个类推,别人的孝服是什么形制,是全孝还是半孝,是五寸宽的孝带还是三寸宽,孝带上拴麻皮不拴,清清爽爽,概无舛错。
在出殡之前,灵前要日日祭祀。而但凡祭祀,无须谁去告诉,张氏宗族凡在五服之内者,皆会前来致祭。而且,他们前来的次序,自己就会掌握,四服亲属绝不会跑到三服亲属的前头。
至于亲族还是戚属的哭泣,大家的悲哀程度其实无须什么规定。宝山靠山辈,无不掉泪哀哭,但天然地不会比我还悲痛。三服之外,我的族兄族弟们结伴前来,烧纸上香之后,大家一起跪拜下去,领头人会说:咱们哭一哭吧!男人的哭泣,往下就是整齐地呐喊三声:喔,喔,喔!
——张沛大为不解,问我:爸爸,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我说:孩子呀!你不知道“呜呼哀哉”吗?这就是“呜呼”啊!
说到底,古圣贤制定礼法,依循的是血缘的亲疏远近。血缘亲疏是礼仪建构之本,礼仪是血缘亲疏的外化罢了。而每当婚丧大事,这些古礼的施行反转来愈加强化了本来的血缘关系。当其时也,身处其中的当事人,也会愈加体察到血缘家族的凝聚力与亲和力。
鲁:关于“五服”这个概念的内涵,你这一说就更清楚了。红崖底张家,延续数百年,是一个大家族。五服次序在你的经验里当然更具体。
我们那地方,历来是中国传统的北疆,国家走运,我们那地方就是边疆,国家不走运,一下子就变成了外国。所以整个河曲保德州一带,土著无多,现有大部分居民,都是从明代洪武年到清代嘉庆年从各地迁来的边防军。一姓一堡、一姓一关守在那里,一边守卫边疆,一边屯垦自养。随着家族日益扩大,好多堡寨的边防军后人都迁到堡外,甚至更远的地方。所以,每一家遇到婚丧大事,需要到六百年前祖先最初落脚的那个堡寨口隘村落去请“云”回来。有的“云”,已经被族中长辈带到内蒙古五原、临河,还得不远千里到那里去请“云”。小辈们见了这“云”,格外震惊,哈呀呀,咱原来跟某某是一个家族的人呀!才知道所来何处,才知道咱家的血脉,居然撒播五湖四海。
这就是五服概念在丧仪上的厉害之处。或者说,正是丧仪才格外强化了五服概念。这个范围划定,对于宗族团结的意义不言而喻。
张:在这儿容我稍微打断你一下。你提到的“云”,我听来相当陌生。听你描述这个“云”的形制样式与礼仪功能,它分明就是内地人所说的家谱。家谱,有书籍样式的,供人翻看,以明白姓氏由来、历代祖宗辈分排列;也有布幅样式的,则是在婚丧大礼之际张挂起来,供人瞻仰的。最上面几列,一定是画了牌位,上面书写了祖宗们的名号;到了下面,由于布幅空间的限制,只能画出一些矩形方格,面积仅够书写人名。但整个家族的血缘传承情况、辈分排列次序,一定可以看得非常分明。
既然是家谱,你们何以称做“云”呢?这恐怕也是一个地方口音的缘故,人们将错就错、以讹传讹了。你前面讲到家族血缘五服以外,往上称做“云祖”,往下称做“云孙”,这或者是那个实物“云”的由来。按照惯例或曰传统,我们的极远之祖,称为远祖、鼻祖;而极远之孙,称为云孙、耳孙。云孙,或远远可以望见之义;耳孙,只是听说罢了。所以,有云孙之说,而没有云祖之说。
——也许,因有“云孙”,附会出一个“云祖”来;也许,是将“远祖”一音之转念成了“云祖”,也有可能。
当然,如果当地老百姓都把家谱称做“云”,并且人人能够明白,那就没有必要非得去纠正。
鲁:张老师说得是。传统与风俗的力量就是那样,亿万人的坚守,比什么口号命令都厉害。
在我们河曲,逝者入殓三日之后,传统习俗有一场五服之内全体人等参加的礼仪活动“小叫夜”,大家到城隍那里告庙。实际上是出殡前正式祭奠的一次预演。
小叫夜当晚,五服之内男女族人聚齐,男丁按辈分排列,执灯笼、香火、供献前往城隍庙。我们县里的城隍庙居于县城之正北,毁于1938年,日本人以为是抗日军队在那里开会,扔下无数炸弹。但是,城外每一村里都有土地、城隍供奉,所以告庙并不须跑太远。乡间若干公共祭祀场所,原是可以通融的。
我们村,小叫夜告庙,都选择在“护城楼”。护城楼之上,有玉皇居其顶,吕祖镇其庙,释迦是正堂,儒释道三教合一,已经是一个非常合适的道场,告庙一般都选择在护城楼。
小叫夜当晚,五服之内的男丁去告庙,女眷则留在灵堂。男丁由“响打”引领,旁边则是邻居同辈高举由松明或煤油浸过的木材,逐路点燃,灯火一直亮到庙宇前方。告庙时节,先烧三炷香,敬城隍;后点四炷香,敬逝者。所谓“神三鬼四”。
孝子端祭品若干,要行叩拜大礼,拜祭过城隍,再拜祭逝者。拜祭已毕,原路返回。孝子与五服男丁依礼哭泣,拄“戳丧棒”,一步一哭,由亲族五服之内的晚辈搀扶,向家里走去。队伍一进大门,女眷哭迎孝子,五服之内兄弟姐妹叔嫂亲侄儿都随孝子一起跪在灵前,焚纸燃烛。是谓“小叫夜”。
张:尽管有说法是“十里不同俗”,这种不同实在只是若干细节的区别。华夏文明作为东亚农耕生产方式基础上产生的文明,有着整体同一性。顺民你讲的“小叫夜”,正是可以说明问题的一个极好的例证。
小叫夜,是在逝者入殓的三日之后,那么往前推,作为告庙,有点像是我们盂县的入殓当晚五道庙的告庙祭祀;往后推,作为出殡之前丧礼大祭的一次预演,则又有点接近阳城县的出殡前夜的“送路灯”。
我岳父老家是阳城,老人去世后也是回老家土葬的,作为逝者的女婿,我参加过那里乡俗讲究的一场送路灯祭祀活动。阳城在我省东南端,与河南接壤,你们河曲在我省西北端,与内蒙古隔河相望;一南一北两个县份,相隔不止千里,丧葬仪式盖有极大相通之处,令人备感传统文明的博大神奇。
送路灯仪式,在逝者出殡的前一晚举行。在理念上说,逝者明天即将出殡下葬,入土为安,送路灯就是提前踩踏路径,为之指明去向的一项活动。具体做法是,半夜子时,孝子亲朋,无分男女,一块儿离开灵堂,前去踩踏路径。此前,用麻纸折叠成许多小型油灯碗,浸过麻油,沿途点燃,置于路边。队伍前边有响器班子大吹大擂,鼓点节奏明快,唢呐作上党乐谱、且悲且喜。纸扎匠艺已经做好各种幡幢,此时由逝者的长孙高举了引魂幡在队伍最前端,跟随引魂幡,孝子在前,族人亲朋各依次序,队伍成一字长蛇迤逦行进,走过小巷、越过村街,出村之后达于旷野,当坟茔已经遥遥在望之际,送路灯的队伍止歇。就此向着坟茔方向,焚香叩拜、祭祀如仪。扭头回望,沿途点燃的路灯犹如一道灯河。如此,逝者的灵魂去往坟茔的路径已然指明。然后,鼓吹声中,队伍原路返回。无数油灯明亮依然,与天上的星河交相辉映。
细想,这也是极富人情味的一项民俗。
回到灵棚,出殡前夜举行的娱神祭鬼兼而娱人的戏班演唱也进入尾声。
棺木上首,长明灯自是多日不熄;棺木前面,祭祀的桌案上摆放各式祭品。
连日来的各种祭祀礼仪接近完成,丧葬仪式即将推进到最后的高潮——发引出殡。
鲁:发引出殡确实是丧仪的高潮,但这个高潮到来之前的铺垫显得格外漫长。我们那里在发丧的前一天,要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称为“开吊”,也就是正式的吊唁。开吊的头一天傍晚,鼓班上的人要来“开鼓”,响器一动,人走在即,不胜悲怆。
关于丧仪过程,张老师你已经说了好多,山西各地,风俗虽有不同,过程并无太多出入。
上午先是由人主开祭,孝子跪地陪同,焚香,浇酌,点纸,磕四个头。然后是至亲亲家,最隆重的是闺女。闺女都是大祭,要派鼓班“迎祭”,所迎一应物品有纸扎、祭品、烛火、猪羊、烟酒等等,迎祭的队伍能排半里长。女婿则披孝衫,左右两肩一着红一着绿,行在队伍后面。我姥爷去世的时候,是上世纪70年代,纸扎、祭品都得自己做,母亲就着煤油灯做了好几天。现在有专门作坊,一整套祭礼都分等级明码标价,不必太过操心。最后是朋友、邻居祭祀。邻居祭奠,香烛、纸钱之外,祭品小菜须用粗笨瓷盏盛了,一一摆在灵前。
这个过程,孝子贤孙要跪在那里坚持一个上午,司仪喊某某来祭,祭品若干。随即鼓班唢呐吹起,鼓乐齐鸣,拜毕收束,如是循环。
隔河内蒙古、陕北,礼数与山西这厢差不太多。但中间一个环节,值得一说。女婿披红挂绿跪拜的时候,总小心翼翼往后向观瞧,磕一个头看一下,磕一个头再看一下。果然有蹊跷,村里的一帮媳妇子早等在背后,等磕到第四下,一拥而上,把老女婿放倒,脱鞋的脱鞋,撕帽的撕帽,按倒还要耍笑一番,女婿在那里狼狈不堪。说法是女婿出了大礼,然而却不分房子不分地,他心中定有怨气;耍笑一番,这是要湃一湃他心头的怨气。
悲痛的仪式,此时突然照进一抹喜色。
这个过程张老师你知道得更为详尽详细,我就不必细说。
其实,整个祭奠活动搞得如此漫长,在客观上起到了缓释悲痛情绪的作用,不至于让生者将悲情郁积在一块儿爆发出了问题。生者能够匀出工夫思前想后,想逝者生前种种,情绪进入日常。进入“礼”这个程序之后,即所谓“事死如事生”,所谓“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礼的仪式化过程在某种程度上具有超越形式的意义。
张:近十年来,我为父亲母亲二老送终,身处乡俗礼仪的过程之中,对丧礼的体察应称切肤刻骨。丧礼的琐细、按部就班,如你所说确有缓释生者悲痛的功能。既要让你释放,又要节律有制,合于中和。当然,丧礼的隆重庄严,更多体现的是死者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一介农夫,一个普通百姓,一辈子何尝有坐轿的机会?说不定倒是要给大老爷们抬轿服役。然而,当他去世的时候,无论棺木厚薄,要躺一口棺材,要体体面面乘坐一次“八抬”。子女亲朋隆重祭奠,死者要享受到古老礼仪的祀奉敬仰。
乡间的丧礼,铺张还是简约,一方面确实要“称家之有无”,一方面确也不得不依循时代的变化。不变的,是礼仪法度,是礼仪法度当中折射出的天理人伦。
我爷爷去世在1946年,当时我还没有出生。父亲在太原脚行当工头,是所谓国统区;盂县老家属于抗日老区,如今是解放区。国共两党开战在即,父亲竟然被阻隔在太原无法回家奔丧。尽管如此,爷爷的丧事办得格外隆重。七个儿子长大成人,老六在脚行挣大钱,家道兴隆蒸蒸日上。便是苌池镇的老财都主动要与我家攀亲。当初有民谣说的是“苌池镇有三大硬,子英克顺羊廷栋”,三位都是镇上最出名的乡绅。那羊廷栋何等精明,早已看出天下形势,其实是要设法寻找防空洞,所以托人说合,一定要将女儿许给张家老七。我爷爷哪知就里?只剩下得意和满足:哈哈,老财羊廷栋都要和咱攀亲哪!
爷爷的丧礼,奶奶和大伯们倒不多说起,偏是几位大娘给我叙述过详情。从停灵之日开始,灵棚外就动了鼓乐,家人族人祭祀、亲朋吊唁上香,都有鼓乐依礼伴奏、曲牌应和。出殡前三日,另外请来千佛寺的和尚道士各十名,每日都要诵经拜忏、登法台放焰口。和尚们是钟铙法鼓、道士们是笙箫笛管,轮番献艺。
奶奶去世在1964年,我读高一。革命口号震耳欲聋,“文革”浩劫山雨欲来。不说别的,一人供应四尺布票,单是孝衣孝衫预计需要白布一百丈,这就要愁死人。多亏老人家自己操心,柜底存着三十多丈白布。我爹又买了几十丈高价黑市布票,总算吊唁者人人挂孝。有个细节,我爹1958年大跃进砸断腿,奶奶来太原伺候照应,老人将带血的绷带洗净存起,结果竟然顶了一百多丈孝带。我父亲翻出那些绷带,那个铁人也泪眼模糊的了。
我爹倒是想请戏班,县剧团已经改造成了国营团体,根本不允许涉猎什么民间婚丧。父亲能做的,就是请纸扎匠艺做了一百对纸扎。有童男童女、花红童子、孝白童子、引路菩萨、打道煞鬼、金山银山、金斗银斗、花红幡幢、孝白幡幢、香幡、元宝幡、绣球幡等等,种种仪仗执事,排满整道村街。
——依一个孙儿的心情,我觉得我爹就该那么张罗,那才符合他的身份名头,能多少抒发一位孝子的孝亲之心。而我的可亲可敬的老祖母,她完全当得起这份排场。
鲁:我们那里在入殓三日的小叫夜之后,开吊正祭当晚,还有正式叫夜仪式,规模相对要大一些。正像你所谈到晋东南地方的“送路灯”,这是一天祭奠仪式的尾声。
张:顺民,到这个时候,我突然领悟到:你说的小叫夜、大叫夜,大概是祭祀仪礼中的“打醮”。它本来是古老的祭祀礼仪,后来变化为僧道两教为生人与亡灵祈福的一项宗教仪式。民俗变迁,老百姓自行主持,取其祭祀祈福的内涵,倒不一定非得有和尚道士来参与了。
鲁:或许正是如此。我觉得张老师你讲得相当在理。
孝子们在开吊祭祀结束的当晚要守灵,长明灯不灭,香火不断。这时候,夜深人静一段时间,鼓班要“聒灵”。“聒灵”在晚饭后如期举行,鼓班聚齐吹拉弹唱一干人马,要吹要唱,一直喧阗到午夜。三四个小时下来,就是一台大戏了。
游走乡间的鼓班,小觑不得。一般以“八音会”为骨架,文场筝管唢呐,武场锣鼓铙镲,都是多面手。放下唢呐吹管子,吹罢管子弹扬琴,四五个人就可以用乐器模拟人声演绎一台大戏,有《算粮登殿》《三娘教子》《金水桥》等传统北路梆子。河曲家办丧事,鼓班多请自神池、定襄、五台三县。这并不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而是各有专攻。我们县虽是民歌大县,但正经唱大戏的鼓班却凑不起来。早年有“一声雷”、“小秃子”等把式,20世纪50年代吹《大得胜》能吹到中南海。可惜都已经一个个凋零老去,后继者等而下之,渐渐不成气候。而唱家则要临时延请,对演员来说属于所谓“走穴”。过去的剧团解散,散落在乡间能唱大戏的演员很多,凑三五个男女唱家并不是难事。乐手吹奏间隙,唱家接着唱折子戏,偶尔来一段二人台,算是衬场。
鼓班说来辛苦,春夏秋三季尚好说,一到冬天,甚是苦瘁。围定火塔子,火塔上坐一只大壶,滚开一壶砖茶,所谓“喝皮壶,吃冷饭,大炭烟熏常流泪”。
鼓班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前些年看到过一位乡间名角年轻时候的戏装照,她退休之后也不消停,结果有一次坐拖拉机到乡间演出,不幸出车祸亡故。照片上的戏装与化妆当然简陋得不得了,但是我看到的是一种来自乡间传统的梦想。前些年我曾作过一段时间农村调查,从经济、福利角度考察农民的生存状况,还有意跟着一个鼓班游走乡间,从文化角度考察农民的精神生活。但后来实在匀不出整月的时间进行跟踪,最终作罢。
聒灵当晚,就是一台小戏,邻里都会聚在院子里来听,哪怕电视里放天大的新闻,播再好的连续剧,对他们而言简直狗屁不是。北路梆子二人台,唢呐吹奏的八音会,就是人间最好的音乐。
80年代中期,有一段时间村里人办丧事,会请来乡里文化站的人放电影,三十块钱一场。但没能坚持多久,鼓班再度兴起。
张:办丧事,讲排场,多年以来受到宣传部门、主流媒体的批判贬斥。但所谓礼仪,好比国学,其基础是农耕文化,是千万老百姓的拥护喜欢。老百姓的舆论也说,某某家办丧事是“活着不孝,死了浪叫”。但假如这家老人死了,丧事再不好好办,试试看,人们会骂得更加厉害。从村人邻舍旁观的角度,婚丧大礼又确实有表演的成分。
娱神祭鬼的鼓乐演唱,原本就有娱人的功能;而庄严有序的礼仪程式,又确实能让人产生类乎宗教的情感。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孔子不说“尊礼”而说“复礼”,呼吁光复礼仪制度,是因于三代的礼仪有着仁道、仁政的本质。体察其中的精神指向,对当今道德滑坡、信仰缺失,应该说不无积极意义。
你们河曲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一点。正如我们盂县,当年政府养着剧团,一年唱不了半年戏,演员发不出工资;一旦政府放下包袱,让演员自救,大家活得恰恰是非常好。老百姓婚丧大事、丰收祈雨,包括子弟升学当兵,需要祭祀庆贺,有着极大的市场需求。各种小型娱乐演出班子,及时服务到村口院落千家万户,这岂不是真正的文艺为人民服务?
红崖底办丧事,先前的规矩是不兴请戏班演唱的。到大办三周年,方才可以唱戏。但如今与时俱进,老人去世,是为喜丧,也有请来戏班演出的。传统大戏、二人台、流行歌曲联唱,应有尽有。
我给老父亲做三周年,有鼓手一班、戏曲一台,晚间还要放电影。那面放着电影,灵棚底下大吹大擂,乐曲吹奏的是《大摆队》。演员上妆,踩着曲牌鼓点,依次向二日祭祀的供桌上摆放祭品,台步圆场,行礼如仪,前后也得展示那么几个钟头。村邻老少围观,直至午夜。
鲁:河曲地面,出殡前夕,入夜要聒灵。但闻唢呐声声,呜呜咽咽,一直要持续到子夜方罢。如果要让鼓班再吹一会儿,一般延续一个小时,会到午夜一点多。需要外甥几个来凑钱,不经管家直接付给班主。但班主也不敢延迟到太晚,第二天还有重活,延长那么一个小时后,也就收三百五百不等。
聒灵,不知道这名称里有什么讲究。但聒灵当晚,会有蹊跷,家里不肖子弟会莫名其妙“跟上鬼”。刚才还听戏听唱,突然坐在那里神态语气浑如逝者生前,叙说这子弟的不肖之处,不明就里的人会吓晕过去。这样的传说很多。别说,我还亲眼见过一个。上世纪80年代中期,隔过护城楼东门外,邻村一位老太太去世,我晚上去听聒灵。突然人声鼎沸,原来是逝者的孙媳妇“跟上鬼了”。那女子盘腿坐圆,一如老人生前,口气姿态一模一样。数说几个孙辈管不住自家媳妇,“一门上你们都要出这么一个骚货”。老人活了九十几,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名下各自又三个孙子,每三个孙媳妇中就有一个不守妇道,招蜂惹蝶。“跟上鬼”的这位恰恰是其中一位。
阴阳先生有解法,灌一瓢滚开水递上去,那“跟上鬼”的人也不嫌烫,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下去,然后瘫软如泥,醒来不知道发生了甚事。说起来颇魔幻,可能是某种心理暗示。
张:出殡前夜的祭祀、摆供,盂县家的程序和你们其实一样,但名堂上不叫“聒灵”而已。但在其他场合,人们嫌乱,会用这个词语来诅咒:这么乱道,这是聒灵哩?
出殡在即,丧礼的气氛趋于紧张。聒灵,在迷信说法的意义上有惊动邪魔外道的作用。
至于“跟上鬼”那样颇具灵异神秘的情况,所在多有。如你所言,那多半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方面的缘由。庄严的祭祀,礼仪的严整,气氛的紧张神秘,会有巨大的宗教压力感。跟上鬼云云,不过就是心中有鬼罢了。——这样实例的存在,往往也会给他者一种警示和教益。
父母去世,我身为孝子,虽有总管诸人帮忙协理,关乎丧礼的诸多琐细我又哪能不殚精竭虑。具体种种礼仪,各地风俗大同小异,我就不一一详说了,只将需要强调的讲述几点。
一点,是丧服区别。孝子与逝者儿媳的丧服,称为重孝,也就是古礼记载的斩缞。斩缞之斩,就是粗布毛边,不加缝制。子媳二人,都是孝衣、孝裤,白鞋、孝帽。斩缞的孝帽,首先与其他孝服的孝帽有等级的不同。用布较多,折叠的形制也相对复杂。其次,则是男女有别。女眷的孝帽,两侧鸟翼一般张开,更趋美观。所以,传统上有“女要俏,一身孝”的说法。
然后,孝子夫妇都有白布孝袍,可天可地的,也是毛边。系于腰间的腰带,也是最宽的。而且,在孝帽和孝袍上都要缝上去麻皮若干绺,是为披麻戴孝。
——丧服到了四服、五服等级,如曾孙是戴黄色孝帽,玄孙是戴红色孝帽。所谓“死了爷爷喜孙子”,其中折射出的人情味道、喜剧色彩颇有意思。
到第二天出殡时节,孝子在棺木前拉灵,要有整个布幅那么宽的一条灵带,拴在丧舆之上,一般是丈二长短。孝子腰间此刻还要系一根粗麻绳,但听发引号令,阴阳先生念动咒语,用令牌敲碎白灰碗的同时,孝子用哭丧杖击碎盛放纸灰的砂锅,背起孝带、手拄丧杖,匍匐弯腰、以头抢地,哀哭前行。逝者的侄儿辈,在旁身背一条长绳,亦是拴在丧舆上,叫做“纤索”。
而所有送殡的亲朋女眷,都在棺木后面列队哭泣。儿媳在队伍最前,除全身孝装之外,还要有整幅白布遮盖了头面。
出殡前夕,灵堂设供,逝者玉照和牌位供在当央,各种纸扎冥物摆列两厢。后面是高高悬挂的家谱,前面极大的供桌上,此刻特别要依礼摆上各种供献。计有巨型白馒头十二,叫做大供;油炸馇馍供献五种,有连塔、松果、钵盂、褡裢、圪缭之属,每份五枚、五份一种,五种共一百二十五件。大米五碗、汤饭五盏,另有肉类菜肴果蔬供品若干,酒水盛于特制祭祀器皿。
——如上献祭亡灵的种种酒馔,盂县人统称为一桌“惟飨”。惟飨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反正主家和厨师都明白。我儿子张沛教授喜欢“每事问”:爸爸,这“惟飨”是怎么回事?我说:前头族人祭祀哭泣,不是有过“呜呼哀哉”了吗?今番灵堂大祭,这便是“伏维尚飨”啊。古人祭祀庄严郑重的祭文用语,老百姓将之化于自己具体的祭祀活动之中了。
鲁:张老师你是有心人,张沛喜欢每事问,包括咱们的对谈,古老的礼仪真是“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啊!
出殡,是丧葬礼仪的高潮。我们那里的乡俗,一大早出殡。前一天预先通知沿路经过的户家,沿路户家要缚一束秸秆,丧舆通过时燃起,既是避邪,亦是最后送逝者一程。
凌晨五点,荤素厨房就开伙造饭,不过油糕粉汤,每桌加几个小菜。凌晨六点,帮忙的朋亲和邻居一干人就上门,拆灵棚,纸扎、幡帐、花圈,冲天纸、戳丧棒等等,由杠夫齐缚于棺木之上。
而负责打墓坑的已经吆喝毛驴车赶到坟地,垒火塔,整墓坑,临明即起,早早去了。
孝子孝女、子孙外甥齐跪焚纸敬香,杠夫们移灵于丧舆之上,用大绳绑牢,棺木上再着棺罩。长外甥举着引魂幡走在最前头,依次纸牌、纸扎、花圈,朋亲邻居每一人拿一件,队伍已经十分庞大。然后是鼓班,最后才是主角。直系子侄辈都挽拉灵布,按辈分排开,杠夫抬棺在后,棺木后面,则是送别的女眷。
然后起灵。起灵由杠夫操作,孝子正面跪于棺前,举起前一天烧纸的砂盆朝后一摔,号啕呜呼,随即转身抱定灵牌,执绋起身,鼓乐齐鸣,起灵出殡。外甥走在最前头,后面跟定拿纸扎一干人等,一边走,一边撒纸钱,前头还有一个点炮响炮的。场面一时宏大而热闹,堪称盛况空前。
张:你前头讲,开吊祭祀的时候是人主当先烧香上祭,这儿说,长外甥手举引魂幡走在出殡队伍最前头。包括出殡在一大早,这便又是属于一地风俗了。
在盂县,包括内地许多县份,在礼仪接待规格上当然也都是人主为大。但在祭祀大典开始的时候,首先一个仪程是“家祭”,就是逝者的家族宗族当先祭祀。具体次序就是族中五服次序,每一服祭祀时节又是长幼有序。如此,是在司礼人员主持之下,孝子与儿媳当先祭拜。孝服斩缞,祭祀礼仪也最是隆重。哭丧杖高举过顶,三叩三拜,祭祀过后,手拄丧杖跪在一旁。往下,由齐缞即二服宗亲开始祭拜,其祭拜礼仪则稍稍递减。
家祭过后,第二轮祭祀,外族、村邻、友朋等致祭,此时才是人主为大。当然,礼仪规矩也甚为讲究。
整个祭祀过程中,凡有他人祭祀叩拜,孝子夫妇必然要一一回拜。回拜的礼仪,乃古礼孝子感谢吊丧者的稽首跪拜。
到发引出殡时节,则是逝者的长孙遥遥在前高举引魂幡。这样的讲究,是血缘家族对财产、名分继承的宗法认定。
——河曲丧礼,当然也能体现出婚丧大典对于母族、妻族的极大尊重。
至于盂县的出殡发引时辰,是在午后。
所以定于这样的时辰,说法有二。一者,出殡属于阴事,午后阳极阴生,宜于出殡。二者,老百姓的舆论这样讲:打发死人,不让活人吃饱能行?简而言之,一地百姓也总是能给一地风俗找到合乎地域人情事理的说辞。
就说“人主为大”,有资格在丧礼进程中挑拣礼节,乃至如你所讲有“翻桌子”的权威,但所谓礼节,最讲有礼有节。比如,盂县出殡之日用餐,人主恰恰是要吃在最后,而且是陪着身份最低的鼓手乐工一块儿吃饭。我想,这里面也有它的道理。人主既然受到极大尊重,那么人主方面在丧礼上也必须处处懂礼,乃至将身架放得很低,免得遭逝者家族鄙夷。
我们老家的出殡发引,到了将棺木抬上丧舆的时节,显得格外紧张,仿佛出征打仗一般。
丧舆和抬杠,早已绑扎停当,摆在大门口;孝子为首,一干送殡人等依次跪在丧舆前,跪迎棺木。
灵堂那里,阴阳念动咒语、击响法铃。鼓手这儿,击打的节奏如同催征战鼓称做“伐鼓”;唢呐不再吹奏任何曲调,只是连声“呜哇”犹如号角。杠夫们凶唬了面孔,人人口含烧酒,冲上去钉棺盖,七寸长的棺材钉“咔咔”揳进棺板。为首的杠夫,身披三尺红布,当先扛起棺木大头——所谓“扛大头”,众人四边合手抬起,喘息粗重,将棺木抬到丧舆这里,摆放绑扎停当。
另外,在乡间丧礼必然出现的乞丐头目,已经清扫棺木底下,名曰“扫殃”;他的属下,担了浆水筲、衣饭罐,前面径奔坟地去也。回头去看灵堂,仿佛刚刚大战过后的战场。
接下来,才是我刚刚讲的起灵,正式发引。
此时,吹鼓手们改换了乐曲,鼓点节奏趋于徐缓,唢呐呜咽吹起《大哭灵》。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鲁:我们那地方过去庙宇多,后来日本鬼子轰炸,红卫兵焚烧,完整庙宇所剩无几。但庙宇方位大家还记着,队伍一般要走到十字路口,将花圈纸扎通通烧毁,使端来的祭品酒水将焚烧之后的场子浇圆一圈。然后,杠夫卸棺罩,孝子收绋带,将女眷留下,送葬队伍头也不回赶往坟地那边。
出殡上坟,女眷不上坟。送出十字路口即回头往家里赶,准备午间饭食,但要绕道而行,忌走回头路。
张:我来揣测,顺民你这儿说的十字路口的庙宇,多半应该是五道庙。
如今的新农村犹如不断扩张的城市,已经不再讲什么风水和整体格局了。当年的古村落,五道庙的功能在于“送死”,自然是建在村边的五总路口。如此,出殡队伍经由整个街巷,来到五道庙这里便是发引的一个段落。
发引出殡的队伍抵达五道庙之前,村街上观者如堵。孝子哭泣哀号,女眷们送殡,更是哭得长声短调;高举各种幡幢执事的人手,列队两行,走走停停;每当人多之处,送葬队伍会适时停住,杠夫们觉得吃力,但棺木不得落地,要用短杠在下面支撑了丧舆以减轻压力;吹鼓手们鼓起腮帮子,且要从容吹打,卖弄本领。灵柩如是走走停停,仿佛生者不忍逝者过快离去、逝者不愿太快离开他生活一生的村庄。
街巷中途,有邻居朋友人等摆开桌子祭祀,叫做“腰祭”,这是最给主家面子的。邻居朋友,依礼祭祀,孝子要稽首回拜,整个队伍要停止前进。观者于是呜呼呐喊的,要吹手表演独门技艺。盂县的吹鼓手,此时往往要来一套“抹碗子”表演。那吹手,吹奏之中,突然将发声的咪咪哨离开唢呐杆子,哨子含在口中吹响;唢呐的铜碗子,朝天一甩,甩上去几丈高,那吹手将唢呐杆子看似随便向上一迎,铜碗子咔嗒一下准确套将回来。
不仅如此,到了当街观者最多的地方,宗族里的族长爷,还要当众教责孝子。数落平日若干不足,指出日后如何做人懂礼方向,种种教导不一而足;末了,族长爷要请教人主,请多多批评本族今番丧事之不足。人主一般也是连连称善,如此,出殡队伍方才可以继续前行。一旦队伍重新挪动,撒纸钱的将纸钱天女散花,放炮的将二踢脚连连爆响。空中一时纸钱如雪片,硝烟弥漫。
终于来到五道庙,盂县规矩是在此处“卸孝”。这时,吹手和唱家要应观者的要求,继续吹奏几段拿手曲目、演唱若干精彩段子。直到大家认可允准,主持丧仪的总管才会高喊:卸孝!孝子与逝者侄儿,可以解开灵带,直起腰身了。杠夫们被棺木压得够呛,此时放开大步,抬了棺木一路疾走,直奔坟茔。女眷们向着远去的灵柩跪拜良久,然后起身。外戚远亲、本族远支的女眷,不再去往坟地;而人主和本族近支女眷,特别是儿媳、闺女,要一直送殡到达坟地——媳妇、闺女,作为至亲,古来讲究“临穴尽礼”。
只是,抵达坟茔后下葬的紧张时刻,女眷们要远离墓道三丈以外。等候安葬完备、填好墓道、堆起坟包,方才可以来到近前,在石桌前依礼参与最后的祭祀。
鲁:上坟地的人,将逝者入土之后,插引魂幡于坟头,叩拜完毕,绕道回家。依乡俗,路上要捡一些柴禾,说是“捡财”。
过去,一般人家,土葬即是一个土坑。现在讲究多了,预先要拱埢墓室。
张:从你说的土坑下葬来看,也能看出边地百姓生活粗糙的痕迹。大家建造阳宅尚且草草,不知此处何日会突然遭遇兵燹,对阴宅便也不很重视。
在我们盂县,自古对墓葬营造十分重视。前面我谈过,一个人在考虑给自己打制棺材的时候,一定在同时开始准备埢葬。
埢葬,要先看穴地。如果是老坟,儿子逝去,依礼葬于父亲脚底便是。不止一个儿子呢,占坟的规制有所谓“一字占”和“昭穆占”的区分。两个儿子以下,一字占;长子居上可也。三个儿子以上,昭穆占;左昭右穆,一三五向左、二四六向右,雁翅展开。
若是请堪舆看了新的穴地,这儿便是一处新坟。新坟后靠那里,必须要先树立后土碑。随后,在堪舆确定的一点挖下去,前边是墓道、后边是墓室。墓道,一般要丈把长、三尺宽,到时能将棺木顺利放下去。墓道深度,往往有八尺一丈不等,与墓室地面取平为准。
墓室,取天圆地方形制。地面是正方形,顶上是拱埢。四壁与上部,砖石结构。建造费用,不会低于一间阳宅。
发引前一日,土工已经挖开墓道,打开墓门;逝者的儿媳或女儿孙女,要来“扫葬”,替逝者提前洒扫庭除。如有什么禁忌避讳说法,阴阳先生早已准备好种种法物镇物,朱砂书写了字迹的砖瓦、桃木橛子、钻墓鸡等等,于此时置于墓室相应位置。位置之确定,阴阳要摆弄罗盘,搞得神乎其技。
发引队伍到来,杠夫们终于可以放棺木落地了。将棺木从丧舆上解下,用大绳牢牢拴定棺材的大小头,绳子另一端,绕圈套在下葬的一根“老杆”上,开始下葬。
下葬,最为惊险。四条力气汉子,在两端扛着老杆,千把斤的棺木,绳索扯定,徐徐放入墓道。把持方向,还要有引绳,墓道底下,则要提前下去土工杠夫,帮扶灵柩。稍有差池,险象环生。或歪了老杆、断了大绳,棺木晃荡,弄不好还有灵柩打横、栽头、翻转的事情发生。逝者在棺木中移动翻滚,岂不哀哉。万一杠夫土工遭点磕碰,往往是非死即伤。
棺木下到墓道,能否顺利进入墓室?有的,是测算有误,墓室的墓门低矮那么几分,或是墓道开挖不够深度,这时就有了大麻烦。墓道底部,如果是遇到山根顽石,怎么办?不得已的时候,乃至有动用斧斤劈砍棺木大头的情况。
一切顺利,棺木底部摆了滚木,缓缓推进墓穴,抬上矮炕,端正了位置。人众终于都嘘出一口长气。然后,种种冥器法物、陶俑童男女,按规矩摆放妥当。矮炕前,还有一个石桌,之上最后要摆放预先烹饪的酒席一桌,烟草、酒具、油灯等等。——停灵数日,每日三餐孝子都要捧来饭食,当先祭祀亡灵。积攒几日的饭食,出殡时节要装入罐子,封口,称做“衣饭罐”。衣饭罐也要摆上供桌。
若是今番父母双亡,女儿或孙女要缝制一袭“团圆被”,将两具棺木整个覆盖。
人众这才退出墓室、关锁墓门,土工人等开始回填墓道。
各种幡幢、执事,在这时焚烧完毕,只留下引魂幡。
填好墓道,堆起坟包,坟包前当初点穴的位置,安放祭祀的石桌。
孝子与亲族戚属友朋,这时有最后的焚香祭奠。
至此,逝者方才算得是寿终正寝。
孝子的父母,曾经的生者,断气之后,从生到死,享受祭祀礼敬数日,此刻静静地躺入墓葬,归于黄土。
入土为安。
鲁:阴阳先生忙完墓地一块,预先回到逝者老屋,贴符念咒,拿一把锋利菜刀左砍右砍,以驱邪撵鬼。然后将作法念咒之后的一碗水放在大门口,碗里撂几十枚硬币,旁边还有一盘祭奠后的馍馍片,称为“皈梵馍馍”。送葬回来的人,从水碗中捞一只硬币,吃一片“皈梵馍馍”。
此刻日当正午,事主设午宴,致谢亲朋各界。出殡至此结束。
往下,丧礼祭祀活动就是覆三了。
张:河曲地面,上午出殡,其实也蛮合理。除死无大事,死者寿终正寝入土为安了,丧礼告一段落,大家如释重负,回来好生用餐。
至于出殡之后的种种礼仪细节,各地或有区别。而种种礼仪的目的则是一致的,就是事死如事生。既维护了死者的尊严,又关心到生者的身心健康,生生不已,到底是家族血缘传承的根本。
出殡之时,逝者曾经使用的物件,如烟袋、眼镜,把件、佩饰,一般都会带入棺木。而枕头被褥,皆要烧毁。过去物资短缺,有乞丐穷人不怕忌讳的,则拿去拆洗之后使用。
阴阳先生烧符念咒,酒水浇奠、口中喷火,应该有房间消毒的功能。祭祀逝者的馍馍,我们老家称做“咬牙馍馍”,说法是孩子睡觉磨牙,吃一点这种馍馍,可以治疗磨牙。曾经盛放祭祀饭食的碗盏,被阴阳先生法刀砍破,也说是这样的碗片碴儿刮过牙齿、伤口,有诸多疗效。事涉诞妄,娃娃老婆们相信,成人男子付之一笑。
引魂幡,哭丧杖,我们老家要从墓地带回,立于门首。作为标记物,能够警示行人:这家还在丧中。
出殡后的第三天,孝子亲族要大举上坟祭祀。是为覆山。
覆山者,是要给坟包添土,覆盖坟山。因为是第三天,老百姓讹传,说成“覆三”。这样讲,也好。大家会牢牢记住,出殡后的又一祭祀活动,一定是在第三天。
盂县乡俗,覆山还要延请人主方面代表前来,一并参与祭祀。届时大摆宴席,称做“谢孝”。
子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
逝者已然入土为安寿终正寝,而生者对逝者的追忆,绵延不绝。